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炎凉岸
第六回
第七回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编辑

  诗曰:
  悲欢离合不由人,颠倒常情旧复新。
  待得水清鱼始见,那时方识假和真。

  再说刘瑾太监,自从采木回京,在路上领了袁化凤到家,抚养做儿子。见了他里衣上血书字迹,已晓得姓名居址,便将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却是个贵人八字。虽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异路前程,后来直做到三品之职。刘瑾听了,好生欢喜。雇了两个奶娘,轮流伏侍。又恐他后来知道自家父母来历,便将那领血衫悄然藏过,不与他穿。自此,岁月如棱,光阴似箭,不知不觉,过了六年。袁化凤已长成七八岁,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颖秀,性度安和。刘瑾十分钟爱,就改了姓刘,叫他做刘化凤,请个名师教授书籍。只因天性聪慧,过目不忘,到九岁上经书古文,俱已读过,又能讲题属对,作字吟诗。及到十二岁,便胸蟠锦秀,笔吐珠玑,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随你诗文词赋,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亲幸刘瑾私第,刘瑾慌忙接驾。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刘瑾俯伏叩头,天子亲手扶住。因是先帝历用之人,赐他坐下,谈论些时政。说了一会,便踱到书房中,各处闲玩。偶然在书里翻出一篇文字,题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潜心细玩,只觉言言忠良,字字剀切,不觉喜动天颜,及看到结股有一联道:“一人作孝,万邦赤子尊亲﹔百职维忠,四诲英贤辅主。”便击节叹赏道:“忠臣孝子之言,豪杰丈夫之气,何物之人,刚正如此。”便问刘瑾道:“此篇文字,谁人所作?”刘瑾跪奏道:“是臣儿子做的。”天子道:“你儿子多少年纪?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刘瑾道:“臣子才一十二岁,因是幼令,恐怕学业未精,不敢应考。”

  天子惊道:“朕谓此种文字,定是老成宿学所构,不意得之稚年,岂非神童国瑞。可令他来一见。”刘瑾奏道:“臣子本当迎驾,恐怕童稚仪貌未恭,不敢轻见陛下。今既蒙圣召,便当呼来叩首。”如飞唤出刘化凤到了面前。刘瑾先跪奏道:“臣子龆龀无知,未谙大体,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实怜才,何暇拘求细节。可速令他来见。”刘瑾便唤儿子叩头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刘化凤便站起一边。天子注目而视,见其天姿颖异,安稚不佻,便赞道:“好个名臣气象。”因问:“这文字是你做的吗?”刘化凤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构。”天子便问刘瑾道:“你是从小净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刘瑾见儿子在前,跪伏于地,不敢回奏。无奈天子偏生问了又问,必要穷究根源。刘瑾料隐不过,恐触圣怒,只得应道:“臣子实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里出身,是谁家之子?”刘瑾道:“臣缘数年之前,奉先皇爷采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携归抚养。因非过继承宗,故不知他踪迹。”天子道:“岂有此理!大凡人家遗弃儿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灾祸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抛弃。孰不冀有相见之日,自然详写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于身,再泯形迹,断绝他日后归宗之路。况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虽兄妹为婚,父子相闻,亦有何辨,岂不至于纲常废弛,恩谊断绝。诚非细故,何可秘而不言?”刘瑾见天子见识如此明进,说话如此精严,吓得战战兢兢,汗流夹背,那里还敢不说。只得奏道:“当初有一件汗衫,上留血书字迹,臣因一时遗忘。今陛下问及,方才想起。但秽污之物,不敢渎呈圣目。”天子道:“这须不妨,可速取来观看。”刘瑾怎敢违拗,只得领命去取了。有诗为证:

  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费年华。
  总然结子难为种,抵转春来几度花。

  话说刘化凤自幼被刘瑾抚养在家,瞒过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认刘瑾便是嫡父。谁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题破,他十二年如在梦里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晓得自身是何等样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别是一副心绪。及见天子倒替他盘问根由,穷究到水落石出,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慌忙伏地叩谢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对君无愧。蒙陛下开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爱,为小臣诘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于不义,陛下救臣以孝,真千古圣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愿效犬马,以报天恩。”说尤未了,刘瑾果然捧著一领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来一看,见有两行血书,写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扬州府判,叫做袁之锦,是吏员出身,又是河南籍贯,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锦历任做官,怎将儿子抛弃?且刘瑾又说在本京近地领回,既非家乡,又非宦所,如何远弃于此?其中又似不真。况衣上既用血书,必然分离于患难之顷。袁之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颠沛。”只得含忍,反不与他说明,但将那血衫付与刘化凤道:“你收著这领衫儿,少不得父母还可相见。但刘瑾抚养你十馀年,虽非亲生,亦有三年怀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顺,不可因朕说明,竟以外人相待。”刘化凤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愿以身膏斧锧。”

  当下天子回宫,刘瑾父子,直送到午门之内,方始归家。刘瑾心中如失珍宝,好生闷闷不乐。刘化凤也到书房中,将那血衫看了,呜呜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于何地,当初因甚驱迫,将我弃于道路?苟非患难,断不把未周岁的儿子忍于割舍。”想到其间,一发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饭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禀刘瑾,要往河南访问父母消息。忽然天子发下手诏,刘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听宣读道:

  敕曰:国家求贤以致治,奚必及齿而登士。子学古以入官,乌容抱璞而待。尔太监刘瑾子刘化凤,总角而负惊才,幼颖足征国瑞。教忠自父,锐志用以临民﹔兴孝惟君,学优即为登仕。重禄允宜于异日,牛刀先试乎冲年。兹授尔为文林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於戏,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飞泽国,还清溟渤之波。勉尔英猷,加之异擢。

  刘瑾父子,望阙谢恩,请过敕命,刘化凤便道:“孩儿小小年纪,如何晓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抛散何地,为人子者,方抱痛追寻之暇,何心受此爵禄。求爹爹面君告辞,待孩儿寻见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后受职,未为迟也。”刘瑾也不舍得儿子远离,竟慨然与他具疏辞职,谁知上了三疏,圣旨不允。刘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装,打发儿子赴任。刘化凤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十来个家人,择吉起程。

  先往河南,寻问袁家消息。一迳进了开封府,便寻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个家人,到外边寻问在抚院里做吏书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馀年不在衙门,人都茫然不知。且问了名字,一发都不识得。迭连寻了四五日,没个影儿。因想道:“除非到抚院里一问,自然晓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问,都没个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说道:“除非当初十年之前,有个袁之锦,曾做抚院里书办,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黄堂之职。莫非就是他了。”刘化凤道:“他家里住在甚么所在,待我去问问,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里因黄河冲决,又已漂没,夫妻两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刘化凤道:“这等说,当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吗?”那人道:“这倒不晓得,彼时他已不在衙门,我等没甚事往来,故就疏远。后来零落之状,他也瞒著人的,那里知道。但这城里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识的,也有通谱的,也有同宗的,问他或者晓得,亦未可知。”刘化凤道:“我们外路人,初到这边,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几家名号,以便寻问,感戴不浅。”那人道:“祥符县前,便有个姓袁的,一向在外头做客,近日才回,他家里现贴著袁之锦的喜单,可曾去问问吗?”刘化凤道:“这到没有见得,既有这个踪迹,小弟如飞就去。”便向那人谢一声,拱拱手别了。忙走到祥符县前,逐家挨看,果有个小门面里,贴著报单,上写到:

  捷报贵府老爷袁讳之锦,特恩钦升陕西巩昌府正堂。

  却说袁化凤看见了,喜之不胜,连忙跨进门里,叫了一声。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来接著,到里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谁?原来就是袁吉,向来受叔父托付本钱,到京里买卖,并寻访兄弟消息。谁知找寻了十馀年,不见一些踪迹,近日闻得叔父己升陕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买了些北货,乘便带回去发卖。也是天缘凑巧,恰恰袁化凤寻到他家里,连忙出来相会。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认做异方宾主。施礼坐定,便开口问道:“尊兄高姓,从何处来?”刘化凤道:“小弟姓刘,其实本姓也是袁,近日从北京来的。”袁吉道:“原来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见教?”刘化凤道:“门苜喜单上讳之锦的,与宗翁是甚么相称?”袁吉道:“就是家叔。”刘化凤道:“小弟特为要访寻个袁之锦,因见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来惊动,相问一声。”袁吉道:“宗兄与家叔有何相契,今要问他甚事?”

  刘化凤道:“令叔今年多少贵庚,尊婶出于谁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岁,婶母谢氏与家叔仅小两年。”刘化凤见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问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弃下一位公郎吗?”袁吉惊道:“此话何处得来?当初家叔一子,未满周岁,曾被了大难,果然弃在北边的。累小弟准准寻了数馀年,至今并无信息。宗兄问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吗?”刘化凤见说得一发是了,便问:“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遗弃时曾有凭记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凤,腊月十五丑时所生,婶母曾将姓名居址,血书于里衣之上。”刘化凤听到此处,逼真是生身父母无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则我便是袁化凤。抛离父母多年,不孝已极。我是你兄弟,也险些认为陌路了。”袁吉听说就是兄弟,又惊又喜,话也讲不出来,又看定了袁化凤,嘻嘻的笑。

  袁化凤恐他不信,便在怀里取出血书小衣,递与袁吉。袁吉接来一看,方才哭道:“这等说,果是我兄弟。你今年已该十二岁了。当初与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为你访寻十馀载,不得见面,今日却自己踱进门来,岂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谁家抚养,可曾读些书了?”袁化凤道:“兄弟当初,亏得刘瑾太监采木回京,抱归抚养,立为嗣子,享用奢靡,并未尝吃苦。后又延请名儒,四载灯窗,颇知文义。今巳授了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寻问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惊喜道:“你年纪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凤道:“有个缘故,与兄说明。”便将刘瑾当日隐瞒踪迹,亏了正德亲幸私第,召来面见,并盘问刘瑾从幼净身不应有子,并追求血衫,验出底里,及次日赐职的话,述了一遍。

  袁吉道:“原来兄弟十二年,尚认作刘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于袁氏嫡脉。”袁化凤道:“爹娘当日,不知有何患难,以致如此,后来又怎生得此高职?”袁吉道:“说来话长,然亦不可不说。”便先将冯国士贪图庇护与袁七襄指腹联姻,后来冯国士中了进士,与尤寡悔设计赖婚,并袁七襄被事系狱,谢氏进京营干被三法司祛遥,遇强僧邀入,把儿子遗弃的话,细细说知。袁化凤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难厄,哥哥也受此惊险,后来父亲怎生脱狱,冯家终久作何情态?望哥哥讲个详细。”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后授职,并冯家趋炎奉势将女儿与王御史联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参劾降谪的话,与袁七襄历扬州通判,遇著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许多情节,一并说明,袁化凤顿足道:“冯国士如此负心,自取降谪。我爹爹挺身为民,反邀异擢,足见天地报施,不差累忝。若论冯小姐,今年已是十三岁,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辙。若也象父母势利,此时早属他姓之妇,已不是旧巢孤燕了。如今冯国士晓得我家父子胜过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这般势利小人,何足计论。你今青年出仕,怕后有好人家女子,与吾弟攀亲吗。”袁化凤道:“此事且慢商量,倘冯小姐有志守贞,我亦不可负他,还须访个的实,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见吾弟忠厚,亦是难得。”当日天晚,用过夜膳,袁吉又问道:“吾弟几时去广东赴任?”袁化风道:“我因为访寻父母,耽阁了工夫,打帐明日就要动身。”袁吉道:“我出外数年,今日才得归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与说知兄弟归宗的话,使叔婶俱可安心,你可写封书信与我带去。”是夜,袁化风便移铺陈,到哥子家里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盘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广东到任。正是:

  十载分南北,相逢忽倍亲。
  何时依膝下,忠孝继名绅。

  未知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返回顶部 第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