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传 第六十九下 汉书
卷一百上 叙传 第七十上
叙传 第七十下 

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子文初生,弃于瞢中,而虎乳之。楚人谓乳“谷”,谓虎“于檡”,故名谷于檡,字子文。楚人谓虎“班”,其子以为号。秦之灭楚,迁晋、代之间,因氏焉。

始皇之末,班壹避墬于楼烦,致马牛羊数千群。值汉初定,与民无禁,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年百馀岁,以寿终,故北方多以“壹”为字者。

壹生孺。孺为任侠,州郡歌之。孺生长,官至上谷守。长生回,以茂材为长子令。回生况,举孝廉为郎,积功劳,至上河农都尉,大司农奏课连最,入为左曹越骑校尉。成帝之初,女为婕妤,致仕就第,赀累千金,徙昌陵。昌陵后罢,大臣名家皆占数于长安。

况生三子:伯、斿、稚。伯少受《》于师丹。大将军王凤荐伯宜劝学,召见宴昵殿,容貌甚丽,诵说有法,拜为中常侍。时上方乡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于金华殿中,诏伯受焉。既通大义,又讲异同于许商,迁奉车都尉。数年,金华之业绝,出与王、许子弟为群,在于绮襦纨裤之间,非其好也。

家本北边,志节忼慨,数求使匈奴。河平中,单于来朝,上使伯持节迎于塞下。会定襄大姓石、李群辈报怨,杀追捕吏,伯上状,因自请愿试守期月。上遣侍中中郎将王舜驰传代伯护单于,并奉玺书印绶,即拜伯为定襄太守。定襄闻伯素贵,年少,自请治剧,畏其下车作威,吏民竦息。伯至,请问耆老父祖故人有旧恩者,迎延满堂,日为供具,执子孙礼。郡中益弛。诸所宾礼皆名豪,怀恩醉酒,共谏伯宜颇摄录盗贼,具言本谋亡匿处。伯曰:“是所望于父师矣。”乃召属县长吏,选精进掾史,分部收捕,及它隐伏,旬日尽得。郡中震栗,咸称神明。岁馀,上征伯。伯上书愿过故郡上父祖冢。有诏,太守都尉以下会。因召宗族,各以亲疏加恩施,散数百金。北州以为荣,长老纪焉。道病中风,既至,以侍中光禄大夫养病,赏赐甚厚,数年未能起。

会许皇后废,班婕妤供养东宫,进侍者李平为婕妤,而赵飞燕为皇后,伯遂称笃。久之,上出过临候伯,伯惶恐,起视事。

自大将军薨后,富平、定陵侯张放、淳于长等始爱幸,出为微行,行则同舆执辔;入侍禁中,设宴饮之会,及赵、李诸侍中皆引满举白,谈笑大噱。时乘舆幄坐张画屏风,画纣醉踞妲己作长夜之乐。上以伯新起,数目礼之,因顾指画而问伯:“纣为无道,至于是虖?”伯对曰:“云‘乃用妇人之言’,何有踞肆于朝?所谓众恶归之,不如是之甚者也。”上曰:“苟不若此,此图何戒?”伯曰:“‘沈湎于酒’,微子所以告去也;‘式号式謼’,大雅所以流连也。诗书淫乱之戒,其原皆在于酒。”上乃谓然叹曰:“吾久不见班生,今日复闻谠言!”放等不怿,稍自引起更衣,因罢出。时长信庭林表适使来,闻见之。

后上朝东宫,太后泣曰:“帝间颜色瘦黑,班侍中本大将军所举,宜宠异之,益求其比,以辅圣德。宜遣富平侯且就国。”上曰:“诺。”车骑将军王音闻之,以风丞相御史奏富平侯罪过,上乃出放为边都尉。后复征入,太后与上书曰:“前所道尚未效,富平侯反复来,其能默虖?”上谢曰:“请今奉诏。”是时许商为少府,师丹为光禄勋,上于是引商、丹入为光禄大夫,伯迁水衡都尉,与两师并侍中,皆秩中二千石。每朝东宫,常从;及有大政,俱使谕指于公卿。上亦稍厌游宴,复修经书之业,太后甚悦。丞相方进复奏,富平侯竟就国。会伯病卒,年三十八,朝廷愍惜焉。

斿博学有俊材,左将军丹举贤良方正,以对策为议郎,迁谏大夫、右曹中郎将,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时书不布,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大将军白不许。语在〈东平王传〉。斿亦早卒,有子曰嗣,显名当世。

穉少为黄门郎中常侍,方直自守。成帝季年,立定陶王为太子,数遣中盾请问近臣,穉独不敢答。哀帝即位,出穉为西河属国都尉,迁广平相。

王莽少与穉兄弟同列友善,兄事斿而弟畜穉。斿之卒也,修缌麻,赙赗甚厚。平帝即位,太后临朝,莽秉政,方欲文致太平,使使者分行风俗,采颂声,而穉无所上。琅邪太守公孙闳言灾害于公府,大司空甄丰遣属驰至两郡讽吏民,而劾闳空造不祥,穉绝嘉应,嫉害圣政,皆不道。太后曰:“不宣德美,宜与言灾害者异罚。且后宫贤家,我所哀也。”闳独下狱诛。穉惧,上书陈恩谢罪,愿归相印,入补延陵园郎,太后许焉。食故禄终身。由是班氏不显莽朝,亦不罹咎。

初,成帝性宽,进入直言,是以王音、翟方进等绳法举过,而刘向、杜邺、王章、朱云之徒肆意犯上,故自帝师安昌侯,诸舅大将军兄弟及公卿大夫、后宫外属史许之家有贵宠者,莫不被文伤诋。唯谷永尝言“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倾动前朝,熏灼四方,赏赐无量,空虚内臧,女宠至极,不可尚矣;今之后起,天所不飨,什倍于前。”永指以駮讥赵、李,亦无间云。

穉生彪。彪字叔皮,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

嗣虽修儒学,然贵老严之术。桓生欲借其书,嗣报曰:“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絓圣人之罔,不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缰锁,伏周、孔之轨躅,驰颜、闵之极挚,既系挛于世教矣,何用大道为自眩曜?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髣彿,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恐似此类,故不进。”嗣之行己持论如此。

叔皮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年二十,遭王莽败,世祖即位于冀州。时隗嚣据垄拥众,招辑英俊,而公孙述称帝于蜀汉,天下云扰,大者连州郡,小者据县邑。嚣问彪曰:“往者周亡,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乃定,其抑者从横之事复起于今乎?将承运迭兴在于一人也?愿先生论之。”对曰:“周之废兴与汉异。昔周立爵五等,诸侯从政,本根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从横之事,其势然也。汉家承秦之制,并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至于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国嗣三绝,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故王氏之贵,倾擅朝廷,能窃号位,而不根于民。是以即真之后,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馀年间,外内骚扰,远近俱发,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而同辞。方今雄桀带州城者,皆无七国世业之资。诗云:‘皇矣上帝,临下有赫,鉴观四方,求民之莫。’今民皆讴吟思汉,乡仰刘氏,已可知矣。”嚣曰:“先生言周、汉之势,可也,至于但见愚民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家复兴,疏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掎之,时民复知汉虖!”既感嚣言,又愍狂狡之不息,乃著王命论以救时难。其辞曰:

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臮于稷𢍆,咸佐唐虞,光济四海,奕世载德,至于汤武,而有天下。虽其遭遇异时,禅代不同,至于应天顺民,其揆一也。是故刘氏承尧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絫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悲夫!此世所以多乱臣贼子者也。若然者,岂徒暗于天道哉?又不睹之于人事矣!

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裋褐之亵,儋石之畜,所愿不过一金,然终于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况虖天子之贵,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处哉?故虽遭罹厄会,窃其权柄,勇如信、布,彊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润镬伏质,亨醢分裂,又况幺{麻骨},尚不及数子,而欲暗奸天位者虖!是故驽蹇之乘不骋千里之涂,燕雀之畴不奋六翮之用,楶棁之材不荷栋梁之任,斗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𫗧”,不胜其任也。

当秦之末,豪桀共推陈婴而王之,婴母止之曰:“自吾为子家妇,而世贫贱,卒富贵不祥,不如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婴从其言,而陈氏以宁。王陵之母亦见项氏之必亡,而刘氏之将兴也。是时陵为汉将,而母获于楚,有汉使来,陵母见之,谓曰:“愿告吾子,汉王长者,必得天下,子谨事之,无有二心。”遂对汉使伏剑而死,以固勉陵。其后果定于汉,陵为宰相封侯。夫以匹妇之明,犹能推事理之致,探祸福之机,而全宗祀于无穷,垂策书于春秋,而况大丈夫之事虖!是故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婴母知废,陵母知兴,审此四者,帝王之分决矣。

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向赴;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寤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肤之爱;举韩信于行陈,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若乃灵瑞符应,又可略闻矣。初刘媪任高祖而梦与神遇,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及其长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

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符瑞不同斯度,而苟昧于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𫓧钺之诛。英雄诚知觉寤,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距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几,为二母之所咲,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

知隗嚣终不寤,乃避墬于河西。河西大将军窦融嘉其美德,访问焉。举茂材,为徐令,以病去官。后数应三公之召。仕不为禄,所如不合;学不为人,博而不俗;言不为华,述而不作。

有子曰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赋,以致命遂志。其辞曰:

系高顼之玄胄兮,氏中叶之炳灵,
繇凯风而蝉蜕兮,雄朔野以飏声。
皇十纪而鸿渐兮,有羽仪于上京。
巨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谣,
终保己而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
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达其必济,
咨孤蒙之眇眇兮,将圮绝而罔阶,
岂余身之足殉兮?愇世业之可怀。

靖潜处以永思兮,经日月而弥远,
匪党人之敢拾兮,庶斯言之不玷。
魂茕茕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
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髣彿,
㨫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隧。
昒昕寤而仰思兮,心蒙蒙犹未察,
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
曰乘高而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
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
盖惴惴之临深兮,乃二雅之所祗。
既谇尔以吉象兮,又申之以炯戒:
盍孟晋以迨群兮?辰焂忽其不再。

承灵训其虚徐兮,伫盘桓而且俟,
惟天墬之无穷兮,鱻生民之脢在。
纷屯亶与蹇连兮,何艰多而智寡!
上圣寤而后拔兮,岂群黎之所御!
昔卫叔之御昆兮,昆为寇而丧予。
管弯弧欲毙仇兮,仇作后而成己。
变化故而相诡兮,孰云豫其终始!
雍造怨而先赏兮,丁繇惠而被戮;
㮚取吊于逌吉兮,王膺庆于所戚。
畔回冗其若兹兮,北叟颇识其倚伏。
单治里而外凋兮,张修襮而内逼,
欥中龢为庶几兮,颜与冉又不得。
溺招路以从己兮,谓孔氏犹未可,
安慆慆而不萉兮,卒陨身虖世祸。
游圣门而靡救兮,顾覆醢其何补?
固行行其必凶兮,免盗乱为赖道;
形气发于根柢兮,柯叶汇而灵茂。
恐网蜽之责景兮,庆未得其云已。

黎淳耀于高辛兮,芈彊大于南汜;
嬴取威于百仪兮,姜本支虖三止:
既仁得其信然兮,卬天路而同轨。
东厸虐而歼仁兮,王合位虖三五;
戎女烈而丧孝兮,伯徂归于龙虎:
发还师以成性兮,重醉行而自耦。
震鳞漦于夏庭兮,匝三正而灭
巽羽化于宣宫兮,弥五辟而成灾。

道悠长而世短兮,敻冥默而不周,
胥仍物而鬼诹兮,乃穷宙而达幽。
妫巢姜于孺筮兮,旦算祀于挈龟。
宣、曹兴败于下梦兮,鲁、卫名谥于铭谣。
妣聆呱而刻石兮,许相理而鞠条。
道混成而自然兮,术同原而分流。
神先心以定命兮,命随行以消息。
斡流迁其不济兮,故遭罹而赢缩。
三栾同于一体兮,虽移盈然不忒。
洞参差其纷错兮,斯众兆之所惑。
周、贾荡而贡愤兮,齐死生与祸福,
抗爽言以矫情兮,信畏牺而忌服。

所贵圣人之至论兮,顺天性而断谊。
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恶而不避,
守孔约而不贰兮,乃𬨎德而无累。
三仁殊而一致兮,夷、惠舛而齐声。
木偃息以蕃魏兮,申重茧以存荆。
纪焚躬以卫上兮,皓颐志而弗营。
侯屮木之区别兮,苟能实而必荣。
要没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

观天罔之纮覆兮,实棐谌而相顺,
谟先圣之大繇兮,亦厸德而助信。
虞韶美而仪凤兮,孔忘味于千载。
素文信而底麟兮,汉宾祚于异代。
精通灵而感物兮,神动气而入微。
养游睇而猿号兮,李虎发而石开。
非精诚其焉通兮,苟无实其孰信!
操末技犹必然兮,矧湛躬于道真!
登孔、颢而上下兮,纬群龙之所经,
朝贞观而夕化兮,犹諠己而遗形,
若胤彭而偕老兮,诉来哲以通情。

乱曰:天造屮昧,立性命兮,复心弘道,惟贤圣兮。浑元运物,流不处兮,保身遗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谊,亦道用兮,忧伤夭物,忝莫痛兮!昊尔太素,曷渝色兮?尚粤其几,沦神域兮!

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谕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复应焉。其辞曰:

宾戏主人曰:“盖闻圣人有壹定之论,列士有不易之分,亦云名而已矣。故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夫德不得后身而特盛,功不得背时而独章,是以圣喆之治,栖栖皇皇,孔席不暖,墨突不黔。由此言之,取舍者昔人之上务,著作者前列之馀事耳。今吾子幸游帝王之世,躬带冕之服,浮英华,湛道德,矕龙虎之文,旧矣。卒不能摅首尾,奋翼鳞,振拔洿涂,跨腾风云,使见之者景骇,闻之者向震。徒乐枕经籍书,纡体衡门,上无所蒂,下无所根。独摅意虖宇宙之外,锐思于豪芒之内,潜神默记,恒以年岁。然而器不贾于当己,用不效于一世, 虽驰辩如涛波,摛藻如春华,犹无益于殿最。意者,且运朝夕之策,定合会之计,使存有显号,亡有美谥,不亦优虖?”

主人逌尔而咲曰:“若宾之言,斯所谓见势利之华,暗道德之实,守穾奥之荧烛,未卬天庭而睹白日也。曩者王涂芜秽,周失其御,侯伯方轨,战国横骛,于是七雄虓阚,分裂诸夏,龙战而虎争。游说之徒,风飏电激,并起而救之,其馀猋飞景附,煜霅其间者,盖不可胜载。当此之时,搦朽摩钝,鈆刀皆能壹断,是故鲁连飞一矢而蹶千金,虞卿以顾眄而捐相印也。夫啾发投曲,感耳之声,合之律度,淫䵷而不可听者,非韶、夏之乐也;因势合变,偶时之会,风移俗易,乖忤而不可通者,非君子之法也。及至从人合之,衡人散之,亡命漂说,羇旅骋辞,商鞅挟三术以钻孝公,李斯奋时务而要始皇,彼皆蹑风云之会,履颠沛之势,据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贵,朝为荣华,夕而焦瘁,福不盈眦,祸于世,凶人且以自悔,况吉士而是赖虖!且功不可以虚成,名不可以伪立,韩设辩以徼君,吕行诈以贾国。说难既酋,其身乃囚;秦货既贵,厥宗亦隧。是故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轲养浩然之气,彼岂乐为迂阔哉?道不可以贰也。方今大汉洒埽群秽,夷险芟荒,廓帝纮,恢皇纲,基隆于羲、农,规广于黄、唐;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养之如春。是以六合之内,莫不同原共流,沐浴玄德,禀卬太和,枝附叶著,譬犹屮木之殖山林,鸟鱼之毓川泽,得气者蕃滋,失时者苓落,参天墬而施化,岂云人事之厚薄哉?今子处皇世而论战国,耀所闻而疑所觌,欲从旄敦而度高虖泰山,怀氿滥而测深虖重渊,亦未至也。”

宾曰:“若夫鞅、斯之伦,衰周之凶人,既闻命矣。敢问上古之士,处身行道,辅世成名,可述于后者,默而已虖?”

主人曰:“何为其然也!昔咎繇谟虞,箕子访周,言通帝王,谋合圣神;殷说梦发于傅岩,周望兆动于渭滨,齐甯激声于康衢,汉良受书于邳沂,皆俟命而神交,匪词言之所信,故能建必然之策,展无穷之勋也。近者陆子优繇,新语以兴;董生下帷,发藻儒林;刘向司籍,辩章旧闻;扬雄覃思,法言大玄:皆及时君之门闱,究先圣之壸奥,婆娑虖术艺之场,休息虖篇籍之囿,以全其质而发其文,用纳虖圣听,列炳于后人,斯非其亚与!若乃夷抗行于首阳,惠降志于辱仕,颜耽乐于箪瓢,孔终篇于西狩,声盈塞于天渊,真吾徒之师表也。且吾闻之:壹阴壹阳,天墬之方;乃文乃质,王道之纲;有同有异,圣喆之常。故曰:慎修所志,守尔天符,委命共己,味道之腴,神之听之,名其舍诸!宾又不闻龢氏之璧韫于荆石,随侯之珠藏于蜯蛤虖?历世莫视,不知其将含景耀,吐英精,旷千载而流夜光也。应龙潜于潢污,鱼鼋媟之,不睹其能奋灵德,合风云,超忽荒,而躆颢苍也。故夫泥蟠而天飞者,应龙之神也;先贱而后贵者,龢、随之珍也;时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若乃牙、旷清耳于管弦,离娄眇目于豪分;逢蒙绝技于弧矢,班输榷巧于斧斤;良乐轶能于相驭,乌获抗力于千钧;龢、鹊发精于鍼石,研、桑心计于无垠。仆亦不任厕技于彼列,故密尔自娱于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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