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临川集/卷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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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儒臣,训释厥旨,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
惟道之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数有时。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盖其因习以崇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窃观圣上致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亹乎向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故遂昧冒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
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馀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诏颁焉。谨序。
《诗》三百十一篇,其义具存,其辞亡者六篇而已。上既使臣雱等训其辞,又命臣某等训其义。书成,以赐太学,布之天下,又使臣某为之序。谨拜手稽首言曰:
《诗》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放其言之文,君子以兴焉;循其道之序,圣人以成焉。然以孔子之门人赐也、商也,有得于一言,则孔子悦而进之,盖其说之难明如此,则自周衰以迄于今,泯泯纷纷,岂不宜哉?
伏惟皇帝陛下内德纯茂,则神罔时恫,外行恂达,则四方以无侮。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则《颂》之所形容,盖有不足道也。微言奥义,既自得之,又命承学之臣训释厥遗,乐与天下共之。顾臣等所闻,如爝火焉,岂足以赓日月之馀光?姑承明制,代匮而已。
传曰:“美成在久。”故《棫朴》之作人,以寿考为言,盖将有来者焉,追琢其章,缵圣志而成之也。臣衰且老矣,尚庶几及见之。谨序。
熙宁二年,臣某以《尚书》入侍,遂与政。而子雱实嗣讲事,有旨为之说以献。八年,下其说太学,班焉。
惟虞、夏、商、周之遗文,更秦而几亡,遭汉而仅存,赖学士大夫诵说,以故不泯,而世主莫或知其可用。天纵皇帝大知,实始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又命训其义,兼明天下后世。而臣父子以区区所闻,承乏与荣焉。然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命之重大而承以轻眇,兹荣也,祗所以为愧也欤!谨序。
文者,奇偶刚柔,杂比以相承,如天地之文,故谓之文。字者,始于一二而生生至于无穷,如母之字子,故谓之字。其声之抑扬开塞,合散出入,其形之衡从曲直、邪正上下、内外左右,皆有义,皆本于自然,非人私智所能为也。与夫伏羲八卦,文王六十四,异用而同制,相待而成《易》。先王以为不可忽,而患天下后世失其法,故三岁一同。同之者,一道德也。秦烧《诗》、《书》,杀学士,而于是时始变古而为隶。盖天之丧斯文也,不然,则秦何力之能为?
余读许慎《说文》,而于书之意,时有所悟,因序录其说为二十卷,以与门人所推经义附之。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慎所记不具,又多舛,而以余之浅陋考之,且有所不合。虽然,庸讵非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故其教学必自此始。能知此者,则于道德之意,已十九矣。
《新秦集》者,故龙图阁直学士、尚书礼部郎中、知谏院虢略杨公之文。公以嘉祐七年四月某日甲子卒官,而外姻开封府推官、尚书度支员外郎中山李寿朋廷老,治其槁为二十卷。
公讳畋,字乐道,世家新秦。其先人以忠力智谋为将帅,名闻天下。至公,始折节读书,用进士起家。尝提点荆湖北路刑狱,数自击叛蛮有功,得士卒心,故侬智高反时,自丧服中特起之往击。其后为三司副使、天章阁待制、侍读、知制诰,数以言事有直名,故迁龙图阁直学士、知谏院。又数言事,无所顾望,所言有人所不能言者。故其卒,天子录其忠,赙赐之加等,而士大夫知公者,为朝廷惜也。公所为文,庄厉谨洁,类其为人,而尤好为诗。其词平易不迫,而能自道其意。读其书,咏其诗,视其平生之大节如此。嗟乎!盖所谓善人之好学而能言者也。
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世所传已多,计尚有遗落,思得其完而观之。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辄能辨之。
予之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诗世所不传者二百馀篇。观之,予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实甫者,其文与意之著也。然甫之诗,其完见于今者,自予得之。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呜呼,诗其难惟有甫哉?自《洗兵马》下序而次之,以示知甫者,且用自发焉。
皇祐壬辰五月临川王某序。
吾州之东南,有灵谷者,江南之名山也。[1]龙蛇之神,虎豹、翚翟之文章,梗柟、豫章、竹箭之材,皆自山出;而神林、鬼冢、魑魅之穴,与夫仙人、释子恢谲之观,咸附托焉。[2]至其淑灵和清之气,盘礡委积于天地之间,万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属之于人,而处士君实生其阯。[3]
君姓吴氏,家于山阯,豪杰之望,临吾一州者,盖五六世,而后处士君出焉。其行孝悌忠信,其能以文学知名于时。惜乎其老矣,不得与夫虎豹、翚翟之文章,梗柟、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为用于天下,顾藏其神奇,而与龙蛇杂此土以处也。然君浩然有以自养,遨游于山川之间,啸歌讴吟,以寓其所好,[4]终身乐之不厌,[5]而有诗数百篇,[6]传诵于闾里。他日,出《灵谷》三十二篇,以属其甥曰:“为我读而序之。”惟君之所得,盖有伏而不见者,岂特尽于此诗而已?虽然,观其镵刻万物,而接之以藻缋,非夫诗人之巧者,[7]亦孰能至于此!
先人为临江军判官,实佐今驾部员外郎陈公。其后二十五年,公之子兴之主泰之如皋簿,某为判官淮南,以事出如皋,遇之,相好也。其后二年归京师,兴之亦以进士得嘉庆院解,复遇之,相好加焉。
兴之试礼部有日,今宰相,其世父也,试前奏罢之以避嫌。兴之当远官,逾数月,乃得泉之晋江主簿去。陈公世大家,仕官四十年,连坐谪流落,不得所欲,其意不能毋望兴之贵富世其家也。兴之亦诚博学,能文词,有气节,吾意其为进士宜有得焉。今失所欲,又为所谓主簿者,远其亲三千里不啻,是其心独能毋介然者邪?夫大公之道行,上之人子弟苟贤者,任而进之无嫌也,下之人固亦不以嫌之。今兴之去,知者皆怜其才之可以进焉而不得,无以慰其亲也。吾于兴之又世故,故又为之思所以慰其亲,豁其心之介然者,不得其说,而独以悲大公之道不行焉。
君之才,搢绅多闻之。初君视金陵酒政,人皆惜君不试于剧而沦于卑冗,君将优为之,曰:“孔子尝为乘田、委吏矣,会计当而已矣,牛羊蕃而已矣。”既而又得调高邮关吏,人复惜君不试于剧而沦于卑冗,君言如初,色滋蔓喜。
於戏!今之公卿大夫,据徼乘机,钻隙抵巇,仅不盈志,则戚戚以悲,吾乃然反之,此蒙所以高君也。抑有猜焉,古之柄国家者,有戢景藏采,恬处下列,拔而致之朝,使相谟谋。今岂不若古邪?奚遂君请而弗拔也?
子生而父名之,以别于人云尔。冠而字,成人之道也。奚而为成人之道也?成人则贵其所以成人而不敢名之,于是乎命以字之,字之为有可贵焉。孔子作《春秋》,记人之行事,或名之,或字之,皆因其行事之善恶而贵贱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字而不名者,十二人而已。人有可贵而不失其所以贵,乃尔其少也!
闽人石仲卿来请字,予以子正字之,附其名之义而为之云尔。子正于进士中名知经,往往脱传注而得经所以云之意。接之久,未见其行己有阙也,庶几不失其所以贵者欤!
某被敕送北客至塞上,语言之不通,而与之并辔十有八日。亦默默无所用吾意。时窃咏歌,以娱愁思当笑语。鞍马之劳,其言有不足取者。然比诸戏谑之善,尚宜为君子所取。故悉录以归,示诸亲友。
余与宋次道同为三司判官,时次道出其家藏唐诗百馀编,诿余择其精者。次道因名曰《百家诗选》。废日力于此,良可悔也。虽然,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
孟子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臣某伏读《善救方》而窃叹曰:此可谓不忍人之政矣!夫君者,制命者也。推命而致之民者,臣也。君臣皆不失职,而天下受其治。方今之时,可谓有君矣。生养之德,通乎四海,至于蛮夷荒忽,不救之病,皆思有以救而存之。而臣等虽贱,实受命治民,不推陛下之恩泽而致之民,则恐得罪于天下而无所辞诛。谨以刻石,树之县门外左,令观赴者自得而不求有司云。
皇祐元年二月二十八日序。
今世所谓良大夫者,有之矣,皆曰“是宜任大臣之事者”。作而任大臣之事,则上下一失望,何哉?人之材有小大,而志有远近也。彼其任者小而责之近,则煦煦然仁而有馀于仁矣,孑孑然义而有馀于义矣。人见其仁义有馀也,则曰“是其任者小而责之近,大任将有大此者然。”上下俟之云尔,然后作而任大臣之事。作而任大臣之事,宜有大此者焉,然则煦煦然而已矣,孑孑然而已矣,故上下一失望。
岂惟失望哉!后日诚有堪大臣之事,其名实蒸然于上,上必惩前日之所俟而逆疑焉;暴于下,下必惩前日之所俟而逆疑焉。上下交疑,诚有堪大臣之事者,而莫之或任。幸欲任,则左右小人得引前日之所俟惩之矣。
噫!圣人谓知人难,君子恶名之溢于实,为此则奈何?亦精之而已矣。恶之则奈何?亦充之而已矣。知难而不能精之,恶之而不能充之,其亦殆哉!
予在扬州,朝之人过焉者多,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陈升之而已矣。今去官于宿州,予不知复几何时乃一见之也。予知升之作而任大臣之事,固有时矣。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义而已矣,非予所以望于升之也。
刑部张君诗若干篇,明而不华,喜讽道而不刻切,其唐人善诗者之徒欤!
君并杨、刘生。杨、刘以其文词染当世,学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穷日力以摹之,粉墨青朱,颠错丛庬,无文章黼黻之序;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方此时,自守不污者少矣。君诗独不然,其自守不污者邪?子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观君之志,然则其行亦自守不污者邪?岂唯其言而已!
畀予诗而请序者,君之子彦博也。彦博字文叔,为抚州司法,还自扬州识之,日与之接云。庆历三年八月序。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道在焉尔。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时乎杨、墨己不然者,孟轲氏而已;时乎释、老己不然者,韩愈氏而已。如孟、韩者,可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时胜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然其于众人也卓矣。呜呼!予观今之世,圆冠峨如,大裙襜如,坐而尧言,起而舜趋,不以孟、韩之心为心者,果异众人乎?予官于扬,得友曰孙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韩之心为心而不已者也。夫越人之望燕,为绝域也。北辕而首之,苟不已,无不至。孟、韩之道去吾党,岂若越人之望燕哉?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予亦未之信也。正之之兄官于温,奉其亲以行,将从之,先为言以处予。予欲默,安得而默也?庆历二年闰九月十一日。
叔才,铜陵大宗,世以赀名。子弟豪者,驰骋渔弋为己事;谨者务多辟田以殖其家。先时,邑之豪子弟有命儒者,耗其千金之产,卒无就。邑豪以为谚,莫肯命儒者,遇儒冠者,皆指目远去,若将浼己然,虽胡氏亦然。
独叔才之父母不然,于叔才之幼,捐重币逆良先生教之。既壮可以游,资而遣之,无所靳。居数年,朋试于有司,不合而归,邑人之訾者半,窃笑者半。其父母愈笃不悔,复资而遣之。
叔才纯孝人也,悱然感父母所以教己之笃,追四方才贤,学作文章,思显其身以及其亲。不数年,遂能褒然为材进士,复朋试于有司,不幸复诎于不己知。不予愚而从之游,尝为予言父母之思,而惭其邑人,不能归。予曰:“归也。夫禄与位,庸者所待以为荣者也。彼贤者,道朋于中而襮之以艺,虽无禄与位,其荣者固在也。子之亲,矫群庸而置子于圣贤之途,可谓不贤乎?或訾或笑而终不悔,不贤者能之乎?今而舍道德而荣禄与位,殆不其然!然则子之所以荣亲而释惭者亦多矣!昔之訾者、窃笑者,固庸者尔,岂子所宜惭哉?姑持予言以归,为父母寿,其亦喜无量,于子何如?”
因释然寤,治装而归,予即书其所以为父母寿者送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