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王阳明靖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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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

  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

  王琼正色言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乃顷刻覆了十三本。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

  朝廷差安边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

  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览南方景致。

  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馀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铺,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俱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

  或言:“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印出,同迎以入。

  中军禀问:“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繇他便了。”

  锦衣千户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查访。

  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西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边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本监此出,正为群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

  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赖弹压,不可听其休致自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宁王馀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以张天威。”武宗皇帝复许之。

  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令北军二万,填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

  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吾非争一主也,恐一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搜捕馀党,扳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场,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

  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预令市人移居郷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边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百姓遇边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今冬节在迩,凡丧家俱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

  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刘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诸公请先之。”

  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

  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步外,三人雁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各逞精神施设。北军与南军分别两边,抬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每一发矢,叫声著。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著鹄角,刘翚射个空回。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著了忙,所以中的者少。

  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咱们自从跟随圣驾,久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踈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先生复谦让,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著六只眼睛含笑观看。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北军连声喝采,都道:“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俱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咱们北边到没有恁般好箭。”欢呼动地。

  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是老先生久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次早见许泰、张忠曰:“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江西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赖张永一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留省城。

  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只江西王守仁早晚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三人曰:“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岁臣等带领边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留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岁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岁,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霸绊不得自繇。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诗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何时到此?”

  僧答曰:“已三年矣。”

  先生曰:“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如?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秕齿颊馀。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俱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

  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所谓穷理以尽性,其功一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张永曰:“不可。昔未出京时,宸濠己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经人耳目,岂可袭也?”

  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钧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翚、王宪等扈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

  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繋狱,先生遂得无恙。后世宗皇帝登极,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冤。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而元亨死,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先生闻讣,为设位恸哭之。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百姓稍得甦息。

  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赘,以宾礼见。先生下阶迎之,银踞然上坐。

  先生问:“何冠?”

  曰:“有虞氏之冠。”

  又问:“何服?”

  曰:“老莱氏之服。”

  先生曰:“君学老莱乎?”

  对曰:“然。”

  先生曰:“君学老莱,止学其服耶?抑学其上堂诈跌为小儿啼也?”

  银不能答,色动,渐将坐椅移侧。及论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他人之学,饰情抗节,出于矫强。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执弟子之礼。先生易其名为艮,字曰汝止。

  同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湖、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讲席,有洙泗杏坛之风。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驾,行至临清,将宸濠一班逆贼,并正刑诛。人心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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