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疗妒缘
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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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割股肉天神感格 携登程妻妾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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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巧珠见大娘病势沉重,日夜祈祷,几及一月,不见轻可,反觉日重。一日。忽然一念道:“尝闻割股治病,可以感天心,再无不愈。我看大娘病势如此沉重,药又不肯再吃,祈祷又不灵验,除此再无别法了。”等至夜静,瞒了爹娘,服侍大娘睡好,点起香烛,对天又祷告了一番,拿起小刀,在手臂上割下一块肉来,将布包好了手,然后将肉煎起汤来。候大娘醒来,拿到床上与他吃。大娘也不知道。巧珠候他吃完,方能去睡。

  你道巧珠割去了手上的肉,岂不疼痛,还是这般安闲自在么?原来至诚感神,况他原是一位一品夫人,鬼神自来扶助,所以不觉疼痛。那知已惊动了过往鉴察之神,急急奏闻上帝。

  上帝道:“秦氏本是个一品夫人,应受丈夫、儿子封诰,夫妻偕老。只因妒心太重,凌虐丈夫,已经减寿绝嗣,不得善终。今亏许氏感化,已知悔过自新。但恐其心不坚,当命伊阴魂梦中提醒,复还本原便了。至于许氏,本来也是一品夫人,但只能为妾,不能为妻,当受儿子荣封,不应有丈夫封诰。今彼一片诚心,祈神割股,全无一些妒忌之念,女子中实为难得。可即使秦氏扶助他一付丈夫封诰,永相和好,以明诚心感格之极,与天下妇人做个榜样便了。”

  且说秦氏吃了汤,竟齁齁睡熟,忽见母亲到来,对他说道:“我儿,上天为你妒心太重,凌虐丈夫,减你纪寿,绝你子嗣。幸今悔过自新,又亏义妹祈祷心诚,割股医治,病体不日痊愈。须要小心静养,日后夫荣子贵,妻妾团圆,毋忘义妹恩德。我自去也。”秦氏见说,上前一把扯住道:“母亲一向在那里,今日回来,又要那里去?”只见母亲将袖子洒脱道:“我死已久,你难道不知么?你的性命,全亏许家一门相救,便如你重生父母一般,不必系恋著我。”秦氏还要赶上去扯,被母亲一推惊醒,却是一梦。思想母亲死已十数年,如何今日忽来托梦与我,使我毛骨悚然?说我的性命全亏许家一门相救,便如重生父母一般,这也罢了。又说全亏义妹祈祷心诚,割股医治,病体就好。我想义妹定是巧珠妹子了,但他为我诚心祈祷,也就感他不尽了。若说割股,此是古来大孝子感格天庭之举,他却只有我受他的恩,他却并未受我一些好处,怎肯学大孝子,做起割股之事?想来决无此事。又一想,道:“是了。在万死一生之地,拼身舍命救我出来,性命尚然不顾,割股竟或有之。问他决不肯说,且看病若果能就愈,慢慢细访。真有此事,不是什么义妹,真正是我再生父母了,定当让他作正,拜他爹娘为父母,侍奉终身,方能报其万一。又说夫荣子贵,妻妾团圆,不知果有此日否?”心上不觉欢喜,把一天愁闷,撇到东洋大海去了。此虽一梦之功,却是割股之力,感格天心,方有此梦。

  病势日渐轻可,秦氏知梦有灵,固甚欢喜;巧珠见割股有效,也甚喜悦,服侍倍加殷勤。又过半月,竟能起床,饮食渐进。许雄又竭力买物调理。巧珠从山上逃回,还未宽衣解带。

  那一日,秦氏劝他脱衣同睡,并有心要验梦中割股之言。巧珠无心,把衣裳脱去。秦氏偷眼一看,见他手臂上果包扎了一块,便一把扯住,问道:“你手上为何包了这一块?”巧珠道:“因生了一个疮,所以包的。”秦氏道:“贤妹,休得瞒我!我半月前已知道,只想世间那有这般深情重义的奇人,所以将信犹疑。如今看来是真了,如何还瞒著我?”巧珠道:“奴家并未做什么事,不知大娘晓得甚么来?”秦氏道:“我那夜在睡梦中,见我母亲来,对我说,我已寿死,亏得贤妹诚心拜祷,割股医治,感格天心,病可全愈。后日还有夫荣子贵,妻妾团圆。醒来原晓得妹子待我情深,诚心拜祷,定然必有之事。但想割股疗病,系千古以来大圣大贤的孝子孝妇所为,贤妹虽则情深义重,岂肯为著我受此痛苦,谁知果有此事!”便一把挽住巧珠,痛哭道:“我的恩妹,你要我病好,自己痛苦不顾,叫我怎生报答得尽!自后我也不敢叫你妹子,你也不必叫我大娘,我的性命终始赖你保全,情愿让你作正,我便终身服侍你,也是甘心的。至于你的爹娘,都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明日请他进来,就拜他做个爹娘。你可对他说,只当多生一个女儿,断断不可推却。”巧珠也含泪道:“大娘言重,可不折了我的寿,叫我怎生当得起!”二人痛哭一会,方才安睡。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了,就请进许雄夫妇,将两张椅子摆在上面,要他坐了,拜为父母。许雄止住道:“大娘说甚么话!你是个相府千金小姐,我们是个山野匹夫,方才大娘这一句话,已折了我夫妇的寿纪;若还受拜,可不折杀我!快请自重。”

  说完就要走出。秦氏道:“爹娘不须推托。古来高贤逸土,隐居山林者颇多,较之朝臣显官,反胜几倍。况奴虽生宦室,前日被盗所掳,若非令爱拼身相救,已作故人久矣。就是日今患病,若非令爱割股祈祷,一片诚心感格,爹娘极意调护,参苓相救,焉望还有好的日子!则奴家向日之身,如作已死之身;今日之身,实同再造之身矣。爹娘若必不肯认我为女,是欲独为君子,不屑要我拜认,我有何颜旋归故里?甘作负心之人,不如寻个自尽罢?”许雄见他执意要拜,势难挽回,只得在旁答拜了。

  秦氏又扯巧珠在上拜谢,巧珠再三推祝许雄道:“大娘一发过谦了。我女儿正要靠著大娘照拂,理应服侍的,怎说拜谢起来!”秦氏道:“我受他如此大恩,杀身尚难图报。昨晚已与说明,让他作正,奴家愿居侧室,自后断不可再叫我大娘。今日一拜,理之当然。”何氏道:“大娘差矣。莫说名分所关,不可紊乱;已承你谦虚,姊妹相称,也要序齿。怎说让他作正,拜谢起来?”秦氏道:“既爹娘如此说,就拜姊妹,奴家齿长,只得僭了。但妹子以后只可叫姊姊,不可再叫大娘了。”那时二人只得平拜了四拜。自后秦氏叫巧珠妹子,称许雄夫妇为爹娘,巧珠改称秦氏为姊姊,一家和乐,更觉亲热。

  倏忽又过了十馀日,秦氏身体复旧,与巧珠商议,不如弃了此地,迎请爹娘一同回家,以便早晚侍奉。巧珠与爹娘说知,许雄夫妇亦甚欢喜。随即雇了一乘骡轿,打发秦氏与女儿坐了,又雇了几个牲口,装了行李,然后将庄子放火焚烧,夫妻上马同行。

  一路直到瓜州渡江,至镇江口雇了一只船,四人一齐下在船中,说说笑笑。过了常州,又到无锡。正当春光明媚,游人甚多。秦氏原向知惠山秦园之景,甚堪游玩,对许雄说了。许雄随吩咐船家傍泊,留何氏看船,自同秦氏,巧珠上岸,一路寻芳玩景,来到惠山秦园。只见许多宦家内眷,仆妇俊婢侍从搀扶,家人在前引路;又有许多小家妇女、无人随从,弄出多少丑态。你道为何?原来游玩之处,必有一班浮浪子弟、无籍棍徒,成群逐队观看妇女。见了随从多的,便道:“这是乡宦人家,不可造次。”不过远远观望。见没有随从的,便说:“他定是小家。”故意拥上,团团围住,使他进退无路,不看到满意不祝弄得这些妇女,脸涨通红,恨不得哭将出来,众人还拍手大笑。秦氏回顾自己,只有巧珠二人,欲进又退。谁知那些恶少,早已看见他二人生得十分标致,随从只一个男人,视为可欺,一拥前来,也要截其去路。秦氏已经吓慌,幸亏许雄本事好,向前推开道:“有堂客来,怎不让些,反来阻住了?”众人听他说话是异乡人,更为可欺,且见他只一人,就是有本事,也寡不敌众,趁他来推,齐齐上前,要与他厮打。还有那班浮浪子弟,不善厮打的,就想去调戏二女。那知他父女二人一齐动手,光棍恶少都打得七跌八倒,飞逃而去,还恐许雄追赶,怪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秦氏幸未受辱,然亦无心游玩,随即一同下船,心中气闷,说:“今日游山扫兴,还亏爹爹、妹子本事好,未至辱身。不然几乎要出丑了。我想这班恶少虽然可恶,见这些有丫鬟护从的,便道是宦家,原不敢惹他,只欺了这些没护从的。可见牡丹虽好,断要绿叶扶持。想我娘家好丫头甚多,出嫁时,哥嫂要拨几个赠嫁,我都回了。到夫家,好丫头也不少,又尽行卖去了。只留一个小丫头,又被强盗杀了。想起彼时情性,十分乖戾,如今悔已无及。意欲回去多讨几个标致的,大改前非,妹子以为何如?”巧珠道:“如此甚好。只闻美色出在苏州、扬州二处,如今前去,就是苏州,何不就在彼处讨了带回?”

  秦氏道:“此固甚好,只可惜没有银子在此。”巧珠道:“姊姊若果然要讨,只要看有中意的,爹爹现有银子在此,将来讨了再处。”秦氏道:“如此极妙的了。”便与许雄一说,也道甚好。

  未几,已到苏州,将船停泊阊门,叫船家上去,寻惯做中保的媒婆,“叫两个来,我要讨几个丫鬓哩。”船家上去了一会,同了两个媒婆下来,一个叫矮脚丁婆,一个叫快嘴张婆,与秦氏等见了礼。秦氏对他说要讨几个丫头,二人领命出去,少刻各领一个下来,秦氏一看,一个只好十来岁,两管黄浓鼻涕,挂在嘴上,说要八两银子。一个年纪倒有十五六岁,生得甚矮,且一头瘌痢,说要十两银子。

  秦氏道:“我要讨几个上好美貌的丫头,婆婆怎领这样的来我看?”媒婆道:“这个价钱相巧,好的价钱重,恐大娘说不来。”秦氏道:“我只要好的,价钱倒不论,有甚说不来?”媒婆道:“这等有两个绝好的在那里,我们就去领来,不知可都来要看?”秦氏道:“只要好,十几个也要。”

  媒婆随即上去,即刻领了两个下来,也只中等姿色,要五十两一个。秦氏道:“这两个也平常,怎要这许多银子?你可领去罢。”一面说,一面取出两个赏封,每人一个,送他做劳步钱。二媒婆一头下船,两人私议道:“看他也不像用得起丫头的,还要说这些大话来骗人。”一个道:“若说骗人,怎又拿这两个封筒来,难道自骗自么?”一个道:“莫非门户人家讨粉头么?”一个道:“看他行动,又不像门户人家。如今只有去试他一试,就明白了。”丁婆道:“怎样试他?”张婆道:“前日邹太太对我们说?‘要将十六个女子并行头,急切一齐要卖。’这却都是绝色,难道还叫不好?对他说,看他怎么样。”丁婆道:“这要三四千金,他就转一万世,也买不成哩!我也没有这闲力气,我自去了。”张婆道:“我也明知他讨不起,只是可恶他说大话,要去耍耍他。”

  随即独自一人重到船上,说:“大娘,你果然要讨标致的,我倒有十五六个绝色的在那里,还有一付行头。他家要一总卖,价银倒肯让些。只不知大娘可要这许多?”秦氏道:“你且说那家为何要一总卖?”媒婆道:“就是阊门内邹御史老爷家。前年御史老爷在京寄信回来,要教一班女戏子,带进京中送甚么王爷。太太便连夜相中了十六个绝色的丫头,费千馀金讨了,又请几个名师,教成一班女乐。上年又费了数干金,置买了一付行头。正要送进京去,不料御史老爹因夫人无子,想要娶妾,夫人妒忌不容,日夜吵闹,夫妻忽然一齐暴病而亡。老太爷、老太太闻知,悲痛几绝。又兼他族中见他无子,人人等继,想他家产。老太爷一气成病,甚是沉重。老太太见这光景,要这女优何用?故前日唤我去,说急于要出脱。又道这班女子,教成音乐,搬演戏文,足足费了三四千金,老太爷为他,费尽心力,若一折卖可不前功枉费了,连行头一齐卖,情愿明让些。不知大娘可要否?”

  秦氏听了大喜,私对巧珠道:“这个倒甚好。我嫂嫂向年教成一班女戏子,费了多少气力。他今现现成成的,岂不便宜!只身边无分文,爹爹所带,也决无这些,不知可能等得家中取来否?”巧珠道:“家中既有银子,这有何难?只须与他讲定价钱,立了文契,先将爹爹的银子押了契,叫他打发一个管家,同妈妈押了丫鬟、行头,跟到家中兑还银子。路又甚近,来往不过数天,谅无不肯。”秦氏道:“妹子之言有理。”随将此言说与张婆。

  张婆道:“数千金交易,说得这般容易,莫说邹太太不放心,就是我也不敢去说。请问宅上住在那里,家内作何生理,要讨这些女子何用?”秦氏道“这也问的极是。”巧珠连忙接应道:“妈妈,你去对太太说,尽可放心。我大娘姓朱,住在绍兴府城中,公公是礼部尚书,官人是上年新中的举人,现往京中会试。娘家姓秦,父亲是兵部尚书,他哥哥现任吏部员外。我大娘只因上京路上遇盗,把从人杀死,所以要讨几个丫鬟。不是无名少姓之人,怕骗了去没有银子么!”媒婆听说,吓得连忙跪下磕头道;“原来是一位夫人!老婢有眼不识,多多有罪!老婢即刻去说,想邹太太一定允的,就来复命便了。”秦氏急急扶起。

  媒婆随即到邹家,将秦氏之言一一说知。邹太太闻说绍兴兵部尚书的女儿,又是礼部朱尚书的媳妇,要买他的丫鬓与行头,又说哥哥吏部员外,丈夫是上年一榜,便道:“如此说,他与我家有两重年谊了。他哥哥员外老爷,与我家老爷是会场同年,前年进京,又来看过老太爷的。若说朱尚书,只是我家老爷乡试的座师。既是他要,极妙的了,价钱一发不好计论。就是银子没有在此,闻他家甚富,就打发人同妈妈去取也不妨。你可去回复他,并替我候候他。他若果要,就著人上来,瞧看过估价目便了。”

  媒婆随即到船,将太太的话回复秦氏。秦氏道:“如此,妈妈也替我候候太太。”即请许雄同媒婆上去,“若有中,还要请太太的价。”随到邹家。太太唤出十六个丫鬟,并送出行头细帐。许雄先将众女子一看,个个都是绝色,然后将行头照帐查看,见色色俱全,又都艳丽异常,新奇夺目,真值三四千金。随即下船,对秦氏一一说知。托媒婆请价,太太说:“若论我家所费,有四千馀金。原说一总出脱,情愿让些,况系年家,更不比别人,悉听夫人便了。”秦氏道:“竟是三千金了。”媒婆听说大喜,就请许雄同去成契。媒婆串通邹仆,在太太处只说二千六百两,于中分享了四百金。当即先交五百金押契,太太就打发丫髦与戏箱起身。许雄又另外叫了两只船。正要下船,谁知矮脚丁婆知了风声,连忙赶到船口,向秦氏磕头道;“老媳妇有眼不识,多多得罪夫人。邹太太处丫头与行头,原是老媳妇说起,望夫人作成一中保。”秦氏道:“押契已交,契已送来,妈妈来迟了。”丁婆道:“夫人讲定多少价钱?”

  秦氏道:“三千两,太太已经说妥了。”丁婆随即(接:原文尚有“到了趁其时”,当系衍文)赶到邹家,对著太太磕头道:“朱夫人处讨些姐姐,是老媳妇先说起,张婆竟搬去了我,望太太作成,带一中保,多寡分些中费,犹如太太赏赐一般。”

  太太道:“既是你先说,为何不早来?如今人契都发去了,你怎能作中?”丁婆道:“太太一总得他多少价钱?”太太道:“因为年家,不好计论,只得二千六百两。”丁婆听说,知后手到有四百两,急急赶去寻见张婆,要分他中费。

  张婆说:“我费神费力做现成了,你又不曾开口,走一步路,怎又分起中费来?”两人相争相嚷,竟要相打。丁婆倒走开道:“我也不与你相争。我想邹太太既卖,岂不愿多价?我如今偏要比你的价多二百金,怕不听我!朱夫人要买,岂不愿价少,我如今偏要比你的价让他二百金,怕他不欢喜我!总拼得一个一个赚,还要弄得你两头要打,看你中费赚得成赚不成!”邹仆听了,明知他已晓得四百两后手,急急从中调和,叫张婆赔他的话,许他五十金。丁婆不肯,直许到百金,写一欠票与他方去。邹仆与张婆也才放心下船随去。

  且说秦氏见讨成了,好不欢喜,叫一只船装了丫头,命媒婆相同,一只船装了戏箱,请许雄在船照管。不数日到家,叫船家上去报知。家人等闻知,立刻到船候见。秦氏吩咐备轿马上船。正是?既上高山顶,方知反舍欢。要知秦氏到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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