汰存录
| 汰存录 作者：黄宗羲 明朝 |
近见野史多有是非倒置者，推原其故，大略本于夏彝仲允彝《幸存录》。彝仲死难，人亦遂从而信之，岂知其师齐人张延登？延登者，攻东林者也，以延登之是非为是非，其倒置宜矣。独怪彝仲人品，将存千秋，并存此录，则其为玷也大矣，谓之《不幸存录》可也。晚进不知本末，迷于向背，余故稍摘其一二所以爱彝仲耳。双瀑院住持识。
彝仲曰：‘两党之最可恨者，专喜逢迎附会；若有进和平之说者，即疑其异己，必操戈攻之。’又曰：‘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平心论之，始而领袖者为顾、邹诸贤，继为杨、左，又继为文、姚，最后如张溥、马士奇辈，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始为四明，继方、赵，继为崔、魏，又继为马、阮，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及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忮刻胜，可谓之聚怨而不可谓之任怨也。其无济国事，两者同之耳。’愚按君子小人无两立之理，此彝仲学问第一差处，毅宗亦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毅宗之所以亡国者，和平之说害之也。彝仲犹然不悟，反追惜其不出乎此，可谓昧于治乱之故矣。且君子亦辨其是非邪正耳，此而是也正也则异己者之必为非与邪，今必以其未和平也。使正者有资科邪，是者有资乎非，犹可谓之君子乎？夫天下之议论不可专壹，而天下之流品不可不专壹也。故同异之在流品议论，两者相似而实远，如宋之洛蜀议论之异也，非流品之异也。汉之党人宦官，其异在流品，不在议论。在议论者，和平之说，未可尽废；在流品者，此治彼乱，间不容发，如之何？其和平也，假如三案，外视之，议论之异耳。然主疯癫者，郑氏之私人也；主进药安选侍者，崔文昇、魏忠贤之私人也，其异在流品矣。彝仲乃欲以洛蜀之论而谈东汉之党锢，以东林攻东林为两党，真若此铢，彼两者无怪乎其设淫辞而助攻也。彝仲亦知攻东林者，领袖之为小人，而谓期间亦有清操独立之人。天下有清操独立者，而肯同于四明、同于方赵、同于崔魏、同于马阮乎？肯同于小人而谓之清操独立，吾不信也！于此而讲和平，是犹怪李杜以曹节、王甫为异己也。东林之名，讲学者不过数人耳，倚附者变不过数人耳，以此数人者而名为党可也。乃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奄人者谓之东林，以至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由此而逆推之，则劾江陵者亦可曰东林也，劾分宜者、劾刘瑾王振者亦可曰东林也。然则东林岂真有名目哉，亦攻东林者加之名目而已矣。今必欲无党，是禁古今不为君子而后可也。东林中多败类，夫岂不然，然不特东林也，程门之邢恕、龟山之陆棠，何独异于是？故以败类罪东林犹以短丧穷履毁孔孟也。彝仲以筹边制寇无实着，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亲君子远小人而已，熹、毅两庙不用东林以致败，而责备东林以筹边制寇，岂彝仲别有功利之术与？
张差之事，彝仲曰：‘东宫侍卫萧条，至外人闯入，渐不可长。’诸臣危言之自不可少，顾事联宫禁，势难结案，则田叔烧梁狱词亦调停不得已之术也。二说互相济而不得两相仇。又曰：‘国戚凶谋，顾不用鸩而用梃，不用中官而用外人者，皆情之所无。’愚按张差一案，当参以王日干之案而后明。先是王日干告变，已有庞保、刘成二奄姓名，使差果疯癫也，其所招姓名安能与之暗合？谓差仇此二奄，不应王日干亦仇此二奄。若二奄不与闻乎故，则神宗何难出此二奄，使廷臣讯鞫，以暴白郑氏之心迹于天下而灭口禁中乎？且其时讯鞫张差者无不得赂，而以吴中彦为𡄜槖。试问此赂出之谁氏，而谁氏何以出此赂乎？事之明显如此，有何葛藤？今于水落石出之后，彝仲犹为此言，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