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涧松先生续集
卷二
作者:赵任道
1930年
卷三

恭陵参奉疏甲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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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今月初五日,伏睹前月初三日政目曁吏曹关,至本道监司知委移文,以臣除授恭陵参奉,令所居官知委起送。臣闻命骇惧,不自容于覆载之间也。臣是何等人,爵禄何等物事,而叨此分外难堪之命乎?臣庸贱一个无用物耳。幼少阙学,蒙养不端,老大冥行,未免聋瞽。既乏经术,又无技能,甘与草木同腐,不复有意于人世者数十年矣。征辟加恩之数,出于千万梦寐之外,只是殿下被误于铨曹之注拟也。此臣之所大惑而未晓者也。

况臣早失怙恃,终鲜兄弟,齿暮无儿,未定后嗣,香火靡托。惟思勉及身前,永守丘墓,臣若羁宦,𬞟藻之荐,丁宁旷废,臣之情理,实为闷迫。伏愿亟收成命,许递臣职,以遂区区追养之愿,则自今至死之年,丝毫皆圣恩也。

臣情势如右,虽不得出而供职,肃谢之礼,分义所急。而臣少多疾病,到老益甚,载病远行,则恐有中路冻毙之虞,沥血封疏,倩人叫阍,伏俟罪谴,惶闷罔措。

臣闻臣之事君,犹子事父,父子之间,宁有隐乎?芹曝之诚,敢献于侧席之下,伏愿殿下留神焉。窃伏念天灾时变,世道人心,到十分地头,而岛夷山戎,狺然旁伺,忧虞爻象,明若观火,危急存亡之机,迫在朝夕,漆室嫠妇之忧,且不能自堪。况殿下之忧勤惕虑,想不得安寝于丙夜矣。

收拾人心,广取贤能,在今日救急之先务,而要其本源田地,则亦不出殿下之一心。如使圣学缉煕,有日就月将之效,圣心公明,有鉴空衡平之妙,则万化由出,百度由贞,已散之人心,庶可以慰悦也;已丧之世道,庶可以挽回也,弥天之灾异,庶可以消弭也;在野之贤才,庶可以致用也,危可使安也、亡可使存也。

汉儒董仲舒告武帝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夫古之所谓“学”者,必以躬行心得为本、必以明体适用为要、必以酬酢万变为贵,而其为做工夫节度,则又自战兢临履,惩窒迁改,戒惧慎独中来,宋儒所谓“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云者是也。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正矣。”又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与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说之者曰:“政事之失、用人之非,智者能更之,直者能谏之。非心存焉则事事而更之,后复有其事,将不胜其更矣。人人而改之,后复用其人,将不胜其改矣。”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则亦莫之能也。

臣愚继之曰:“所谓大人者,之徒是也。而既不能格之君,又不能格两诸君之心,是,非无大人格君之德而然也。君臣相遇,自古为难故也。”

执此论之则人君为学,莫如自得。苟能自得则人物邪正,政事得失,在我度内,妍媸轻重,莫能逃遁于衡鉴之中,而用舍明决,举措得宜,如人之耳听目视,手执足履,惟吾所欲而无不如志矣。

当今国势汲汲,如久病羸惫之人,元气垂尽,麻木不仁。四肢百体,苶然痿痹,虽欲运用,漠然不我应矣。于此之时,虽有精忠妙算如诸葛武侯者当之,尚恐驱驰宣力之无其地矣。况下此等辈百千万者哉?

儒之说曰:“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殿下及新政之初,慨然发愤,励精图治,修明先典,振举纲维,革去弊政,一洗旧习,如善棋者之改着新局,则祈天永命,庶或可望也。而柰之何一向因循,牵补架漏,十年之间,无一政悦服人心,无一事耸动瞻聆,其政事用人之沓沓,与昏朝不相近者几希。

越至于今,反复沈痼,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在廷诸臣,非无才智愿忠之士,而已见其无着手处,全事姑息,苟保禄位,所急者利,所争者私,冀延岁月于目前,不复为长虑远计。在廷之臣犹如此,况在草泽遐远之地者乎?纪律荡然,无缓急战守之备;人和已失,无亲上死长之心,脱有事变,土崩瓦解,则将何以支撑乎?言念及此,诚可恸哭。

臣田野小民,韦布贱士,其于国家休戚,生民利害,时政得失,犹怀犬马之忠,夜观昼察,仰屋长吁,欲言而难言者久矣。今于陈谢之章,敢开僭妄之喙,出位之罪,固知难免,而区区忧国之诚,亦出于秉彝之天也。伏愿圣明不以人废言。

请以下所陈者,为殿下自谋之地,以上所陈者,察臣愚私闷之情,哀怜矜恕,幸宽逋慢之诛,则君民上下,各得分愿而安其所矣。夫如是则不惟臣身免于狼狈,于朝家审择用舍,重惜名器之道,亦为合宜,微臣幸甚,国体幸甚。臣不胜瞻天望极,感恩畏义,祈恳切迫战栗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辞大君师傅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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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圣明不知臣之无似,甲戌年冬,始收臣于草泽之中,除授恭陵参奉。臣于其时,病未肃谢,以至过限,惶闷失措,寝食俱废。呈病监司,而无意移文,倩人叫阍,而疏又未达,九重之内,何以烛千里外情实乎?方追旧愆,暴白无路,不意今者,又除为大君师傅,感深益惧,无地自容也。

臣是何等人,十四年之间,除命再及,惶骇战灼,罔知攸措。伏念恩批之谬及者,铨曹注拟之失实也。铨曹注拟之失实者,由臣欺世之罪也。盗窃斗筲虚名,下以欺朋友、上以欺朝廷,竟至于欺误圣明,臣之罪状,万死无惜。

臣闻温故而知新,可以为人师矣。师道之难盖如此。臣之鲁质最在人下,年逾耳顺而学全昧方,使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大君师乎?

窃伏念大君年龄既壮,学业已就,造诣必精,非臣浅学所能禆补其万一也。无丝毫分寸之益,而尸位素餐,徒费廪粟,亦非臣之所愿,而大有愧于初心也。今臣扶曳病骨,触犯霜风,黾勉登程,期于必达者,非谓臣才识学术,足以当是任而冒进也。十年之前,曾负逋慢之罪,为没身难赎之恨,故发死心尽死力,寸寸前进,一以谢天恩、一以伸下情,归而入地,永无馀憾,臣之志愿,此外无他矣。

不幸离栖数日,旧证猝发,头风眩晕,一时并作,欲进一步不得,委顿呻痛于昌宁县界。臣欲承命驱驰则身病如此,欲留卧调理则王程有限,颠倒狼狈,罔知所处。不获已陈情草疏,付诸监司,转闻于上,小赎闻命不趋之罪,伏惟圣上庶垂矜察焉。

臣犬马之齿,六十有三岁矣。受气甚薄,未老先衰,当在四五十时,精神气力,已不逮七八十强健之人,至于今日,又加澌顿,耳不听低声、目不辨细字,前忘后失,问东答西。出入门庭,常凭杖力,暂失摄养则百疾交侵、小为劳动则胸喘膝颤,呼吸不通,人事如此,而可能趋走于禁中哉?癃残丑败之形,有目者皆可见,而不学无识之实,疏辞中尽之。

伏愿圣明哀怜病笃,曲察愚衷,亟收成命,许递臣职,更令该曹择取经明学博可任师表,年富力强可堪从仕之人而授之,则公私两便,物论翕然,于朝家重惜名器之道,亦为允合,微臣幸甚,国体幸甚。臣不胜瞻天望极,感恩畏义,祈恳切迫战栗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勉圣学疏己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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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念,先王不知臣之无似,始收臣于草泽之中,申之以爵秩之命,一曰“恭陵参奉”,二曰“大君师傅”。寒贱孤踪,荣幸莫比,非臣陨首所能上报。第缘平生痼疾,遇寒必剧,而再度除命,皆出于寒冷之节。或在家疾作,或中道委顿,不能趋拜阙下。一仰天日之光而洪恩未酬,弓剑遽遗,天崩之痛,尚忍言哉?

臣之不才驽劣,最在人下。幼少阙学,蒙养不端,老大冥行,未免聋瞽。虽或见用,决无涓埃之补。上之不能尊主而庇民,次之不能将顺而匡救,下之不能扶颠而持危,徒费廪粟,亦臣所耻。故量能度分,不求闻达,忍饥丘壑,四十年矣。犬马之齿,已七十有五岁,此古人致仕之年也。一朝入地则草木同腐,不自意遭遇圣朝,叨此分外恩命。臣欲闻命奔走,则气力澌顿;欲自在养病,则忧闷不宁,矜惶罔措,进退失据焉。

昔者子路使高柴宰,孔子闻之曰:“贼夫人之子。”及论孟公绰之为人则曰:“不可以为大夫。”盖高柴质美而未学、公绰寡欲而才短,故圣人皆不许仕。大圣人鉴识精明,而不枉人材,于此可见。

夫以高柴之美质,公绰之不欲,未学而才短,则圣人犹不许仕,况如臣之无一长可取者乎?孟子宣王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大贤人审择用舍之谨且严如此。

今殿下不知臣为人之实,而遽加恩命于不当加之庸氓者,只是被误于铨曹之注拟也,铨曹注拟之失实,亦出于耳闻之讹舛也。臣之作人,性拙,不能为恶,故人或取其长处;而性懒,不能为善,故人必病其短处,况望见保于诸大夫国人乎?不识其人而用之,为佗日国中之笑,则岂但罪在于微臣哉?

不但此也,年逾时制,百疾交侵,髀肉尽消,腰脚酸蹇,不能跨马出入者有年。父母坟山,近在数里之地,而亦不得任意来往,或以肩轝寸寸前进。只待化去之日,岂复有望于千里驱驰乎?

臣闻“臣之事君,如子事父。”信斯言也,父子之间,宁有隐情乎?奄奄垂绝之喘,虽不得近于殿陛,区区芹曝之诚,敢不献于侧席之下,为谢恩报恩之地乎哉?伏愿殿下留神倾听,采纳蒭荛焉。殿下用臣言,则臣虽在千里之外,常如昵侍辇毂之下,如其不然,虽日承三接,亦无益矣。

天灾时变,到十分地头;风俗人心,到十分地头。而民力尽于事大,膏血分于交邻,赤子嗷嗷于涂炭之中。一岁失稔,则民食断绝;民食断绝,则民天亡矣;民天既亡,则国何以为国乎?《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不固本而宁邦,必无之事也。宣王内修外攘,致中与之绩。不修内而攘外,必败之道也。

当此之时,廉风扫地,欲浪滔天,天地闭塞,正道晦冥,古圣贤仁义、道德之说,未尝一日行于宇宙之内。人不知礼义之为何物、廉耻之为何事,所急者利,所争者私,利与私外,无他物事。名分紊乱、纪纲颓弊、奢华无度、醉梦成风,此何等气像、何等世道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使贾谊生于此时,不止流涕而痛哭也。忧虞爻象,明若观火,危急存亡之几,迫在朝夕。

漆室嫠妇之忧,尚不能自胜,况殿下当九五之位,临亿兆之上,安危利病,萃于一身?其忧勤惕厉之际,想不得安寝于丙夜矣。虽然妖不胜德,君相造命。呜呼!殿下懋哉懋哉。收拾人心,广取贤能,在今日救急之先务,而要其本原田地,则亦不出殿下之一心。

如使圣学缉煕,有日就月将之效;圣心公明,有鉴空衡平之妙,则万化由出,百度惟贞。已散之人心,庶可以慰悦也;已丧之世道,庶可以挽回也;在野之贤能,庶可以致用也,危可使安也,乱可使治也,亡可使存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此正今日之所当为戒也。

太保召公成王曰:“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乎!曷其?柰何不敬?”董仲舒武帝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召公所谓“敬”、仲舒所谓“强勉”,何莫非学之术也?

夫古人所谓“学”者,必以躬行心得为本、必以明体适用为要、必以酬酢万变为贵。而其为做工夫节度,则又自战兢临履、惩窒迁改,戒惧慎独中来。儒所谓“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云者是也。徒听人说话,无益,专靠书册上文字间者,亦末矣。执此论之,则人君为学,莫如自得。

苟能自得,则人物邪正、政事得失,在我度内,妍媸轻重,莫能逃遁于衡鉴之中。而用舍明决、举措得宜,如人之耳听目视、手执足履,惟吾所欲,而无不如志矣。其或不能自得,而徒取资于讲说而已,则心常,掣肘矛盾。虽使硕辅鸿儒,日侍经幄,嘉猷至论,盈满前后,如扶醉汉,东倒西倾,尚何匡救之足赖哉?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正。”又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与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说之者曰:“政事之失、用人之非,智者能更之,直者能谏之。非心存焉,则事事而更之,后复有其事,将不胜其更矣;人人而去之,后复用其人,将不胜其去矣。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则亦莫之能也。”

臣愚继之曰:“所谓‘大人’者,之徒是也。而既不能格之君,又不能格两诸君之心。是,非无大人格君之德而然也,君臣相遇,自古为难故也。”本朝儒臣成守琛读《孟子》此章曰:“有能以是说告吾君者乎?”朱文公尝读义理书而味之曰:“食芹而美,欲献之吾君。”古之人乐善爱君之诚,至于如此。是皆恻怛悃愊中流出,初非苟然外假之辞也。伏愿殿下惕然动念,而特加体验焉。

大槪在廷诸臣,非无才智愿忠之士,而已见国势之无着手处,全事姑息,苟保禄位,冀延岁月于目前,不复为长虑远计。在廷之臣犹如此,况在海遐远之地者乎?纪律荡然,无缓急战守之备;人和已失,无亲上死长之民。脱有事变,土崩瓦解,则将何以支撑乎?将来之事,虽未逆睹,既往之迹,历历可考。言念及此,不觉气塞。

臣田野小民、韦布贱士。其于国家休戚、生民利害、时政得失,似不当深念。而只缘食土之毛,重感征召之恩,夜观昼察,仰屋长吁,欲言而难言者久矣。今因陈谢之章,敢开僭妄之喙,出位之罪,固知难免,而一端忧国之忱,亦出于秉彝之天也。

伏愿圣明不以人废言,亦不以言取人。请以下所陈者,为殿下自谋之地,勿视之寻常,而夙夜警省焉。以上所陈者,察臣愚私闷之情,哀怜矜恕,幸宽逋慢之诛焉,则不惟臣身免于狼狈,于朝家重惜名器之道,亦为合宜,愚臣幸甚,国体幸甚。臣不胜瞻天望极,感恩畏义,祈恳切迫战栗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