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凉岸/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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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辞婚媾贞女事空王 治强梁穷员遏天子
编辑 诗曰:
堪嗟世事总归空,眼底沧桑事不同。
绿水青山埋艳妇,丹枫黄土葬英雄。
三分气在争荣辱,一双脚直任西东。
阎浮空作千年计,尽属南柯一梦中。
这一首律诗,专写那世人,趋时奉势,凌贱欺贫,但顾目前,不料其后。况人生一世,百年瞬息,智愚奸直,作为诸事,全同梦幻,忠直者流芳百世,奸邪者遗臭万年。且世事沧桑,贫富无根,只有那绿水长流,青山不改。一生作事,真同石火电光﹔百岁辱荣,无异浮云泡影。守道者到底安益,妄为者终受灾迍。依吾看来,还须洗心革面,迅为吉人,天必佑之,人必敬之也。古人有四句言词道得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善恶报应,在前在后。
却说冯国士,被王御史参坏,降了外职,心里好不气恨,只埋怨尤寡悔与妻子,替他干这掣肘的事。又懊悔自家没有主意,错听了他,大家讨了好些寡气,又免不得束装出京。这些同年僚属,见冯国士被劾调任之官,恐怕王御史见怪,一个也不来赆行。冯国士凄凄凉凉,败兴离京,因脸上没有意思,不好回家,就一迳往广东赴任。到得阳江县,谁知又是荒瘠之地,粮虚民悍,十分难治。勉强做了三年,指望升转,那知钱粮递年挪垫,再不得清。抚院具疏题留,反将新旧积欠,责成冯国士在任料理。冯国士推不脱的受累,只好耐心催征,是时女儿已是长成七岁,却天性聪慧,不类凡类,从小便会识字,女红针指,事事皆能。父亲叫他读书,不上两年,便能出对写字。那指腹为婚的话,父母虽不曾与他说知,他心里灵敏,当初父亲被王御史参劾的情由,已略略有些知觉,及盘问奶娘婶女,都不肯说。又过了两年,冯国士欲在任所觅配,小姐便不肯道:“孩儿年纪尚幼,爹爹未必在此久任,将来尚要迁擢,且到家里再处。”父母那里肯依他性儿,只终日央媒作伐,今日也是议亲,明日也是择配。
小姐一日忽想道:“我若幼时果有割襟指腹的事,便当终身无二。古云‘一马一鞍’,虽贵贱死生,断无改易之理。爹爹常说,为我被王御史参坏,其言可疑。我想,小儿女家,有何事可以坏得父亲名节?除非嫌贫弃旧,变乱婚姻。或者台臣因此参劾,亦未可知。若是为此情由,疏内自然说及,况历年京报,父亲都集在一处,未曾散失。今不免去捡来一看,便知就里。”这日,乘父亲坐台比较,悄然走到书房中来,把报箱开了,挨著年次寻去。偶然看到一册,劈头就是监察御史王一本,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等事。小姐见有些古怪,便从头至尾细细看完。却正是王御史参他父亲的原疏,不觉大喜道:“原来果有此情,我父母恁般势利。那袁之锦不知何等人家,此时怎又不来讲起。我既得了这个踪迹,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便索立定主意,做个贞烈女子,不去随波逐流便了。”因将这疏稿扯了下来,藏入袖中,把箱儿仍旧关好。有诗云:
多情恋生只乌衣,王谢堂前岁岁归。
纵使朱梁凋废尽,春风犹绕旧巢飞。
且表冯国士,一心要扳个贵家女婿,无论乡绅现任,各处遣媒送贴。女儿闻知,向父亲求告道:“孩儿性洁好静,不喜尘俗,且福薄命寒,自知寿夭,爹爹幸勿为孩儿求配,以致陷于凡欲。但愿半椽事佛,习静焚修,以种来生福果。不知爹娘意下如何?”冯国士道:“我止生你一人,别无子女,正欲联姻贵族,借以娱老,怎说个出家两字,使我膝下无人。”小姐道:“非是孩儿敢离父母,但一子出家,九族升天。孩儿实欲苦修德行,以报无极深恩。且自忏尘愆,免得堕落恶道。孩儿志愿已决,爹妈幸勿相强。”尤氏听了,不觉便怒道:“小小女儿,不遵父母教训。千金小姐不做,反要修行出家,岂是我们官宦人家做的,满望招个做官女婿,使吾为父母者也享半子之荣。难道任你主张,父亲的体统也不顾了。”小姐道:“我预料爹妈自然不肯,今后也不敢再来禀告,只索自行其志便了。”说罢哭进房中去了。尤氏虽然责备了他几句,终是爱女,恐怕他气坏了,隔了一会,便叫丫头去与他解闷。丫头走到房前,门已闭著。叫了几声,并不答应,便往空隙里一瞧,只见小姐将幅白绫儿,缢死在床上。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一步一蹷的报与主母。冯国士夫妇听了,惊得一身冷汗,如飞赶到房中,看见果然缢死,放声大哭。冯国士慌忙解下汗巾,摸他心口尚温,叫丫头浇些姜汤,灌了几口,便微微有些气息。丫头替他周身运动了一回,方才醒转,夫妇大喜。将些好话安慰上几句,著丫头好生劝他调养。冯国士夫妻两个只道劝住了女儿,已可安心,谁知小姐只等丫头走开,仍旧做这把戏,惹得丫头惊报不迭,父母忙来解救。一连五六次,弄得日夜惊惊惶惶,举家不得安逸。尤氏没法,只得与丈夫商议道:“女儿立志如此,料已强他不得,倘然做出三长两短,我与你眼前更有何人。不如寻个清净尼庵,等他权住一两年,虽然不是体统,还强似看他自尽,只不容他落发便了。”冯国士也没奈何,只得任他主张。尤氏悄然叫家人,到外头寻了一个永福庵,极是幽闲清净,住持老尼叫做洁慧。尤氏亲去到庵中烧了香,与洁慧说知此事,洁慧大喜道:“难得小姐有此善心。老尼自然小心伏侍,奶奶再不必挂怀。”尤氏回去,与丈夫说明,择了吉日,送至庵中,拨两个丫头,一个奶娘,随去伏侍小姐,不在话下。从此把那求婚的事,只得丢在一边,绝不去提起了。
那冯小姐自到永福庵中,便除荤戒酒,终日潜心梵典,并不想念家庭。光阴撚指,不觉住了三个年头,已长成十二岁了。冯国士在任已有八年,指望俸满即迁,谁知历年荒欠,钱粮催征莫楚,抚按不肯保荐,因此尚未得升。独是袁七襄,在贵州镇远卫做了三年经历,恰当弘治驾朋,正德嗣位,内外大小官员,恩诏加级,就升了福建布政司都事。在任三载,大有政声。俸满之后,又转了江南扬州府通判。虽然官运甚佳,但夫妇终日想儿子,不知存亡消息。袁吉又无音信相通,料是尚未寻著。故只忧忧闷闷,再不开怀。
一日,巡役报进卫来,说有南来进京朝觐的藩王,带著许多兵马,到在马头上了。袁七襄听说,如飞出堂,便令各役打轿,就去出城迎候。才到半路,忽见街上聚著许多人,打闹在一块。袁七襄便问什么事情,内中一人跪下禀道:“小人在这地方上居住,开个绸铺,忽有往北的藩王兵马,上岸打抢东西,到小人店里取了绸纱八十馀疋。实实本钱,也有百金,他止与小人二十两银子。众人不服,都与他争闹,反把小人店里打得齑粉。幸遇老爷经过,求老爷救小人的穷命,万代公侯。”袁七襄道:“这兵丁可在?”那人道:“现在小人家里。”袁七襄听了,便下了轿,亲自走入店中。
果然橱柜什物尽皆毁烂,见五个兵丁,把店内绸疋,尽数叠了一包,掮著要走。袁七襄看见,便唤从人拿获。众人一齐上前,都把绳子扣住,一个也不曾走脱。兵丁便骂道:“我们是千岁爷手下的人,你这通判多大的本领,敢来拿我。若千岁爷晓得了,把你那瘟官活不成哩。”袁七襄怒道:“你们这班奴才,借了千岁爷的名色,在禁城里强抢东西,肆无忌惮。岂不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清平世界,难道没有王法,就是千岁爷,怕不是朝廷的臣子吗。”喝叫手下,一面去抬顶号的大枷伺候,一面叫都捆绑起来,每人重敲五十。众人听了,都面面厮觑,不敢动手。袁七襄骂道:“奴才,敢不服使令!就打出事来,有本厅在此,难道要你衙役认罪吗。若那个违拗的,先打三十板。”众人没奈何,只得逐个捆缚起来,绸铺里也合了十来个人,一齐跪下禀道:“蒙老爷把兵丁王法,实是为民。但恐触了千岁爷之怒,则小人们都是个死,老爷一片好意,反连累小人了。老爷只消把他原物归还小人,便感戴不尽了。这几个兵丁,还求饶放,免得贻祸,是老爷十二分的恩庇了。”袁七襄道:“朝廷立法,务在必行,正欲使强梁知法之可畏,后人不敢为恶。从来化强戢暴,威爱并施,难以偏废。凡可安百姓而靖地方者,本厅志愿力行,不怕利害。倘千岁爷有怒,罪归于我,不关你众百姓事。”转叫手下著实打,皂隶略打轻了,就是二十倒板。故此一个个用出狠力,打完五十,两条腿上,连皮带肉,都卷一层。正好枷已抬到,吩咐枷号通衙,限三个月满放。可怜这几个人,打得有气无声,又套上没嘴的大枷,众人不管他死活,狠狠的拾到各门示众去了。正是:
丈夫豪胆本来真,不惜耿耿在救民。
只道贤臣应速祸,偏生天子爱贤臣。
看官,你道袁七襄如此莽裂,竟把王子的兵丁捆打枷号,就常情看来,定然有不测的奇祸了。那知除暴救民,天心最悦,你便不虑祸害。真心教人,自然也有个消灾降福的人来救你。袁七襄方趁著一时不平,做这件快心燥脾的事,恰有个紫衣少年,气宇轩昂,旁边瞧著。见袁七襄审断神明,语言刚决,只管点头称羡。及见他把几个兵丁处置得尽情快畅,一团志鲠之气凛凛逼人,那少年便拍掌大叫道:“好一个通判,吏员中有如此豪杰。”说罢就走。这二三十人,都簇拥著去了,袁七襄知是个贵人,也不在心上,并不出城去迎候藩王,竟自回衙去了。
看官,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却是正德皇帝。只因正德是个风流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四方宁谧,朝政无为,故得到处寻花问柳,拾翠偎红,偶闻广陵佳丽,因而遍访章台。这日偶然闲步,正见兵丁掳掠,因站住了脚观他肆暴。忽然撞个袁通判来,竟将凶徒正法。合著了他安民治世的仁政,不觉大喜。即日驰驾回京,发下两道手敕,一道是褒升袁七襄的,一道是戒谕藩王的。正是:
天颜咫尺人谁晓,丹诏颁临始觉明。
却说袁七襄在衙,忽传到了诏敕。因想道:“廷诏下,怎么并无邸报,有甚机密事体?”慌忙迎接。一郡官员,无不惊异,接到府堂开读,方知袁七襄特升了陕西巩昌府知府。只为惩治兵丁一事,得此优擢,心里才到想从旁观看的那紫衣少年,就是正德天子。暗暗吃惊。众官争相庆贺。袁七襄夫妇,好不欢喜。各官治酒款待,送物馈礼,好不热闹。真正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不在话下。但是袁七襄夫妇二人,只为儿子一事,久无音信,杳无下落。侄儿袁吉,并无一札通问,烦烦恼恼,真正寝食不忘。报升之后,又在任上耽阁了三四个月,才有新官下来交代。府县官员,俱治酒席,与袁七襄赆行。扬州百姓,人人感仰袁通判为民仁政,临行之际俱拈香哭别,送至百里之外。袁七襄亦含泪别了百姓,往陕西赴任不提。要知后来端的,请听下回分解。正是:
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