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集/21

瓯北集
卷二十一　起癸巳三月至甲午一年
赵翼

归田即事

柴扉近俯绿杨湾，回首风尘此倦还。老境逼来将白发，宦途尽处是青山。署门客散无投刺，退院僧高自掩关。只有梦魂难恝处，君恩犹未削朝班。

其二

先遣奴星报里门，高堂连日笑言温。预催爨婢忙中馈，尚恐归人又北辕。开瓮正逢家酿熟，看囊犹有俸钱存。从今著就闲居赋，长采陔兰奉簋飧。

其三

豚栅鸡栖一亩宫，呼来儿女脱青红。怜他未惯蓬茅宅，笑我原来田舍翁。麈尾可挥非祖物，菜根须咬趁童蒙。短檠灯火长镵柄，闲与诸雏话旧风。

其四

少日曾贪面百城，而今万卷送浮生。一身去职如花落，两眼观书尚月明。鸿爪春泥思往迹，马蹄秋水得闲情。天留老笔非无用，要与熙朝写太平。

其五

新葺茅庐在水南，拟栽修竹翠毵毵。持斋怕入远公社，习静便同弥勒龛。诗就多兼唐小说，客来与作晋清谈。所惭懒废无才思，输与山阴老学庵。

其六

幽栖敢便托鸿冥，闲里工夫也不停。官罢已无分鹤俸，村居须讲相牛经。荷锄老圃耘瓜蔓，采药深山㔉茯苓。程课忙来翻一笑，何如案牍旧劳形。

即事

出门廿五年，故乡如异域。中间偶一归，曾未突黔墨。今来循里社，触绪多怆恻。言寻钓游处，门巷或改易。沿溪成围树，是我所手植。旧时同辈人，见面了不识。别后所生者，翻可以意测。昔见某少时，颜状宛可忆。肖者必其子，十果八九得。笑比丁令威，化鹤游故国。又如烂柯樵，归已时世隔。即事一怃然，感此日易昃。观河性空在，老慨波斯匿。安得辟谷方，长保髩边黑。

虎邱绝句

山塘春早水微波，日日香风送绮罗。不是游人看山到，此山最是阅人多。

其二

犄角阊门地必争，淮张曾此别屯兵。眼前一片莺花路，蒸土谁知旧筑城。〈淮张时曾筑城于虎邱，见王宾所录《虎邱诗集》。〉

其三

舍宅王珣筑梵宫，千年变作绮罗丛。笑他佛也风流甚，身在烟花不断中。

其四

花到寒梅第一流，绝无颜色自清幽。而今也带胭脂气，绿萼红苞满虎邱。

其五

欲访芳祠迹已消，小姑贤曲久寥寥。棠梨花下真娘墓，多少游人把酒浇。〈元人宋褧有《小姑贤》诗，自注：“虎邱南地名。有姑欲逐其妇，以小姑谏而止，邻人祀之于此。”〉

其六

信是销金别有窝，千人石畔酒楼多。四更才灭红灯火，晓鸟啼时客又过。

其七

旧曲翻新菊部头，动人焰段出苏州。近来新曲仍嫌旧，又把元人曲子讴。

其八

暮乌啼处客归迟，画舫前头月似眉。残醉倚舷帘半卷，家家水阁上灯时。

其九

绮阁珠帘裹四边，尽将人巧衬天然。老夫脚底山千万，不信庄严在一卷。

虎邱寺玉兰树歌

苍山变作白头坐，讶许夜来春雪大。岂知中有逆风香，一树琪花开万个。槎枒老干老不死，幻出蛟虬半空卧。枝多独树自成林，不藉旁株蔚相佐。干霄欲斗星榆高，拔地应嗤涧松挫。千步长廊围不住，出檐头势掀簸。幸渠占天不占地，不然将塞古寺破。是时花光正烂熳，琼盏银盘炫奇货。似入蘂珠宫几重，岂移群玉峯一座。素华迥耀满山朗，落英堪饫万夫饿。根定千人石尽蟠，芬真七里塘俱播。有时一朵忽吹下，大过瑶杯两三个。翻疑列真此开筵，玉屑霏成九天唾。十丈莲漫昌黎夸，千年桃枉方朔贺。噫嘻乎！世间纵有豫章材，多在深崖路坎坷。兹独生长人海中，万古能逃斧斤锉。得非身本紫玉魂，常有百灵为遮逻。阅尽游人珠翠妆，伴他老衲钟鱼课。我来摩挲特矜宠，扪笔题诗少人和。笑比岳阳老树精，可识回仙朗吟过。

天平山谒范文正公祠

森森万笏石参天，丙舍千秋傍祖阡。遗像何嫌穷塞主，崇祠犹祭义庄田。柏如葛相堂葱郁，路与蕲王墓接连。不独子孙来下拜，游人谁不瓣香燃。

其二

端笏垂绅河岳姿，名贤气象俨留贻。甲兵胸捍三秦警，韲粥肠思四海饥。植党浮言当日论，活人素志至今知。多惭我已忘忧乐，敢漫高谈济世期。

韩蕲王墓

麒麟高冢占云墟，异姓真王百战馀。勋业未来先卧虎，英雄老去亦骑驴。葬应秘器蒙分赐，绩尚丰碑表特书。宋待功臣原不薄，栖霞何事独诛锄。〈谓岳忠武。〉

馆娃宫

湖光山色一凭栏，想见朝朝暮暮欢。此地春常留屧响，有人夜正卧薪寒。唾成珠玉香犹湿，舞破山河髩未残。恩受吴宫功在越，可怜啼笑两俱难。

题倬其亡室盛孺人遗照

长斋绣佛礼香台，不染牟尼示现回。谈笑未终端坐逝，始知慧业自西来。〈孺人无疾坐逝。〉

其二

欲识持门健妇贤，悼亡骑省泪潸然。自言未作鳏鱼日，不问虀盐数十年。

晤杏川老友

少小相随共论文，归田重见倍情殷。人添白发身还健，业在青箱课益勤。再世传薪期后辈，几家宿草感同群。〈谓白峯、廷宣。〉祗应老友如园竹，一日平安一报闻。

喜庄位乾明经过访

款门喜接地行仙，步屧来过不坐船。学问深于五经内，容颜壮似廿年前。酒推大户杯吞浪，文到成家笔涌泉。曾仰斵轮叨合辙，敢徒体貌礼华颠。

偶得九首

虺蛇啖蛙黾，蜘蛛饱蠓蠛。弱肉强之食，理本天所设。厥初生民时，即茹毛饮血。戕物以养人，固非甚作孽。要之物类中，等差亦有别。鸡豚待人养，故可常馔列。生之斯杀之，义足相凖折。其他飞走伦，彼自长自茁。亦何与人事，而必供𫗦啜。是以王政垂，立制寓撙节。从禽网或开，取鱼泽不竭。

其二

才士矜聪明，动称过古人。古人去渺矣，岂今可等伦。试观六籍垂，解者何纷纶。一字千万言，犹未得其真。当时无注脚，即以诏愚民。家喻而户晓，毋烦训谆谆。可知古钝质，已胜今慧因。如何偶一得，辄夸创获新。

其三

徐福既入海，一去不复还。或言归惧诛，逗遛山岛间。岂知乃大猾，祖龙堕其奸。巧挟万乘势，挑尽诸婵娟。三千童男女，齐上蓬莱船。储酒数万石，支粮几十年。得地可自王，身为虬髯先。否则恣歌舞，温柔乡老焉。羲之以乐死，胜于古乔佺。举手谢秦皇，福已真登仙。

其四

扬城南有江，淮城北有河。中间三百里，相距路不多。胡为隆冬候，江涛仍荡摩。河则结层冰，上可车马过。岂此咫尺内，寒燠顿殊科。殆各视其源，如核所发柯。黄河出西北，严阴积旋涡。江自西南来，得气差暄和。派别流自异，一冰一扬波。可以观物理，本性有不磨。

其五

他人妻有色，詈我我则嗔。及其为我妻，惟恐不詈人。由来尔我间，人心最不均。在彼操不洁，在此节岂真。所以韩通死，宋祖称忠臣。当时杀通者，废之终其身。淮张有降将，明祖初见亲。赏其纳土功，迎以鼓乐新。正其负主罪，霜刀白如银。以此示风厉，犹虑名义沦。何哉不义侯，叛奴得邀恩。侯也而不义，岂可训万民。

其六

杜陵厦万间，白傅裘万丈。后人读其诗，肃然起敬仰。谓虽一身穷，不忘天下想。吾观拾遗老，身世困抢攘。固无借手处，为民筹教养。香山历官多，所至文酒赏。未闻康济略，政绩著天壤。区区浚六井，小惠亦未广。诗人好大言，考行或多爽。士须储实用，乃为世所仗。不可无此志，隔瘼视痛痒。不可徒此言，虚名窃标榜。

其七

放翁一代才，落笔见瑰异。从军陜蜀间，不忘恢复志。如何一着错，轻作南园记。后村刘潜夫，学殖最渊懿。弹劾史嵩之，鲠直无所避。晚为贾相出，亦遂滋物议。二公著述材，身擅不朽事。岂藉权贵力，推挽助声气。然此事后观，当时见则未。显赫在目前，未免艳荣利。不觉一念移，遂为终身累。始知势要场，自守良不易。内重外乃轻，此际须道义。

其八

项羽杀义帝，为汉借口资。缟素岂本怀，兴兵乃有辞。明祖初起事，实奉韩林儿。纪年用龙凤，载在世德碑。自将救安丰，并效勤王驰。后将自称帝，亦浮以鸱夷。同此冒不韪，竟少问罪师。岂繄幸不幸，迟早盖有时。一在敌方树，适足招义旗。一在敌既殄，惟我所欲为。所以慕容语，名理最可思。取果于自落，美于摘青枝。

其九

士生抢攘际，托足贵审详。伪郑单雄信，挺槊追秦王。伪汉张定边，直犯明祖航。彼皆万人敌，瞋目莫敢当。使其事真主，戮力鏖疆场。功岂后褒鄂，名应并徐常。惜哉失所依，草贼同陆梁。吾钦耿伯昭，王郎势方张。独坚勒所部，倾心奉南阳。吾爱赵顺平，一见识楼桑。瓉绍皆不就，奋身从危亡。各成佐命勋，姓氏日月光。良鸟能择木，固异雀处堂。所以圣贤指，欲集先回翔。

庭前杂咏

衰丑形容只自羞，老来宋玉岂风流。邻家新竹过墙出，似为窥人露一头。〈邻竹。〉

其二

草花低亚树花高，各自相安气不骄。偏是陵苕软无力，附他乔木号凌霄。〈凌霄花。〉

过史翼宸明经故居

少年此地一经横，宾主流连最有情。老再来时惟后辈，旧曾游处似前生。山邱华屋徒增感，书画青门尚继声。也比西州门外路，经过不觉泪如倾。

五日郡城观竞渡

蒲酒觞初泛，榴花火欲燃。岁华当夏五，戏事到秋千。珠翠中流舫，笙歌彻夜筵。归田吾过分，正及屡丰年。

为钱曙川孝廉题所藏令兄茶山司寇画卷系临王麓台笔麓台则彷元季四大家者也

国朝绘事擅山水，前有麓台后茶山。麓台得元四家法，曾合众长写青孱。茶山彷之作此卷，儤直偶趁西清闲。枯毫焦墨妙游戏，著色不用浅绛斑。麻皮皴纹矾头石，〈《清河书画舫》论子久画。〉一重一掩相回环。有时健笔力扛鼎，忽然岚霏云气澹入无痕间。〈云林题叔明画：“王侯笔力能扛鼎。”又题仲圭画：“岚霏云气澹无痕。”。〉微茫雅宜山前景，远人无目水不湾。〈《雅宜山图》，倪瓉作，见顾元庆《云林遗事》。〉披图恍见痴黄迂倪辈，尽入一手超荆关。我闻数子俱自北苑出，又各分畦辟阡陌。同源虽可汇众流，异曲讵能吹一律。未闻环肥燕瘦态各殊，可合老子韩非传为一。何哉此图信手披横斜，苍茫满纸生云霞。当其运古入化处，难辨某笔为某家。按之各家复悉备，如奏琴筑筝琵琶。是惟罏鞴早已镕众妙，一气喷薄流精华。酿花成蜜花不见，蜜中滴滴自有诸种花。图成持赠惠连弟，风雅一堂见深契。印香槃篆寿子由，此事东坡有成例。我亦当年辱素知，论文樽酒开心期。每当意得筌蹄外，超诣不减无声诗。即今一别泪如雨，其人与画俱成古。锦贉横展重摩挲，犹觉挥豪势飞舞。增君夜雨怀对床，感我晨星忆谈麈。题罢还君好什袭，莫共麓台长卷徒炫名画谱。

哭璞函之讣

幕府曾推借箸长，惊传复矢蜀山苍。才欣薄宦迁华省，〈复官后，以积劳恩擢部曹。〉何意书生死战场。剑阁更谁文勒石，玉门袛有梦还乡。可怜前夜相思处，犹拟他年话对床。

其二

磨盾滇南墨未干，岷峨西上又千盘。空悬望眼长安近，欲返遗骸蜀道难。洒血只身冲矢石，招魂万里葬衣冠。伤心马革都无分，留与乌鸢啄肉残。

其三

乌撒城边惜别晨，邻疆频喜接音尘。偶翻书札犹前日，忽忆须眉已古人。迢递何年寻宿草，驰驱到死作劳薪。游魂血污空山里，知化猿身化鹤身。

其四

恤典还闻慰九泉，悬崖撒手好超然。死因殉国名逾烈，诗已成家世共传。地近耆阇堪证佛，身经兵解或登仙。达观何限全躯者，等在人间数十年。

消夏绝句

草笠㯶鞋白葛裙，渔樵席上每同群。劳他里老夸相识，犹自来呼旧使君。

其二

两板衡门暇日多，虚窗闲制小诗哦。唐音宋调俱无用，自有田家击壤歌。

其三

蔬笋常惭踏菜羊，村居奉母少嘉尝。击鲜忽漫设家宴，钓得鲤鱼尺半长。

其四

消磨长日仗丹铅，常苦巾箱少逸篇。解事童奴传好语，门前新到卖书船。

其五

饱食真无所用心，自严程课惜分阴。百钱买得芝蔴鉴，闲与儿曹说古今。

其六

晓拖竹杖看田禾，极目平畴似绿莎。为爱稻香凝立久，草虫跳上葛衫多。

其七

艓子弯弯去采莲，柳阴深处恣回沿。蜻蜓忽集矮篷上，大似倦飞来趁船。

其八

浴罢东皋看月明，夜凉风露寂无声。豆棚花下流萤满，自笑归田尚火城。

万寿节同在籍官舣舟亭行礼

又把簪裾裹钓翁，凫趋仍似禁廷中。朝班恰隶三元会，祠禄思兼万寿宫。〈宋有万寿宫使，为致仕者兼官。〉驻辇天留威咫尺，悬车人倦路西东。独惭廿载承恩久，报答惟馀祝华嵩。

接顾北墅书却寄

握别京华十载馀，忽承芳讯到吾庐。闲身俱作归林鸟，往迹曾为逐队鱼。素壁云烟供泼墨，〈君工绘事。〉名山风雨护藏书。江南江北无多路，何日相过慰索居。

其二

射雉城东别业偏，一编晏坐正超然。门高处士谈经座，家有先人负郭田。载酒生徒扬子宅，焚香书画米家船。从知水绘园荒后，又续名流韵事传。

闻王协和总戎之讣

裹革原初志，惊闻折将旗。虎飞曾食肉，豹死亦留皮。杀贼髯应磔，临戎甲不披。可怜分手日，本不问归期。

郡城好事者于陈司徒忠佑庙旁隙地构都城隍行庙一区甚壮丽相传神即于忠肃公也诗以落成

传芭伐鼓共迎神，武烈祠旁别庙新。喧客莫嫌几夺主，盖天功本过前人。

其二

神仙班亦论功多，封秩城隍恐是讹。屈宋衙官殊未称，韩擒虎已作阎罗。

其三

开府旌旗驻雒嵩，何由此地社栾公。始知正气无分界，都在忠驱义感中。

其四

兵解何心俎豆馨，崇祠争酬尾箕灵。笑他金齿归来客，谁向吴阊祭将星。

其五

曾向夫人借眼光，〈公被戮后，夫人梦公借眼光，夫人目遂盲，见《尧山堂外纪》。〉欲追遗像费徬徨。殷勤说与刘銮塑，忧国年深髩有霜。

其六

河岳英灵耿不消，照人魂魄到深宵。赛神父老争欢喜，不向西湖乞梦遥。

其七

遥识骖鸾谒玉皇，九阍莫敢索行装。生平素手朝天惯，不带蔴菇与线香。〈“手帕蔴菇共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一双素手朝天去，免被旁人说短长”，公入觐诗也，见《七修类稿》。〉

其八

弥勒同龛迹比清，劳他割地起轩楹。无人为舍王珣宅，却累司徒作郈成。

买得鱼塘三十亩在阳湖之旁将营草堂为终老计诗以张之

措大夸豪举，倾囊买碧流。地堪营蟹舍，吾欲老菟裘。补屋牵萝密，为樊折柳柔。涟漪三十亩，气已压沧洲。

同徐秋园刘敬舆诸人再游舣舟亭

坐隐浑忘节物移，秋光又到木樨时。闲随谢客登山屐，来访苏公洗砚池。〈东坡洗砚池，旧在顾塘桥，近年移此。〉不佛不仙人渐老，无花无酒我何之。此间颇有林泉胜，买醉何辞倒接䍦。

其二

楚楚林亭倚水湾，近游频此叩禅关。坐来丈室思初地，踏尽千峯爱假山。人喜阮生青眼对，天教江令黑头还。茶瓜不觉流连久，夕照斜烘槲叶斑。

题陈某笼鹅小照

柳阴池馆午风清，养得泉禽翫物情。笑我麻茶双眼暗，误疑阳羡一书生。

其二

知君雅爱临池学，舒雁携来舞药栏。莫羡笼鹅作佳话，琅琊自有鸭头丸。〈王大令有《鸭头丸帖》。〉

冬夜不寐偶作

村鼓声中夜独醒，短檠残穗尚青荧。闲参白足禅三昧，静养丹田火一星。梅蘂香初浮纸帐，菊花寒未冻铜瓶。此时清味谁窥得，剩有寥天月满庭。

渔塘即事

腐儒昧生计，贫薄天所与。囊馀几文钱，便思作豪举。百千买废壤，苍然在平楚。曲池五百弓，周围作疆圉。中有廿亩地，幽僻似兰渚。于焉结茅屋，绿阴就老楮。种竹竹能笑，莳花花欲语。便作佚老堂，此福天已许。

其二

古来园林胜，更仆难具陈。长安杜韦曲，洛阳瀍涧滨。千重岭回复，百顷波洄沦。语鸟陇右物，名花日南春。缔构穷土木，亭榭相争新。我今手掌地，编篱插棘薪。三枝两枝花，一寸二寸鳞。以之号别墅，毋乃笑杀人。庸知达者观，涔澥理则均。维摩方丈室，大五百由旬。

其三

平泉醒酒石，旋落监军手。午桥绿野堂，后为张相有。堪笑瓯北生，辛勤种花柳。似立不拔基，欲以传永久。将毋愚公愚，贻笑河曲叟。劝君且勿笑，意固各有取。借此尘外缘，庶以消白首。达人游秉烛，智士歌击缶。行乐贵目前，亦遑恤其后。君看百年内，何物能世守。

其四

羡鱼始濬池，思笋方种竹。用力良已劳，毋乃惭拙速。然而未失计，吾髩尚不秃。及此勤所储，日至会皆熟。君看三年后，乐事纷满目。梢云竹森森，跳波鱼育育。匪特快游览，兼以供口腹。种漆忆樊侯，闲翻汉书读。

其五

昔官西南陲，到处众山绕。蔽遮碍旷望，恨不尽铲了。今归江南村，又苦乏烟岛。欲营十丈冈，计费百金造。回思黔粤境，岩岫知多少。倘割一角来，已足雄江表。安得烦神鞭，驱石落吾沼。一笑姑妄言，人情例颠倒。有山嫌山多，无山觉山好。何如即眼前，俯仰豁怀抱。古树阴萧森，曲池波浩淼。奚必占邱壑，方可以娱老。

其六

成都葛武侯，曾植八百桑。畏吾廉孟子，亦筑万柳堂。我生二公后，何一可较长。乃于老圃中，也复罗青苍。种桑四百株，栽柳三千桩。物是人则非，毋乃不自量。伊余岂慕古，妄冀附末光。维桑可御寒，维柳可纳凉。暑坐绿阴下，踠地垂丝缰。及冬已挟纩，不愁冻欲僵。寒燠各有资，此亦经济方。济物则已矣，聊保身其康。

其七

春从何处来，顷刻动土脉。勾者忽已萌，甲者忽已拆。一夜一改观，昨寸今则尺。生机怒长处，速于马驰驿。或叶而尖圆，或花而红白。雕镂谁施功，渲染谁著色。乃知化工妙，一气所旁魄。却忆数十年，枉为尘事役。日在天地内，不识造化迹。今始得静观，一一矜创获。人老俗缘谢，心闲物理格。茅斋小窗明，晏坐将读易。

漫兴

一归荏苒两经春，弥识田园气味真。诗酒渐为终老计，江湖高卧太平人。编篱棘护猫头笋，抱瓮泉浇雉尾莼。也有闲中晨夕课，此身原是一劳薪。

其二

村居酬应少鸣珂，长日闲门雀可罗。座有渔樵争席地，家传孝弟力田科。老来甘作冬烘客，醒后何烦春梦婆。犹有壮心无处耗，付他万卷去消磨。

书斋即事

醉乡佳境更谁如，自笑头衔得美除。才去一官无职守，又充麹部老尚书。〈酒。〉

其二

老去通宵少睡时，每凭书帙引眠迟。笑添侍寝千黄你，不数韩家来梦儿。〈书。〉

送倬其之官万安

十年通籍未专城，今日才看绾绶行。书卷味深知政美，江山景好称官清。三千牍尚悬才望，十八滩初记宦程。〈十八滩即在万安境。〉会见下车儒术展，独将经济重科名。

其二

黑头兄弟两华颠，我已收缰尔著鞭。老渐关心儿女计，贫难撒手簿书缘。路长惟祝能强饭，官好无如不爱钱。勉效循良书上考，归来同泛钓鱼船。

过故友村居

一櫂重来访故交，依稀何处认门敲。村贫卖树茅檐露，不见墙西老鹳巢。

戏为叠字体寄邵耐亭

忆昔与君初结交，儤直薇垣情最密。地岂头厅隔二厅，班非只日间双日。每寻伯雅季雅酣，共访大酉小酉逸。今雨不来旧雨来，朝霞不出暮霞出。西晋东晋辨书法，初唐晚唐究诗律。消寒欲过燕九九，催花拟唤殷七七。人笑负蟨趋邛邛，我比连珠缀瑟瑟。无端居者送行者，君也掉头归著述。北户之北南斗南，我独挥鞭驭频叱。柳柳州所谪居地，文文山昔战败驲。山号鸦飞飞不到，峯名鬼哭哭无歇。龙苗狗苗状可嗤，乌蛮白蛮语难诘。骑驴甚或觅驴忙，得马又疑失马吉。木偶漂逢土偶嘲，越人瘠岂秦人恤。此时君正北窗卧，名花满庭书满室。在家人作出家僧，一顷田栽半顷秫。右挂右丞画一幅，左列左司诗数帙。句寻无味味更佳，书以不解解而悉。逃禅非想入非非，谈艺乙端抽乙乙。亦玄亦史亦风骚，不履不衫不巾栉。笑我山上又山多，长在梦中把梦说。如今我也返江村，与君相近肯相失。拟泛长亭短亭舟，来从上山下山屐。某邱某水同钓游，谁主谁宾旅肴核。本无翻手覆手嫌，何须白眼青眼别。公是公非订弟兄，徐行疾行携子侄。兴酣百罚酒百杯，赋就一字缣一匹。留与江乡作佳话，二老风流会真率。

行园

卅亩池中廿亩田，雅宜安放一华颠。英雄晚节惟锄菜，道学闲情亦爱莲。谈艺不妨门外汉，寻芳或此地行仙。得消清福谈何易，惭愧天公厚我偏。

幽寻

幽寻不知疲，意行度遥陌。昔游所未经，数折地愈僻。忽至野水岸，路断行迹绝。欲问空无人，一鹭草边白。

晨起

为贪清气吸，晓坐柳阴中。草露浓于雨，池波澹不风。豆肥牛踏碧，〈豆名。〉稻熟雁来红。〈稻名。〉此福谁消得，知应属退翁。

哭座主观总宪补亭先生

台星惊看落高旻，十载蓬瀛领袖人。乌府风清稀谏草，青宫课静有传薪。〈公为皇子师。〉班联身退初扶杖，坛坫文高老斵轮。曾忝后堂丝竹列，能无哭寝泪沾巾。

其二

名卿雅度更谁如，宠辱频经绰有馀。三已官仍无愠色，一分屋另有幽居。〈公舍旁构小园。〉乌丝写帖临前辈，扣砌栽花课小胥。此段风流入青史，也应不减宋尚书。

其三

总持风雅量兼收，河海山来纳众流。道广几为陈寔累，名高争御李膺游。情于说士甘如肉，身为推贤让出头。此后孤寒更谁恃，秋风多少客无裘。

茅舍为大雨所漏

结庐贪贱盖茅稀，骤雨都从罅处飞。仓猝一层添不及，屋中翻着绿簔衣。

种笋

种树苦难长，变计思种竹。移来三丈高，顷刻满庭绿。岂知枝叶繁，被摇风肃肃。陈根与新土，龃龉气不睦。数日报平安，一旦忧老秃。扣囊得奇智，莫如种笋速。寸萌自孤抽，不受狂𩙪触。及夫枝叶茂，根已生意足。果然两月馀，清阴罩书屋。一任吹多少，杨妃故有肉。揠苗力空助，嫁杏咒可祝。自笑一得愚，居然参化育。

柬黄月山文学

里社交知半在亡，岿然独见鲁灵光。诗文确有先民法，游射能言大父行。老眼灯昏犹作字，饥肠厨冷欲休粮。晨星吾敢轻前辈，莫惜频烦过草堂。

庄似撰枉过草堂有诗投赠依韵奉答三首

可是山阴访戴舟，足音惊破草堂幽。客来凉露蒹葭水，家住寒烟橘柚秋。别绪忍辞连夕话，联吟已属隔年游。〈去春同作姑苏之游。〉却将出处频商确，又向尊前动暮愁。〈君秋试报罢，将就丞尉职。〉

其二

浪迹真如未泊舟，那能高卧北窗幽。嫁衣待字知何日，团扇承恩及未秋。空负翺翔千仞志，渐收汗漫九垓游。衙官屈宋终非据，君或空言我已愁。

其三

道人心久似虚舟，贪住江村景物幽。退鹢力难抟万里，雕虫技敢望千秋。前身漫比王摩诘，晚节惟思马少游。安得办装钱百万，招君偕隐慰离愁。

彭芸楣阁学留饮澄江使院即席奉呈

握别京华近十年，音尘南北两迢然。故人曳履星辰上，老友抠衣棨戟前。诗社旧惭非敌手，〈曩在都，与公为诗社。〉朝班敢更想随肩。感公意气还如昨，为我差排软脚筵。

其二

特达知深秩屡加，崇资敭历总清华。禁中诗句称才子，江左文章奉大家。刊出曹碑丝有色，织成唐帖锦如霞。〈时以所撰《曹竹虚南昌试院增学舍碑》及进呈《万福集成讃》见赠，讃则取右军《圣教序》中字集成者也。〉天生黼黻鸿猷手，共仰荣光炳斗车。

其三

使院重来揖讲堂，依然古桂郁苍苍。少曾选佛初禅地，老觉惊心旧战场。〈余于乙丑试此补诸生，至今几三十年矣。〉退笔无花开艺苑，纬萧有屋傍渔庄。䕫龙事业诸公在，剩许江湖放我狂。

寒夜有怀

联床樽酒记论文，存殁关心感夜分。风雨鸡声馀断梦，江湖雁影惜离群。故人名已归青史，退士踪多住白云。俯仰此身何所托，一灯寒照二毛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