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宪旧闻

洪宪旧闻
作者：侯毅
1926年

自序

间尝谓以项城一世之雄，使能以美洲华盛顿为法，无称帝之举，必足为民国奠泰山磐石之基，完革故鼎新之业；即称帝而顺自然之势，不事矫揉造作，亦未始不可有为，顾乃蔽于私利，为左右所欺，卒应术家吉头哀尾之谶“袁”字为吉头哀尾，而民国亦由是分崩离析，祸乱相寻，而莫可收拾，是诚大足痛心者已。自项城谢世，操觚之士往往摭拾旧闻，撰为记传，流布坊肆，而夷考所述，强半多出于附会讹传，甚或向壁虚造，用自矜炫，吾乡俞仲还先生方主海上中华书局，知不佞藏身人海，于项城秘事轶闻，所知甚夥，而皆信而有征，乃颇怂恿不佞，罄所能忆，笔之于书，以存一代故实，资后来考证，因尝有《吉头哀尾记》及《洪宪旧闻》诸作，顾事冗又嫩散，忽忽十年，迄未能脱稿也。比检箧衍，偶见《洪宪旧闻》残稿数篇，并《项城就任秘闻》一篇《吉头哀尾记》之一，多尝刊诸南北报纸者，虑其散佚，辄复稍加董理为一卷，并缀数言，粗志缘起，为异时赓续之券焉。民国十五年六月十五日，实丙寅端午，无锡侯毅序于京师宣南籀云室。

第一筹安盗名记

此记成于民国八年，时先师严文惠先生尚在人间，邮视之于福州，覆书颇许其翔实，迨先师归道山，陈弢庵太傅为先师撰墓志，亦且取资于吾此记，又尝刊之海上某报，由是南北报纸争相移载，盖多信吾此记为当时实录也。丙寅仲夏毅题记。

自洪宪失败以还，称筹安六君子，必类包举候官严愈野，先生在候官受某君盗名之累，知之者固十人而九，某君在项城彀中，或不得不尔，而深悉当时委细者，至今犹寥寥无几人，当候官处荆棘中，筹所以应付之道，不佞盖与借箸之谋，故知之至详，且尽因撮其始末，撰为此记，俾今后读掌故者，知所参证焉。西哲亚里士多得有言曰：“吾爱吾师，尤爱真理”，候官虽吾师，固未敢故戾事实，作一字偏袒也。己未八月毅识。

乙卯之秋，公府顾问美人古德诺所撰中国宜复君主之论，既发表之第三日，某君访候官严愈野先生，复于西城旧刑部街宅中 后候官已迁东大阮府胡同矣，侈陈其比来博簺之利，并谓：“数日前挟二千金诣天津，访所眷艳姬某，约友作麻雀戏， 此戏始于浙之甯波，今盛行于全国，流入外洋，以千元作底，加旺子百元，和与翻无限制，某次吾轮庄，牌作饼子清一色，案上碰出八、九饼，手中一饼三枚，二、五饼对碰等和，旁家发一饼，以常情论，吾无开杠理，顾吾欲藉是卜吾气运亨塞，乃举手中牌七枚，翻以示人曰：‘吾既杠一饼，已无异自宣吾蕴，尚何秘为？苟吾运果佳者，所需二、五饼，终当摸索自得之，天缘凑巧，或且杠上开花矣！’不意翻取诸杠头之牌，视之果为二饼，遂以一色全对成和，作五翻计算，合旺子之数，一次所赢，已逾万金，勾留数日，归京师，犹馀数千金，吾以是知吾已入亨通之境，意有所图，必当如愿。近谋组织一公司，朋辈争相附股，群思托荫于吾，冀有所膏润云。”候官闻某言之津津，若有至味，颇不识其何所取意，次日某复访候官，问候官：“见古德诺君主论乎？”答见之，某云：“有人欲请公重为移译。”答：“王峩孙所译，词意大致无舛，何必多事？”某问：“公视今日政治何如前清，共和果足以使中国臻于富强兴盛乎？”候官喟尔而言曰：“此一时殊未易答，辛亥改革之顷，仆固主张定虚君之制，使如吾言，清室怵于王统之垂绝幸续，十九信条必将守之惟谨，不敢或背，而君臣之义未全堕地，内外百官犹有所慑，国事之坏，当不至如今日之甚，甚或得如英国国君端拱无为而臻于上理，未可知也。”某曰：“惟然，故我与同志诸人拟设一会，名曰筹安，专就吾国是否宜于共和，抑宜于君主，为学理之研究，古德诺引其端，吾等将竟其绪，国中士庶，向惟公之马首是瞻，请公为发起人可乎？”候官瞿然作色曰：“适吾所云，不过追维既往，聊备一说，国经改革，原非一蹴可期其大治，今日国体既大定，岂遂别无改善之道。君主之制所赖以维系者，厥惟人君之威严，今日人君威严既成覆水，贸然复旧，徒益乱耳！仆持重，人所共知，居恒每谓国家革故鼎新，为之太骤，元气之损，往往非数十百年不复，故世俗所谓革命，无问其意在更民主、抑君主，凡卒然尽覆已然之局者，皆为仆所不取，国家大事，宁如奕棋，一误能容再误乎？且果决复旧之议，又有故君新君问题，此会茍成立，天下恐从此多事矣。佛家戒造因，足下宁不知之？仆老且朽，不欲自堕政治漩涡中，足下急于自见，为道正多，何必遽为中国造此恶因耶！”某极陈此举之足以救国，幷谓：“德皇威廉一再说梁崧生公使、袁芸台公子，中国非君主不治，长此不更，为害必，且累及世界，其言诚洞中肯綮，以公之明，讵尚见不及此？且吾辈但事研究可耳，至君主能否规复之议一决，吾辈之责任已毕，若夫实施，别有布置尔，时水到渠成，尚何问题可言？”候官曰：“若然，则欲君主便君主可耳。自古觊觎大位者，一惟势力是视，何尝有待于商略哉？”某仍再三嬲候官允为发起人不已，候官谓：“足下必欲成此会，仆入会为会员，贡一得之愚，固未尝不可，以研究相号召，度不能强人主张以必同也。”某见候官格不相入，乃曰：“然则公且熟加审虑，他日吾再来，取公进止。”既告别，犹语候官曰：“日者相者俱判吾鹏程万里，行且抟扶摇上青天，吾不已告公博簺之微，其通亨且若彼，公果相从，旡鳃鳃虑夭也。”候官至是始悟昨之侈言博簺事，意在以是歆动候官，为今日游说张本耳。又次日，某具柬邀候官晚餐，柬叙同座姓名，皆后来列名筹安会发起人者，候官以疾辞，至晚某宴客，竟复乘汽车至候官宅，一再求见，终托疾不面，某怏怏去，时交丑尾，某忽遣使以一函抵候官，大意谓：“昨所谈事实告公，盖承极峯旨，与公商榷，极峯谕非得公为发起人不可，固辞恐不便，事机稍纵即逝，发起启事，限明日载诸报端，公茍知底蕴，度无见拒理，已代公署名付报馆，不及待复示矣。”缄尾幷缀“阅后付火”四字此函候官尚藏诸箧笥，候官阅竟，仓卒不知所措，急以电话召毅商应付之策，毅深夜奉召，颇惊骇，疑有大变，既见，候官以后先事相语，矢言不勉强附和，毅曰：“先生既不勉强附和，其事惟有登报声明盗名而已，然项城既欲假先生为用，必胁以强力，罨以网罗无疑，先生能乘夜潜逸乎？”候官踟蹰久之，曰：“吾年且耄，而喘哮时作，张俭望门投止，殊非所堪。”毅乃为候官画策：“盗名不妨听之，但始终勿与闻其事可矣，明哲保身，先圣所取，是非历久自明，天下终当为先生谅也。”候官闻言，意遂决曰：“吾心可告天地，纵被莽大夫之名庸何伤，矧有侯芭在，子云心事不患不大白于后世，吾从子言矣。”又次日，遂有发起筹安会启事现于报纸，而候官门首，晨间即有荷枪壮士二人鹄立其间，询之，则谓长官恐匪党或相扰，遣来守护也。候官既决策，意态殊安闲，惟会中人招共议事，辄称疾谢之，直至筹安会解散，未尝一莅石驸马街，望筹安之门。某君知毅为候官弟子，拟使说候官尽力相助，乃复推毅为参议，介知友相邀，毅谋之于姚石荃先生，托辞与西贾商贡马事，赴沪上避之。时有西贾畜一舞马，谓其历史与中国皇帝有关，欲献之项城，项城闻信大喜，引汉时天马徕之歌，谓为瑞应，命姚石荃与西贾议价，姚知毅与此西贾有一日之雅，因以相托，毅乃得出都，既至沪，此事遂置不问。是马至前年，闻卒为马济所得云。未几梁任公有痛斥项城称帝之文，流布海内，项城谓非候官无能为驳议，乃署四万金支券，遣使持谕候官，文成以是为寿，候官却其币，语使者曰：“吾茍能为，固分所应尔，殊不敢叨厚赐，容吾熟思之，然后报命。”使者既去，候官得要胁之书无虑二十函，或喻以利害，或吓以刺杀，或责其义不容辞，而诡称天下属望，所署姓字真伪不得知，要皆谓候官非属此文不可，候官虑数日，乃请前使者，举所得诸函示之曰：“梁氏之议，吾诚有以驳之，惟吾思主坐命为文，所祈在祛天下之惑，而有裨于事耳，闽中谚云：‘有当任妇言之时，有姑当自言之时。’时势至今，正当任妇言之，吾虽不过列名顾问，要为政府中人，言出吾口，纵极粲花之能事，人方视之为姑所自言，非惟不足以祛天下之惑，或转于事有损，吾以是踌躇不轻落笔，非不肯为也，为之而有裨于事，吾宁不为哉？至于外间以生死相恫吓，殊非吾所介意，吾年逾六十，病患相迫，甘求解脱而不得，果能死我，我且百拜之矣。”使者以白项城，项城知其意不可夺，驳任公之文乃改令孙毓筠为之，是故名与筹安发起之者六人，馀五人皆有美新之作，劝进之文，而候官最以文学著称，终洪宪之世，独未尝有只字称扬帝制也。方毅客上海，中外友人如吴稚晖、谷久峯及多辣司诸君，相率叩毅以候官列名筹安原委，毅一一具以实告，清议多深谅之，多辣司君且谓毅云：“项城茍具卓荦之识，积学如严先生辈，正不应牵令入政治漩涡，摧毁国之精英，然未尝以不如己意而杀其身，则贤于贵国古代奸雄远矣。”迨洪宪失败，项城抑郁以死，黄陂、合肥廉知候官始终未尝阿附洪宪，征之清议，亦殊为然，故缉治筹安祸首，候官不与焉。顾明令未颁之先，颇有传候官不为黄陂所谅者，林琴南先生至泣涕以迫候官宵遁，候官曰：“吾俯仰无愧怍，虽被刑，无累于神明，庸何伤？”夷然处之，家人强舁篮舆登火车，始至天津暂避，时方酷暑，候官犹为先姑丈王荩承先生庄书七十寿屏十二幅，汉筋魏骨，晋姿唐韵，为异时之所罕见，移书抵毅，谓：“生年誓不书寿屏，重王公循吏，更以子故，破例为之。”其从容不迫有如此者，中心坦白无他，益昭然可见矣。大局既定，候官归京师，毅撰短启，述筹安盗名始末，分致京中诸报，不徒为候官辩诬，亦且为天下明是非，顾其时诸报明知毅所述，信而有征，狃于成见，多不即发布，惟《顺天时报》刊有《筹安会借重侯官姓名记事》一则，谓候官为良知所督责，始终缄默，无一言为筹安推波助澜云。

当筹安势焰方炽之顷，候官会书李太白《古风》一首，与从侄家鹄云：“秋露白如玉，漙漙下庭绿，我行忽见之，寒早悲岁促，人生鸟过目，胡乃自结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人心苦波澜，世路有屈曲，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款署“乙卯初冬，忽然有感，乃写此诗以与鹄侄”，正喻项城得为终身总统而犹不自餍足耳，及项城归骨彰德，候官又有《哭袁大总统归榇三律》云：“近代求才杰，如公亦大难，六州悲铸错，末路困筹安，四海犹多难，弥天戢一棺，人间存信史，好为别贤奸。”“霸气中原歇，吾生百六丁，党人争约法，舆论惜精灵，雨洒蛟龙匣，风微燕雀厅，苍然嵩室暮，极眼送云軿。”“夙承推奖分，及我未衰时，积毁惊销骨，遗荣屡拂衣，持颠终有负，垂老欲畴依，化鹤归来日，人民认是非。”项城总制北洋时，于候官极相引重，候官以臭味不投，卒辞去，项城遂有“严某纵圣人复生，吾亦不敢再用”之语，诗中拂衣句，意盖指此。此诗幽邈悱恻，沈郁顿挫，足以抗唐追晋，自不待言，而其当时心事如何，要亦可于言外得之矣。项城既失败，候官寓书，为策万全，劝其谢事归隐，项城心然其说，而犹豫未即决，竟以势日穷蹙，愤郁致疾死，原书反复陈利害，洋洋数千言，王书衡先生式通尝录副藏之，候官羌无助袁称帝之意，此亦其一证也。按此书前岁承书衡先生见惠，已刊之《舆论报》，附张翰海矣。丙寅仲夏，毅附注。

闻项城所阅报纸，皆由府中人修改后重印进呈，多称颂功德之文，一日王士珍进谒，项城示以报纸，颇有矜色，王曰：“外间报殊不尔。”乃检外报呈阅，项城默然，始知为左右所绐也，然势已不可挽矣。

第二蔡松坡出险记

湖南蔡松坡锷，毕业日本士官学校，向在广西任军职，闻曾受业于浏阳刘蔚庐先生人熙，文学极有根柢，尤深于船山之学，生平力倡船山之学，主革命最早，革命著名人物，若谭复生、唐绂尘，及赵炎午、刘建藩辈，殆无不出公门下，尝一为湖南督军兼省长，前年病没海上，年已望八矣。而军事知识亦遂高人一等。在广西时，王铁珊上将芝祥方开藩桂林，兼统重兵，因蔚庐先生知其为人，刘、王固师生，而兼郎舅之亲者。甚激赏之，用兵谋略，一以委松坡，女弟妻颜楷，蔚庐先生尝拟义山诗，题作《蔡舅颜甥歌》，称扬备至，蔚庐先生固早识松坡必能建伟业者。不佞尝因蔚庐先生及铁珊上将得交松坡，见松坡体貌不扬，而眉宇英气焕发，盖与史迁所称子房相类也。辛亥革命之役，松坡建功云南，被推为云南都督，心知中国之名虽具，而本基之奠尚需时日，尝练精兵数万，为异日戡定中原之备。癸丑二次革命，松坡虽未同入漩涡，而不慊于松坡者，时谮之于项城，亦颇为项城所忌，未几项城乃以使督直为辞，召入都，松坡信之，弃滇督北上，既抵京，项城置督直不言，命为参政院参政，并督办经界局，松坡信项城终可与有为，事之惟谨，未尝以投闲有所怨望，项城见松坡恂恂若孺子，意非能为己敌，窃笑谮之者过重视其人也。项城召松坡至京，意本在槛虎于柙，至是遂亦坦然置之，无复防闲，会日本二十一条交涉事起，举国嚣然，民气激昂，松坡在参政院提背城借一，以与日抗，议案院长为之上项城，项城召松坡入，松坡为言：“以今日人心而论，未尝不可一用，同一亡国，与其顺从而亡，何如力战而亡，尚可留未甘屈服之名于千秋史乘。某在南练兵数万，固备国家有事之用，公果决大计，正可调供一战，即向谋覆公之某某诸人，某亦可移书遣使说之归来，俾为公用，国中一切猜忌，正可藉同仇敌忾，尽使消弭，一举两得，公宁不以为然乎？”项城答云：“日本交涉，刻方有转圜之望，果使日本坚持，令人难堪，吾受国民之托，亦不敢负此重咎，固当与子为计，征诸舆论，实行背城之举，尔时必藉子力以说某某诸人，使子统子所练精兵，以与敌人周旋耳。”松坡既退，项城笑谓左右：“吾向以为松坡无用，不谓彼固有深心者，以彼处云南僻壤数年，居然练有精兵数万可用，且某某诸人，百计羁縻之而不能致之彀中，而彼亦竟自承可驰一使，移尺书，使之来归，人之不可测，固如此耶？”左右乘间进言曰：“松坡意存不轨，惟其人深鸷，善能掩饰，故不易为人所觉，闻彼近与黄兴、孙文辈时通声气，公不可不预为之防也。”自是而后，时有侦探尾随松坡，幷有警察为之守门，隐为松坡注起居，报其长官，项城复授意军政执法处，遣兵士四人入松坡宅翻检箱箧，以觇有无谋逆左证，既靡所获，乃诬兵士矫命，侵松坡居住自由，意图倾诈，重惩之以泯痕迹，顾松坡已悟项城猜疑特甚，非可依托，以与有为，值筹安会成立，项城有称帝之谋，松坡阴图兔脱，举反抗之旗，而益敛抑，用以自全，复集上级将校于将校联欢社，首倡劝进之意，披诚矢誓，幷说袍泽同署名于纸尾，与人䜩叙，辄颂项城功德，每觐见，尤极意恭顺，更终日沉湎于曲院，以示颓唐，项城果又释然不疑其有异志，而许他日将以厚爵爵之，以为终入彀中矣。既而帝制骎骎有成就之势，松坡以云南故旧所在，且以癸丑之役，民党败于海军，以为举兵相抗，宜择边远，海军力所不及之区，定计伺隙入滇，于彼首义，因密遣心腹先往，有所布置，幷取经界局馀款若干，托言购置西洋测量仪器，汇寄香港，储备缓急。计既决，故与其妇勃谿，友朋相访，时闻夫妇诟谇，甚至揪捽互殴，询妇以松坡溺于酒色，相规不从，转相仇视，旬月间守门警察报告于长官者，几无日不及脱辐之占，旋妇卒偕松坡请审判厅请判离异，松坡声明同意，官可其请，妇索赡养费，松坡答无贮积，许妇挈子女，举室中贵重之物携以去，妇于是率所产，摒挡南还，松坡则娶所眷妓小凤仙，阳示已无他适意。一日以电话告公府承宣处，谓有要事白项城，询何时可延见，承宣处传谕以当日午后二时入觐，松坡乃令守门警察为赁一友常乘之汽车往公府，中途命御者迳至东车站下车，入站，复潜出，乘人力车至友人家，薙髭易装，作担煤工人，携空筐步行至东便门，赁蹇赴通州，宿小店中两日，由通州辗转至天津晤梁启超，有所商略，俾以乞假之牍寄项城，遂登外商轮舶，经香港，取所储之资，径赴云南，而三次革命之旗，于是举矣。

方松坡声言诣公府，后宅中久待不归，乃以电话询公府松坡何以至夕不返，公府正诧松坡弗至，至是则陈之项城，项城立命究问守门警察，警察召所赁汽车御者，御者以实告，项城闻之，叹曰：“松坡自此遁矣！”急电令通缉，时有司以为松坡必乘火车赴津，侦骑四出，大索不得，方侦骑大索之顷，松坡固尚在通州耳，迨经数日，乞假之牍既至，始于松坡行踪稍有所闻，深悔测虑之疏，然已无及矣。松坡平生勤于政治，其长经界局，诚知项城用相敷衍，顾彼以为正经界，清田赋，固亦治国要政，颇思就此有所建树，卒以财部于所需经费，十索九不应，未克将所筹策一一见诸事实，然经年之间，固尝有经界著作两钜册刊印行世，书名顷已遗忘。翻而视之，当时调查考核之精博，及其谋划之宏远，施为之切实，犹可见厥梗概也。项城既知松坡遁逸且远，召财政总长周学熙曰：“设财政部于松坡请款，以时相应，彼有所施为，何至心灰意丧，背我而去？以彼临行之谋虑深远断之，此人之精悍，远在黄兴及诸民党之上，即宋教仁，或亦非所能匹。今已远飏，必为吾患无疑，吾生平识人，未尝有误，乃卒为此子所蔽，然而纵虎出柙者谁也？”学熙默然不答。松坡深鸷，岂金钱所能縻，经界局馀款已先汇沪，而项城犹为此言，亦浅之乎视松坡矣！

松坡重恩谊，天性敦笃，与嘉定钮惕生永建相类，此二人苟能以诚相待，实皆乐为人用，而项城既以猜疑迫钮去于前，惕生在元、二间，颇为项城尽力，项城顾亦日以侦探伺其后，致惕生不得不舍之南归，其事不佞别有记述。复驱蔡背弃于后，此二人项城犹不得共其用，其左右未能致推心置腹之士，可想而知，固不待三次革命之旗既举，而识者早知其必败矣。

按项城以智术驭下，误以为举世之人皆可以威胁、以利诱，故其术可以笼络千百中才，而不能网罗一二奇士，此其所以败也。

第三西贾贡马记

光宣之间，清廷方尚武事，讲牧政，陆军部尝市骏足百数十匹于法国，法总统敦念国交，以十二万佛郎购汗血佳种二，教以乐舞，赠诸清帝媵。陆军部所市马东来，既抵上海，部遣唐在礼点收，交裕泰马行运送入都。裕泰马行主为英人达乐士，乃父随戈登，与征洪之役，善骑，有勇力，事定，设裕泰马行于静安寺路，及卒，传之其子，子尤擅相马之术，达乐士是也。清帝得二马，特制金根车 此车为船式马车，锦鞯黄缰，鞍具羁勒，无不以金饰之，不佞尝数见此车，灿烂无匹，古之金根车不过是也，时驾而乘之。洎鼎革举，畀项城，孙中山、黄克强先后入都，项城皆以此车迎之，克强固以爱马称于世，数绳二马之神骏于项城，项城解骖靳尽相赠，克强携归海上，以为坐骑，爱逾珍璧。癸丑之役，一马毙于金陵，克强远遁，乃举所馀一马，托诸上海某戚家，戚以贫困，售之于马肆，得银八十圆耳。马肆以驾笨车应客，每闻乐作，马辄举足舞蹈，御人疑马且癫，鞭之不已，久之右肩肿腐成疡，御人求治于马医不愈，牵行过裕泰，为达乐士所见，识为法舞马，询所从来，御人具以告，达深叹是马中途沦落，致罹盐阪之厄，说御人见授，御人方虑马疡弗治，蚀及其财，诺之，达取枥中值不逾百番之马相易焉。是马既归达，日夕调治，疡未几平，达呼之曰袁世凯矜爱特甚，沪上西人赁骑是马，必较常马数倍取值也。丙辰，项城谋称帝，洪宪之号已定，达深悉中国情俗喜谀颂，而帝王尤好以夸大示天下，乃介其中国友人某君，状是马转辗入己颠末，附摄影，乞姚石荃参政白项城，愿效西域进天马故事，贡诸王廷，以表陪臣倾向之忱，状幷谓马经清帝及今上所御，不应听其沦落草莽，有亵帝座尊严，即法国知之，亦恐推乌及屋，启中华不以法主为重之疑。项城得状，命在礼验马影属实，大悦，以为此真应符受命之征，而故物来归，其为瑞谶，尤视汉代之徕天马为胜，手批状尾，仰统率办事处收回 时唐在礼及姚石荃长公子兰孙，均供职统率处，姚知不佞与达有一日之雅，适不佞谋去京国，因嘱不佞诣上海，与达议进马程序，姚语不佞，统率办事处承项城心恉，不欲徒收其马，可令达自索值，表面作为达贡马于上，而上颁赉物于达，窥项城意，可给万金左右，达索九千五百金，以符九五之数，项必尤称意云。不佞至沪，为达言，达如数电陈于姚，姚复电谓统率办事处传项城谕，即令该西贾率马至京，亲诣宫门献进，听候颁给赉金，幷将赐宴，予勋章，旌其输诚。达乃裁黄缎，制马衣及御人服，以彰崇敬，已行有日矣，忽云南变起，四方响应，警耗传京师，项城知大势已去，不敢过为快心之举，因命姚急电达乐士，嘱稍缓，候登极再进马，于是此马终不得复还京师，而项城亦遂抑郁而卒。迨戊午、己未间，西南复举兵倡自主，桂将马济求良骥于沪，吾友浏阳刘瓠尊齐年，有弟仲迈，方参济戎幕，卒以数千金市之于达，赠之，济珍爱之无异克强，人皆为此马庆得所。闻桂粤争哄之顷，济几遭不测，赖此马超跃得脱险，则是马殆已有以报其知己矣。

附项城就任秘闻

不佞此篇为民国二年十二月所追述，妇叔南湖廉翁入都，尝为所见，移写一纸而去，当时项城忌人反对，钩索至苛密，故所记多所避忌，证之项城结局不祥，信有豫兆，谶纬家占字者，指其姓，诅彼吉头哀尾，取此记证之，头亦未尝果吉也。辛酉春日毅记

民国二年十月十号国庆日，为袁项城当选第一次正式总就任之期，以清旧宫太和殿为礼场，典礼隆重，极一时之盛，惟有三事人多称之曰不祥，为美中不足。北方秋深已后，向无霖雨，本年自九月以逮十月九日，无日非天朗气清，至十日忽密云四布，寒雨愁淋，行礼之顷，雨势尤甚，礼成始渐止，翌晨旭日又焜耀大地矣，自是而后，直至本月之初，复一降霰雪，盖前后数十日气候皆佳，是日恰独阴雨，一若彼苍明知民国第一任总统就任日期，故意恶作剧者。在事诸人，冒雨往来，狼狈不堪，太和殿礼场所悬五色湖绉大国旗，为雨所淋，彩色尽变糢糊，滴点竟似万丝血泪，著面留痕，第一次大庆典而有此景象，恐非休吉之征，时人称之曰不祥者，此其一也。当项城未至礼场之先，太和门忽来一犬叫嚎奔突，莫知其所自，至卫士警跸不及驱犬他去，又虑或惊车驾，遽拔剑刺毙之，肝肠涂地，情景惨恻，礼场吉地，构此凶端，人谓不祥者，此其二也。项城就任礼竟，乘驷马车归府，未出午门，石道雨滑，马蹶而折，前骖正猛进，急遽不及止其行，折辕前冲，剚入前骖一马之腹，立毙，车亦几覆道左，警士助御者，扶持项城易他车，安坐而归。是日阴雨，项城本觉扫兴，至是益颓丧懊恼，征诸往史，国君以事出行，马蹶车覆，往往召祸，应不返之谶，况就任时乎！人谓不祥者，此其三也。凡此三端，其时见者闻者不止一人，同乡王君供职警厅，执事在场，目睹首尾，举以见告，证诸他友，信非诡词，惟项城虽缘是怏怏，累日不释，而讳言不祥，传令不得张扬，故报纸皆未敢载述，然十口相传，流播亦既甚远矣，谶纬之说，近世颇为学者所诟病，然名学内籀之术，但使观测所得之事，十无九差，加以外籀印证之功大法公例，即得而立，人事吉凶，以豫兆为可信者，不特吾土为然，西方列邦亦多有之，萃古今中外已往诸事实而加以观测印证，或不无可信之例法存乎其中，至其所以然之故，方今神秘，且启他日终必有能言之者，由斯以谈，人以十月十日变异各端，虑为不祥朕兆，或非尽妄，顾吾固望其不验。民国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毅记。

按即如世传黄蘗禅师预言诗，他首姑不论，其末尾两首之一：“赤鼠时同运不同，中原好景不为功，西方再见南军至，刚到金蛇运已终”云云，其初人总以为了无寓意，及丁巳复辟，然后人始恍然其所指，据五行言之，赤鼠当是丙子，金蛇当是辛巳，然壬子至丁巳，与丙子至辛巳，同隔六年，天干之不合，或者黄蘗故意谬悠其词，此等真不可思议之极者，使谶纬为始终可信，后此固当更无复辟之祸，国人不必鳃鳃过虑也。不佞近年颇思用科学释神秘，有心电论之作 亦作心波论、心力论，他日脱稿，当乞教于世人，要之知时间即空间之异相，而时之久暂，无异地之长短，则豫测未来，正与追溯既往相似，世所骇怪惊奇之事，自不足骇怪，无可惊奇矣，特吾所说，非所论于流俗欺妄之迷信耳。偶录旧记有触，吾言不觉𫌨缕至此，读者视之，或且窃笑之矣。十年四月毅附识

又按黄蘗禅师诗末首云：“日月推迁似转轮，嗟予出处更无因，老僧从此休饶舌，后事还须问后人。”往者以为不过假此作结，弥觉绝无深意，自近年军阀甲乙两派此起彼仆，往复循环，迭为胜负，而倒戈之举又复层出不穷，重以今岁崇佛某公秉政被逐，则又恍然于此首之亦非泛设，而默体结句弦外之音，后事或且有不忍问不堪言者，岂运会果当尔耶？书此不禁掷笔三叹。十五年六月，实丙寅五月，毅又识。

杨寿枏跋

侯子疑始所著《洪宪旧闻》，为其师严又陵先生辨诬而作也。严先生通才钜学，兼贯中西，平日议论棘棘，不为曲学阿世，余当辛壬之际，屡承绪言，深识洞微，炳若龟鉴，洪宪筹安，盛名为累，心迹明白，无待剖别，岂类夫刘歆之陈符命，沈约之草禅文。所惜者项城，以雄鸷之才，其智略足以驱驾群雄，宰制四海，辛亥再出，朝野喁喁，始则望其为郭汾阳、李临淮，继犹望其为华盛顿、爷亚，晚节挫跌，铸成大错，卒群龙旡首，海内泯棼，天实为之，于人何咎。是书原有印本，丙寅夏，侯子出箧中旧稿，写定重印，嘱附入丛书中，校录既竟。爰缀数语于后。苓泉居士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