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遗言
隆庆六年正月下旬,上有疾,且有腕疮在理。越月稍平,以闰二月十二日出视朝。既鸣钟,百官入班,臣拱暨张居正自阁出北上过会极门,望见御路中乘舆在焉,疑曰:“上不御座,竟往文华殿耶?”亟趋赴,乃有内使数辈飞驰而来,传呼宣阁下。
于是二臣疾趋至乘舆所,则上已下金台,怒色立欲就乘舆,诸内使环跪于侧。上见臣至,色稍平,以手执臣衽甚固,有欲告语意。臣即奏曰:“皇上为何发怒?今将何往?”上曰:“吾不还宫矣。”臣曰:“皇上不还宫当何之?望皇上还宫为是。”上稍沉思曰:“你送我。”臣对曰:“臣送皇上。”
上于是释衣衽而执臣手,露腕以疮示臣曰:“看吾疮尚未落痂也。”随上金台立,上愤恨语臣曰:“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奈东宫小里?”连语数次,一语一顿足一握臣手。臣对曰:“皇上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上曰:“有人欺负我。”臣对曰:“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当依法处治。皇上病新愈,何乃发怒?恐伤圣怀。”上不答,良久叹语臣曰:“甚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知道?”于是执臣手行,入皇极门,下丹墀,上呼茶。于是内侍设倚北向,不坐,乃移南向,始坐,而执臣手不释如故。茶至,乃以左手饮数口,顾臣曰:“我心稍宁。”遂起由东角门入,至乾清宫门,臣不敢入,上牵臣手曰:“送我。”既得旨乃敢入,随至寝殿,上升榻坐,犹执臣手。盖自御路前至此,皆执手未释,而颜色相顾,眷恋之情蔼然,言之流涕,不忍言也。
时张居正、朱希忠皆榻前叩头,上犹执臣手,臣鞠躬膝侧不得下,叩头踘踖不安之甚。上见如此,乃释手,臣始得下叩头,又与二臣同叩头,辞出乾清宫门外候旨。须臾,内侍传宣阁下,二臣复入,候立寝殿丹墀。有旨:“上来。”遂上殿至榻前,上已升座,二臣跪承旨。上从容曰:“朕一时恍忽。”又曰:“自古帝王后事〈(下此二句听不真,意是豫备后事。)〉,卿等详虑而行。”臣等叩头出,仍在乾清宫门外候旨。须臾,内侍传旨:“著高阁老在宫门外莫去。”拱即语张居正曰:“我留公出,形迹轻重难为公矣。公当同留,吾为奏之。”随语内侍曰:“奏知皇上,二臣都不敢去。”薄暮,内侍传旨:“阁下著在乾清宫门外宿。”臣拱即内侍奏上曰:“祖宗法度甚严,乾清宫系大内,外臣不得入,昼且不可,况夜宿乎?臣等不敢宿此。然不敢去,当出端门,宿于西阙内臣房。有召即至,有传示即以上对,举足便到,非远也。”上允之。于是二臣乃就西阙内臣房宿。
臣夜不能寐,披衣坐,候掖门开即入。候起居日数次,明日亦如之。既传圣体稍安,臣即上札子曰:“臣闻圣体稍安,不胜庆幸。今府部大臣皆尚朝,宿不散,宜降旨令各回辨事,以安人心。而臣等仍昼夜在内,不敢去。”
即拟旨上请,上以为然,即时降旨,百官皆散,人心稍定,而臣等日问安如初。又四日,上觉益平愈,臣问安札子有御批字:“心稍安。”上遣内侍慰劳,命还家,于是乃还。上付托之意乃在执手告语之时,此乃顾命也。恸哉!至受顾命时,已不能言,无所告语矣。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上大渐。未申间,有命召内阁臣拱暨张居正、高仪亟趋入乾清宫,遂入寝殿东偏室,见上已昏沉不省,皇后、皇贵妃拥于榻,皇太子立榻右,拱等跪榻前。于是太监冯保以白纸揭帖授皇太子称遗诏,又以白纸揭帖授拱。内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拱读既恸不能胜,即哭奏曰:“臣受皇上厚恩,誓以死报。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务竭尽忠力辅佐东宫,如有不得行者,臣不敢爱其死,望皇上无以后事为忧。”且奏且哭,已大恸长号不能止。两宫亦皆失声哭。于是二内臣扶拱起,遂长号以出。呜呼!痛哉!盖拱见得居正与保内外盘结已固,事势必不可为,故有誓死之奏,不复有其身矣。至二十六日卯初刻,上崩。
拱等闻报,哭于阁中,而居正虽哭,乃面有喜色,扬扬得意。仪私谓拱曰:“不见张公意态耶?是诚何心?国家之祸,不知所终矣。”是日巳刻传遗旨:“著冯保掌司礼监印。”盖先帝不省人事已二三日,今又于卯时升遐矣,而巳时传旨,是谁为之?乃保矫诏,而居正为之谋也。旨出,百官骇愕,相顾失色,闾巷小民亦皆惊惶奔走不宁,而独居正喜动颜色不能自禁,阁中官僚吏卒无不见之。至二十七日,冯保打出一报,内开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报出,人心大骇,以为宦官安得受顾命?且此诏今上领受之矣,保全得取而打报?盖欲专权乱政,故以此示天下,以为吾乃受顾命之人,先帝有托,乃可以任其所为,而莫敢谁何也?然不知二遗诏者,皆居正所为。前三月十六日,忽报:“上疾重,阁下宜赴宫门候宣。”拱与居正即趋入,至恭默室迤北,有居正心腹吏姚旷手持红纸套,内有揭帖半寸许厚,封缄完固,自后飞走而过。
拱问送与何人?旷答云:“与冯公。”公即疾驰而入,盖不知其主人瞒我而遂直言之也。拱即问居正是何所言?居正面赤惶怖,遽答云:“乃遗诏事宜耳。”拱默然,以为我当国,凡事当自我同众而处,独奈何于斯际而有私言于保乎?此中必有播弄之事,故瞒我而私言之也。
待看,待看。至是拱奉遗诏,又得皇太子遗诏,皆有同司礼监之说,乃知居正盖为冯保谋也。嗟乎!自古有国以来,曾未有宦官受顾命之事,居正欲凭借冯保,内外盘据,窥伺朝廷,盗窃国柄,故以顾命与司礼监。而次日即传冯保掌司礼监印,大权悉以归之,而托其为主,于内以蔽主,上威百僚,使人莫敢我何?其欺先皇之既崩,欺今上之在幼,乱祖宗二百年之法度,为国家自古以来未有之大事。
嘻,亦忍心哉!亦大胆哉!天地鬼神有灵,祖宗先帝有知,必然鉴察。保粗识三二字,言不能成文,居正凡欲有所为,必捏旨写与保,瞒皇上不知,只说是司礼监所拟,当行者乃即以为圣旨而传行之。欲要宠则要宠,欲害人则害人。惟其所为,无不立遂者,而又佯为不知,以为出自上意,我无可奈何也,此事以为常。指鹿为马,无敢不言马者,朝臣被其威劫,不复敢言矣。
矛盾原由
编辑荆人[1]为编修时,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予爱重之,渠于予特加礼敬,以予一日之长处在乎师友之间,日相与讲析理义,商确治道,至忘形骸。予尝与相期约,他日苟得用,当为君父共成化理。渠曰:“若拨乱世,反之正,创立规模,合下便有条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公之事,吾不能也。然公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吾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者。”以为确论。且每向人云:“自交玄老,长多少学问见识。”其相称许,谓不在皋夔下,此皆其初心也。暨予为司成,渠为司业;予总校《永乐大典》,渠为分校;予在政府,渠亦继入,盖久而益加厚焉。至予为徐氏挤排以归,凡三载,亦各相望不忘。庚午予蒙召还阁,至京时,则渠与赵大洲相构,日在元危。见予至,喜曰:“公来吾可有倚仗,若再一二月不至,吾不能存矣。”而赵亦语予曰:“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乃备告以相构故。
予为解释,乃各稍宁息。既乃见渠,顷异往昔,全以诈术驭人,言语反复无实。人有不合者必两利而俱存之,怒甲则使乙制甲,怒乙则使甲制乙;欲其斗则嗾之使斗,欲其息则愚之使息。使其柄常在,我惟其所为,而人皆囿于其中,不能自觉回互,隐伏不可。方物纵横颠倒,机变甚巧。予乃叹曰:“张别吾三载,乃不能进德,遂成斯人乎?”时予摄铨务进退人才,而渠乃专假借。
凡予进一人,必曰:“此吾荐之高老者也。”既已收恩,退一人则又曰:“吾曾劝止之,奈高老不听何?”而又以收恩焉。盖欲笼络一世之人,使之归己,而因以众树党也。而就中纳贿无筹,此事人所共知。予亦闻之,然惟自慎,不复与言部事而已,而安能止其假借乎?
昔徐氏之去,实渠嗾李芳为之,既以示德于我,既则又交通徐氏受其重贿,而谓调停于我。在徐处则曰:“高实未忘情也。”在我则曰:“徐可恶甚。”若在他人,孰能堪之?盖以两利俱存,独持其柄之意。辛未秋,徐因一通判送银三千、玉带宝玩等物于渠,渠受之。有松江人顾绍者知其事,揭告于予,证据明白,渠惶甚,莫边为居。
予为解慰,以为小人告讦,不信,而执绍付法司解回,渠始稍宁,而称我曰:“毕竟是公光明也。”然虽眼底支吾,而本情既露,相对甚难为颜面。于是遂造言讪谤,发意谋去我矣。荆人卖众,别走路径,专交通内臣,阴行事于内。而司礼太监冯保者,狡黠阴狠,敢于为恶而不顾者也。荆人倾身结之,拜为兄弟,谄事无所不至。保有慧仆徐爵,极所信任,即阴事无不与谋。
荆人深结之,每招致于家,引入书房共卓而食,啖以重利,惟其所为,皆倾意为之成就,爵深德之,为之斡旋于内,益固其交。于是,三人者遂成一人,而爵五日不在,荆人所喘息相通。荆人每有意指,即捏旨付保,从中批出,以为出自上意,而荆人袖手旁观佯为不知。此事已久,予甚患之,而莫可奈何。至是则遂与保谋害我,而又令其密党嗾言官攻我,赖上信任我甚,保计莫施,而外亦无应之者。
会殷阁老去任,予具疏请内阁添人,荆人即捏旨付保,诳奏上批出曰:“卿二人同心辅政,不必添人。”朝臣皆以为上之信任辅臣如此,二老之见知于上如此,而不知荆人之为也。荆人之意,予则知之。盖彼方与保谋我,又嗾言官攻我,使再有阁老在,则旁观有人不便。今只二人在阁,则吾一被言,即当回避,而彼独在阁,则可与保内外为计,以制吾之命,此其谋至深,然已有旨,将奈之何?
辛未正月,上有疾,不视朝。会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参论福建将官金科、朱珏,则赃罪重大。先该巡按论劾,兵部覆行巡抚衙门勘问。国朝二百年来,曾未有巡按所劾行巡抚勘问之理,而巡抚何宽受二犯贿,乃不属按察司而属运使问,亦曾未有运使问刑之理。二犯遂得轻纵,然尚未结,又各持金送总兵戚继光接受,遂为奏行取赴京听用。随准兵部咨行福建巡抚衙门,将金科、朱珏督发赴浙江,听副将胡守仁督同选兵完日,统领往边,纳贿招权,支吾卖法,情罪甚重。
荆人见奏,面如死灰,颡有Г郁郁咨嗟不已曰:“戚总兵已站不住了,南兵不必选罢。”连日皆然,予不知所谓,因访之,则此事乃荆人之为也。荆人久招纳戚继光,受其四时馈献,金银宝玩不啻数万计,皆取诸军饷为之者。又差心腹头目钱珮等四五人,日在荆人宅听用,喘息相通,倏忽而至,荆人极力庇护。凡朝廷机密动静,与士夫向背,一言一动,当时即知之,此人所共知者。
金科、朱珏富甚,久以贿投戚继光门下,前被论时即纳贿求解,而继光遂引入荆人家,各馈千金。荆人特令兵部覆行巡抚勘问,而又作书何宽令其出脱,而继光仍复取用,实皆荆人展转为之。及见化中奏,以为化中知其底蕴也,故皇急如此。然化中河南人,荆人疑我知之,而不知此乃隆庆二年事,吾尚家居,则何由知也。
又恐有人因而大发其事,日夜不宁,既力嘱兵部题覆将继光开豁不问,二犯胡乱了事。而何宽则当吏部题覆,荆人不得已,先饣舌予曰:“化中事公不知耶?”予曰:“此事在予家居时,化中在万里外,吾何以知?”荆人曰:“吾始以为公知也。连日熟观公动静,公寔不知矣。今乃敢以情告二将,皆可用,吾故扶持之欲得用也。
前兵部覆巡抚勘乃吾意,吾亦曾有书与何宽,今若如化中言,吾何颜面?愿公曲处。”予曰:“彼既有言,何以竟不问?今只令听勘,勘来便好也。”遂如此处。荆人虽幸了此事,而踪迹已露,心愈不安,而谋我又愈甚。令其密党布散流言于南北,欲趁上病不理事,好嗾保下毒手陷我,其计无所不至矣。
东宫出阁讲学,故事:阁臣止看视三日,以后更不复入。予以为东宫幼,而讲官亦皆新人,无惯熟者,今只委之讲官,而吾更不在侧,于心未安。乃上疏请东宫讲学:“故事,阁臣止看视三日,后不复入。臣窃惟东宫在幼,讲官皆新从事,恐有事未妥者,何人处之?臣切愿入侍,而故典未有未奉明旨,既不敢以擅入,而惓惓之心又甚不容己。为此谨题,望皇上容臣等五日一叩讲筵看视,少尽愚臣劝进之忠,盖旧日所无之事而特起者也。上允之。乃荆人遂捏一旨,嗾保奏上曰:“东宫幼小,还著阁臣每日轮流一员看视才好。”
上曰:“也罢。”保遂出旨行之。上止知为保所拟,而不知乃荆人之为。盖荆人为此有二意:一则欲于上前见得我五日之请为疏慢,一则欲外人见我请五日,而上乃欲每日如此,是我疏慢,是上意不然,我做此模样,使人疑望揣摩,好动手我也。而又日轮一人,不是通往,则彼得以独与保为谋计更为便也。于是,凡荆人入看之日,则保必出,在文华殿东小房与荆人密语,屏左右,远立不得听闻,直至东宫出乃已,日为常,各讲官无不见之。荆人既使徒党造言,招邀南北言官论我,然迄无应者。
而楚人少卿曾省吾者,荆人幕宾用事者也,为力更甚。省吾有门人曹大埜为给事中,省吾乃以荆人意嗾大埜曰:“上病甚,不省人事,事皆冯太监主行。而冯太监者,即张相公也。张望君举事甚切,君诚以此时劾高老,事必济。张秉政,必大用,君可永享富贵。”又尚宝刘奋庸者,躁急孟浪人也,俸浅而求速化甚力,屡托乡人为言,予甚薄之,以是有怨言,而省吾亦遂收与共举事。于是,三人日相聚为谋。会当外补科官,而荆人即传示大野曰:“闻高老欲升君佥事矣。”
于是,奋庸即上疏陈事,暗论我而不明言,以引其端。大埜即日上本劾我十大不忠,谓比秦桧、严嵩更甚,而五日一叩之说,即为首件,应荆人之谋也。时上病甚,见疏大怒,命处治大埜。司礼监拟旨:“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著降调外任。”而保驰与荆人商量,荆人遂抹去“这厮排陷辅臣及降”字,而改曰:“曹大埜妄言,调外任。”盖既不能护庇,则姑为轻缓之辞,且以示人,谓上不甚为我怒也。拟上,上颔之,遂发行。而荆人则封一帖告我曰:“曹大埜是赵大洲乡人,闻此事是大洲所为。”
盖欲掩己而推以与人,为先入之说惑我也。又曰:“闻大洲布散流言于南北,今北果有矣。恐南亦有之,公不可不防。”盖渠既散言南北,不止北者推与大洲,倘南亦有言者,则遂以为果大洲为之,有言在先也。又忽差人报我曰:“闻大理寺有一官上本论高爷矣。”盖乱我也,而竟无之。乃予则只上疏力求去,而人情骇愕,汹汹愤激,不平之甚。乃是日六科公本一,独本三十三,道公本一,九卿公本一,太常寺等衙门公本一,一日并上,劾大埜诬陷元辅,而恐我必不肯留劝,上特加信任,勿令去。上曰:“说的是。”
而我本两上,上恳留不允。予自念曰:“上病甚,我求去非宜,且屡言不止,徒苦圣怀,更非宜。吾今当以君父为急,乃何有于此辈哉!”遂出视事。而言官有两疏劾刘奋庸、曹大埜朋谋诬陷者,事甚悉,乞重处。予当吏部覆本,予乃即上疏救之,乞留大埜而免究奋庸。上不允,大埜仍调外任,而奋庸降一级调外任。于是大野既为人所嗾所卖,失意怏怏甚,遂向人说:“是省吾所谋,乃致我如此。”而又自诣吾门洗雪曰:“此事非大埜本意,有人令我为者,公当自知也。”而其事遂明,缙绅无不知矣。
于是御史张集独本劾曹大埜倾陷辅臣,内有曰:“昔赵高矫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又先帝时,严嵩纳天下之贿,厚结中官为心腹,俾彰己之忠,而媒蘖夏言之傲,遂使夏言受诛而已。独蒙眷中外蒙蔽离间者二十馀年,而后事发,则天下困穷已甚。”盖指荆人冯保之事言也。荆人见本面赤气促,良久奋起大言曰:“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予遂拟票该衙门知道。”
以上荆人恐本出,则交通冯保害我之事。有话说起,引惹事端,必有乘其后而大发之者。何以收拾,且又欲藉以威众,乃嗾保收本不发,而令散本内官至阁曰:“万岁爷爷说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予顾荆人曰:“公昨日有此言。”荆人默然,而又使保宣言曰:“上怒本在御前意叵测,将欲廷杖为民矣。”又曰:“廷杖时我便问他,今日谁是赵高?喧传内外,而张集则日在朝房听拿,买南蛇胆,买棺木,分付后事,谓必死矣。”有荆人门客问曰:“这事如何了?”荆人曰:“再困他几日,使他尝此滋味也。”予知其诈,乃令中书官入文书房问张集本安在?文书官曰:“在此收贮,上通未见。”问如何下落?曰:“留不发矣。冯公公说再困他几日,使他尝此滋味也。”而内外之言,若合符节然。
集既朝房听处,而人情汹汹益甚,且其本虽未发,而其揭帖已流传各衙门,皆知其说矣。而曹大埜怨曾省吾之说,又日腾播于是,言官皆攘臂切齿,欲论荆人,发其奸谋。乃荆人密党郎中王篆谓荆人曰:“张集一日不了,则添一日说话。”见今人情如此,而尚可激之乎?于是,荆人即使篆入朝房谓集曰:“张相公致意君第归家,本已不下无事矣。”集始归,然踪迹大露不可掩,人情愤恨愈甚。科道各相约,具本劾荆人交通冯保,嗾使言官诬陷首相,旦夕且上,荆人窘甚,惶急无以为计。
予闻之,乃茫然曰:“上病甚,若闻荆人害我事必盛怒。兹时也,安可以怒圣怀?且他人事,有阁臣处之。荆人害我,则何人为处?必上自处也。今水浆不入口而能处乎?安可以苦圣心?人臣杀身以成其君,则为之今,宁吾受人害,事不得白,何足言者?而安可以戚我君?”于是,约科官吴文佳、周良臣、刘浑成、王璇至朝房谕之曰:“闻台省将欲有言,此必不可。
上病甚,一闻此说,将何如处?愿诸君当以君父为重,吾宁受害,宁事不白,特鸿毛耳,而安可以此时苦圣心乎?且此说为我白也,如但有一言,则吾即日去之矣。”说甚丁宁恳侧,四人遂编告省台,使寝其事,而荆人不知也。乃是日薄暮,荆人亵衣至吾前园中,请见予,问公可言,荆人嗫嚅数四,始言曰:“曹大埜事谓我不与知,亦不敢如此说,今事已如此,愿公赦吾之罪。”
予举手曰:“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灵在上,我平日如何厚公,公今日乃如此,为何负心如此?”荆人曰:“以此责我,我将何辞?但愿公赦吾之罪,吾必痛自惩改,若再敢负心,吾有七子,当一日而死。”予曰:“昨姚旷封送秘帖与冯保,不图吾见,问之则曰:‘遗诏耳’,我当国事当我行,公奈何瞒我,而自送遗诏与保乎?且封帖厚且半寸,皆何所言,安知中非谋我之事乎?”
荆人俛首曰:“公以此责我,我何地自容?今但愿赦罪容改过耳。”予曰:“公不须困心,兹科道啧啧有言,吾已托四科官遍告力止之矣。吴文佳、周良臣皆楚人,用此二人者,欲其告公知也。乃未告公知耶已矣,何言吴周皆其幕宾?”二人闻予言,吴往告周曰:“未知止得众言官否?若止不住而吾先言之,恐是非弄在吾身上,不必告罢遂已。”既荆人闻吾言,则憾二人。于是,吴又卖周而自造荆人诉曰:“吾欲言而周止之,吾二人共闻不敢独告耳。”遂大恨周,吾去后即出周为南昌知府。荆人虽幸目前风波暂止,然事既败露,终有发时,必去我而后可。于是,稍收敛形迹,而为谋则愈深矣。
予见得事势如此,窃自计曰:“上病甚,二人内外为奸,而阁中止吾与彼赖天之灵,上得安平,幸也。万一不然,吾必持正与争,死生去就不复顾矣。吾去或死,则彼一人专政,国家必受其祸。吾既受先君之托,苟可为处者,不可不尽其谋也。”乃上疏力请内阁添人,盖欲有人旁视,而彼或尚少有顾忌也。上允之,于是乃推尚书高仪入阁办事。
高正直,然非荆人敌,一时仓卒无可奈何,只得用此人也。而高入阁数日,私语予曰:“荆人谲狠乃一至此哉,不入此安得见其情态?”于是阁中稍宁静,而各以其心运用于{宀具}背之中。为正为邪,为国为利,天水违行矣。荆人、宦保交结盘据,内援外应,既密既久。及先皇晏驾,愈益甚,彼此或遣使,或密帖相传,日数次,旁若无人。
拱实不胜恸愤,乃谋诸太学士高仪曰:“今新主在幼,而二人所为若此,必为社稷忧。吾当国,必不能行事,欲去则先皇之托在焉。委而不顾不忠,欲依违取容,则更负先皇之托,更不忠,其将若之何?”仪曰:“天道六十年一周,昔正德初刘瑾弄权,其时内阁刘晦庵河南人,谢木齐浙人,李西涯楚人,乃西涯通瑾取容,而二公遂去。今六十年矣,事又相符,岂非天哉?”
予曰:“吾安得为刘晦庵?彼时武庙已十有五,西涯只暗通瑾取容,尚顾忌形迹,故晦庵止于去。今上才十龄,荆人阴狠更甚而不止,与保交通不顾形迹。凡吾一言,当即报保,知行一事即为计授保,使从中假旨梗我,而彼袖手旁观,佯为不知。凡荆人之谋,皆保为之也。凡保之为,皆荆人为之谋也。明欺主幼,以为得计如此,吾尚可以济国家之事哉!”仪曰:“然则,何如?”
拱曰:昨受顾命时,公不听吾奏言乎?其曰:‘誓死者,盖已见势不可为,业以死许,先皇不复有其身也。’今惟有死而已。吾只据正理正法而行。其济国之福也,不济则得正而毙,犹可以见先皇于地下。且上登极后,即当行事,彼朋谋从中相左,则争之费力,不如豫以言之。吾今即于登极日且先疏上五事,明正事体,使君父作主,政有所归,盖不惟止权阉之假借,而亦以防彼之串通捏上,假内批以行私害人也。若得行,则再陈致治保邦之策;若不得行,则任彼朋谋倾陷,死生不复顾矣。”仪长叹曰:“公言允当,自是大丈夫事,然祸福未可逆视,吾固不敢赞公行,亦不敢劝公止也。”
至上登极之日,拱乃即上疏曰:“
- 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兹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几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伏愿圣览,特赐施行,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 一、祖宗旧规,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也。隆庆初,阁臣拟令代答,以致人生玩愒,甚非事体。昨皇上于劝进时,荷蒙谕答,天语庄严,玉音清亮,诸臣无不忭仰。当日即传遍京城小民,亦无不饮悦,其所关系可知也。若临时不一亲答,臣下必以为上不省理政令,皆他人之口,岂不解体?合无今后令司礼监每日将该衙门应奏事件,开一小揭帖,明写“某件不该答,某件该答,某件该某衙门知道,及是知道了”之类,皇上御门时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览,照件亲答。至于临时裁决,如朝官数少,奏请查究,则答曰:‘著该衙门查点。’其纠奏失仪者,重则锦衣卫拿了,次则法司提了,问轻则饶他,亦须亲答。如此则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属人心。伏乞圣裁。
- 一、祖宗旧规,视朝回宫之后,即奏事一次。至申时,又奏事一次。内侍官先设御案,请上文书,即出门外,待御览毕,发内阁拟票,此其常也。至隆庆初年,不知何故不设览本、御案,司礼监官奏文书,先帝止接在手中,略览一二,亦有全不览者。夫人君乃天下之主,若不用心详览章奏,则天下事务何由得知?中间如有奸究欺罔情弊,何以昭察?已后乞命该监官查复旧规,将内外一应章奏,除通政司民本外,其馀尽数呈览,览毕送票,票后再行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庶下情得通,奸弊可烛,而皇上亦得以通晓天下之事。臣等又思得各衙门题奏甚多,难以通篇逐句细览,其中自有节要之法。如各衙门题覆除前一段系原本之词不必详览,其拟议处分全在。案呈到部以后一段,乞命该监官每日将各本案呈到部去处夹一小红纸签,皇上就此览起,则其中情理,及处议当与不当,自然明白。至于科道及各衙门条陈论劾本,则又须全览,乃得其情。伏乞圣裁。
- 一、事必面奏,乃得尽其情理。况皇上新政,尤宜讲究,天下之事始得周知。伏望于每二、七日临朝之后,御文华殿令臣等随入叩见,有当奏者就便陈奏,无则叩头而出。此外若有紧切事情,容臣等不时请见,其开讲之时,臣皆日侍左右,有当奏者,即于讲后奏之。如此,则事精详,情无壅蔽。不惟睿聪日启,亦且权不下移,而诸司之奉行者,当自谨畏,不敢草率塞责矣。伏乞圣裁。
- 一、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看详章奏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当,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项陈乞,与一应杂本,近年以来司礼监径行批出,以其不费处分而可径行也。然不知推升不当,还当驳正。与或事理有欺,诡理法有违犯字,语有垂错者,还当惩处。且内阁系看详章奏之官,而章奏乃有不至内阁者。使该部不覆,则内阁全然不知,岂不失职?今后伏望皇上命司礼监除民本外,其馀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庶事体归一,而奸弊亦无所逃矣。伏乞圣裁。
- 一、凡官民本词其有理者自当行,其无理者自当止,其有奸欺情弊者自当惩治,未有留中不出之理。且本既留中,莫可稽考,则不知果经御览而留之乎?抑亦未经御览而留之者乎?是示人以疑也。又或事系紧急密切而有留中者,及至再陈,岂不有误?今后伏望皇上干凡一切本辞,尽行发下,倘有未发者,容原具本之人仍具原本请乞明旨。其通政司进封外来一应本辞,每当日将封进数目,开送该科备照,倘有未下者,科臣奏讨明白,如此庶事无间隔,而亦可远内臣之嫌,释外臣之惑。其于治所关非细,伏乞圣裁。”
疏上,保果不怿,乃不送阁,而从中票出曰:“知道了,遵祖制。”盖不纳之辞也。拱以为今日新政之始,辅臣百官之首,此疏第一之疏,而保即作梗如此。若不明正其事,则自兹以后必任期所为,不复可与争矣。拱于是又上疏曰:“
- 臣高拱、高仪谨题:臣等先于本月初十日恭上紧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窃惟五事所陈,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内中尚有节目条件,如命司礼监开揭夹签,尽发章奏,如五日一请见,如未蒙发拟者容令奏请,与夫通政司将封进本辞送该科记数备查等项,皆是因时处宜之事,必须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门遵行。况皇上登极之日,正中外人心观望之际,臣等第一条奏,即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将本送科,仍用封上,并补本再进,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臣等如敢差错,自有公论,自有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无任仰望之至?”
于是保无可奈何,乃将先本留内,而以补本发下拟票。乃拟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拟行。”是时,中外臣民皆知二人交结为奸,方为危惧。又见保矫旨掌司礼监印,而登极之日,侍班科官亲见保自升宝座上立传出外,无不骇愕,以为无君不道一至于此,将来必有叵测之事。然所恃者,惟有阁臣戆直,可以折其奸萌耳。及闻我疏不发,票擅自批,出不纳,则骇惧益甚。
于是,“六科等科都给事中等官程文等,为明大法劾大奸,恳乞圣断早赐剪除,以安社稷事。职等窃惟祖宗设为刑律,以惩不恪,大小皆备而至重者,乃在于谋逆僭窃假诏旨、漏御情、大不敬等事,有一于此,必诛无赦,其防至严也。乃今有屡犯重条,无君不道,如司礼监太监冯保者,职等闻见既真,敢畏祸而不为皇上言乎?冯保平日贪残害人不法等事,万千难尽,姑从后论,今以其无君不道之甚者先言之。先帝升遐,人心不胜哀恸,而中外汹汹喧传,皆以为冯保所致。
职等细访之,乃知冯保平日造进诲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弥留。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痛恨者。昔弘治十八年,太监张瑜误进药饵,致损孝帝,彼时公侯科道等官合本论劾,遂将张瑜拿问拟斩。张瑜犹是差错,而冯保则有心为之,情为尤重,此其必不可赦者一也。先帝久知冯保奸邪,不与掌印,保虽百计营求,终不能得。乃五月二十六日卯时,先帝升遐,辰时即传冯保掌印,岂非保自矫诏而为之乎?假传圣旨有条,此其必不可赦者二也。先帝升遐后一日,冯保即打出一报,内开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一时人皆抄报遍传四方,人心惶惑,以为司礼岂辅导之任,内官岂顾命之臣?此自古所无者,虚实未可知也。纵有之,亦是御清密事,岂宜明写在外,以令天下皆知?此不过冯保假此张大其权,使人畏不敢言,而因以肆其弄权之计耳。故使事之无也,又是假传圣旨,总使事之有也,亦系透漏御情,此其必不可赦者三也。陛下登极之日,科道官侍班,见冯保直升御座而立,皆甚骇异。出以访之,累朝近侍皆云自来无此,实自冯保今日起。夫御座者,太祖高皇帝之座也,惟继统天子登之。
保是何人,乃敢俨然立于其上,逼挟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乎?此自古所无之事,虽王莽、曹操所未敢为者。而保乃为之,不轨之心岂不可见?此其必不可赦者四也。凡此皆冯保今日大恶,而其敢于无君不道,一至于此。乃使之日在,左右专掌枢权,岂不可畏之甚耶?又据其素恶言之,保在先朝不恤,帑藏空虚,惟恣侈糜之导。鳌山一作,浪费不赀,其视邦财等若粪土。而凡私营庄宅,置买田产,则价值物料一切取诸御用监、内官监及供用库。
内本管太监翟廷玉言少抗违,随差豪校陈应凤等拿玉库役,勒送千金,遂陷廷玉屈死刑牢。凡承运库宝物盗取无,太监崔敏尽知,此其耗国不仁罪之一者;徐爵、王杲系嘉靖年间问发逃军,保即收为腹心,事无巨细,听其拨置,贿虽锱铢,悉凭过付,寻为捏功,一升为锦衣百户,一升为总旗。
以白丁之弟冯佑买功,升至锦衣大堂,又为伊侄冯天驭、冯天骐谋升锦衣千百户,家丁王贤、王才、王钦、张勋、邵淳等,皆以厮役滥窃校尉名色。若王贤者,又冒升百尸。此其窃盗名器罪之二者;每年圣旦、冬至、端阳三节,保辄思巧计乞升内使二百馀人,每升太监一员,受银五百两;少监一员,受银三百两;小火者给牌赐帽,俱五十两;若升补各王府承奉,正则四千两,副则三千两,除珠宝罗段等物,名曰:‘见面土仪。’此其贩鬻弄权罪之三者;织染局铺户石金关领西十库银一十七万两,保即索受五千馀两,张大受、徐爵各骗银一千两,仍差陈应凤等吓送金背钱五十车。又织染局匠役盗去蟒龙罗段共三百馀疋,保既连赃捉获,乃索受管局太监陈洪银物二扛,暗将获赃送入,匿不以闻。
此其贪纵罪之四者;如司礼监太监黄锦病故,管家梁经将锦所积玉器凡二食盒进上,保俱邀截,复吓银二万两,玉带蟒衣不可胜记。先是太监张永旧宅二所,价值五万馀金,保恃强夺之,占作楼房,见存可究。又太监滕祥病故,遗有大青、大碌盈数寸许者,保乃逼伊侄滕凤送入私囊,复与太监陈洪争夺凤宅二所,庄田一处,价值十万两,因不可得,忿将陈洪陷害。
此其吞噬疆御罪之五者;至若打死行凶内使,径弃尸骸,妄杀无辜妻孥,忍殃同列,并将太监陈宪坑下冤狱,亦皆人所共知共恨。此其荼毒凌虐罪之六者。夫以保负此四逆六罪,皆律法所不可赦者。以先皇长君照临于上,而保尤敢为如此,况在陛下冲年而幸窃掌印,虎而加翼,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今早处,将来陛下必为其所欺侮,陛下政令必为坏乱不得自由,陛下左右端良之人必为其陷害。
又必安置心腹,布备内廷,共为蒙蔽,恣行凶恶,待其势成,必至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乎?昔刘瑾用事之初,恶尚未著,人皆知其必为不轨,九卿科道交章论劾,武皇始尚不信,及至酿成大衅,几危社稷,方惊悟,诛其人而天下始安矣。然是时武皇已十有五龄也,犹具此逆谋,况保当陛下十龄之时,而兼机智倾巧,又甚于刘瑾者,是可不为之寒心哉!
伏乞皇上俯纳职愚,敕下三法司亟将冯保拿问,明正典刑,如有巧进邪说曲为保救者,亦望圣明察之,则不惟可以除君侧之恶,而亦可以为后人之戒矣。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职等不胜激切恳祈之至,为此除具题外,理合具揭,须至揭帖者。”
隆庆六年六月□日,“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等为僭横宦官坏乱朝纲,恳乞圣明速赐宸断,以杜祸本事。职惟自古英哲之主,所以统一天下而无意外之患者,必彰法于几初而使人不敢僣,必制蘖于方萌而使人不敢横。方今司礼监太监冯保,僣窃横肆,坏乱朝纲,若不明法大斥其罪,则祸奉未除,其何以号令天下而保全社稷哉!
职等谨以冯保僣横之罪,著且大者,为我皇上陈之。恭惟皇上方以冲睿之年嗣登大君之位,据今一时之举动,实系万方之观瞻,必近侍致敬,斯远人不敢慢也。始时能谨,斯将来有法程也。近于本月初十日,我皇上升殿登宝座,始即天子位。则宝座者,天子之位也,惟皇上得御之,以受文武百官拜祝。保不过一侍从之仆臣,尔乃敢俨然竟立于御座之上,不复下站殿班,是其日文武百官果敬拜皇上邪,抑拜冯保邪?皇上受臣下之拜,冯保亦受臣下之拜,无乃欺皇上之幼冲而慢肆无惮之若是也,岂仆从敬主之礼哉!
其在殿陛之上如此,则在梓宫前可知矣;其在初服之时如此,则将来又可知矣。冯保僣横之罪渐岂可长哉!臣等又查祖制,凡宦官私宅闲住者,原无给米拨夫之例也。保乃妄奏闲住太监孟冲得月给米十石,岁拨人夫十名,是非僣乱祖制私作威福,敢于背先帝之恩,敢于挠皇上之法而大乱朝廷者乎?近日中外臣民相顾惊疑,啧喷私语,谓冯保操权仅数十日,梓宫在殡,辄敢眇视皇上,大肆更张,失今不治,恐不至昔年王振、刘瑾之祸不止也。皇上安用此宦竖而不亟置于法哉?
臣等窃计制恶于未炽者,其为力也易,其贻患也小,若缓之制于晚则难矣。况保之恶为已炽乎?伏望皇上念祖宗之基业不易,保惩小人之罪恶不可纵,大奋乾刚,亟赐宸断,将冯保付之法司,究其借横情罪,大置法典,夺孟冲违例之给,勿事姑息,不少轻贷,庶恶本预除,而众心知警,初政肃清,而主势永尊矣。除具题外,理合具揭,须至揭帖者。”
隆庆六年六月□日,“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等为恳乞圣明严遣奸恶中官,以清政本,以慰群心事。职等窃惟自古有天下者,壅蔽之患莫甚于中官。盖内外间隔,奸弊易生,一借宠颜,则纵肆大作,其拙钝无能者,其为弊犹浅;其狷巧不测者,其为患则深矣。此自古圣帝明王必慎于仆从之选也。职等窃见今之中官如冯保者,刚愎自用,险恶不悛,机巧善于逢迎变诈,熟于窥伺,暴虐久著,贿赂彰闻,此群情之所共愤,而昔年科道之论列屡申,先帝非不知之也。
特以其逢迎窥伺之故,仅幸免圣世之诛,然终先帝之世不令其掌司礼监事,天下固有以仰先帝知人之明矣。兹五月二十六日卯时,先帝崩逝,辰时忽传冯保掌司礼监,大小臣工无不失色,始而骇,既而疑。骇者骇祸机之隐伏,疑者疑传奏之不真。举相谓曰:‘是果先帝意乎?’则数日之前何不传示,而乃传示于弥留之后,是可疑也。是果陛下意乎?
则是时陛下哀痛方切,何暇念及中官,是尤可疑也。此其机巧变诈之用,诚有不可测者,即此推之,而其神通鬼秘,阳设阴施,又何事不可为也哉!《易》曰:‘履霜坚水。’至言渐不可长耳。冯保他恶未暇悉论,即其掌司礼监也,事涉暧昧,来历不明,其壅蔽专擅之渐已著,而其患有不可胜言者矣。夫司礼监系章奏所经行,而职等待罪该科,实与有检详章奏之责,倘此人不去,则阻抑留中之弊必不能免。
与其一一执奏于后,以蹈不测之祸,而无补于朝廷,孰与其明言于今,以去未形之恶,而有益于先事,此职等所以不敢循默也。我朝廷法甚严固,无有中官于政之患。即有之,如王振、刘瑾等,随即败露,祸不旋踵。盖祖宗法制之森严,即其神灵之照察,孰有自作不典而能逃遁者哉?然当其柄用之时,未免浊乱朝纲,败坏士气,后虽诛戮,所损已多,使早听曲突徙薪之言,亦何有于焦头烂额之悔也?
往鉴昭然,知几在早,况当圣明临御之始,正群情观望之初,奸恶如冯保者,若不早为摈遣,恐非所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而答天下臣民之望也。伏愿皇上大奋乾刚之勇,将冯保特赐投摈,其所引用朋昵,若张奉等一切罢去,庶群枉之门塞而政治之本清,其有光于初政者不浅也。伏乞圣明留意,为此除具题外,理合具揭,须至揭帖者。
隆庆六年六月□日,又有十三道御史刘良弼等公本劾保。缘科本皆具揭内阁,而道本未具揭,故不录疏上。保见人情如此,恐百官面奏,卒难收拾,令徐爵于荆人问计。荆人曰:“勿惧,便好将计就计为之。”而侍郎魏学曾即诣荆人言事,荆人方假病不出,使人语曰:“有言第写帖来。”于是魏即写一帖云:“外人皆言公于阉协谋,每事相通,遗诏亦出公手,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卫护,此阉恐激成大事,不利于公也。”此盖忠言,而荆人大恐,随大怒,以为攻阉者攻我也,阉败我必继之矣。
遂回魏札云:“此事仆亦差人密访,外间并无此说,今公为此言,不过欲仆去耳。便当上疏辞归,敬闻命矣。”魏正直故进忠言,乃遂忤意,自是遂成仇隙,嗾人劾之至今未已。且语人曰:“高老之祸,魏子激之也。”本情露矣,乃遂嗾保去我,将科道本勿令上见。是夜开东华门,徐爵、姚旷凡三四往来定计,遂捏写旨意,封付徐爵持入令行之。十六日早,拱在阁,荆人称病不出,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荆人独迟,使者旁午于道,既乃假病状扶曳而入。
予不知其计,谓曰:“今日之事,必是为昨科道本,有问我当对,我必以正理正法为言,言必忤意,公可就此处,我去则无事矣。”荆人佯曰:“公只是这等说话。”于是太监王蓁捧圣旨出,各官皆跪,蓁曰:“张老先生接旨意。”荆人接受展阅,则内开云:“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小,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
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篾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辨事,如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皇上既在幼,而保又文理不通,此旨词语通顺无滞,是谁为之也?一览自可知矣。于是,各官骇愕,皆叩头起,拱复独叩头以出。是时九卿皆欲上疏明此事,或曰总上一疏,或曰各衙门自上一疏,议方未决。荆人恐踪迹发露,当有后祸,乃复称病不出,而令人扬言曰:“张老未出,阁中谁人票旨?”
随又托心腹人扬言,恐以祸福,众本遂不敢上,而荆人欲掩饰其事,乃自上疏。“大学士张居正等乞慎举措,鉴忠直以全国体,以成君德事。本月十六日,该司礼监太监冯保,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小,要你们辅佐。
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篾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钦此。’臣仪卧病不能赴阙宣谕,除抄白传示外,居正方自天寿山覆视陵地回还途中,触帽盛暑呕泄泻,已注门籍调理。
忽闻传宣,力疾扶掖趋至会极门,钦奉前谕,臣不胜战惧,不胜忧惶。臣等看得高拱历事三朝三十馀年,小心端慎,未尝有过,虽其议论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临事兢慎,如恐弗胜。昨大行皇帝宾天,召阁臣三人俱至御榻前,亲受遗嘱,拱与臣等至阁,相对号哭欲绝者屡。每惟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
夫人臣之罪莫大于专权,拱读书知礼义,又岂敢自干国纪,以速大戾?正缘昨者阁疏五事,其意盖欲复祖制,明职掌,以仰裨新政于万一,词虽少直,意实无他。又与臣等彼此商确,连名同上,亦非独拱意也。若皇上以此罪拱,则臣等之罪亦何所逃?仰惟皇上登极大宝,国家多事之时,正宜任使老成匡赞圣治,岂可形迹之间,遽生疑二?且拱系顾命大臣,未有显过,遽被罢斥,传之四方,殊骇观听,亦非先帝所以付托之意也。
伏望皇上思践祚之初,举措当慎,念国家之重,老成可惜,特命高拱仍旧供职,俾其益纾忠荩,光赞新政。不惟国家待大臣之体亦足见,皇上知人之明始疑而终悟,当与成王之郊迎周公,汉昭之信任博陆,后先相望矣。如以申明职掌为阁臣之罪,则乞将臣等与拱一体罢斥,庶法无独加,而人皆知儆矣。”疏上乃捏一旨云:“卿等不可党护负国。”
付徐爵封入内,票发出。盖以见众无本者,公论不与我也。独有本者,彼尚从厚,前事非己出也。不惟掩饰己事,且以归过于君,抑且以事归冯保。脱后日有祸,令保当之。今即解使去,已而保犹不之悟也。上既在幼,保文理不通,“党护负国”,岂保所能言者?盖止知自饰,而不知踪迹之露,翻有不能掩者也。
次早,予辞朝即行,荆人来顾曰:“我为公乞恩驰驿行。”予曰:“行则行矣,何驰驿为?”且讽之曰:“公必不可为,此独不畏党护负国之旨再出耶?”荆人曰:“公到底只是如此。”然彼非为我,盖作门面,使天下以为我行,非出彼意,故虽厉色力止,而彼竟上疏不令予知也。
语竟,予遂行。不备威仪,觅一骡车载以行,道路之人见之多流涕者。又一本,“昨该原任大学士高拱钦奉圣谕,回籍闲住。查得旧例,阁臣去任,朝廷每每优加恩礼。今拱既奉旨闲住,臣等未敢冒昧请乞。但拱原籍河南,去京师一千五百馀里,家口重大,不得一驰驿而去,长途跋涉,实为苦难。伏望皇上垂念旧劳,不遗簪履,特赐驰驿回籍。
在拱感荷皇上高厚之恩,在朝廷犹存待辅臣之体,臣等同官亦为荣幸。未敢擅便,谨题请旨。”奉圣旨:“准驰驿去。”至真空寺,有亲故以饭相送者,予下车见一吏持文书随入,予问何人,是何文书。吏云:“此老爷驰驿勘合也。张爷已票旨,准驰驿矣。本部即写勘合伺候,待旨下即送上也。”予笑曰:“安知上之必准乎?安知再无党护之说乎?而豫写勘合以来,则其理可知矣。”夫欲上本救我,则上本救我;欲言党护负国,则言党护负国;欲乞驰驿,则乞驰驿;欲准驰驿,则准驰驿。俗言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三起三落任意搏,播弄君父于掌中乃至此也。
拱乃北向祝曰:“吾皇虽幼,然聪明天纵,出寻常万倍,愿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灵益加启发,早识奸谋,勿使为社稷之祸,拱虽万死亦甘心。”祝毕,遂出登车。魏确庵云:“不可,既有命驰驿,公安得如此行?”予悟谢曰:“吾知荆人所为,故不用也。然既称君命,则安敢不受?”遂乘传行。是时大学士高南宇在病间,闻予去大惊,因呕血三日而死。
人情汹汹,科道官各具本欲言,荆人乃只称病不出,科道以阁中无人姑待。而荆人出则即语科道曰:“今后内边事不要说他。”众方观望,而荆人已上揭帖考察百官。既命下,则科道皆听处分,谁敢声言?于是,但异己毫发者悉去之,一网打尽,而留者又示恩以收之。且既经一翻风雨,人皆以见留为幸,而前事不复说起。而彼则引用奸党,布满朝廷,尽反我所行之事,笑吟吟掌定三台印,里迎外合,挟天子以令诸侯,乾坤世界任其翻弄,无复谁何之者。
而予归即深居避咎,不复闻知之矣。予既归,客有过知其事者问曰:“方科道欲有言攻张,时公亦可以复此怨,乃力为之解。今乃卒为所谋以归,得无悔乎?”予曰:“吾何悔?使我当时为和解取容,今为所卖则悔也。然我彼时为先皇病笃,恐苦先皇心,故宁受吞噬,而不敢以此戚先皇也。今吾顺以送先皇终,而曾未敢苦其心,则吾本心已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悔之有?”
毒害深谋
编辑万历元年正月十九日早朝,上出乾清宫门,见一内使趋走周章,左右执之搜捡,则无须男子假内使巾服者也。问其名,曰王大臣〈(本名章龙。)〉。问何自来,曰自总兵戚继光所来。时内阁张居正闻知,急遣人密谓保曰:“奈何称戚总兵,禁勿复言,此自有作用可借,以诛高氏灭口。”随票旨:“著冯保鞠问追究主使之人。”
保于是使人以二剑一刀置王大臣怀袖中,而自下厂鞠问,闭户屏左右,密语王大臣曰:“汝只说是高阁老使汝来刺朝廷,我当与汝官做,永享富贵。”王大臣在狱与人言,随属一心腹伙长辛儒赏银二十两,使与王大臣朝夕同处,共其饮食,致美而教之诬高阁老使行刺事。儒遂与王大臣淫狎款厚,教之使熟记,待审时,而又教之诬称高阁老家人李宝、高本、高来与同谋。
于是保遂差厂校五名飞去河南新郑县拿高家人,盖欲硬成其事也。而居正又上本令追主使者。是时朝官及闾巷小民,莫不汹汹骇愕,痛恨不平,然莫知所措。而居正以天官杨博必与己同心,遂密谋于博曰:“此事当何如处?”博曰:“此事关系重大,若果为之,恐惹事端,且大臣人人自危,似乎不可。”居正面赤意沮不怿。
博与台长葛守礼同年相厚,密以此情语葛,葛又与同寮佥堂陈省厚,间以语之。而省乃居正之幕宾也,当奔告居正,居正以博泄己意,遂深恨之,乞致其去云。又太仆卿李幼滋者,居正之乡人,至厚者也。时方病注门籍,乃强起造居正谓曰:“公奈何为此事?”居正曰:“何谓我为?”幼滋曰:“朝廷拿得外人,而公即令追究主使之人,今厂中称主使者即是高老,万代恶名必归于公,将何自解?”
居正强应之曰:“我为此事忧不如死,奈何谓我为之?”盖居正虽饰辞以答,而意不回持。狱情甚急,时科道官各具本欲明其事,而畏居正不敢上。乃刑科众给谏相与议曰:“此事关我刑科,若无一言,遂使国家有此一事,吾辈何以见人?”于是具本欲将王大臣送出法司审问,而赴朝房白于居正,居正力阻不许上,第云:“事已成矣。”
奈何科道官意不已,连候五日,自朝至暮不得请,而御史锺继英上疏暗指其事而不明言。居正大怒,票旨令回话。然见有人言,恐复有继之者,颇怀筹虑,乃祈签于午门关圣庙中,得签曰:“才发君心,天已知,何须问我决嫌疑?愿子改图,从孝弟不愁,家室不相宜。”解曰:“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
虽神告甚明,而居正意已决,尚不转移,遂令锦衣朱希孝等入厂同审。是日方晴霁,既入厂,忽风沙大作,黑雾四塞,人对面不相识,众皆骇惧,辟易又雨雹不止。有东厂理刑官白一清者,谓二问官千户曰:“天意若此,可不畏乎?高老系顾命元老,此事本无影响,而强以诬之。我辈皆有身家妻子,他日能免诛夷之祸耶?二君受冯公公厚恩,当进一忠言为是,况王大臣言语不一,而二君所取招由,乃言‘历历有据’,是何所据?”二问官云:“此四字是张阁老亲笔改的。”白曰:“汝当死矣,东厂机密狱情安得送阁下改乎?汝若言此,则其说长矣。”乃二问官竟不为言。既二十刻馀,天气稍开明,遂提出王大臣会问。故事,厂卫问事,必先加刑。于是将王大臣决十五板。
大臣大言曰:“原说与我官做,永享富贵,如何打我?”冯保即问曰:“是谁主使你来?”大臣瞪目仰面曰:“是你使我来,你岂不知,却又问我?”保气得面色如土,又强问曰:“你昨日说是高阁老使你来刺朝廷,如何今日不说?”大臣曰:“是你教我说来,我何曾认得高阁老?”于是朱希孝恐其尽说隐情,即厉声曰:“这奴才连问官也攀扯一片胡说,只该打死,老公公不必问他。”遂罢审。而冯保既已为此,必求其遂,入宫犹以高老行刺事奏于上。
有一近侍太监殷姓者,年七十馀,亦即跪奏曰:“万岁爷爷不要听他,那高阁老是个忠臣,他如何干这等事,他是臣下,来行刺将何为?必无此事,不要听他。”随顾谓保曰:“冯家〈(内中同行列者相呼以姓曰:某家云。)〉,万岁爷爷年幼,你当干些好事扶助万岁爷爷,如何干这等事?那高胡子是正直忠臣,受顾命的,谁不知道那张蛮子夺他首相,故要杀他灭口。你我是内官,又不做他首相,你只替张蛮子出力为何?你若干了此事,我辈内官必然受祸,不知死多少哩。使不的,使不的。”保大沮出,而太监张巨集亦力言其不可。保知难行,即差人报居正曰:“内边有人说话,事不谐矣。”盖科官请命之第六也。居正知事不济,乃即语科官曰:“此事我当为处,只不妨碍高老便了,你每不必上本罢。”
盖恐一人言之,众必有和之者,翻出底蕴便难收拾,故只力以不必上本为言也。而科官既知不碍高老,则亦安心,而不覆上本矣。而锺继英回话本上,众谓叵测,而居正以为英明,说此事,今既不行,若甚罪之,恐露出本情,乃止罚俸半年。而是时人情不平之甚,恐尚有言其事者,乃因御史景嵩、韩某劾尚书谭纶,遂票旨并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皆降调外任,盖雒前此曾劾纶已有旨矣。
而今仍追降罚之,盖藉以威众,使不敢再有言耳。此是二月十九日事。二十日夜,始将王大臣送法司,然已中毒,哑不能言。至二十一日,三法司同审,更不问所以,王大臣亦无一言,当将处决了事。而科道被其威劫,亦更不复敢言矣。居正乃遂改换面目,向人曰:“高老事几乎不免,我为他忧愁,昼夜不能寝食,吐血若干,须白了若干,今才救得下也。”
又写书南都及四方之人,皆以救高老为功。初时人亦惑之,及后渐渐所为尽露,皆有证据,人始知其端的以为毒哉!居正、高老平日何等厚?你乃与冯保同谋,矫诏倾陷,夺其位。既夺其位,而又中以奇祸,遂欲族诛以灭口。自古险邪忍狠,未有如此者也。又以为奸哉!居正既借冯保以杀人,而又卖冯保以自饰。使有日事发,又必将推与冯保,而仍自下手以明其不然也。试待看之,必有信然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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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荆人,指张居正,湖北人。“荆人”是高拱背地里给张起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