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海上尘天影
第七回
第八回 

第七回 彩虹楼兰生初访艳 久安里仲蔚共寻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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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兰生见了仲蔚,此时仲蔚见兰生大喜,请他换了便服,要留他吃夜饭。恐怕兰生家里记挂,因打发梅雪把拜客衣冠先送回去。兰生记挂湘君、燕卿,要想私下去看他,便问起二人来,仲蔚道:“我来了好几天这两人倒不知道,横竖容易打听。但你要见上海的姑娘,我倒有一个人。今年八月,我在范文玉家席上,遇见一位姑娘,名叫冯碧霄,单名一个云。他年纪据说二十岁,小圆方脸儿,生得纤瘦苗条,神采奕奕,柔眉中带清刚之气。从天津新到的。他与吴冶秋相识极熟。那天他约我过去,我因次日回杭,未曾去得,今天可以同去访访,顺便打听二人。”兰生大喜,仲蔚笑道:“你只不要到家中说起给你老太太教训。”兰生道:“放心,我们便去罢。”因叫松风等著梅雪来时,你就说我去访一个朋友去了,你和他先回罢,松风笑道:“爷也赏我去见识见识,回去只不说就是了。”仲蔚道:“你等梅雪来了,叫他回去,轿子也打发回去。你到桃源里彩虹楼冯家,或久安里棠眠小筑范文玉处,伺候。”松风点头答应,二人便走了,到十六铺,坐了马车,迳到桃源里。岂知碧霄出门游玩去了,仲蔚认识的大丫头云倚、倚虹,也一起去的。只有十馀岁的丫头,同乳娘在家。

  二人叩门进去,到楼上,彼此均不相识,问了姓名,仲蔚方知丫头叫柔儿,年纪只得十五岁。乳媪连妈,柔儿听说仲蔚和碧霄见过的。因让二人到房里坐了,倒了茶来,请吸水烟,便笑道:“真不凑巧,姑娘前日动身游元墓去了,失迎之至。”仲蔚笑道:“真是无缘,我还八月里在文玉那里见你姑娘,悔不早来。”柔儿笑道:“爷恐不知道,近来我们姑娘不见生客了。苏姑娘要招我们姑娘住到他那里去,还没定,现在这里不过几位熟客人走动。”仲蔚道:“姑娘几时回来?”柔儿道:“最快六七天,多至半个月。”兰生笑道:“倒也好,我们专程来访,其人虽远,其室则迩,倒要仔细认认。”柔儿笑道:“小房子见不得人,既承不弃,请进看看便了。”兰生因起身揭起帘子,在外边一望,是五间楼屋,两个厢房。问楼下何人,已租给人家了。看外房一间,挂著绿绒里子的红绸门帘,中间设一张东洋光漆螺甸榻床,榻上一条花旗国织绒褥,放著两个绣呢红垫,两个回猩红靠枕。下边白铜脚踏,两边八把东洋金漆椅,上一色的大红素绉绣缄垫,绣绒五色绉纱椅帔。当中间著东洋小茶几,靠窗一张东洋八仙桌。桌上四个高脚玻璃碟,放著几样水果。另有一个磁盆,放在架上,装著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装著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四条柳条金笺行楷小屏条,一面四条市青笺,金兰花,此是两边外房装饰。内房门口一条杨妃绉纱、一块玉品蓝绫子镶边棉门帘,房内朝东一张红木嵌杨床,白玉色杭纺帐子,錾花镀银帐钩。床上折叠著四五条五色绉绸鸳鸯被,铺著青花白地印绒褥,放著两个合德梅花枕床。前旁边一张七巧杂镶一担挑的梳床台,台上一架报刻自鸣钟,一对百果玻璃金台花,紫檀梳妆镜奁匣。床头挂著雌雄宝剑一口,红鲨鱼银底八宝剑匣,妆台壁上挂一幅仕女,是红线飞空图,乃陈慧娟女史所画的。旁一副冰纹笺,七言欧字对,系镇江朱叔献写的,写得骨老气苍。其句云:

  云拥灵鬟螺蘸碧,风回仙袂鹤凌霄。

  房中一个匾额,是吴冶秋写的“彩虹楼”三字,外边壁上挂著改七香画的八幅剑侠图,一面四口黄杨木的衣橱。橱门雕著梅兰竹菊,用石绿润底,分外好看,当中地上摆著一张西洋腰子桌,铺了白绒花毯,供一盆西洋涉刺红,一面八张十景红木厅。前半房乃是厢房,一张小八仙红木桌。桌上一盆茶花,一个九拼洋漆金花果盆。沿著庭心皆是玻璃,雕窗,白绸绣花窗幔。壁上四幅杜饭颗的六朝体小屏条,正面一架大著衣镜。镜两旁又有一副四尺泥金对联,是吹玉生写的苏字。集句云:

  碧山高拥神仙队,霄汉常悬日月心。

  下边一张八宝杨妃榻,两个白绒枕垫,白绒靠枕,一张榻几。几上一个紫檀架,架上一个碧霄自己的像,艳妆佩剑,奕奕如生。里面乃是书房,也一样的位置,另有一张绣榻,榻横头红木玲珑书架,上放许多石印书籍,榻下两个白铜脚踏,两个磁涎盂。厢屋到房里中间,遮著一架八折的东洋书画纸屏风,两边大约一样的。兰生笑道:“好地方,吾们到没有这等讲究呢。”仲蔚道:“碧霄是不能见了,我们到文玉那里去罢。文玉是我的贵相好,你去赏鉴赏鉴。”兰生没法,只得出来,柔儿送到楼下,仲蔚、兰生一迳到久安里文玉处。乃是两个房间,里头装饰,同彩红楼仿佛。不过都是红木的,书画均时下名家手笔。外房门口一匾,知三写的棠眠小筑四个六朝字。壁上一副泥金对联,是仲蔚撰赠黾士写的。句云:

  文社诗栽蕉叶绿,玉楼春护海棠红。

  原来文玉和芝仙、仲蔚均有交情,一见仲蔚,便接到自己正房间坐了。侍儿金姐送了茶烟和手巾,文玉请问了兰生姓字,便向仲蔚笑道:“你好,来了十几天,不到这里一趟,恐怕别处的相好恩深。”仲蔚笑道:“我昨天才到,你话我不懂。”文玉笑道:“昨日又不是十七。”仲蔚见文玉道破来意,因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实因店中及别处的事,烦不得闲。”文玉笑道:“你什么事都不能瞒我,我有樟柳人未卜先知呢。”说著,只听得后边帏幕里扑嗤嗤的几声儿笑,知三、黾士走了出来。兰生见了大喜道:“你们作怪么,怎么鬼鬼祟祟跑到这来?”知三笑道:“你初出茅庐,为何也来了?都是仲蔚引诱的,我明儿去回老太太。”仲蔚笑道:“人家的相好,你们不和我说一声,贸贸然来了,我要同你算账呢。”知三羞著脸笑道:“你的相好,听了令人肉麻,亏你说得出,只怕你镶不好,人家倒先镶好了。”文玉把他打了一下,黾士道:“兰兄弟是新客,你今天当请请他。”仲蔚笑道:“且慢。”遂和文玉说了许多私语,引得众人形容。

  原来仲蔚和文玉虽有相好,外面却极矜庄,从不肯握手相搀,作急色儿的样子,这也是各人的脾气。兰生看文玉约二十岁左右,艳如桃李,娇若海棠,一种柔媚之致。往往笑嘻嘻的,不甚言语,令人相对忘言。兰生是多情的人,便忘了情,和文玉亲热,问长问短,只叫姊姊一种爱怜之至。口中说不出来,一回又携了文玉的手,到外房去说话,被仲蔚见了,便笑起来。兰生倒不好意思,兰生在那里与文玉亲近一回,这里知三、仲蔚两人谈了一回珩坚亲事。说已和太太说过,一律允了。仲蔚道:“既如此,我们做媒的,大家省事。”黾士拉了仲蔚笑道:“这会子你贵相好和兰生说什么体己话,我们出去看。”知三便一同出来,对著兰生笑道:“这是仲蔚的相好,你做什么,不怀好意么?”文玉笑道:“你为何只喜刻薄人,人家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兰生似乎红了一红脸说道:“你看见什么?”知三笑道:“虽没看见什么,却未必规矩。”黾士笑道:“文玉姑娘不是这等人,莫冤屈了她。”于是一同坐下,知三因向兰生道:“我刚才和黾士说,要想寻了仲蔚来看你。初二日,伯琴处虽说不惊动,我们至亲好友,不比别人,到底怎么个局面呢?”兰生道:“我没见过世事,你们怎样我便怎样。”知三道:“我们打算送一班京戏,伯琴再三不肯,说地方小,人手又少,中国地界怕闹事。我们仔细思量,倒是实话。因公议送一班江西咏霓班女戏罢。里头有一个做正旦的名叫冷柔仙,又有一个做武生凌霄,色艺甚好,可以赏鉴赏鉴。若伯琴要答席,我想借你们家里。”兰生道:“这个最好,我们本来要请客,老太太说过初十左右要请。我们回去便定了日期,请姑太太、珍姊姊、雪姊姊一同到吾家来。只算伯琴哥哥答席,不过有个名儿,也不用他费一草一木,通是我做东,也算我们进屋请客酒,也算庄府的答席酒,大家叙一叙,你道好么。”黾士道:“恐怕伯琴不费钱,心里不安。”仲蔚道:“这到不要紧,都是至亲好友,不在钱上头,公是公妈是妈的算,若要计较,不是我们的交情了。”文玉笑道:“可惜我不能来到园里玩。”知三道:“什么不能?先祖姑丈在时,扬州许多姑娘,谁不认得顾府。”兰生笑道:“请问范姑娘知道有两位新来的姑娘,一个叫谢湘君,一个叫林燕卿,现今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不差,这两人目空一世,湘君昨晚我和她见过,说住在鼎丰里。燕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要见她什么?”兰生道:“到底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你打听他,莫不是想寻他的口香么。”说的金姐也笑了,知三道:“前日霞裳少了一件行李,还在湘君那里取回来的,却不说起燕卿的地方。”黾士笑道:“大约就住在这个巷里。”文玉笑道:“我和你说了,怎样谢我?”兰生道:“和你叩头。”说著便要跪,文玉连忙搀住了兰生,笑道:“我同你说,就在这里西隔壁楼上叫闹红榭的便是,你们去闹她罢。”众人听了,便一同起身过去,门口果然标著闹红榭林四个字,走到楼上,早有丫头通知。

  原来燕卿到了,又添用了两个丫头,一个佣妇,两个男佣,那鹣儿却认得兰生,便接了四人进去,说顾爷来了,丫头里面一个叫金儿的,认得知三、仲蔚、黾士三人,便出来接。时燕卿又接了出来,三人见了,大家通了姓氏。兰生见房里还有一个绝妙侍儿,年纪约十五六岁,方脸细腰,眼梢极秀,生得浓纤得中,修短合度,淡妆缟袂,不御铅华,令人见了意远,因问这位姊姊是谁。知三却和她有一面,说:“这位姊姊是小连珠家里的叶大宝姐姐,她的号叫佩𬙋,很通文呢,新闻纸能看的。”兰生大喜,和大宝作了个揖。佩𬙋笑著,抬身让避。大家看著燕卿楼面三间,另有一个过街楼,共三个房,摆设专尚华丽,又与文玉、碧霄不同。正房间东首一排四口江西式红木衣橱,门上嵌著玻璃镜。床后小便更衣小房,遮著孔雀屏,妆台上一面槟榔金纸小匾额,写著“闹红榭”三字,尚未装好。房正中有潇湘馆匾额,壁上一副泥金宋锦边短联,系天津带来的。下款“灵珠阁主”四字,上款“黛玉掌书仙清玩”七字。还有一个定情小跋,联句铁丝篆。句是:

  黛眉淡扫春山远,玉貌新窥夜月圆。

  中间挂著两盏保险灯,桌上也一盏保险大洋灯小单靠,弥陀榻,百灵台,八仙桌,都是一色红木。书画屏条,虽非古人之笔,却极精致。另有新请朱叔献写的长联,系乔介侯所赠。句云:

  燕惯依人,每逢酒醉香楼,结习未除狂士气;
  卿须怜我,莫到夜深私语,多情重说少年时。

  知三看燕卿鹅蛋脸儿,长颈细腰,双眼俏丽年过二旬。头上一只时式缎兜,上下周围数十粒新光珠,中间几个翠玉圆寿字。当中钻石嵌宝小梅花两朵,后面堆云髻上戴著腊梅蕊,耳上钻石錾金环。上身穿竹根青大字五福朝天宁绸薄绵袄,七寸管的袖子。袄上袖管,系青莲缎洋金回文梅花边,品蓝缎回文双镶月华三道边。下身穿出银炉红百寿百福宁绸散管裤,月蓝缎洋金洒花镶边裤管口。周围半寸阔的元色线网络,一串串的小珍珠排穗,系一条品绿熟罗梅兰竹菊锦缎镶头的绣花裤带。垂到膝下,脚上时式嵌云密线网弓鞋。真是妖艳异常。问了三人姓字,便向兰生笑道:“你怎么跑到这边来,老太太、太太都好么?”兰生笑道:“多谢托福,姑娘地方也收拾得快。”燕卿笑道:“还算快,不过闹红榭的匾未上,打谅要把蒲湘馆换下来。”仲蔚道:“姑娘的名也红极了,前闻受过姓朱的欺,我也不平,嫁后又如此收场,甚为可惜,现在到这里可有熟客?”燕卿道:“也少,虽有几个,都是前在天津、南京两处的旧人。昨日来了两个,一个姓陆,一个姓乔的,就是送长联对的。他就住在城里,是本地人,昨儿都来请过客,若诸位不弃,闲了来坐坐。”说著佩𬙋走了,兰生默然,固又向燕卿道:“我们家里要请客,我来找你。”仲蔚道:“不可,你找她,好似你已经来约过他似的。你要请,我来替知三作个小媒。知三若和燕卿熟了就叫知三邀她,知三是欢喜又阔又浑的姑娘。”燕卿笑道:“这位大少爷,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清的浑的。我倒不知道什么是浑,大少爷倒得说说。”知三笑道:“他是阿二,不是阿大,不要称他大少爷,叫他阿二便了。”黾士笑道:“阿二作媒攀相好,燕姑娘究竟愿不愿?”燕卿笑道:“只怕舒爷看不上眼。”仲蔚笑道:“舒爷现在走动的是清官人,酬应也不好。他本来要跳槽,燕姑娘既然心许了,以后便好走动了。”燕卿道:“甚好,只怕得罪。”知三执著燕卿的手笑道:“我是要过夜的呢,只怕燕姑娘还是清官人。”金儿正在装烟给燕卿吸,听了知三的话,便笑道:“这位舒爷,还是这么会说。前儿在金素雯姑娘那里,也是精精细细的信口开河。”知三笑道:“真的我爱浑官人,愈浑愈好,到底你姑娘是清的是浑的?”说的众人大家笑起来,燕卿笑著把知三肩上揎了一下,笑道:“要你浑便浑,要你清便清。”说著小丫头送过紫檀琵琶来,燕卿抱了和好弦,唱一支彩桑戏妻,四个人无不称赞。忽报乔爷来,燕卿便出去,领到对房坐了。

  停一回过来,知三问道:“可就是介侯么?”燕卿笑道:“你问他什么?想吃醋么?”知三笑道:“你这人难说话,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乔经略的侄子,品数高尚,刚正不欺,我们久闻他的名。若可以见见,你替我说一声儿。”黾士道:“这个人我也很佩服。”燕卿因差鹣儿去问,不一回鹣儿来说:“乔爷请。”于是燕卿领了四人到对房来。只见介侯是个三旬左右的瘦紫少年,器宇岸异,向四人长揖笑道:“素昧平生,虚劳折节,名贤在望,实愿同心。”遂一一的请教姓名,知三笑道:“方才拜读长联,十分倾佩,不料即时作合,文章之契,萍絮之交,殆非偶然。”于是彼此坐了谈起来,方知介侯与秋鹤极熟。他虽是大兴,原籍也是上海,还有些薄产。他隐居求志,不乐仕进,也略知英国语言。只是性情倔强,故不喜交结官场俗客。不过种花艺乐,诗酒随缘,倒也十分自在。仲蔚等都是爱才若命的,自然投机。燕卿笑道:“你们这班咬文嚼字的书呆子,见了便是通文。我若做了秦始皇,把你们都要坑起来。”众人都笑了,知三向介侯笑道:“老兄,这位贵相好,人也聪明,嘴也利害,弟冒昧之至,方才已经放了,定要想分食杯羹。吾兄若是吃起醋来,要尖刀相会,弟当引身告退,原璧奉还,没有尝过呢。”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道:“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会说话?你姓的舒,是溺出来的尿了。”介侯笑道:“这不怪老兄,总是媒人多事,要打媒浆才好。昨日燕卿说,曾和兰生兄同船,想必是兰兄做的媒了,须罚他。”兰生笑道:“青天大老爷,真是冤枉死人。”黾士笑道:“我来说句公平话儿,媒人虽未做,皮条是他拉的,要罚连庄老二同罚。”仲蔚笑道:“媒人是已成之局,我若不做,兰生也要自当毛遂。我因不服气,破了他的婚姻,介兄不信,问贵相好便知道了。”兰生笑道:“我也是无心,既要罚,初二是不得闲,初三到这里来请各位如何。”知三笑道:“不好,你做了东,便算你的相好了,将来鹊巢鸠占起来,我倒暗暗的戴上绿头巾,不能开口,还顶著一个脱空乌龟的虚名儿呢。”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著,把知三揎嘴,介侯笑道:“这句话,我也吃了亏了。这位知三兄是我燕卿的二房丈夫,算我倒运,今儿我先来请请。”燕卿笑著打了介侯一下,知三道:“今儿我来做东。”介侯道:“何必如此太拘,初三一准你做东便了,今儿我们算会亲酒,也不再招别客,就随地几人,也不必叫局如何?”仲蔚笑道:“我只要吃。”于是介侯请众人点子菜,摆起席来。六个人只是清谈,讲起伯琴家喜事,介侯答道:“伯琴兄,我却见过了几面。舒友梅琴会上由王廉夫介绍,曾经见过。金素雯那里也见过一回,这番必得去贺贺。”知三道:“极好。”仲蔚道:“但求枉驾,不必厚仪。”介侯笑道:“弟也没什么送,只知道两肩扛一口。”大家又笑了一阵,是夕饮到十下多钟席散。

  松风早来候著了,仲蔚送兰生回家,把日间的事都瞒起了只和许夫人谈了一回珩坚的亲事。因都是老亲知己,概免琐碎,只须阳府犒金一千两,以为给赏下人之用。老太太因初到上海,家中乏人照应,要请知三搬来,说横竖他一个人住在伯琴处,仲蔚点头,说我去说,叫他搬来就是了。许夫人又定了出月初九请客。这晚仲蔚住在兰生家中,次早是十一月初一。仲蔚起身,用了早点,便到老兄处去帮忙,黾士也来了。午后,介侯先来了一次,仲蔚就把顾母要知三搬去的话告诉了一遍。是日送礼的已是络绎不绝,有送银洋的,有送礼票的,有送金银、铃印、手锁、百索、项圈的,有送烛酒、糕团、火腿、鱼翅现物的,有送喜联喜幛的。介侯送大红百子缂丝轴,回文锦对,百子千孙,烛面寿桃金印银八仙八件,仲蔚和知三商议,且开发使力,通受了。写了阖第降临请帖,以后都璧,只受了一副锦对。

  到了初二,各人愈忙,午后兰生先来。未几,顾母、珩坚也来了。喜贞、雪珍接了进去,因许夫人不来,叫人送了两桌过去。一桌请太太,一桌请霞裳,月佩、风环几个人,抬过去一坛玉壶春的竹叶青酒。原来伯琴新买这所房子,朝东的第一进五间。里头一个极大的庭心,放著一架大屏风,遮著屏上书一个大福字。两边各两间大厢房。第二进亦五间,中三小间客厅,旁边一大间书房,都与厢房联络。厢房里几个小客房做著喜房,第三进也是五间方是上房。旁边两大大厢房为厨屋及女仆的房,南首另有两开间的两进。在内院里开子侧门,是知三的公馆。知三听得老太太要他照应,他便于初六日搬了去住在桂窟。一言交代,看官记好,以后不再说了。

  却说伯琴家日间男客共二十馀人,夜间三十馀人,知己的无非是胡顺唐、舒友梅、朱叔献、沈菊龄、洪黾士、顾兰生、乔介侯一班,其馀不能细述。女客是顾母、姑太太、珩坚、黾士的夫人谢太太、顺唐的夫人洪太太、介侯的夫人朱太太、前老房东赵太太、梅的夫人孙太太及几位姑娘,共十四人,均由喜珍、雪贞陪著。晚间在庭心里搭了小戏台,女客在北厢房排著桌面。前面挂著帘子,顾母命把自己门前的帘子挂起,说:“我已老到这样,人家的男我都生得出,还描了我的娇嫩样儿去么?”说得众人皆笑了,老妈子遂将帘子挂起,赵太太笑道:“老太太的寿也不少了,还是这么高兴。”顾母道:“老太太,你不知道,今儿我本不想来了。腰间小热疖昨晚看了戏,又痛起来,恐怕不来扫了他们的兴,所以勉强来看看热闹,现在我还忌口呢。”说著,外边已经开戏,灯火通明。男客共是六席,管班的送上牙牌,请各人点戏。男客中有一个麦子嘉,就是兰生在扬州时上过他的当的,点了一出贾志仁嫖院,却不会演,改了一出来唱。叔献点了一出满床笏,沈菊龄点了一出书房,介侯、顺塘合点了一出磨房产子,友梅、黾士合点了一出定情,其馀又共点了五六出。女客中惟顾母点了二出,一出请医,一出盗甲,便开场做起来。兰生、知三看出了神,击节欢赏。介侯赏识了盗甲的时迁,看他身体便捷玲珑,兰生赏识了扮定情的花魁姑娘。等他做完了,传了二人上来,问他名字年纪。那扮时迁的就是武旦兼做武生的,江西萍乡县人,姓向名凌霄,字云仙,二十一岁,性情俊爽。自幼卖在班中的,因原买他的班主死了,他逃进京中,到咏霓班里,便算自己身体,倒也积了几百银子,颇觉舒展。介侯便格外的赏他十元,再点了个出盗绡,叫他去扮昆仑奴,凌霄谢著去了。一个扮花魁的,就是通州人,姓冷,名海棠,年十七岁,字柔仙,向做旦脚的。瘦腰圆面,弱不胜衣。兰生道:“你这么憔悴,还能做戏么?”柔仙眼圈儿红了,领班的告诉道:“爷还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假母呢。假母马氏,心肠狠毒,我们都叫他暗老虎。柔仙本来很不愿意做戏,秋里有一位姓仲的要想娶他,他的娘说堆满了金子都不肯嫁。现在正是赚银子时候,要柔仙过了二十岁,方肯放他从良呢。幸亏他和凌霄同住,交情还好。”兰生跺脚道:“他们老鸨都是毒蛇投胎的。”因安慰道:“你且耐心,将来有好机会,我替你想法。”又埋怨领班的不劝劝假母,领班的笑道:“我那里好劝他,他住大兴里,我住在法租界。不过接了生意,将他们聚拢来。”兰生知道不相干,便不言了,也赏了柔仙十元,又去请祖母、珩坚也格外赏柔仙十两银子。柔仙去谢了又来谢兰生,说:“爷闲了来玩,我那里一天没人来,老货便生气呢。”说著心中脉脉的便走了,兰生于是又点柔仙演了一出断桥。柔仙扮著白娘娘,见了许宣,幽怨之色,形于眉睫,却又十分蕴藉。

  原来咏霓女唱班,本是在京中供奉的,共有二十四人。女孩子多是取的花名,因现在京调江西调通行,昆腔便压了下来,久不承值。管班的情知上头不来十分追究,私下把这好的女孩子卖给人,只推死了。柔仙也被卖去,就是现在的假母马氏收领,凌霄虽进这班因未收身价,不曾注册,他和柔仙最好。忽听得已被马氏带到上海,凌霄便寻了来,仍是一同居住。此时有三四个咏霓班姑娘在申,方才领班聚了这四五个,又别处聚了七八个女孩子,并成了十二人,也题了花名,就算是咏霓班女戏,生意颇好。这是咏霓班的来历。当夜演戏到三更,方才席散,彼此回家。喜珍想留顾母及珩坚住两夜,顾母、珩坚二人只得住下。

  次日知三、仲蔚乘了马车,往招兰生。介侯也在顾府,便一同吃了饭,大家到花园中,去玩了一回,方乘车到租界,过四马路仲蔚指道:“这是大兴里,我们去看看柔仙。”兰生点头下车,一同进去,见柔仙正和凌霄讲什么呢。梳著一个慵妆髻,贴两张头风膏药,穿著一件品月宁绸厌鼠袄,荷花色绉纱三镶月华散管裤。凌霄穿著湖色西洋织缄三镶月华边紧身窄袖夹袄,果绿鸡皮绉月华边散管裤,挂著一只小金表,见了四人便立起来。介侯要看凌霄的房,便先同知三过去。兰生看柔仙的房间异常清雅,石盆里的文竹已早痿了。一副对联,乃仲莲民写的,是藏金笺。其句云:

  好月几时圆,愿卿珍重年华,流水因缘休眷恋;
  秋阶孤影弱,恨我悲愁心事,护花经济费商量。

  仲蔚道:“原来是仲莲民和他相好,这副对真是确切。”兰生问道:“可就是广东的仲莲民么?”柔仙点头儿,仲蔚道:“现在那里?”柔仙道:“回去了。”兰生道:“他几时来?”柔仙道:“今年恐怕不得来了,明年春间必定要来。”仲蔚道:“他也是和我们亲戚呢,脾气也怪,和我们还好,我七月里曾见他。”兰生道:“他是傲上不傲下,傲富不傲贫,性情是真率的。他捏的泥像真是神手,他那年到东洋来,芝仙和他去玩了几天,回来说待女儿家实在一往情深,柔姑娘认识他算也青眼了。”柔仙眼圈儿顿时红起来,只见一个老媪走来,将他二人相了一相便极意的逢迎,请问尊姓,仲蔚最灵,知是柔仙家的假母,因问柔仙道:“可是你的母亲?”柔仙尚未答应,马氏道:“海棠是我的女孩儿,他应酬不周到,二位爷要耽待他。”兰生看了讨厌,不理他,柔仙道:“娘去安排些点心来。”仲蔚道:“才吃饭,不消得。”马氏道:“不要紧的,我去叫他们送来。”说著走了。

  一回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丫头,送了一个果盒,无非是干点之类,又倒了茶。二人随意用些,看这个丫头鹅蛋脸儿,穿一件蓝绉直缝珠皮元缎镶边袄,一条元色银绸袷裤,身材窈窕,虽蛾眉淡扫,绰有馀姿。仲蔚执了他的手问姓名年纪,柔仙道:“他姓平,叫俊官,二十岁,伏侍我四五年了,很有忠心。”兰生笑道:“平姊姊有人家没有?”柔仙道:“未曾过门,他丈夫死了,小妮子也是烈性,说守一辈子不嫁人了。”兰生点头叹息,只见凌霄的丫头来请他们过去,俊官道:“青雁姊姊,你请他们来罢。”仲蔚方知他名青雁,因道:“我要过去赏识赏识呢。”兰生便取出十元的洋票给柔仙笑道:“我们算个见面礼儿,你留著赏人罢。”柔仙推了一回,方受,再三谢子。二人过凌霄那里,又坐一回才出来。不过三点多钟,兰生道:“时候尚早,我们招湘君去。”知三道:“我是主人,只得早去伺候,不能陪了。”介侯道:“我和知三一起去。”知三笑道:“你时时监著,不放心么?”说著,和介候走了。仲蔚、兰生到鼎丰里来,到了楼上湘君的丫头舜华接著,请到房里坐,倒茶,因笑道:“姑娘同一个客人游静安寺去了。幸亏补衲跟了去,若是我去了,爷来又没人认得了。”因又笑道:“前日对不起,老妈子荒唐,把你们霞姑娘的箱抬了来,现在收到么?”兰生道:“收到了,现在你姑娘又添用了几个人?”舜华道:“下面男女三人,楼上添两个,一个叫补衲,一个叫彩昙,补是晴雯补裘的补,百衲衣的衲;彩云的彩,昙花的昙。”仲蔚击掌笑道:“出出色色,侍儿都这样通文,我甘拜下风了。”舜华笑道:“爷休见笑。”仲蔚道:“燕卿那里我们去过了,今儿有人请客,顾爷要屈你们姑娘呢。”舜华笑道:“等姑娘回来了,我叫他就来。”这里兰生看湘君的住宅,三间之外,另有一个三面窗的楼亭,作为书房。因先到书房里看,一色的花黎几榻桌椅,楠木书架书箱。几榻上月白贡缎墨画,梅花的帔垫,榻几上供著一盆初出芽的鸡爪水仙花。书案上是鼻烟色哆■呢台套,元虾阔镶边,焚著一炉寿字百静避秽梦甜香。展著一本俞释金刚经直解,两本法苑珠林,一方白玉镇纸,一个沈香都盛盘。笔筒里插著几枝湘妃镶牙紫毫笔,两釐京都松竹斋的十景书笺。一匣玉版笺,紫檀雕钅盖的绿端砚两方,朱砚一方,翠玉水盂一个。另有一个大白玉盂,养著雨花台的花纹石。一叠各式东洋金笺信封,一架小自鸣钟。两个八宝印色匣,一方一圆,两只银墨匣,墨床上一锭陈松烟墨。书房上拓著五色水纹纸,挂著唐六如画的王摩诘小像,四条金纤纤女史写的灵飞经小琴条。一边挂著谢珊宝画的美人条幅,上面题诗,所画美人,一条是卢眉娘,一条是黎琼仙,一条是谢小娥,一条是梁玉清,都是仙女。另有一只树根做的独座,是湘君坐的,放在书案旁边。墙上一副五版梅花笺,对联上款写漱药■主人芳鉴,下款写木天旧侍,集近人句书赠。绝妙的褚字,其句云:

  墙藤红瘦栽僧杖,砌藓青肥布佛钱。

  桌子上有一张草稿纸,上是湘君题叶小鸾小像,七言长庆体诗一首。中有禅榻茶香秋似梦,钗声花影渺如烟之句。二人看了赞欢不已,笑道:“这个书房有趣,便在这里做个侍儿,也心中狠愿,不想再到别处去了。何况还有一位如花如玉的湘君。”说著再回到房里,无非是红木紫檀器用,惟西首卧房连著厢屋,宽大高爽,真是明窗净几,不染纤尘。上有镂金纸匾,写著“漱药■”三字。妆台前边墙上一幅湘君十九岁的小照,题咏已满,旁有一对,系皖江小桃源樵云山人撰的。其句云:

  湘月一丸流静白,君眉两道簇愁青。

  上款湘君禅史慧鉴,兰生笑道:“原来是程萧云写的,必定和他相识了。”仲蔚笑道:“可惜室迩人远,没得眼福。”舜华笑道:“且坐一回,等他来了去。”遂命彩昙倒了茶来。

  二人又等了一刻,尚未回来,将要上灯了,仲蔚道:“你留一个字条在这里罢,恐怕知三等得慌。”兰生想了一想,便到书房里去写好了,交结舜华,说:“姑娘回来,烦姐姐交他请他早过来。”未知所写何言,且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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