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所共趋之而不知止者,富贵与美名尔。

所谓富贵者,足于物尔。夫富贵之亢极者,大则帝王,小则公侯而已。岂不以被衮冕、处宫阙、建羽葆警跸,故谓之帝王耶?岂不以戴簪缨、喧车马、仗旌旃𫓧钺,故谓之公侯耶?不饰之以衮冕宫阙羽荷警跸、簪缨车马𫓧钺,又何有乎帝王公侯哉?夫衮冕羽葆、簪缨𫓧钺、旌旃车马,皆物也。物足则富贵,富贵则帝王公侯。故曰富贵者足物尔。

夫物者,人之所能为者也,自为之,反为不为者感之。乃以足物者为富贵,无物者为贫贱,于是乐富贵,耻贫贱,不得其乐者,无所不至,自古及今,醒而不悟。壮哉物之力也!

夫所谓美名者,岂不以居家孝、事上忠、朋友信、临财廉、充乎才、足乎艺之类耶?此皆所谓圣人者尚之,以拘愚人也。夫何以被之美名者,人之形质尔。无形质,廓乎太空,故非毁誉所能加也。形质者,囊乎血舆乎滓者也,朝合而暮坏,何有于美名哉?今人莫不失自然正性而趋之,以至于诈伪激者,何也?所谓圣人者误之也。

古今之人,谓其所亲者血属,于是情有所专焉。聚则相欢,离则相思,病则相忧,死则相哭。夫天下之人,与我所亲: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一也。何以分别乎彼我哉?所以彼我者,必名字尔。所以疏于天下之人者,不相熟尔。所以亲于所亲者,相熟尔。

嗟乎!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俾乎人人离析之,各求其谓之身体者,且无所得,谁谓所亲耶?谁谓天下之人耶?取于名字强为者也。若以名所亲之名,名天下之人,则天下之人皆所亲矣。若以熟所亲之熟,熟天下之人,则天下之人皆所亲矣,胡谓情所专耶?夫无所孝慈者,孝慈天下;有所孝慈者,孝慈一家。一家之孝慈未弊,则以情相苦,而孝慈反为累矣。弊则伪,伪则父子兄弟将有嫌怨者矣。

庄子曰:鱼相处于陆,相喣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至哉是言也!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自然,各适矣。故情有所专者,明者不为。

第六(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