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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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阴云墟散人李本天根氏辑

  庚寅(一六五○)、大清顺治七年(明永历四年、鲁王监国五年)春正月乙卯朔

  帝在肇庆,群臣朝贺。鲁王在舟山。

  初三日(丁巳)

  南雄府陷,总兵杨杰暨董洪信、郑国材等五人、副萧起等二十四人俱死之。闫可义力战死,罗成耀预遁。

  大清兵于除夜过梅岭,遂克南雄;南、韶守将宝丰伯罗成耀弃州遁,南雄被屠。

  初六日(戊申)

  清陷韶州。

  清既屠南雄西上,罗成耀弃韶走广。会何吾驺辇饷至行在,成耀中途劫掠;乃密敕李元胤斩之席间,以正弃城纵掠之罪。

  初七日(辛酉)

  南雄报至,帝将幸梧,召对群臣;佥谓车驾不宜轻动,给事中金堡、御史彭佺争之尤力。帝命金堡同戎政侍郎刘远生往广州,敕谕诸将;诸将初欲弃城航海,为飓风折回,始定死守计。远生同堡复溯流清远,闻南、韶虽望风奔溃而北兵尚未至也。

  广督杜永和闻北兵过岭,与三司江槱等于十四日登舟,泊海珠寺侧;俟烽火照影,即挂帆虎头门。候至月终,杳无音耗;永和复率三司官属入城,各派汛地守城(或云李元胤驰檄责之,永和复还广州)。

  郝尚久以潮州降于大清。先是,尚久之子囚于南京,通内院马国柱;至是,降。

  时北师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久顿江西吉安府,未发兵。潮惠道李士琏与镇将郝尚久密往投诚,自陈迫胁归明,实非得已;乃缴敕印,受北官。潮、惠两郡久为大清有,而朝臣不知;士琏日以国情输敌,督两邵饷接应北军,导之入关。

  凡江右宗族依士琏寓惠州者尽杀之,没其家;执郡王十三人以献。北兵遂长驱而进(士琏,吉安人;故田仰中军)。

  初九日(癸亥)

  永明王赴梧州,黄士俊髦耄不能决事,数被劾,辞归;李元胤留守肇庆。

  初,李成栋疏有“厂卫不得干机务”之语;马吉翔恨之刺骨。又与元胤共事,外合中离。及闻南雄之报,急欲移跸,弃粤东如敝屣;嗾夏国祥趣帝,以初九日登舟,百官仓皇就道。粤东人皆奔回,惟辅臣黄士俊独坐阁中不去;帝念其年且九十,不能从行,敕令回籍,候乱定再召,乃去。袁彭年亦请随驾。南阳伯李元胤奏曰:‘百官皆去,将委空城以待敌耶?上以西来,今日仍归西;元胤留之,恐有宵小谓我有异志。“一朝不戒,生劫入舟”;至今思此语,犹背负芒刺。但广东一块土,臣父成栋立功于此、殒命于此,何忍弃之!皇上犹顾念东土,臣愿留督肇庆一带与江宁伯杜永和互相堵御,以壮声援:此元胤职也’。帝遂发肇庆,命元胤留守,督理各营军务。

  是时上下奔溃,武弁家丁大肆抢掠;如冢宰晏清、吏科丁时魁等无不被劫者。瞿式耜疏言:‘粤东水多于山,虽良骑不能野合;自成栋归顺,始即宁宇。财赋繁盛,二十倍粤西衣甲粮饷,内可自强、外可备敌。材官士兵南北相杂,制胜、致王可操券而求;难得而易失,莫此云急。且韶州去肇庆数百里,强弩乘城,坚营固守,亦可待勤王之师四至。以天下之大,止存此一隅;退寸失寸、退尺失尺。今乃朝闻警而夕登舟,不知将退至何地’!疏再上,而帝已移德庆、抵梧州矣。

  陈邦傅中军胡执恭矫敕印封孙可望秦王;赵昱后至,可望怒,辞敕使,遣使至梧州诘问。武康伯胡执恭者,庆国公陈邦傅中军也;守泗城州,与云南接壤。欲自结可望,言于邦傅,先矫命封可望秦王曰:‘藉其力,可制李赤心也’!邦傅乃铸金章曰“秦王之宝”,填所给空敕,令执恭赍行。可望大喜,郊迎。亡何,杨畏知等至,可望骇不受;曰:‘我已封秦王矣’!畏知曰:‘此伪也’!执恭亦曰:‘彼亦伪也!所封实“景国公”,敕印故在’。可望怒,辞敕使,下畏知及执恭狱;而遣使至梧州问故,廷臣始知矫诏事。

  执恭诇知堵、赵之谋,语邦傅曰:‘忠贞据有宾州、横州,势与浔迫;何不结强援于滇以抗之乎’?邦傅然之,遂矫敕遣执恭往,由间道先入滇。可望大喜,誊黄布告,受贺三日而畏知等至(或云邦傅矫敕,承马吉翔密指也)。时邦傅驻南宁,与云南、广州府相错;中间止间一田州,两日可达。可望遣使时,有“不允封号,即提兵杀出南宁”之语。邦傅引滇使至肇庆,金堡力持卦议,数月未定;邦傅谓“滇不得封,则己先受兵”,乃先假敕使封可望秦王。可望肃然就臣礼,五拜三叩首,舞蹈称臣;率定国、文秀等并三军士卒嵩呼万岁,然后升座,受定国、文秀等贺毕,即欲缮表覆奏,而畏知等至。可望大怒,毁敕弃地,遂不上谢表、亦不改“秦”封。

  初十日(甲子)

  大清帅孔有德差官持咨文、书启十余函,诣留守及焦、滇诸勋镇,陈说天命、指麾人事为劫降之语。瞿式耜焚其书、斩其使以闻。

  崇祯朝,嘉定举人孙楚阳与瞿式耜善:式耜荐之,官蓟辽守备。先是,孔有德与耿仲明、尚可喜俱在毛文龙麾下;文龙被诛,俱隶楚阳麾下。有德目不知书,然虎项多刀,楚阳拔为听用依。楚阳升登莱巡抚,后任者以有德行伍中人,轻之。有德去之归楚阳,楚阳拔为游击。闻边警,遣有德赴援。道中市酒相哄,酒家白房主王宦;王宦诉县,擒其卒鞭之。有德怒,遂杀知县并王宦,全家遁入海,招楚阳偕去;楚阳以炮击之,有德遂走朝鲜。以叛事闻,逮楚阳下狱论死,式耜亦因是罢官。有德归大清,卦定南王;与耿、尚同征广。有德过苏州,念楚阳以己累见杀,遣使诣嘉定致祭;且邀其子出仕。楚阳孙某往辞,有德出见,止设席奉酒三爵后,不陪(盖王体如此);厚赠金帛遣之。

  十三日(丁卯)

  帝舟过德庆,镇将安定伯马宝领兵扈驾,军容甚肃(宝,陕西人,亦贼中自拔来降者;颇恭顺知礼,好与士大夫交)。

  十四日(戊辰)

  韶州陷。

  瞿式耜疏请斩胡执恭;王不纳。

  金堡疏请杀胡执恭以正国法。

  内推太常寺少卿余心度为广西巡抚。旧抚鲁可藻久不离任,瞿式耜劾其‘久驻平乐,恋任不解。且既闻母忧,日以墨衰从事;但征钱粮,不理兵政:致新抚余心度观望不前’。有旨切责。

  刘湘客、丁时魁、金堡、蒙正发失李元胤援,并辞职;王许之。以张孝起掌吏科印,代时魁。

  时李赤心等十三营跋扈不法,孝起疏劾其罪,直声大振;高必正尤骄蹇,孝起责以大义,卒慑服焉(“觚剩”)。

  二月甲申朔

  高有才据府谷一年,城中食尽,不降。妇女数千绯衣盛妆,悉投河死;有才亦投河死。平德至汾州,闻有才败,退屯紫柏。

  帝至梧州。自元年至此,帝凡三至梧州,俱跸水殿。

  尚书吴贞毓等合疏劾袁彭年、刘湘客、丁时魁、金堡、蒙正发把持朝政、罔上行私罪。王以彭年有功,免议;下堡等于狱,欲置之死。大学士严起恒跪王舟力救,贞毓等并恶之;乃请召还王化澄,而合攻起恒。给事中雷德复劾起恒二十余罪,比之严嵩;王不悦,夺德复官。起恒力求罢;王挽留之不得,放舟竟去。

  贞毓等久欲劾金堡等,畏元胤,不敢发;至是,帝驻梧州、元胤留肇庆、陈邦傅率兵援广州,贞毓遂合礼部郭之奇、兵部程源、万翔、礼科李用楫、户科张孝起、李日炜、吏科朱士鲲、御史朱统■〈金筒〉、王命来、彭佺、陈光胤等十二人合疏参彭年等素号五虎者。龙舟甫驻,即相率请对,极言其罪;有旨:‘下锦衣卫狱,敕掌卫事张鸣凤严加鞫问’!阁臣严起恒请对,不得入;跪沙滨申救,不允。先是,有吕尔玙者为马吉翔门下士,冒入台班;堡劾逐之。尔玙亦有疏奉旨;堡驳参云:‘臣,何人也!以仁杰之袍、赌昌宗之裘,志士犹为怏怏!顾且肆言无忌也,语甚不伦’。盖是时吉翔得幸于上,时窥太后;堡恶之甚,故有是语。恶堡者,业以是语构于两宫;是日,程源在舟侧扬言曰:‘金堡即“昌宗之宠方新,仁杰之袍何在”两语,便该万死’!其声达慈宁舟中(慈宁,帝嫡母王皇太后也)。于是鸣凤奉密旨,必致堡死;故堡受刑独酷。

  马吉翔本北金吾起家,恨五虎甚,照厂卫故事严刑勘问;各招赃十五、六万,皆受刑不过,诬服也。拷问时,全副刑具纵送乘落,极尽酷法;堡仅呼“二祖列宗”,丁、蒙、刘则叩头不计,频呼“老爷饶命,万代公侯”而已。向之附五虎得志者,大惧;倾家掩盖,犹惧不免焉。帝三年恭默,言笑无闻;至是,始露声色。

  时朝士分吴、楚两局:凡于湖南、广西随驾至、出于督师留守门下者,大半归楚;而反正诸人如耿献忠、曹晔、洪天擢、潘曾炜、毛毓祥、李绮实与楚人气脉不通,吴人结吉翔、邦傅踪迹秘密,不似时魁等招摇人耳目。至于吴璟、施召征皆吴人、晏清楚人,俱浮沉吴、楚间,不得为局中人者也。金堡等既下狱,钱秉镫谓严相公曰:‘此辈素攻公者;公宜竭力救之,方得大臣体’!公曰:‘是也’!遂竭力申救。攻五虎者指公为虎党,且侧目秉镫矣(“所知录”)。

  晋封焦琏宣国公、赵印选开国公、胡一青卫国公、曹志建保(一作永)国公。西粤诸帅丧师失地,朝廷不能问,惟宽假之。万翔请于帝,一概晋封。先是,鲁可藻既为留守劾罢,因附吴、万之党,冒升枢贰;晋封之议,实可藻倡之,欲以结援于诸勋也。识者谓上公之爵,祗以赏败;则百战之将,将何以酬功哉?

  初四日(丁亥)

  大清兵围广洲。羊城东、南二面距珠江,北城濠外有二里许污田,兵马不可站立。惟西门一带为山麓;成栋在时,复筑两翼附于城外为炮台,水环其下。北兵驻营城北,珠江以南五县钱粮输纳不匮;攻围十阅月,凡三战,卒不得拔。

  永明王再召朱天麟;天麟疏言:‘年来百尔构争,尽坏实事。昔宋高宗航海,犹有退步;今则何地可退?当奋然自将,文武诸臣尽擐甲胄,臣亦抽峒丁、择土豪、募水手,经略岭北、湖南为六军倡。若徒事票拟,以为主持政本;今政本安在乎’?时大清兵日逼,王不能从;召天麟入直进官而已。

  三月甲寅朔

  三翊朝鲁王于行在,升兵部左侍郎。王视翊军容甚整,大悦;特擢是官。翊出曰:‘吾岂受定西侯钤键者哉’!

  永明王改中书科吴霖为给事中。霖,歙人。在中书司告敕着劳已久,辅臣许以清华酬之,为堡等所抑;至是,始受给事。

  广西巡抚鲁可藻以丁艰去职;登舟将发,永国公曹志建榷税官刘成玉劫其资。宣国公焦琏闻之怒,即遣兵讨成玉;成玉奔永国军,两国治兵相攻。前行人司瞿其美时在恭城闻之,致书永国曰:‘方今天子蒙尘,强敌四逼;惟藉公等固廉、蔺之交,继桓、文之烈!乃忘君父之大仇,修细人之微隙;后世以此为何等举动耶’?志建悟,即杖杀成玉;兵始解。

  十一日(甲子)

  帝欲宣谕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而难其人;总兵冯耀慷慨请行,帝遣之。至广州,杜永和止之勿往;耀曰:‘吾设不往则欺君;吾今惟知君之不可欺,不知敌之不可说也’!永和与诸将饯之于镇江楼;耀年已七十余,须鬓皓然,意气凌厉,引满数十杯,谓诸将曰:‘从此出郊一里至越王台,即是天山朔漠。吾老矣,奋三寸之舌宣布天威;但得丁零归命,亦何必苏武生还哉’!绯衣玉带,导鼓吹、旌旗而出。既抵北营,宣敕云:‘立转南来之甲,旋为北伐之师;封可喜为北平侯、继茂为靖北侯’。二王大怒;耀厉声诃责,谕以大义。二王亦甚壮之,即命捧缴还说;耀不从。以剑拟之,欣然引领;行刑者欲去其冠,曰:‘吾头可断,冠不可去’!以手扶冠,坐而受刃。

  十九日(壬申)

  大清兵破龙虎关,曹志建战败,阑入恭城、阳朔地方,将入桂林;焦、滇二营皆汹汹。留守发犒金五千两,命兵科吴其靁往营抚谕;而大清兵亦退札衡州,志建遂营于恭城、灌阳。

  焦兵、曹兵以刘成玉之故,各立门户如水火。猺獞以何图复之故,恨志建刺骨;而大清兵即借猺獞之力以攻曹破关、袭平乐,尚疑为焦兵也。

  夏四月甲申朔

  督师瞿式耜疏论救丁时魁等。

  式耜疏言:‘中兴之初,宜保元气,不可滥刑’。时陈邦傅方拥兵入朝,帝敕邦傅暂驻兵三水,防北兵西突。式耜再上疏,辨五人罪;且云:‘就使其罪状一如疏中所指,处分岂无时日;而汲汲于仓皇移跸之顷?又且不先、不后,恰当邦傅到梧之日;能无“我虽不杀伯仁”之疑乎’?

  辅臣何吾驺辇饷至行在,罗成耀邀劫之。

  初五日(戊子)

  帝复起王化澄入直。初,吴贞毓等以阁臣严起恒数为丁时魁等所指摘,意其必乘此下石,不料其反力为申救。江西王化澄素贪庸,比王坤、马吉翔夤缘入阁。戊子李成栋迎驾,自南宁东来;命化澄留南宁扈三宫,特赐手敕以便宜行事。化澄因卖官鬻爵,帝颇闻之。既至行在入直,屡被堡参劾丑诋;帝亦厌其所为,因请假注籍,久之不召。贞毓等思起用化澄以排起恒,必杀五人而后已;遂合流请起化澄入直。

  五月癸丑朔

  金堡、丁时魁并谪戍,刘湘客、蒙正发赎配追赃。

  帝知堡无死法,与时魁俱谪戌金齿卫;湘客、正法赎徒追赃,彭年以反正功免议。瞿式耜再上疏曰:‘诏狱追赃,乃熹庙时魏忠贤弄权,锻练杨、左者;胡可祖而行之’?帝颁敕布四人罪状。式耜知敕出忌者之手、非帝意,卦还之;谓‘法者,天下之至公也;不可以蜚语弹章,横加考按,开天下之疑。且四人得罪,各有本末;臣在政府,若不言,恐失远人望,其何辞于后世’!疏凡七上,不听;而马吉翔与贞毓等并恨式耜,思中伤之。

  陈邦傅遣兵入卫,高必正入觐,与相仇杀。

  十三日(乙丑)

  高必正入觐,吴贞毓欲籍其力以倾严起恒;言‘朝事坏于五虎,主之者起恒也。公入见,请除君侧奸,数言决矣’!必正许之。有为起恒解者,谓必正曰:‘五虎攻严公,严公反力救五虎;此长者,奈何为奸’?必正见王,乃力言起恒可任;请手敕邀与俱还。

  贞毓因邦傅远驻三水,外无大援,欲排起恒,恐帝不听。闻忠贞营高必正、党守素带兵五千人入观,大喜;于五月十三日倾朝郊迎四十里外,牛酒犒师,郧国大悦。贞毓等极言五虎、起恒之罪:‘公但入见,请除君侧奸;不过数语而决,公功在社稷矣’!高颔之。起恒闻其谋,即注籍移舟去;五人皆惴惴待命。到梧之次日,请对水殿;必正意中变,见帝言:‘阁臣严起恒宜专委任,金堡等处分过当’!化澄、贞毓等皆大失望。越二日,复召对;李元胤自肇庆至,同对。慈宁皇太后垂帘,帝东向坐;元胤奏事毕,忽伏地请死曰:‘金堡等非臣私人,有罪何不处分于端州;必俟到此地处分,是以臣与堡等为党也?向以封疆事急,不敢请罪;今事稍定,请正臣罪’!帝慰勉之曰:‘卿极忠孝,朕岂疑卿’!元胤曰:‘皇上既不疑臣,何以处四臣之故赐臣敕书,令臣安心办事’?皇太后曰:‘卿莫认金堡等是好人!卿如此忠义,他却谤卿谋反’!元胤曰:‘说臣谋反,还是本、还是面奏,还是传言’?帝不答。必正曰:‘皇上重处堡等,亦是;但许堡等之人看来不如堡等,处堡等之后也不见有胜于堡等之事’!复面质化澄徇私植党;化澄窘急,申诉不能成语,帝为解释之。科臣张孝起、李用楫与御史廖应亨互相纠讦,皇太后语帝:‘传谕中书科:以后科道本章,不许封进’!帝曰:‘科道是言官,以言为职;若本章不许卦进,是绝言路也。但令有言军国大事,许非时进;其余是非,本章不许擅封可耳’。对罢,帝忽问群臣曰:‘金堡毕竟是君子、是小人’?再问,无有对者;遂罢朝。次日,词臣钱秉镫上疏,言‘臣昨侍班次,闻皇上再问“金堡为君子、为小人”?恶堡者皆在列,无有对者;则良心难昧、天理难欺,堡之不为小人可知!且堡受刑特重,左腿已折;仅相随一仆,复堕水死。今远戌金齿,以孑然残废之身、■〈敝〉■〈辟〉于蛮荒绝域之外,去必不到、到亦必死;虽名生之,犹杀之也。伏乞量改近边,以全堡命’!得旨:‘改清浪卫’。必正以百金为堡药资,不受;马宝亦自德庆来朝,亲为洗创,堡竟不死。起恒仍留用,化澄亦不求退。

  “所知录”云:高必正与戎政侍郎刘远生同乡,召筹之辰,过远生舟饭;湘客为还生之弟,与彭年联舟,强出与见。高厉色责之,意甚不善。而予适至,高询知为词员,揖坐。高固贼帅,然为人聪慧,善谈吐。坐定,向远生言严公过,袖出掌科雷德复疏参起恒二十四大罪,目为严贼;付远生读与听讫,变色曰:‘此疏太过。但举朝人皆说此人不好,想应不是好人’。予以知其不喜揭中称贼也。因问曰:‘公见过朝中几人’?高曰:‘恐见过一半,无人说他好者’!予叹曰:‘为要说他不好,故来见公耳。朝班人甚多;若某等不要说他不好,便不来见公矣!且说严公不好者,为其救五虎也’。因指彭年、湘客笑曰:‘此两虎现在。去岁此时,五虎攻严公,无所不至;若是别人,趁此下石报仇,亦不为过。严公不害他,反去救他;据公看来,好人乎?是歹人乎’?高悟曰:‘君言是也。然如孔夫子,也就没有人参他了’。予曰:‘孔夫子专有人参,到齐国被晏子参、到楚国被子西参’;历举伐檀削迹、困陈蔡事。高喜曰:‘孔夫子亦有人参’!遂起候对。到班次,先与诸人大辨,尽反前说。远生使人窃听;云‘听不清楚,但听讲孔夫子常被人参’。远生笑曰:‘语投机矣’!及入对,悉如予言。于是,郊迎诸公大失所望。严公闻之,亦不知局之何以顿翻也。次日,严公移舟平浪,两勋用小舟追及之;予后至,笑曰:‘往时萧何追韩信,今见韩信追萧何耶’!高大笑,携手还朝。不数日,再对;对罢,予遂上疏,得旨:‘堡改戍’。此疏一出,不惟攻堡者大恨,与堡同难者亦忿忿;问‘何以独称堡非小人’也。

  广州城守甚急,总兵吴文献以舟师守东、南门,北兵不敢近。张月、李建捷等屡出城战,多有斩获;非时捷闻,行在是以少安。

  改戍金堡清浪卫、丁时魁靖州卫。时湖广已为大清所有,赴戍无地。堡具呈瞿留守,留守代为报明;有旨:‘就近收管;俟烽烟稍息,即令该地方官转解’。吏科朱士鲲封还前旨。堡作“赴卫遵例说”曰:‘堡伏读“大明会典”,如同戍丁时魁所编靖州卫,楚地也;堡所编清浪卫,亦楚地也。自增设贵州省以通云南孔道,始割四卫以益黔地;而卫所官军,仍辖于湖广都司。前府佥解公文既遵典例行湖广都司矣,不知何地是朝廷之湖广、何人是朝廷之湖广都司也!堡与时魁则在此矣。谚曰:“小儿尚未有母”;此典例所不载也。使堡奉典例以往湖广,湖广皆敌;敌惟不奉典例而敢于据我之两京,又欲窥我之两粤也。堡奉典例而往,曰:“我大明之军也,当赴大明之卫”;敌其遵之乎?持帖饮酒登堂而无主人,此典例所不载也。且非独此也,敌不遵我之典例,且欲我遵敌之典例矣!堡自乙酉倡义弃家,今六年矣;当在辰溪,敌折柬招之、堡折柬拒之,其不能如士鲲之迎敌于武、宣也必矣,则必为敌所杀矣!以军罪而得斩罪,非典例也。敌不还我卫地而又戕我卫军,非典例也。敌入中国杀我兵数百万,我未能报;今未常交战争锋,无故而解一卫军赴敌地借敌刀:非典例也。敌杀堡,堡为忠臣:敌不杀堡,堡犹得从梅福、谢翱之流槁于山泽,亦不失为义士。然必不能为朝廷生出一湖广都司,下该卫官取“着伍”回文以销前件;则堡虽为忠臣、义士,亦与例不合也!如何哉?如何哉?然则留守之报明,所以存典例也。堡,罪人也;何敢以此为留守累。惟旦夕恢复,以为堡奉行典例之地。幸而有卫,则庙堂战守之灵也;不幸而无卫,则非堡之罪也。譬之排场者,有生、旦、净、丑而后可也。有之而无戏场,不可也。堡则孤军,犹之独脚色也。官旗,戏班也;卫所地方,戏场也:今无一焉,且不可出戏房也。姑以此,发当事诸公一笑!莫谓六垣无人,又有力争典例如士鲲者’。

  六月癸未朔

  文安之谒永明王于梧州。安之,夷陵人;天启二年进士。崇祯中,历官祭酒。素敦雅操,淡于宦情;遭国变,绝意用世。福王召为詹事,唐王召为礼部尚书;安之方转侧兵戈间,皆不赴。永明王以瞿式耜荐,与王锡衮并拜东阁大学士;亦不赴。至是,见国势愈危,慨然思起扶之,乃就职。时严起恒为首辅,王化澄、朱天麟次之;起恒让安之而自处其下。

  潮州人黄海、周全斌导郑成功入潮州,败大清兵于潮阳。师还,遂入两岛。两岛向为郑彩、郑联所据,成功师抵厦门,联方醉卧万石岩;报至,不得通。诘朝酒醒,出见;成功笑曰:‘兄能以一军见假乎’?联未及对,诸执锐者前矣,遽麾军过联舡;兵士皆詟服莫敢动,遂并联军。彩率所部遁于南中。初,成功将至,彩议全军出避,联不从;又不设备,故及。成功既入两岛,军势益张,海寇皆属之。

  大清吴三桂兵次田庄,平德逆战,大溃;三桂遂进营于绥德无定河口。将屠榆林,以暴风雷而止;平德窜入葭州。

  十九日(辛丑)

  陈邦傅嗔高必正不附己,潜遣标将袭其老营;必正请援于桂林留守,留守发滇营总兵刘崇贵等驻柳、庆,遥为声援。帝闻之,急敕邦传,谕以和好。

  吏科朱士鲲归省,全家为盗所杀。

  建昌孔彻元客蔡观光将起兵南昌,迹露,走鄱阳;为巡卒所执,论死。

  秋七月壬子朔

  文安侯马吉翔请讨孙可望征江王,使者言非“秦王”不敢复命;大学士文安之、严起恒持不可,兵部侍郎杨鼎和助之,且请却所献白金、玉带。会郧国公高必正入朝,召使者言:‘本朝无异姓封王之例。我破京师,逼死先帝;滔天大罪,蒙恩宥赦,亦止公爵。尔张氏窃据一隅,罪固减等,封上公足矣;安敢冀王爵!自今当与我同心报国,洗去贼名;毋欺朝廷孱弱,我两家兵马足相当也’!又致书可望,词严义正;使者唯唯退,议遂寝。

  可望所遣使至,疏称于某日接敕封臣秦王、于某日接敕封臣平辽王,莫知所从!绝不及原敕所封及诸臣矫诏事,意在必得“秦”也。于是滇使接踵行在,亦时有贡献。贵州总督兵部尚书范矿、匡国公皮熊交章论胡执恭罪,留守瞿式耜请斩执恭并正陈邦傅主使□□。滇使候命日久,马吉翔请于帝,封“澄江”;滇使力陈非“秦”不可,廷议不能决。严起恒、杨鼎和、刘尧珍抗疏力争,钱秉镫语起恒曰:‘何不于“秦”上加一字,或“兴秦”、或“定秦”?既不失滇指,要犹是草泽王号耳’。起恒然之。方欲奏闻,而高必正入朝,召滇使至舟次,责以大义;随致书可望峻拒之,乃止。

  张孝起与廷臣共排去刘湘客等,遂为其党所疾;高必正尤恶之,怒骂于朝。王为解,乃已。

  潘骏观升铨部见朝,尚无官帽,以便服行礼;时有“方巾片片潘双鹤”之口号。未几,夺职。

  十七日(戊辰)

  晋杜永和爵豫国公,封李元胤弟建捷安肃伯。时广州被围,调浔帅陈邦傅及忠贞帅高必正往援。邦傅故与李元胤有隙,意在修怨;又恨高必正等散处宾、横,屡扰其境,阴令副将姚春登等连结土司袭之。会李来亨等调兵土司,遂相仇杀;必正怒而归。邦傅驻清远、马吉翔驻三水,俱不敢进。帝以永和城守久、连捷力战有功,故晋封。

  李元胤守肇庆,忠贞裨将刘国昌与高必正相失。清入肇庆,元胤堵御之,受约束而去;肇庆乃安。

  罗成耀逃至肇庆;元胤数其弃城罪,称诏斩之。

  鲁王兵部左侍郎王翊破新昌,拔虎山。

  八月壬午朔

  葭州城破,平德复渡黄河。吴三桂遣将追及之,平德与壮士刘通宇砍杀数十人,被执;不屈,俱死之。

  孙可望遣刘文秀自云南出四川,大败武大定兵;长驱至嘉定,大败袁韬兵,擒韬。嘉定陷,韬与大定皆降。巡抚李干德以其父死于献贼也,曰:‘吾不可以再辱’!驱家人与其弟御史升德俱赴水死。

  可望闻展死,将图蜀,乃为展讼冤,使王自奇将兵由川南进,而别遣刘文秀、白文选渡金沙江出黎州,败王祥于乌江河;取曹勋而袭其后,趋嘉定。时袁、武方拒自奇于川南,撤师远救嘉定;自奇尾其后击之,袁、武大败,悉就擒。干德投水死。

  十五日(丙申)

  严起恒大书“水殿”二字置一牌坊,送入帝舟;再令群臣上表称贺。

  皮熊畏孙可望相逼,遣官李之华通好称盟;可望致书曰:‘贵爵坐拥貔貅,战则可以摧坚、守则足资保障。独是不肖有司,罔知国本,征派日烦,民生日蹙。黔中多敌兵出入之途,宁无救灾恤邻之念;而疑不榖为假道长发之举?若黔、若滇,总属朝廷;留守、留兵,无非绸缪粮糗。惟欲与行在声息相通,何有一毫私意于其间!若止以一盟了局为燕雀处堂之计,非不榖所望于君侯也’!

  九月壬子朔

  大清兵攻舟山,鲁王兵部左侍郎王翊中梗;大清金帅自奉化入、田帅自余姚入,会师大兰山,账房三十余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王翊避入于海;冯京第以病不能行,匿鹤顶山,为其降将所执以献,被害于宁城。

  时周瑞、周崔芝楼舡三百余艘分屯温之三盘,以为舟山犄角。亡何,二周有隙,监国使武陵吴明中往解之。明中至三盘,构之益急;瑞遂南依郑彩、崔芝北依阮进。彩与郑成功争中左所,彩大败,泊沙埕;具表请援。崔芝、进既怨瑞,张名振欲结成功欢,反击破彩。

  初八日(己未)

  刘文秀兵复东,谭弘、谭诣、谭文尽降;李占春、于大海降于大清。

  文秀既降三谭,乃遣别将卢名臣下涪州,占春败走;大海在忠州知不能支,引兵出夔入楚,与占春降于大清,文秀遂据蜀。

  大清质于大海之母而招之,大海乃归命;改授总兵。

  十一日(壬戌)

  大清帅马蛟麟袭破恭城、灌阳,曹志建败走。志建自三月屯恭城、灌阳,至是再败。

  十八日(己巳)

  马进忠败于瓜里,走入武冈山中。

  瞿式耜遣孙昌文见帝,陈说粤西民贫食尽、军情曲折甚悉;阁试,授昌文翰林院简讨。

  大清兵破全州,永明王开国公赵印选居桂林、卫国公胡一青守榕江,与宁远伯王永祚皆惧不出兵。

  焦琏兵久驻平乐,其大榕江一带皆滇营汛守地。北兵再薄全州,滇帅自全退榕江、自榕江退甘棠渡,每退必曰:‘焦兵来桂林袭老营也’!初,东阿任子于元辉督兵桂林,有女许嫁永祚。赵印选闻之,强求焉;遂更嫁印选,由是王、赵成衅。印选又与一青争总统,大哄。一青守榕江,从事独劳;印选居城内守老营,惟酒色是耽,心甚不平:故三帅各有私恨。琏兵在平乐,猝呼不至;故北兵破全州,长驱而入严关,莫有堵御者。

  孙可望由云南东袭贵州,皮熊走清浪;追执之,夺其兵。

  皮、王两镇交败,可望乘虚逾盘江,陷贵阳,入平越;熊兵再战再败,同郭承汾走乌龙江黑司坡,调习将士。以张先璧拥重兵捍蔽于外,不设备。可望乃假道,先璧使冯双礼从间道执熊及承汾,承汾不食死;熊不屈,可望縻系之。黔中院司道官会请都督白文选入黔,可望下教安定之;遂下平越,收其军。令所属文武呈缴滥札,武职加授总制、参游,文职加授监军、督饷,部卿、佥宪概行裁革。

  二十四日(乙亥)

  鲁王太傅张名振杀王朝先。初,丁慧生为李长祥牙将,张煌言杀之;人心愤愤,煌言内不自安。朝先为长祥姻家,既杀斌卿,骄矜自大,渐欲吞张、并阮;而长祥又握重兵,煌言心忌之,日谮朝先于名振,谓‘朝先本斌卿部将,即图斌卿;此人可与之同卧榻耶’?名振犹豫未决;煌言曰:‘斌卿死,虽由上命;其幸舟山,实兄迎驾。斌卿闽人,闽人必疑兄与朝先同谋;万一兴师问罪,兄能敌之否耶’?名振默然。时煌言与名振联宗为兄弟,故称名振兄。煌言又曰:‘以愚见,须速杀朝先祭斌卿;声闻于闽中,以为斌卿报仇乃可耳’。名振从之。夜半,帅师围朝先第;朝先单身横刀杀出,无敢阻者。然身被数创,竟死。名振如煌言谋,斩其首以祭斌卿。

  冬十月辛巳朔

  永明王赠堵胤锡浔国公,谥“文忠”。

  钱邦芑“堵文襄公传”云:赠上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大傅兼太子太师、镇国公,谥“文襄”;荫一子锦衣卫指挥同知,世袭。

  按赠镇国、谥“文襄”,“传”与“史”异。邦芑与胤锡同朝,其撰次必真实可据。

  二十九日(己酉)

  胡一青、王永祚入桂林分饷,榕江无戍兵;大清兵益深入。

  十一月庚戌朔

  初二日(辛亥)

  大清兵取广州,范承恩降;杜永和奔琼州。

  偏将范承恩本淮安皂隶,从李成栋入广。目不识丁,故人以“草包”呼之;派守西外城。十月初十日为帝圣诞,永和会文武官于五层楼拜祝,亦以“草包”呼承恩。承恩以其辱于众中也,恨甚;因潜通于大清帅,决炮台之水,北兵藉薪竟渡。

  二十八日,攻西外城;承恩退入里城而炮台陷。至是羊城陷,永和率三司官属航海奔琼州。李建捷突围奔肇庆,陈邦傅亦溃于三水。

  广州右卫指挥为马承祖与子宗保、宗仁战死。

  都司崔应龙入文庙自缢死(应龙,燕人)。

  游击将军郭瑶冠带坐庭酌酒,以待北兵入;奋骂被杀。

  昭勇将军施辉然,字儒弘,番禺人,广东全卫世袭指挥;分守西城。巷战,死;家中男妇千余人从死。子祚基才五岁,亦死;从子廷基被俘,不屈死。

  总兵苏文光潜兵小舟作农装,往来慕德里巡司,谋袭北兵;北兵遣数骑诱之,文光弃舟追骑。遇大兵,父子同战死。

  耿继茂、尚可喜兵入广州,屠戮甚惨;城内居民,几无噍类。其奔出者,急不得渡,挤溺复不可胜计。僧修真募役购薪,聚之于东门隙地焚之,累骸成阜;即于其旁坎地瘗之,名曰“共冢”。乱定后,延侣结坛,设伊蒲之祭;番禺王孝廉有“祭共冢文”(“觚剩”)。

  袁彭年首先投诚,捧犒军银八百两,哭诉‘当年迫于李成栋之逆犯,不得已归明;后则着着仍为清朝,此亦可表天日’。因求降级实授道判、运判;耿、尚二王挥出之。

  黄士俊、何吾驺、杨邦翰、李贞何、吴以连等投诚恐后;士俊年已八十二矣,有嘲之者云:‘君王若问臣年纪,为道今年方剃头’!

  初五日(甲寅)

  桂林陷,留守瞿式耜、总督张同敞被执。

  式耜檄赵印选出,不肯行;再趣之,则尽室逃。胡一青及杨国栋、蒲缨、马养麟亦逃去,王永祚迎降。城中无一兵,式耜端坐府中,家人亦散;步将戚良勋请式耜上马速行,式耜坚不听,叱退之。俄,总督张同敞自灵川至,式耜曰:‘我为留守,当死此。子无城守责,盍去诸’!同敞正色曰:‘昔人耻独为君子,公顾不许我同敞共死乎’?式耜喜,乃相对饮酒,一老兵侍。召中军徐高,付以敕印;嘱驰送王。是夕,两人秉烛危坐。黎明,数骑至,式耜曰:‘吾两人待死久矣’!遂与偕行。至则踞坐于地,谕之降,不听;令为僧,亦不从。幽于民舍,两人日赋诗倡和,得百余首。

  光禄少卿汪皞投水死。

  十月二十九日,胡一青、王永祚俱入城分饷,榕江一带尽为空壁。初五日辰刻,兴安塘报至,知严关诸塘于初四日尽扫;留守檄诸将为城守计,俱已逃窜。致远将军戚良勋邀式耜速出,再为后图;式耜曰:‘我去,不过多活几日。自古至今,谁不死者!但须死得明白耳’。张同敞自灵川回,闻知城中止留守在,遂泅水过江,直入府中;曰:‘事迫矣!奈何’?留守曰:‘皇上以留守命我,我与城存亡。自丁亥三月桂林濒破,已拼一死:今得死所矣,夫复何言’!两人张灯饮酒达旦。有数骑腰刀、挟弓矢执二人;留守曰:‘我两人坐待一夕矣,无庸执’!遂与偕行。至靖江王府后门,见大清帅孔有德;有德见二人至,蹲踞于地,举手曰:‘谁是瞿阁部先生’?式耜曰:‘某是也。城既破,惟求一死耳’!有德霁色慰之曰:‘吾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吾至此,即知有两公不怕死,不去。吾断不杀忠臣,何必求死!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阁部无自苦!我掌兵马、阁部掌钱粮,一如在前朝可耳’。式耜曰:‘我天朝大臣,为皇上供职,岂为汝供职耶’!有德曰:‘我居王位,于阁部亦非轻’。式耜曰:‘安禄山、朱泚而自以为王,何王之贱也’!有德又曰:‘我圣人之裔,势会所迫以至今日;阁部何太执耶’!同敞厉声曰:‘尔毋辱先圣!尔不过毛文龙下走耳,乃自以为圣裔耶’?有德怒,叱左右缚之,逼令跪;不屈,折其两臂、伤一目。式耜曰:‘是宫詹司马张同敞也;与我同难,应与我同死。乌得辱之’!有德命释其缚,还其衣冠,令坐;式耜曰:‘吾中国人,不惯坐,呼椅来’!且曰:‘汝何不速杀吾两人!吾两人死,天下事定矣’。有德顾笑,召副将全节护之出,幽于民居,虽异室而声响相达。有德又遣臬司王三元、苍梧道彭爌劝谕之,令薙发,不可;令自请为僧,曰:‘为僧,即薙发之渐;发短命长,我不为也’!南冠而囚,赋诗倡和,以明厥志(三元、爌,皆式耜里人也)。

  靖江王出走,世子及次子俱缢于宫中。

  时在桂林者,吴其靁以单骑奔柳州;吴德操被执不受官,尽其橐中装以免;刘远生、湘客隐迹猺洞中,金堡先期已投茅坪为僧。惟丁时魁乞降,即日补广西学道;不数日,死。

  桂林当警报沓至,留守吟啸如常;对诸幕客曰:‘今冬、明春我与诸君衣锦还乡,且此地那得有忧’!盖公初奉抚粤之命,湖州山中有松仙者授以锦囊数封,谕临危始发之;发则其事与年月日时皆预定也,依其策行之。如擒亨嘉、守桂林、用焦琏诸事,具有成效。是年庚寅,祗余一封,外标“庚寅元旦”;发之有“扶公荣归”四字,公以“荣归”必锦旋也。予忽心动,恶其“扶”字;将为扶榇乎?且仅一封,亦属可疑。公天性和稚,且深信其术;每当危急之际,辄处之泰然。诸将帅亦服公从容镇静,卒以立功。久之,军心益弛、将益骄,多不用命;而公犹以前事自恃,局外者早忧之矣(钱秉镫)。

  有德破广西,获式耜;思楚阳旧德,敬礼之。每日问式耜:‘老爷梳洗否’?盖讽之薙发以生全之也。如是数十次,式耜不从;且骂曰:‘汝乃圣人后裔,反来劝为不义耶’!有德知不可屈,奏杀之。

  永明王以张孝起为右佥都御史,巡抚高、雷、廉、琼四府。

  初七日(丙辰)

  永明王自梧州奔南宁;陈邦傅在清远飞帆先归,邀劫从官于藤江,杀部郎潘骏观、童英、许王凤等。

  帝挽舟梧州城下,闻二省俱陷,梧州适处其中,若合兵而来,则奔窜无路;遂于五鼓发舟,西上南宁。不四、五里,兵弁抢杀遍行。至藤县,分为二队:严起恒、马吉翔等随驾行者,上右江;王化澄等入容县。上右江者未至浔州,兵各溃散,招之不应;入容县者于北流境上,为士冠劫掠一空。

  十二日(辛酉)

  黄毓祺之子晞,初与父亡命,挈妻周氏匿穷山。偶出,为逻者所获,系县狱;手书与周诀。周大惊,自缢;以婢救,得不死。晞会得解,得释。及毓祺死金陵狱,晞再就逮;家赀籍入官,周亦在籍中。当行,投池水中,再吞金屑;俱不死。及佥解,阴挟利刃诣府厅事,自劓喉垂断,血涌仆地;太守大惊,为上其状于按察司,请免逮。司故尝求贿于毓祺不得,心衔之;逮愈急。卒自经死,年二十有八(晞字仔薪,诸生;周氏,无锡人,晞继室也)。后晞坐没入,输旗下为奴。同乡人醵金赎之南归,布衣终老(邵长蘅“青门剩稿”’。

  广西既陷,雒容侯龙韬等固守庆远不下。

  陈邦傅邀帝于藤江,将劫而挟之以为重。帝舟冲雨而过,邦傅谋不及发;而百官及卤簿之舟在后者尽为所劫,邦傅以帝卤簿陈列营中。帝及三宫易小舟前行。

  十六日(乙丑)

  帝至浔州。

  二十八日(丁丑)

  帝至南宁,仍以府署为行宫。时陈邦傅为李定国所驱,不知所之。

  马吉翔、李元胤追从后至,从官稍集,饥冻无人色;括行囊并吉翔所献,得四千金散给之。

  赵台因陈邦傅强夺其女,遁入土司;闻警迎扈,易大舡兼程入横州,召忠贞营入卫。高必正闻帝将至,即拔营遁入川中。自此,声闻遂绝。敕陈邦傅守御浔、梧,赵印选、胡一青守御柳、庆,亦无应者。惟阁臣严起恒不忍舍去,同马吉翔、庞天寿三人班荆对泣而已。

  十二月庚辰朔

  按“明大统历”作闰十一月;此书十二月者,从“大清时宪书”也。

  初三日(壬午)

  王奔南宁,事势益急。遣编修刘茞封孙可望冀王;可望仍不受。杨畏知曰:‘“秦”、“冀”等尔,假何如真’!可望不听。李定国等劝可望遣畏知终其事,可望许之。

  帝封可望冀王,遣太监夏国祥赍敕宣谕,可望杀之于养利州。再遣司礼监赵进赍敕印往,中途被劫;可望羁进不遣。又遣御史姜尔文入黔、蜀联络诸镇,道经可望营,亦羁留之:盖恐朝使宣扬“秦王”之伪也。

  十七日(丙申)

  瞿式耜、张同敞被戮。式耜从容肃衣冠,南面拜讫,就刑。同敞颜色不变;既死,尸直立,首堕跃而前者三,人皆辟易。

  按“明史”“瞿式耜传”:‘闰十一月十有七日,与同敞俱死’;犹准“明大统历”书之也。

  十四日,式耜语同敞曰:‘吾两人待死已四十日矣;尚隐忍偷生,其为苏武耶?李陵耶?谁实知之’!同敞曰:‘易耳’!即草檄,令老兵间道驰谕焦琏:‘城中满兵无几,提劲旅疾入,孔有德之头可立致也’!老兵去八十里,为逻卒所获,献诸有德。十七日辰刻,有数骑至系所请留守;式耜曰:‘已知之矣’!援笔作诗二首,一自题、一赠同敞。肃衣冠,南向拜讫,以手录“临难诗”与“倡和诗”共一百一首,置几上;从容步出。遇同敞于道,同敞曰:‘快哉!行也。厉鬼杀贼,讵敢忘之’!行至城隅,见一盘石;式耜曰:‘我平生爱佳山水;此石颇佳,可以死矣’!行刑者从之;遂与同敞并死。既死,顷刻大雷、大电,雪花如掌,空中震击者三;敌人无不股栗(一云:二人戮于城北风洞山下)。

  同敞常藏一白网巾于怀,临行服之:曰:‘为先帝服也;将服此以见先帝’。既死,滇营一卒素怨之,剜其心啖之;定南怒,戮之于市。

  大清将马蛟麟莅杀;雅重式耜,以苇席覆其尸,加土其上。

  时同被戮者,旗鼓陈希贤、锦衣卫杨芳龄、家人陈祥。先是,初三日,式耜知桂林必不守,遣坐营徐高赍印及谢表赴行在;道阻,匿阳朔山中,为北兵所获。至是,亦同殉难;高时挂制胜将军印。

  越三日,侍御姚端(式耜门下士)、吴江杨艺冒死寻其尸,刃血在颈,身首不殊而如生;两人抚而哭曰:‘忠魂俨在,知某等殓公乎’?忽张目左右视,艺曰:‘次子未见耶?长公失所耶’?不瞑。端叩首曰:‘吾知师心矣;天子已幸南宁,师徒大集,焦侯无恙’?目始瞑。遂具衣冠殓之,与张司马同瘗于风洞山之旷地。姚端筑室其旁,与清凝上人守墓不去。清凝者,阳羡人;不谈禅,能急人难;式耜爱而礼之。桂林陷,清凝在昭平,同式耜次子玄𫓶崎岖赴难;走至永安州,遇兵失玄𫓶。清凝仓卒入桂林,而留守已殁。玄𫓶自庚寅三月航海觐亲,备尝艰苦;至本年十月,始至粤西。万里寻亲,不获一见;哀哉!玄𫓶或云入滇、或云已死,不知所终。

  时故给事中金堡已为僧,名性因、号淡归;遣人上书定南王,请收瘗式耜、同敞。书曰:‘山僧,梧水之罪人也。承乏掖垣,奉职无状;系锦衣狱,几死杖下。今夏编戍清浪,以道路之梗,养痾招提,皈命三宝,四阅月于兹矣。车骑到桂,咫尺阶前而不欲通,盖以罪人自处、亦以废人自弃、又以世外人自恕也。今且有不得不一言于左右者:放督师大学士瞿公、总督学士张公,皆山僧之友也;已为王所杀,可谓得死所矣。敌国之人,势不并存;忠臣义士杀之而后成名,两公岂有遗恨于王,即山僧亦岂有私痛于两公哉!然闻遗骸未殡,心窃惑之。古之成大业者,表扬忠节,如出天性;杀其身而敬且爱其人,若唐高祖之于尧君素、周世宗之于刘仁瞻是也。我明太祖之下金陵,于元御史大夫福寿既葬之矣,复立祠以祀之;其子犯罪当死,又曲法以赦之:盛德美名,于今为烈。至如元世祖祭文天祥、伯颜恤汪立信之家,岂非与中华礼教共植彝伦者耶!山僧闲尝论之,衰国之忠臣与开国之功臣,皆受命于天,同分砥柱乾坤之任。天下无功臣,则世道不平;天下无忠臣,则人心不正:事虽殊轨,道实同源。两公一死之重,岂轻于百战之勋者哉!王既已杀之,则忠臣之忠见、功臣之功亦见矣;此又王见德之时也。请具衣冠,为两公殓!瞿公幼子,尤宜存恤。张公无嗣,益可哀矜!并当释付亲知,归葬故里;则仁义之誉,王且播于无穷矣。如其不尔,亦许山僧领尸,随缘稿葬。揆之情理,亦未相妨。岂可视忠义之士如盗贼寇雠然,必灭其家、狼籍其肢体而后快于心耶?夫杀两公于生者,王所自以为功也;礼两公于死者,天下万世所共以王为德也:惟王图之!物外闲人,不辞多口;既为生死交情,不忍默默。然于我佛“冤亲平等”之心、王者“泽及枯骨”之政、圣人“维护纲常”之教,一举而三善备矣。山僧跛不能履,敢遣侍者以书献,敬候斧钺。惟王图之’!杨艺遇其使于途,曰:‘吾业已收瘗矣,勿更生枝节’!书遂留艺所。

  瞿式耜遗表略曰:‘臣本书生,未知军旅;自永历元年谬膺留守之寄,拮据四载,力尽心枯。无如将悍兵骄,勋镇诸臣惟以室家为念。言守、言战,多属虚文!逼饷、逼粮,日无宁晷。臣望不能弹压、才不能驾驭,请督师而不应,求允放而不从;驯至今秋灼知事不可为,呼吁益力。章凡数上,而朝廷漠然置之!近十月十三日,集众会议,搜括悬赏;方谓即不能战,尚可以守。忽于十一月初五之辰,开国公赵印选传兴安塘报一纸,知严关诸塘尽已扫去;当即飞催印选等星赴危急,而印选踌躇不前,臣窃讶之。讵意其精神全注老营,止办移营一着;午后臣遣人再侦之,已尽室而行,并在城卫国公胡一青、宁远伯王永祚、绥宁伯蒲缨、武陵候杨国栋、宁武伯马养麟各家老营俱去。臣抚膺顿足曰:“朝廷以高爵饵此辈、百姓以膏血养此辈,今遂作如此散场乎”!至酉刻,督臣张同敞从江东泅水过江,直入臣寓;臣告之曰:“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自丁亥三月已拼一死,吾今日得所矣!子非留守,可以毋死;盍去诸”!同敞毅然正色曰:“死则俱死耳。古人耻独为君子,君独不容我同殉乎”?乃明灯,正襟而坐。时童仆散尽,止一老兵侍立;遥见城外火光烛天,满城中寂无声响。鸡鸣,守门兵入告曰:“清兵已围各门矣”!辰刻,噪声至靖江府前;顷,至臣寓。臣与同敞危坐中堂,忽数骑持弓矢、腰刀突至,执臣与同敞;臣语之曰:“吾两人坐待一夕矣,毋庸执”!遂与偕行。时大雨如注,臣与同敞至靖江府后门,清定南王孔有德已坐王府;靖江王父子未曾出城,业已移置别室,不加害。惟见甲仗如云,武士林立。顷之,引见定南;臣等以必死之身,不拜,定南亦不强。臣与同敞立而语曰:“城已陷矣,惟求速死”!定南霁色慰曰:“吾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吾至此,即知有两公不怕死,不去。吾断不杀忠臣,何必求死!甲申闯贼之变,大清国为先帝复仇,且葬祭成礼;固人所当感激者。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臣又言:“吾两人昨已办一死;其不死于兵未至之前,正以死于一室、不若死于大庭耳”!定南随遣人安置一室;不薙发,亦不强。今清兵已克平乐、阳朔等处,取梧祗旦晚间。臣泣下沾襟,仰天长号曰:“吾君遂至此极乎!当年拥戴一片初心,惟以国统绝继之间系乎一线,不揣力绵,妄举大事。四载以来,虽未竖有寸功,庶几保全尺土。岂知天意难窥、人谋舛错,岁复一岁,竟至于斯!即寸砾臣身,何足蔽负君误国之罪。然累累诸勋,躬受国恩,敌未临城望风逃遁;大厦倾圯,固非一木所能支也!臣泗泪握笔,具述初五至十四十日以内情形,仰渎圣听;心痛如割,血与泪俱。惟愿皇上勿生短见暂宽圣虑,保护宸躬;以全万姓之生,以留一线之绪。至于臣等罪戾,自知青史难逃;惟有坚求一死,以报皇上之隆恩、以尽臣子之职分。天地鬼神,实鉴临之’!

  永明王勇毅将军林时望以京营溃散、禁旅无人,乃捐赀召幕,收集游兵四千,至是方至。而戎政马吉翔所部皆失,忌时望独拥重兵;遂与庞天寿等密奏‘时望逗留有异志;不早图之,变在肘腋’。因矫命犒兵,于十七日早预令健丁即演武场擒时望,以弓弦勒杀之(时望,本黄得功偏将。貌极伟丽,胆力过人。自入行畿,保扈功最着。虽骄悍如郝永忠等,皆严惮之)。时望既死,禁旅盆衰弱矣。

  二十一日(庚子)

  大学士文安之念川中诸镇尚强,欲结之共奖王室;乃自请督师,加诸镇封爵。王从之,加安之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总督川、湖诸处军务,赐剑便宜从事。进诸将王光兴、郝永忠、刘体仁、袁宗第、李来亨、王友进、塔天宝、马云翔、郝珍、李复荣、谭弘、谭诣、谭文、党守素等公侯爵,令安之赍敕印行。孙可望闻而恶之,又素衔前阻封议,追兵伺于都匀邀止安之,追夺光兴等敕印。留数月,乃令人湖广。

  任僎率众推戴,孙可望遂自称平东王;以僎为礼、兵二部尚书,经营土木、铸造敕印,设六部、九卿、科道等官,谋僭大号。而李定国、刘文秀等亦各自称王,不相下;定国尤强悍,议事龃龉不合,可望称帝之意乃沮。

  吉水故兵部职方郎马尊生隐于山中,为乱兵所杀。

  庚寅年“大统历”,两广、云、贵地方帝于己丑年十月朔颁发。闰十一月,广东、广西省城俱于前十一月内失陷下,而肇庆、高、雷、浔、梧、平、庆等道府州县大小官属则于十一月下旬陆续抵任所,遵奉皆“大清时宪历”;庚寅年无闰,闰在辛卯二月。一时城中官府子弟军丁自北来者,悉十二月朔为辛卯之元旦,行拜贺礼;各乡镇居民仍守“大统历”,以辛卯之二月朔为元旦:守除、拜岁,有乡城之别。直至四月,岁时始同;亦一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