濳研堂文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

卷第一 濳研堂文集 卷第二
清 钱大昕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嘉庆丙寅刊本
卷第三

潜研堂文集卷二

               嘉定钱大昕

  论

   春秋论

春秋褒善贬恶之书也其褒贬柰何直书其事使人之

善恶无所隐而已矣曰崩曰薨曰卒曰死以其位为之

等春秋之例书崩书薨书卒而不书死死者庶人之称

庶人不得见于史故未有书死者此古今史家之通例

非褒贬之所在圣人不能以意改之也鲁之桓公宣公

皆与闻乎弑者也其生也书公其死也书薨无异词文

姜淫而与闻乎弑者也其生也书夫人其死也亦书薨


书小君无异辞书薨者内诸侯与小君之例也非褒之


也春秋不夺之也然犹可曰此为君讳尔公子遂之弑


其君之子季孙意如之逐君皆大恶也其死也亦书卒


无异辞书卒者内大夫之例也非褒之也春秋不夺之


也然犹可日此为宗国讳尔吴楚僭王之君也郑伯窹


生射王中肩者也宋公鲍与闻乎弑者也其生也书爵


其死也书卒皆无异辞书卒者外诸侯之例也非褒之


也春秋亦不夺之也弑逆之罪大矣以庶人之例斥之


曰死可乎曰不可是诸人者论其罪当肆诸市朝仅仅

夷诸庶人不足以蔽其辜论其位则彼固诸侯也大夫


也夫人也未尝一日降为庶人而我以庶人书之非其


实矣纪其实于春秋俾其恶不没于后世是之谓褒贬


之正也后之学春秋者乃有书死之例其说本于檀弓


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史家未有书君子之死日终者


而独书小人之死吾不知其何义也古书未有以死为


贬词者以舜之圣而尚书曰陟方乃死死果不美之名


乎孔子曰予死于道路乎又曰予殆将死也孔子肯以


小人自居乎死而不朽谓之令终尚书谓之考终命否


则徒死而已檀弓之言与曾子启手足之意相近非为

纪事者言之也颜子大贤也而论语书之曰死且屡书

不一书庄子老氏之徒也而其书有曰老聃死皆非贬

词也褒善贬恶之义莫备于春秋谓春秋之法有所未

备而以意补之岂后儒之识能加孔子之上乎哉或曰

先儒所重者善善恶恶之大义自我作古不必因乎春

秋曰人之善恶固未易知论人亦复不易班固以上中

下九等品古今人后世犹且嗤之况以死与卒二者定

君子小人之别其权衡轻重果无一之或爽乎扬雄之

仕于莽于去就固不无可议然方之刘歆甄丰之徒何

如方之莽操懿裕之徒又何如有王者起而定其罪轻

重必有别矣操懿尚不能槩以死书之何独责于雄哉

后汉之名臣曾仕莽者不少执此例而充类至尽史之

得书卒者少矣有书有不书是为同罪而异罚后人求

其说不得则上下其手壹以法吏舞文之术行之此又

非作者之意也稽之于古书死未足为贬词即以其例

求之则予夺之际殊未得其平而适以启后人之争端

故曰明乎春秋之例可与言史矣

   春秋论

昔唐吴兢𢰅天后本纪次高宗下而沈既济非之以为

当合于中宗纪且引春秋书公在干侯之例请毎岁书

皇帝在房陵太后行某事纪称中宗而事述太后所以

正名而尊王室也当时议竟不行至紫阳纲目出始采


其说毎岁首书帝所在又嫌于用武氏纪元乃虚引嗣

圣年号自二年讫二十一年至神龙反正而止于是唐


无君而有君中宗无年号而有年号后儒推衍其例以


夏少康始生之岁为元岁而夏之统不中绝又有议引


汉孺子婴居摄之号而黜王莽纪元以存刘氏之统者


此亦极笔削之苦心而称𥙷天之妙手矣谓如此而合

于春秋之指则愚窃未敢以为然也鲁昭公之岀也鲁

未尝立君鲁之臣民犹君之也若齐若晋犹以诸侯之

礼待之也昭虽失国而未失位故生称公葬称我君自


二十六年至三十二年皆昭在位之年也非春秋强加


之也昭之丧至自干侯而嗣君始即位于柩前明乎鲁


人犹公之也公之号未替故春秋据实而书之非已降


而虚尊之也昭公之在外者七年而岁首书公在者三


其始居于郓郓本鲁地则犹在国也故不曰公在郓也


干侯非鲁地则谨而书之犹襄公二十七年书公在楚


也此亦方䇿之例非春秋之特笔也唐之中宗尊号已


去此山阳公陈留王之类也武氏篡夺已成其纪元也


犹晋泰始宋永初之类也沈氏欲以春秋昭公之事例

之是不然矣或日武氏虽篡唐之臣民未尝㤀唐也缘


臣子之心而书之奚为不可日汉之亡其臣民亦未㤀


汉也今有编汉魏之年者改黄初二年为建安二十六


年岁首书日帝在山阳邸以为缘故臣之心而书之可


乎不可乎顷在京师优人有演南阳乐传奇者诸葛武


侯卧病五丈原天帝遣华佗治之病即已无何遂平魏


吴诛其君及司马氏父子观者莫不拊掌称快唐中宗


嗣圣纪元之有二十一年此南阳乐之类也或日晋之


东也河西张氏称建兴者至四十馀年唐之亡也河东


凤翔称天祐者二十年古之人固有虚称年号而无其

实者矣日史者纪实之书也当时称之吾从而夺之非


实也当时无之吾强而名之亦非实也建兴天祐之君


已亡其纪年已替然一方固犹称之矣河西之人知有


建兴不知有建武太兴也河东凤翔之人知有天祐不


知有开平贞明也叙一国之事用其本国之元自古良


史之法固如此嗣圣纪元止一年耳自二年以至二十


一年皆后人强名之而非其实也非史法也自古以攘


夺而立国者多矣幸而统一寰宇则不得不纯以天子


之制子之要其篡夺之恶自不可揜不系乎年号之大


书与否也若云绌其年号以贬之则书其年号者即为

褒之也如晋如隋又何褒焉武氏之恶极矣后世小夫

妇人无不丑之不待绌其纪元而后乱臣贼子惧也纪

嗣圣之年不能不纪武氏之篡唐祚之中绝非后人之

笔得而存之也审矣彼中宗者以嫡嗣而承大统不能

防闲其母使国祚移于外家此唐之罪人也论春秋之

义当在贬斥之例唐之臣子不得已而以中兴称之后

之论世者无故而虚加以尊号者廿年是亦不可以已

乎既济唐臣恶周之厕唐而为中宗讳尚为有说后儒

遂以为春秋之例如此是诬经也

   大学论

昔孔子吿曾子一以贯之之道后世尊之以曾氏为得


孔子之传礼记大学一篇汉唐诸儒皆不详何人所作


朱子疑其岀自曾氏第于古无所考学者犹疑信参半


然予读大学书与忠恕一以贯之之旨何其若合符节


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曰


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孟


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又曰爱


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荅反其敬行


有不荅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古之治天


下国家者未有不先治其身者也身之不治而求治于

民所谓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者也非忠恕之道


也天子以至庶人其分不同而各有其身即各致其修


身之功故不曰治天下而日明明德于天下德者人之


所同有也以一人治天下不若使天下各自治其身故


曰与国人交天子之视庶人犹友朋也忠恕之至也天


子修其身于上庶人修其身于下不敢尊已而卑人不


敢责人而宽已不以已之所难者强诸人不以已之所

恶者加诸人夫然故施之于家而亲爱贱恶畏敬哀矜


敖惰无辟也施之于国与天下而上下前后左右无拂

也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一人之身尽天下之情絜矩

之道即修身之道也由身推之而至于家由家推之而

至于国由国推之而至于天下吾道一以贯之而已矣

忠恕而已矣大学之功始于致知格物物有本末格物

者格此物也致知者知本之谓也自忠恕之道不讲而

治与道分本乱而求末之治所由与唐虞三代之治异

   大学论

大学论平天下至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帝

王之能事毕矣然而所好之不可不慎也民之所好者

利而上亦好之则必至夺民之利利聚于上而悖岀之

患随之矣夫利之为言赖也上下所赖以用者惟财而

财之源出于土有人而土可治土治而出赋税以奉上

财用于是乎不竭有小人者刱为理财之说谓可不加

赋而国用足也于是阴避加赋之名阳行剥下之计山


海关市之利笼于有司日增月益曰吾取诸商贾非取

诸民也然商亦四民之一上之取于商者逾多则货益

昂而民之得货益艰商未病而民已病矣又刱为节用

之说谓吏俸可减也簿书期会之间小有违失可夺其

俸以示儆也大吏无以自给则取之小吏小吏无以自

给则仍取之民虽不加赋较之加赋殆有甚焉大学一

篇极言以利为利之害初无一言及于理财朱文公释

此章之意云务在与民同好恶而不专其利正谓同好

恶之君子当好仁而不可好利耳天下之财自足供天

下之用财者天之所生上与下共之者也上不多取于

下则下不觊觎于上上下各安其欲而无自利之心吏

不贪残国无奸盗此久安长治至易至简之道也圣人

岂有它谬巧哉

   皋陶论

苏子瞻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师将杀人皋陶曰杀之

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严而乐尧用刑

之宽此非尧与皋陶之言也苏氏以意度之而后人多


称之甚矣苏氏之失言也记曰刑者侀也侀者成也一


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焉夫所谓尽心焉者凖乎情


酌乎理而断之以法审之于用法之先而持之于定法


之后杀之法当杀也非有司所得而杀也宥之法当宥


也非天子所得而宥也天子以三尺法付之士师而士


师即奉斯法以从事一出一入民之生杀系焉法当杀


而故出之是之谓纵法当宥而故人之是之谓滥天子


之不可以纵奸而士师之不可以滥杀也夫人而知之


矣且以尧之圣而举皋陶以为士师非以其用法之公

而当乎如其公而当也皋陶曰杀之尧亦曰杀之而天


下不病尧之好杀皋陶曰宥之尧亦曰宥之而尧亦不


咎皋陶之好名孟子不云乎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


王者之民皥皥如也若夫畏其臣而乐其君此叔季之


事非至治之世所宐有也古之称执法者莫如皋陶皋


陶而曰杀之必其法之不得宥者也而尧乃骩法而宥


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皋陶亦可辞士师而去矣


或曰皋陶非不知其可以宥也欲恩之出于上耳夫恩


岀自上非大公之治也帝王之治天下如天地然春温


秋肃造物不居其功赏庆刑威朝廷不矜其断惟无私

而已矣人有罪而杀之可矜而宥之皋陶之仁即尧之

仁也士师得其职而天下无冤民天子之仁孰大于是


顾沾沾焉侵有司之权活数人之命以市恩于天下曾


谓尧之圣而为之哉欲恩之出于已而委怨于有司是


上贼下也计恩之必出于上而鍜炼周内以入人之罪


四海之大其丽于法者多矣天子虽甚圣神安得人人


而平反之是下贼上也上下之间以术相欺刑罚之不


中必自此始矣故曰此苏氏之失言也或日苏氏之言

盖有所本矣记云大司宼以狱之成吿于王王命三公


参听之三公以狱之成吿于王王三宥然后制刑非宥

之三而何曰周礼有三宥之法一宥曰不识再宥曰过

失三宥曰遗㤀秋官司刺掌之矣大司宼吿狱成其合


于三宥者三公与司宼先平断之而后称王命以宥之


耳非有司欲杀之而王特宥之也若夫文王世子所云


公曰宥之有司曰在辟者乃公族有罪之法固不可援


以为证也

   冯煖论


古之为大臣者公耳㤀私国耳㤀家君推诚以任下臣


尽力以报上循乎理之所当然而未尝求馀地以为藏


身之固以故功成名遂而身益安予读战国策见冯煖

为孟尝君谋三窟事何其识之鄙而谬也夫孟尝君之


于齐有公族之亲有相之尊不务治国爱民为先而徒


招致任侠奸人为之食客欲假其谲诈要誉一时以长


享薛邑之奉此其识量凡近固难以古大臣之义责之


而士之能以古人自待者亦安肯留门下幸舍与鸡鸣


狗盗者比肩然则煖之依附孟尝君而为之谋三窟也


固无足怪虽然其所为谋者则已左也夫相齐而不能


自安以䜛谤之身而守区区之薛虽得民何益秦齐之

仇也不容于齐而求之秦秦未信也而齐之疑滋甚传


曰邑有先君之庙曰都春秋以降强臣之据大都而覆

其家者何可胜数曲沃晋之宗庙在焉而栾氏以亡吾


未见立庙之可以存薛也设有䜛人交构其间而声其


罪以责之则市义之名已非人臣之义而贰于它国罪

且不容诛或援大夫不得祖诸侯之礼将以立庙为僭


有是三者孟尝君且重得罪于齐又安得以一日高枕


而卧乎大臣之道祸福当置之度外别无自全之策仕


而营三窟未有能免者也战国之际法网尚疏故孟尝


君幸而得免而后人以为煖之力岂不谬哉

   鼂错论


汉文帝时鼂错上书请以术数教皇太子拜太子家令

太子家号错为智囊及景帝即位错益贵用事谋侵削


诸侯吴楚兵起以诛错为名错竟要斩东市乌呼景帝


可谓失刑矣虽然错固有以教之也古之人君于其臣


也尊之信之礼貌以待之故臣不挟术以干君君亦不


忍徇利而弃臣春秋以降主益替臣益骄于是始有倡


为刑名之学以救时之弊以尊君而抑臣者商鞅以之


强秦而卒以自亡秦人用鞅之法幷天下愈益任法蒙


恬李斯皆将相久任事秦以法诛之若刳羊豕然古之


能尊其君未有如秦者也秦以胥史仆隶待其臣而臣


于秦者亦尽顽顿无耻无有与上同休戚者商鞅之法

不独自亡而终以亡秦矣汉文宽仁待下而鼂错以刑

名进错知帝不能尽用因请以术数教太子盖知太子

之猜忌而投其所好也天子在而自结太子错自此见

轻于太子矣吾闻以仁义治天下未闻以术数治天下

以术数者好杀而不信其臣者也错之对策拟汉文以

五帝谓群臣莫能及而勉以躬亲其事盖导其君以骄

也君骄而侵臣之职于是乎任法而不任臣以臣为不

足任也故杀之而不悔此错之所谓术数矣错之说不

用于文而用于景错欲倾诸大臣而中之以法而景帝

乃即以此术杀错何也吴之反谋非一日矣帝之与错

谋吴非一日矣帝之所忌者惟吴而错欲因以谋楚赵


诸国则非帝本意也帝方倚错为智囊而错谓非侵削


诸侯则天子不尊而宗庙不安帝之排众议而任错将


以制七国也七国反错无以制之帝知错之不足任也


而诛错之谋成矣且错之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


可信陛下不如自岀临兵使错居守噫汉之群臣举不


可信错独可信乎将兵者不可信居守者又可信乎使


天子将不可信之臣以行而天子亦安肯留不可信之


臣以守此一议也景帝固疑错之有异志矣不然要斩


极刑也孥戮惨法也果用爰盎之计杀一错可以谢七

国何忍加以要斩且幷其父母妻子同产尽置之重辟

哉错谓群臣不可信故诛错以安军中诸将之心此景

帝之术数即错所教也礼有议贵议能之例而法家绌

之恶其法不立也法在必行错所受申商之学如是庸

讵知适以自祸也是故任刑之君常至于乱国任法之

臣常至于杀身鞅斯惨礉而秦速亡萧曹清静而汉后

灭错之不幸见诛汉之幸也不然以景帝之猜忌而错

以刻深辅之几何其不为亡秦之续矣

   何晏论

昔范甯之论王辅嗣何平叔也以为二人之罪深于桀

纣晋书既载其文又以崇儒抑俗称之乌呼甯之论过

矣史家称之抑又过矣方典午之世士大夫以清谈为

经济以放达为盛德竞事虚浮不修方幅在家则丧纪

废在朝则公务废而甯为此论以箴砭当世其意非不

甚善然以是咎嵇阮可以是罪王何不可史载平叔为

尚书奏言善为国者必先治其身治其身者慎其所习

所习正则其身正是故人君所与游必择正人所观览

必察正象放郑声而不听远佞人而弗近可自今以后

御幸式干殿及游豫后园皆大臣侍从因从容戏宴兼

省文书询谋政事讲论经义为后世法予尝读其疏以

为有大儒之风使魏主能用斯言可以长守位而无迁


废之祸此岂徒尚清谈者能知之而能言之者乎若夫


劝曹爽绌司马懿此平叔之忠于公室也爽固庸才不


足与断大事不幸为懿所害魏之国是去矣辅嗣位虽


未显而见知于平叔尤深当亦非厪以浮誉重者甯柰


何不考其本未而辄以膏粱傲诞利口覆邦诋二人者


哉自古以经训颛门者列于儒林若辅嗣之易平叔之


论语当时重之更数千载不废方之汉儒即或有间魏


晋说经之家未能或之先也甯既志崇儒雅固宐尸而


祝之顾诬以罪深桀纣吾见其蔑儒未见其崇儒也论

者又以王何好老庄非儒者之学然二家之书具在初


未尝援儒以人庄老于儒乎何损且平叔之言曰鬻庄


躯放元虚而不周于时变若是其不足乎庄也亦毋庸


以罪平叔矣陈寿之徒徒以平叔与司马宣王有隙而


辅嗣说易与王肃父子异晋武肃之外孙也故传记于


二人不无诬辞而甯复倡为大言以諆之恐后人惑于


其说爰著论以駮其失焉


   梁武帝论

治国之道如养生然养生者不能保身之无病而务求


医以药之治国者不能必政之无失而务纳諌以救之

是故血气之强壮非不可恃也而讳疾而不慎者身虽


强必夭人民之富庶非不可恃也而拒諌而自矜者国


虽安必亡昔梁武帝以雄才手定大业在位四十馀年


修礼正乐祥瑞毕臻迹其生平无大失德而终于国破


身亡为天下僇史臣以为耄年委事权幸之故夫权幸


之臣必乘人主之昏怠淫侈始得售其奸武帝博通经


史洞尽物情不可云昏三更理事日昃就食至于百司


莫不奏事不可云怠布衣皂帐食无鲜腴五十外便断


房室不可云淫与侈且其时所称权幸者不过朱异耳


以言乎幸既非闳籍之伦以言乎权亦非梁窦之亚侯

景之纳降出自帝意而异特赞成之故帝终不以是咎

异谓一异足以亡梁非笃论也然则梁何以遽亡曰梁

之亡亡于拒谏而自满也方创业之始沈范周徐大都

非骨鲠之彦护前之失休文已早识之及临御日久旧

臣雕落以为天下皆莫已若也而恶人之谠言谠言不

至于前则所用者皆容悦谄谀之徒无有为梁任事者

而梁之亡形成矣观于贺琛之谏非甚激切而武帝口

授主书诮让几二千言曰贪残曰奸猾则诘其主名曰

深刻曰烦费则穷其条目必使之谢过不敢复有指斥

而后已乌呼武帝岂诚以长吏为无一贪残白司为无

一深刻朝廷无一妨民费财之事也哉不过涂饰一时


耳目以箝谏者之口谓可欺天下后世尔且其言曰我


自除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多历年稔乃至宫人亦不食


国家之食夫天下之财止有此数正赋之外别有私蓄


要皆国家之物帝与宫人非能辟谷岂有不食国家之


食之理以是推之多见其伪而已矣夫琛所陈四事者


虽中当时之弊犹不至于亡也病在自以为是而恶人


之言言事于人主之前人情之至难也引而进之犹惧


其弗言责而怒之谁复为言者以四海之大百司之众


无一人能为朝廷直言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何也正

人者朝廷之元气也无直言则正人之气不伸而夸毘

体柔之徒进而用事虚美熏心实祸闭塞识者知有土

崩之渐而宴然犹以为金瓯无缺也当此之时虽无侯

景亦不免于祸何也元气衰则百病皆得而杀之不必

痈疽之能杀其身也虽然以武帝之聪明才略岂不知

为其身与其国计特以自信太过视谏诤之言皆浮而

不切于务徒足以损已之名故拒之甚力也庸讵知祸

之一至于斯哉是故有天下而能保之者必自纳諌始

   王安石论

世称王安石误用周礼而宋以亡非也安石曷尝用周

礼哉记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经礼者周官也曲礼者

仪礼也晋韩宣子观易象与鲁春秋而知周礼之尽在

鲁安石立经义法废仪礼春秋不用至诋圣人之经为

断烂朝报而驱士大夫以习其所为新经义者其𡚶且

誔如此安知所谓周礼哉所以尊周礼者将以便其新

法也六官之中大纲细目无所不备独取泉府一官以

证其青苗市易之法安石SKchar尝用周礼哉安石之人对

也劝神宗毎事当以尧舜为法而讥唐太宗所为不尽

合法度可谓责难于君矣及观其诗有云今人未可轻

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而其子雱遂亟称鞅为豪杰之

士夫鞅之所为三尺童子耻之安石将以经术致君尧


舜而称鞅不置何为乎安石平生好为大言欺当世一


旦得君欲去旧臣及异已者而惟其所欲为于是乎亟


变法令而以富强之说进又以为不托于圣人之法则


无以坚人主之信而箝异已者之口此即商鞅之挟三


术以钻孝公者也其托于用周礼者安石之伪也予尝


论安石之学出于商鞅而鞅之法专而一安石之法繁


而纷则才已不逮鞅自言其治之不如三代而安石藉


口讲学动必称先王以揜其言利之名则鞅犹不若是


之诈也此所以败坏决裂不如鞅之尚有小效也范纯

仁申中书状谓其舍尧舜知人安民之道讲五伯富国

强兵之术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盖切中

安石之病后之人重其文辞因欲未减其误国之罪如

公议何

   洛蜀党论

元祐之初东坡在翰林伊川在经筵海内方拭目望其

登进伊川起自田闲资望尚浅于经筵欲复坐讲之制

俨以师道自居固难久于其任矣苏与程虽志趣不同

亦断无妒贤疾能之意乃以枉SKchar市叔孙通之诮深恨

切齿而其徒朱光庭等群起而攻之当时温申两公初

更新法熙丰憸人屏居散地窥伺衅隙而光庭首擿东


坡试馆职策问以𧩂讪先朝为词此蔡卞章惇意中欲


言而未敢言者而光庭首先及之其心特欲为师报怨


而绍述之祸即此一言启之卒之两败俱伤并其师亦


人于党籍而不复振譬诸乡人有怨其邻者持火往𤑔


之而不虞燎原之焰延及已之室庐祠宇而靡有孑遗


也光庭之无远虑未足深咎盛德如伊川何未闻出一


言以阻之邪明道以忤王安石见黜乃言新法之行吾


辈激成之岂可专咎安石东坡之于伊川不过口舌讥


诮在大度者正可置之勿论何遽视为不解之仇也明

道尚宽于安石而伊川不忍于东坡母乃量之未广也


乎夫摭语言文字之失陷人于罪纵使幸而得逞如吴


处厚之于蔡确犹为士论所薄况洛蜀之隙其端至微


而光庭与贾易首先攻苏以致朋党之说牢固而不可


解久之为奸臣借口遂成一网打尽之局诗云谁生厉


阶至今为梗夫树党以攻苏者程氏门人为之蜀党之


名亦贾易辈加之也以诽𧩂为罪则必以绍述为功光


庭辈不过借此名目蕲于必去苏氏非欲翻元祐之案


而其祸乃至如是之烈吾读李氏续通鉴长编考两家


交恶始末未尝不三叹息也

   张浚论


昔子路问夫子以行三军则谁与而夫子荅之以临事


而惧好谋而成夫兵者凶器故战为圣人之所慎必有


素定之谋而后为之而必成有其志而无其时弗居其


位可也有其时而无其才弗任其事可也岂有托忠义


之名驱不教练之卒任不素习之将而侥幸于一试者


哉宋之张浚志广而才疏多大言而少成事迹其生平


用兵有败无胜此圣人所讥暴虎冯河SKchar而无悔者而


史家曲为称赞至以诸葛武侯相况何其拟之不于伦


邪武侯于隆中问荅已谓曹操难与争锋欲收荆益以

为根本既而卒如其言及后主之世前后岀师鞠躬尽


瘁盖审乎已之智谋足以制敌而不制于敌即未能一


举吞魏亦必无失地蹙国之虑故任其事而不辞耳浚


早年为汪黄所引专攻李纲本非公论所与逮苗刘之


变兴师勤王致位枢密遂幡然以功名为已任其始欲

经略关陜意非不善也乃有李彦仙而不能救有曲端


而不能用富平一败五路尽失不得已为保蜀之计既


而撒离喝入兴元又不能固守俟其粮尽引退䩄然以


收复论功其进退无据亦已甚矣淮西之役既夺刘光


世兵权乃疑岳飞而不用欲以轻躁喜事之吕祉尽护

诸将郦琼既畔资粮尽空淮西之未失者特其幸耳隆


兴之初金主新立彼虽有衅我实无谋以垂暮之年驱


难御之将倾国大举裁得两县便即溃败此岂有老谋


胜算者哉吾谓浚之无谋不待溃败之时知之当其出


师之始而已知之何也古之克敌者量力而进如善博


者非胜弗投也桓温尝灭蜀矣刘裕尝灭燕与秦矣不


闻请移跸以壮其声势也即诸葛之北伐亦何尝请后


主幸汉中哉浚初经略陜西则请幸武昌矣其后用兵


淮泗则又请幸建康矣武昌之议幸而不用建康之与


临安均为偏隅浚既志在恢复而犹必假主威以作将

士之勇此其气已怯其号令必不严固不待临陈而知


其无能为矣彼特见澶渊之役以天子自将成功而不


知真宗全盛之时思陵播越之后事势迥殊彼方畏金


如虎而我欲借其虚名以当孤注之掷亦见其惑矣靖


康之耻臣子一日不可㤀身为大臣自量无戡乱之才


毋宁避位以俟能者否则竭生民之膏脂糜生民之血


肉有损于邦国无益于君亲况乎建议移都虽曰责难


于君实欲分已之咎此尤无䇿之甚者未可以其负一


时盛名而随声附和也

  轮回论

呜呼始为轮回之说者谁乎其欺天诬神驱斯世而入

于禽兽者乎夫天地之生人与生物同而人独灵于万

物者以其有人伦也五伦以孝为先人无愚不肖未有

不爱其父母者以其身为父母之身也故终其身而不

㤀父母自有轮回之说而有今生之身有前生之身

又有前乎前生之身推之至于无可穷皆即我之身即

各有父母身死之后又有来生之身又有后乎来生之

身亦推之至于无可穷亦即我之身而又各有父母于

是乎视父母如路人不以为恩而转以为累必出家学

佛而后可免于轮回之苦此其惑人计甚狡而言甚巧

矣而人之习其教者昧其可孝可弟之心甘为不孝不

弟之事靡然从之千有馀年而不悟可不为大哀乎夫

生死者人之常犹草木之春荣秋落也形神合而有身

若色香合而为花未闻花落而香留安得身亡而神在

自众庶挴生方士以长生诱之久而不验释氏后入中

国乃谬悠其词以为形有去来神无生灭不受吾法即

堕轮回之苦骤听之似亦导人为善而不知其教人以

不孝不弟之为祸烈也或曰神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形与神既非一物则神亦可不灭曰始死之际魂魄相

离虽有升降之殊终无久而不散者先王知鬼神之情

状故制祭祀之礼使有所归而不为厉承祭者必其子

孙子孙与祖父气相嬗也非其族弗祭气不属也若如

释氏所言昔为张甲之父今为李乙之子风马牛不相


及矣何以𥙊为易传曰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

家必有馀殃祸福皆人所召而作不善者祸及其身甚


则及其子孙感应之理昭然可信也今其言曰前生作

恶今生受苦是张甲之恶移祸于李乙之家傎到孰甚

焉此非导人为善乃劝人为恶耳且轮回之权谁实司

之将穹苍自主之耶抑将设官分曹具簿籍置胥徒一

一校其违失视下界官司繁剧且百倍耶此其说难以

欺三尺童子而世之粗读儒书者亦或𡚶听而深信之

是诚何心哉先儒言老氏近于杨释氏近于墨以予观

之释氏亦始终为我而已恶睹所为兼爱者彼其弃家

而学道并父母亦不暇顾而唯求已之不入轮回是视

已重于父母也就使果证上乘亦唯一已得大自在于

众生何与焉一生受人供养自𮗜素餐乃借普度众生

为辞以诳惑檀越诡言兼爱实则为我也杨之为我不

肯损己以利天下而释则并取天下之利墨之兼爱犹

曰施由亲始而释则𡨚亲平等是其害尤甚于杨墨也

圣贤之求道以明人伦也弃人伦以求道则非吾所谓

道圣贤之存心存其孝弟之心也舍孝弟以言心则非

吾所谓心人生天地闲只有见在之身夭寿不贰修身

以俟之身存则道存身没则名存名存道亦存也前生

后生于吾何与安有轮回之患哉本无轮回而辄自恐

怖是为𡚶想以轮回恐怖人是为𡚶言蔑伦之人天所

不祐㤀亲而求免堕落乃真堕落也虽日谈心性奚益

且夫田鼠为鴽爵入大水为蛤物或有之唯人独否人

所以异于禽兽也自有轮回之说而人且入于畜生矣

畜生亦转而为人矣人虽甚不肖岂有甘心侪于禽兽

者禽兽知母而不知父出家者并父母而远之其知识

亦何异于禽兽哉吾故曰是不足与深辨也去其轮回

之想可矣







濳研堂文集卷二       门人袁廷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