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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仙姓陈,名雯,平湖良家女也。幼失怙恃,育于舅家。舅固小康,且为邑中名士,所往来者多文人学士,觅句联吟,留连诗酒,视为常事。女至六七龄,亦入塾读书。授以字义,时有妙解。诵唐诗,琅琅上口。舅固无所出,爱若掌珠。女少即慧美,善伺人意旨。客来,以少小无所避。客有所作,时解与之听,颇有领会。私告其妗氏曰:“文则吾不敢知;若五七言句,亦易与耳。舅如开诗社,愿亦预一席,任教元白才人,亦当压倒。”妗笑曰:“汝甫知四声,略哦七字,便出此大言,不怕人笑倒耶?”转述之于舅。舅颇奇其言,曰:“既欲入社,当有佳诗,岂容汝作曳白士子耶?”女即于妆台畔取一小册示舅,曰:“此即甥女朝夕所闲吟者也。未知可登词坛,让执一帜否?”舅视其题签曰《忏碧吟》,中有咏寒月云:“登楼人远霜千里,倚槛天高笛一声。”寒钟云:“霜警客船千里梦,风清旅邸五更心。”寒灯云:“窗外光寒残雪积,夜阑人去落花凉。”寒鬓云:“帘底风尖欹堕马,镜中霜冷压修蛾。”散句如“积阴似作水云响,落叶疑闻风雨声。”均有思致。舅曰:“甥年仅十许龄,而落笔便尔如此,真我家不栉进士也。嗣后社中当屈一座矣。”女于针黹组绣,初不经意,而所制精细,胜人百倍,咸谓女慧自天生,不假人力。诗文之外,又旁涉风鉴子平等书,精思妙悟,迥出寻常,与人略言休咎,百无一爽。以是人多奇之,远近求婚者踵至,妗婉询之女,女不可。舅以女年尚稚,托辞却之。

  一日,女作词二阕,缮写正竟,忽为风吹至南邻,乃顾氏别墅也,颇有池石亭台之胜。顾生冰,于春秋佳日,读书其中。生素耳女能诗,曾嘱卖花媪窃其诗稿,得之大喜,以为苏蕙、左芬亦不过如是耳,娶妻若此,亦复何憾。时新丧偶,隐有下玉镜台意。继闻连却诸家聘,未敢轻举,特贿卖花媪常揄扬其家世品望于舅妗之前而已。舅妗以其为续弦,不甚注意。是日,生正在环碧亭边巡栏闲步,忽睹一绛笺从天飞下。拾视之,其上并不署名,然簪花字格,娟妙异常,知出深闺手笔。

  其一调寄《点绛唇》,云:

  非病非痴,闭门镇日无情绪。昼长如许,帘外潇潇雨。

  拼不相思,又听相思语。愁无据,夜来好梦,化作漫天絮。

其二调寄《忆萝月》,云:

  相逢无语,去也添愁绪。却怪梦魂拦不住,夜夜枕边来去。

  秋期曾约新凉,银河咫尺相望。又是一番风雨,不知几度思量。

  生吟哦久之,如获珙璧,疑为隔邻陈女所作,而语气又稍不类。正踌躇间,见一雏鬟穿迳踏莎而至,四顾瞻望,若有所觅。瞥睹生,颇形瑟缩。后见生手中所持,遽前向生索取,曰:“何处不寻到,不意乃入君手耶?”生问之曰:“汝从何处来?此笺是谁所遗?明告我,当可畀汝。”婢曰:“我主姚姓,即君之北邻。我家姑子姓陈,名霞仙。笺上之字,乃其所写,顷被风吹入君家,故遣余来觅耳。幸即还我,毋致我家姑子聒絮。”生指亭外圆石磴,曰:“汝但坐此。余入即出,当遂还汝。”生入亭,良久,将红笺折角付婢。雏鬟匆匆遽返,以笺呈女。女接观之,则一笺忽为两纸,一即己词,词是而字非,盖生为之代书而留其真迹矣。一则生所作也,亦系词二阕,一调寄《喝火令》,云:

  浓绿遮帘软,飞红扑座香。背人兀自费思量。记得淡黄裙子幅幅绣鸳鸯。

  玉笛怜歌短,银河怨路长。小姑居处是江乡,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其二调寄《台城路》,云:

  黄昏寂静文窗闭,春风暗吹花气。兽炭茶温,鸭炉香烬,怎奈夜长滋味。新愁又起。叹缺月重圆,几时有此。碧汉银墙,都在梦痕里。

  佳人天末有几?怅明河咫尺,谁送双鲤。貌到能怜,才还相妒,不愧文章知己。书生有例。总好事多磨,深情旖旎。金屋谁家,一灯先报喜。

女反复阅之,默无一言,不愠,亦不喜,将纸搁于研底。起往东轩,临窗刺绣。

  时近重阳,篱角黄花,烂熳开矣。女家莳菊数畦,尤多异种。中有墨菊,推为奇品。园丁自以栽灌毕生,从未觏此,爰购古磁盆贮之,借供清玩,凡得十盆,尽置斋中。女舅特设盛筵,招同人作赏菊会,顾亦在列。女舅曰:“今日之集,实为仅事。对此名花,不可无佳作。诗如不成,自有金谷旧例在。”诸人咸曰:“善。”俱各擘笺濡墨,仰首思维。须臾,顾诗先就,诸人亦陆续呈阅。众加评泊,当以顾为擅场。顷之,闺中一纸飞出,诸客传观,皆啧啧叹羡,曰:“骊珠为彼所独探矣,吾辈所得诚鳞爪之不如。顾作虽佳,当让一筹。”客散,女私告妗氏曰:“儿于屏角窃观诸人风度举止,似皆不如顾子,诚可谓鹤集鸡树,骏空马群者矣。惟嫌清而不腴,文而不质,恐非功名中人。然儿自相口畔痕深,额间色黯,尚有寒齑三百瓮未曾消受,与彼正相等耳。”妗会其意,讽卖花媪达意于生。生欣然出望外,亟遣冰人关说,婚议遂定。

  择吉行亲迎礼,一时仪币之隆,驺从之盛,炫耀闾里。生家本素封,而以女故,百物具备。有剧盗侦知之,谋乘夜劫其家。于时贺客盈门,群悉女美而才,咸欲一觇女貌以为荣。红巾既揭,仪态万方,正如柳细迎风,荷娇含露,皆曰:“新郎艳福不浅哉,何修而得此神仙中人!”更阑烛,宾朋尽去,掩扉入睡。忽闻檐际一瓦坠地,铿然作响。女袖占一课,曰:“殆矣!”密谓伴媪曰:“今夕当必有警,戒诸人勿眠。”令于中庭及堂移几椅,纵横相间,先以箸排列部位方向,又画纸作图,嘱随嫁婢紫莺指示臧获,按法布置。既毕,命具绳索,明烛严妆,环坐以待,设有警,但静观勿惧,自有制之之法。诸人弗解其意,俱笑不信。部署甫竟,陡听门外人声鼎沸,似以马策挝门。女传语勿启,并戒勿妄动。未几,已斩关入矣,则见群盗数十人,操北音,皆持刀械,形状狰狞,乱次争先或由中庭,或竟登堂。但一入几椅中,疾趋狂奔,曲踊距跃,往来寻丈之间,俱不得出。久之,力尽气促,或仆或蹲。紫莺导诸人入内,一一缚之,撤去几椅,则已曙色在窗。报于官,悉置之法。人始服女之神。生问女:“此用何术?”女曰:“非术也,即武侯八阵图法。但世人不得其真传耳。”逾数日,有来报者,生布屋数十椽在李热闹处,是夕邻居失火,救之将灭,忽反风燃及生屋,焚其半。女闻之,叹曰:“定数不可逃也。”

  生与女相得甚欢。每逢月夕花晨,辄瀹茗煮酒,互相酬唱,殊不以进取为意。曰:“人生如白驹过隙,得佳妇,犹与名花相对,春秋佳日,安可令其空过哉?”顾生自娶女后,收租多逋亡,行贾多折阅,辄事事不如意,而生怡然自得也,曰:“俗财易得,美妻难求。然则逆境不过身外,而顺境自在心中。况才而贤如卿者哉!”女患不育,生行年四十,犹无子嗣。女力劝之纳室,生终不应,曰:“百岁欢娱,能有几何,岂可使他人间之哉?”一日,生赴友人之招,约十日必返。逮归,阻石尢风,将逾一月。入室,见女与一娃对弈,丰韵娉婷,神情媚,更出女上。见生,急避去。生疑为邻家碧玉。及夕登床,灯忽骤灭。暗中摸索,微觉有异。呼婢媪,亦无应者。倦甚,遽入睡乡,明晨乃知非女。笑谓女曰:“胡再不谋?”女亦笑曰:“此风姨之作合也。老奴又生修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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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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