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上皇帝书

癸亥上皇帝书
作者:文天祥 南宋

七月吉日,具位臣文天祥,谨昧死百拜,献书于皇帝陛下:臣畎亩末学,天赋朴忠,遭逢圣明,早尘亲擢。己未之夏,陛下廷策多士,记忆微臣,俾佐京兆尹幕。时臣不敢拜恩,乞行进士门谢,旨令赴阙。其冬实来行礼,适值寇难方殷,江上胜负未决,而全、永、衡且破。于时京师之势,危如缀旒,上下皇皇,传诵迁幸。臣得之目击,忱恐六师以一朝而动,京社之事,关系不细。采之公论,则谓寇祸起于憸壬之聚敛,而憸壬用事,则主于董宋臣。至于迁幸一事,宋臣张皇处分,尤骇观听。事势至此,死且无日,臣忠愤激发,叩阍上疏,乞以宋臣尸诸市曹,以谢生灵荼毒之苦。指陈触忤,自分诛斥,出关待罪,不报,亟归山林,侧听圣裁。臣章虽不付出施行,而竟亦不坐臣以罪。非惟免于罪而已,改命洪幕,从欲与祠,又宠绥之。臣尝以为区区父母之身,既委而徇国矣,陛下赦而不诛,臣之再有此身,是陛下赐之也。感激奋发,常恨未有一日答天地之造。前冬误辱收召,畀以馆职,曾未几时,进之以著庭,宠之以郎省,臣之取数于明时者,益以过多。共惟圣德日新,朝无阙事,臣得从事铅椠,悉意科条,以无忘靖共尔位之训,忱幸!忱荷!兹者,倏读报状,宋臣复授内省职事,臣惊叹累日,不遑宁处。继传御批,洊畀兼职,且使之主管景献太子府。臣备员讲授,实维斯邸,此人者乃为之提纲,当其覆出,臣自揆以义,且无面目以立朝,况可与之联事乎!请命以去,臣之分也。然臣端居,深念托故而去,谓之洁身可也。陛下未尝拒言者,言而当于可,陛下未尝不行;臣不言而去,则于事陛下之道,为有未尽,是用不敢爱于言。伏惟陛下鉴臣之衷,而幸听焉。

臣伏读国史,窃见孝宗皇帝所以待执御者,终始之际,恩威甚明。臣尝以为自古人主,宽仁莫如孝宗,英断亦莫如孝宗。方曾觌、龙大渊辈用事,周必大言之,龚茂良言之,刘度言之,郑鉴、袁枢言之,言者日以盛,而孝宗假以恩宠,未尝为之少衰。孝宗岂咈谏者哉?圣心宽仁,未忍骤有所加也。比其招权弄势,日益翕赫,小心谨畏之态,昵昵于前者,迄不能掩其阴私倾险之迹,或以见疏死,或以坐罪废。英断如此,岂以宽仁而遂失之姑息哉!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圣子神孙,一守是法。共惟皇帝陛下,以聪明操制万袴,以神武经纬六合,四十年间,凡经几大祸乱,几大惊危,易辙改弦,重新整顿,功业逐日以新,声名随风而流。尚论圣德,三代以下之英主,未能或之先也。神明之下,侍御仆从,罔匪正人,旦夕承弼,厥辟固其所也。惟是宋臣,凶鸷惨毒,不可向迩。陛下曩以其小有才而假借之,小人不足大受,倚恃权势,无所不至。戊午、己未间,天下指目,共欲甘心,臣冒死先为陛下言之。陛下于此时犹有徘徊顾惜之意,未即加罪也。而缙绅学校,交疏其恶,伏阙投匦,殆无虚日,陛下始豁然大悟,夺其太阿,屏置畿郡,中外鼓舞,歌诵盛德。臣妄谓陛下之宽仁,全似孝宗;陛下之英断,亦全似孝宗。汉家自有制度,固应如是。《诗》云:“维其有之,是以似之。”虽然,陛下禀天地冲和之全气,接帝王忠厚之上传,宽仁英断,虽并行而不相悖。二者分数,宽仁较多,是以如此人者,遂得以生全于覆载之内,寻医之旨未几,朝请之命复下,今者又使之内居要地,日觐宸光,惟至圣为能宽裕有容有如此者。然臣尝闻之: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盖仁则无私,无私,故能好,能恶。圣人岂专以博爱为仁哉?汉唐宦官之祸,其后至于滥觞而不可救,推原其初,则起于时君一念之不忍。是故古人之防微杜渐不敢忽也。语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宋臣前此误国之罪,陛下既赦之而勿问矣,臣何敢追尤往事,上渎圣聪?独为方来计,则婺纬之忧不能忘情焉。夫以陛下圣明在上,孤雏腐鼠,亦何敢昼舞夜号,少作喘息?其人心性残忍,群不肖所宗,窃恐复用之后,势焰肆张,植根既深,传种益广,末流之祸莫知所届。近者陛下亲制十四规,丕哉圣谟!为万世计甚悉。有如此事,独可以为小故,无与于贻谋而阔略之哉!宋臣之为人,臣实疏远,亦安能以尽知之?惟是天下之恶名,萃诸其身,京国闾巷,无小无大,辄以“董阎罗”呼之。陛下之左右使令亦众矣,此名不归之他人,而惟此一人是归,则岂不召而自至也哉!陛下毋以其退然谨愿,而谓其未必怙威生事也;毋以其甘言卑词,而谓人言为已甚也。千金之家,强奴悍仆,恣横闾里,至其服役于主人之前,固亦未尝不小廉曲谨而可信也。此事虽小,可以喻大。陛下傥察及此,则亦何爱于此一人,而綍惜英断,以重违天下之心哉!伏望陛下,稍抑圣情,俯从公议,纵未忍论其平生之恶,以置之罪;亦宜收回成命,别选纯谨者而改畀之。失一兵,得一兵,于国家事夫亦何损!于以厌人心之公,于以示来世之法,于以防天下之祸于未然,令闻令望,施于无疆,臣子之愿莫大于此。

臣实何人?辄上封章,以仰及于万乘之所亲信,蚍蜉撼木,自速齑粉,可谓愚甚!然臣方备位中朝,使其以厚禄糊口,坐取迁擢,岂不得计?而臣子所以事君正义谓何!世道升降之大袴,国家利害之大故,奈何坐而视之,噤不发一语?上负天子,下负所学,贻无穷羞,此臣所以不敢强颜以留,亦不敢诡辞以去,忘其婴鳞不测之危,以冀陛下万一听而信之。臣言得行,宗社之利也,臣之荣也;如臣之积忱未足以仰动天听,坐受斧钺,九陨无悔。谨杜门席槁,以听威命之下,臣无任望阙瞻天,激切屏营之至!不备。臣昧死百拜。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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