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四 白氏长庆集
卷六十五 策林四
卷六十六 

策林四

五十五、止狱措刑,在富而教之

问:成康御宇,囹圄空虚,文景继统,刑罚不用;太宗化下,而人不犯。成此功者,其效安在?桀纣在上,比屋可诛;秦氏为君,赭衣满道。致此弊者,其故安在?今欲鉴桀、纣、秦氏之弊,继周、汉、太宗之功,使人有耻且格,刑措不用。备详本末,著之于篇。

臣闻仲尼之训也,既庶矣而后富之,既富矣而后教之。管子亦云:“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然则食足财丰,而后礼教所由兴也;礼行教立,而后刑罚所由措也。盖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元龟,臣请以前事明之。当周成康之时,天下富寿,人知耻格,故囹圄空虚,四十馀年;当汉文景之时,节用劝农,海内殷实,人人自爱,不犯刑法,故每岁决狱,仅至四百;及我太宗之朝,勤俭化人,人用富庶,加以德教,至于升平,故一岁断刑,不满三十。虽则明圣慎刑,贤良恤狱之所致也,然亦由天下之人,生厚德正而寡过也。当桀纣之时,暴征雠敛,万姓穷苦,有怨无耻,奸宄并兴,故是时也,比屋可戮;及秦之时,厚赋以竭人财,远役以殚人力,力殚财竭,尽为冦贼,群盗满山,赭衣塞路,故每岁断罪,数至十万。虽则暴君淫刑,奸吏弄法之所致也,然亦由天下之人,贫困思奸而多罪也。由是观之,刑之繁省,系于罪之众寡也;教之废兴,系于人之贫富也。圣王不患刑之繁,而患罪之众;不患教之废,而患人之贫。故人茍富,则教斯兴矣;罪茍寡,则刑斯省矣。是以财产不均,贫富相倂,虽尧舜为主,不能息忿争而省刑狱也;衣食不充,冻馁并至,虽皋陶为士,不能止奸宄而去盗贼也。若失之于本,求之于末,虽圣贤并生,臣窃以为难矣。至若察小大之狱,审轻重之刑,定加减于科条,得情伪于察色,此有司平刑之要也,非王者恤刑之德也。至若尽钦恤之道,竭哀矜之诚,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此王者恤刑之法也,非圣人措刑之道也。必欲端影于表,澄流于源,则在乎富其人,崇其教;开其廉耻之路,塞其冤滥之门,使人内乐其生,外畏其罪,则必过犯自省,刑罚自措,斯所谓致群心于有耻,立大制于不严,古者有画衣冠异章服而人不犯者,由此道素行也。

五十六、论刑法之弊,升法科选法吏

问:今之法,贞观之法,今之官,贞观之官,昔何为而太和,今何为而未理?事同效异,其故何哉?将刑法不便于时耶,抑官吏不得其人耶?

臣伏以今之刑法,太宗之刑法也,今之天下,太宗之天下也,何乃用于昔而俗以宁壹,行于今而人未休和?臣以为非刑法不便于时,是官吏不循其法也。此由朝廷轻法科,贱法吏,故应其科与补其吏者,率非君子也,甚多小人也。盖刑者,君子行之,则诚信而简易,简易则人安;小人习之,则诈伪而滋彰,滋彰则俗弊。此所以刑一而用二,法同而理殊者也。矧又律令尘蠹于栈阁,制敕堆盈于案几,官不遍睹,法无定科。今则条理轻重之文,尽询于法直,是使国家生杀之柄,假在于小人。小人之心,孰不可忍,至有黩货贿者矣,有怙亲爱者矣,有陷雠怨者矣,有畏权豪者矣,有欺贱弱者矣。是以重轻加减,随其喜怒,出入比附,由乎爱憎,官不察其所由,人不知其所避。若然,则虽有贞观之法,茍无贞观之吏,欲其刑善,无乃难乎?陛下诚欲申明旧章,刬革前弊,则在乎高其科重其吏而已。臣谨按汉制,以四科辟士,其三曰:“明习律令,足以决狐疑,能按章覆问,文中御史者,辟而用之。”伏惟陛下悬法学为上科,则应之者必俊乂也;升法直为清列,则授之者必贤良也。然后考其能,奖其善,明察守文者擢为御史,钦恤用情者迁为法官。如此,则仁恕之诚,廉平之气,不散于简牍之间矣;掊刻之心,舞文之弊,不生于刀笔之下矣。与夫愚诈小吏,窃而弄之者,功相万也。臣又闻管仲夺伯氏之邑,没无怨言;季羔刖门者之足,亡而获宥;孔明黜廖立之位,死而垂泣。三子者,可谓能用刑矣。臣伏思之,亦何代无其人哉,在乎求而用之,考而奖之而已。伏惟陛下再三察焉。

五十七、使人畏爱悦服,理大罪赦小过

问:政不可宽,宽则人慢,刑不可急,急则人残,故失于恢恢,则漏网而为弊,务于察察,则及泉而不祥。将使宽猛适宜,疏密合制,上施畏爱之道,下有悦服之心,刑政之中,何者为得?

臣闻圣人在上,使天下畏而爱之,悦而服之者,由乎理大罪赦小过也。《书》曰:“宥过无大。”况小者乎?“刑故无小”,况大者乎?故宥其小者仁也,仁以容之,则天下之心,爱而悦之矣;刑其大者义也,义以纠之,则天下之心,畏而服之矣。臣窃见国家用法,似异于是。何则?急察之政,急于朝官,而宽于外官;惩戒之刑,加于小吏,而纵于长吏。是则权轻而过小者,或反绳之;寄重而罪大者,或反舍之。臣复思之,恐非先王宥过刑故之道也。然则大小之喻,其犹鱼耶?鱼之在泉者小也,察之不祥;鱼之吞舟者大也,漏之不可。刑烦犹水浊,水浊则鱼喁;政宽犹防决,防决则鱼逝。是以善为理者,举其纲,疏其网,纲举则所罗者大矣,网疏则所漏者小也。伏惟陛下举其纲于长吏,疏其纲于朝官,舍小过以示仁,理大罪而明义,则畏爱悦服之化,暗然而日彰于天下矣。

五十八、去盗贼,举德选能安业厚生

臣闻圣王之去盗贼也,有二道焉;始则举有德,选有能,使教化大行,奸宄者去,次又安其业,厚其生,使廉耻大兴,贪暴者息。故舜举皋陶,不仁者远,晋用士会,盗奔于秦,此举德选能之效也;成康阜其俗,礼让兴行,文景富其人,盗贼屏息,此安业厚生之验也。由是观之,则俗之贪廉,盗之有无,系于人之劳逸,吏之贤否也。方今禁科虽严,桴鼓未静,敓𣀮者时闻于道路,穿窬者或纵于乡闾。无乃陛下之人,有多困穷冻馁者乎?无乃陛下之吏,有非循良明白者乎?伏惟陛下大推爱人之诚,广喻称善之旨,厚其生业,使俗知耻格,举以贤德,使国无幸人,自然廉让风行,奸滥日息,则重门罕闻于击柝,外户庶见于不扃者矣。

五十九、议赦

臣谨按《书》曰:“眚灾肆赦。”又《易》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斯则赦之不可废也必矣。《管子》曰:“赦者奔马之委辔也,不赦者痤疽之磏石也。”又谚曰:“一岁再赦,妇儿喑哑。”斯又赦之不可数也明矣。然则赦之为用,用必有时,数既失之,废亦未为得也。何者?赦之为德大矣,为贼亦甚矣。大凡王者践祚改元之初,一用之则为德也;居常致理之际,数用之则为贼也。故践祚而无赦,则布新之义缺,而好生之德废矣;居常有数赦,则惠奸之路启,而𠮥乱之门开矣。由此而观,盖赦者可疏而不可数也,可重而不可废也。用舍之要,其在兹乎?

六十、救学者之失,《礼》、《乐》、《诗》、《书》

问:学者教之根,理之本。国家设庠序以崇儒术,张礼乐而厚国风,师资肃以尊严,文物焕其明备,何则学《诗》《书》者,拘于文而不通其旨,习礼乐者,滞于数而不达其情,故安上之礼未行,化人之学将落。今欲使工祝知先王之道,生徒究圣人之心,《诗》《书》不失于愚诬,礼乐无闻于盈减,积之为言行,播之为风化,何为何作,得至于斯?

臣闻化人动众,学为先焉,安上尊君,礼为本焉,故古之王者,未有不先于学本于礼,而能建国君人,经天纬地者也。国家删定六《经》之义,裁成五《礼》之文,是为学者之先知,生人之大惠也。故命太常以典礼乐,立太学以教《诗》《书》,将欲使四术并举而行,万人相从而化。然臣观之,太学生徒,诵《诗》《书》之文,而不知《诗》《书》之旨;太常工祝,执礼乐之器,而不识礼乐之情。遗其旨,则作忠兴孝之义不彰,失其情,则合敬同爱之诚不著,所谓去本而从末,弃精而好粗。至使陛下语学有将落之忧,顾礼有未行之叹者,此由官失其业,师非其人,故但有修习之名,而无训导之实也。伏望审官师之能否,辨教学之是非,俾讲《诗》者以六义风赋为宗,不专于鸟兽草木之名也;读《书》者以五代典谟为旨,不专于章句诂训之文也;习礼者以上下长㓜为节,不专于俎豆之数、裼袭之容也;学乐者以中和友孝为德,不专于节奏之变、缀兆之度也。夫然,则《诗》《书》无愚诬之失,礼乐无盈减之差。积而行立者,乃升之于朝廷;习而事成者,乃用之于宗庙。是故温柔敦厚之教,疏通知远之训,畅于中而发于外矣;庄敬威严之貌,易直子谅之心,行于上而流于下矣。则睹之者莫不承顺,闻之者莫不率从,管乎人情,出乎理道,欲人不化上不安,其可得乎?

六十一、黜子书

臣闻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大义乖则小说兴,微言绝则异端起,于是乎歧分派别,而百氏之书作焉。然则六家之异同,马迁论之备矣,九流之得失,班固叙之详矣,是非取舍,较然可知。今陛下将欲抑诸子之殊途,遵圣人之要道,则莫若宏四术之正义,崇九《经》之格言。故正义著明,则六家之异见,不除而自退矣;格言具举,则九流之偏说,不禁而自隐矣。夫如是,则六家九流,尚为之隐退,况百氏之殊文诡制,得不藏匿而销荡乎?斯所谓排小说而扶大义,斥异端而阐微言,辨惑、向方、化人、成俗之要也。伏惟陛下必行之。

六十二、议礼乐

问:礼乐并用,其义安在?礼乐共理,其效何征?礼之崩也,何方以救之乎?乐之坏也,何术以济之乎?

臣闻序人伦,安国家,莫先于礼;和人神,移风俗,莫尚于乐。二者所以并天地,参阴阳,废一不可也。何则?礼者纳人于别,而不能和也;乐者致人于和,而不能别也。必待礼以济乐,乐以济礼,然后和而无怨,别而不争。是以先王并建而用之,故理天下如指诸掌耳。《志》曰:“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故前代有乱亡者,由不能知之也;有知而危败者,由不能行之也;有行而不至于理者,由不能达其情也;能达其情者,其唯宗周乎?周之有天下也,修礼达乐者七年,刑措不用者四十年,负扆埀拱者三百年,龟鼎不迁者八百年,斯可谓达其情、臻其极也。故孔子曰:“吾从周。”然则继周者,其唯皇家乎?臣伏闻礼减则销,销则崩;乐盈则放,放则坏。故先王减则进之,盈则反之,济其不及而泄其过,用能正人道,反天性,奋至德之光焉。国家承齐、梁、陈、隋之弊,遗风未弭,故礼稍失于杀,乐稍失于奢。伏惟陛下虑其减销,则命司礼者大明唐礼;防其盈放,则诏典乐者少抑郑声。如此则礼备而不偏,乐和而不流矣。继周之道,其在兹乎?

六十三、沿革礼乐

问:礼乐之用,百王共之。然则历代以来,或沿而理,或革而乱,或损而兴,或益而亡,何述作之迹同,而失得之效异也?方今大制虽立,至理未臻,岂沿袭损益,未适其时宜,将文物声明,有乖于古制?思欲究盛礼之旨,审至乐之情,不和者改而更张,可继者守而不失。具陈其要,当举而行。

臣闻议者曰:“礼莫备于三王,乐莫盛于五帝,非殷周之礼,不足以理天下,非尧舜之乐,不足以和神人。是以总章、辟雍、冠服、簠簋之制,一不备于古,则礼不能行矣;干戚、羽旄、屈伸、俯仰之度,一不修于古,则乐不能和矣。”古今之论,大率如此。臣窃谓斯言,失其本,得其末,非通儒之达识也。何者?夫礼乐者,非天降,非地出也,盖先王酌于人情,张为通理者也。茍可以正人伦,宁家国,是得制礼之本意也;茍可以和人心,厚风俗,是得作乐之本情也。盖善沿礼者,沿其意不沿其名;善变乐者,变其数不变其情。故得其意,则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而同臻于理;失其情,则王莽屑屑习古,适足为乱矣。故曰行礼乐之情者王,行礼乐之饰者亡,盖谓是矣。且礼本于体,乐本于声,文物名数所以饰其体,器度节奏所以文其声,圣人之理也。礼至则无体,乐至则无声。然则茍至于理也,声与体犹可遗,况于文与饰乎?则本末取舍之宜,可明辨矣。今陛下以上圣之资,守烈祖之制,不待损益,足以致理,然茍有沿革,则愿陛下审本末而述作焉。盖礼者,以安上理人为体,以别疑防欲为用,以玉帛俎豆为数,以周旋裼袭为容。数与容,可损益也;体与用,不可斯须失也,乐者,以易直子谅为心,以中和孝友为德,以律度铿锵为饰,以缀兆舒疾为文。饰与文,可损益也;心与德,不可斯须失也。夫然,则礼得其本,乐达其情,虽沿革损益不同,同归于理矣。

六十四、复乐,古器古曲

问:时议者或云:“乐者,声与器迁,音随曲变。若废今器,用古器,则哀淫之音息矣;若舍今曲,奏古曲,则正始之音兴矣。”其说若此,以为何如?

臣闻乐者本于声,声者发于情,情者系于政。盖政和则情和,情和则声和,而安乐之音,由是作焉;政失则情失,情失则声失,而哀淫之音,由是作焉。斯所谓音声之道,与政通矣。伏睹时议者,臣窃以为不然。何者?夫器者所以发声,声之邪正,不系于器之今古也;曲者所以名乐,乐之哀乐,不系于曲之今古也。何以考之?若君政骄而荒,人心动而怨,则虽舍今器用古器,而哀淫之声不散矣;若君政善而美,人心和而平,则虽奏今曲废古曲,而安乐之音不流矣。是故和平之代,虽闻桑间濮上之音,人情不淫也,不伤也;乱亡之代,虽闻咸頀韶武之音,人情不和也,不乐也。故臣以为销郑卫之声,复正始之音者,在乎善其政和其情,不在乎改其器易其曲也。故曰乐者不可以伪,唯明圣者能审而述作焉。臣又闻若君政和而平,人心安而乐,则虽援蒉桴击野壤,闻之者亦必融融泄泄矣;若君政骄而荒,人心困而怨,则虽撞大钟伐鸣鼓,闻之者适足惨惨戚戚矣。故臣以为谐神人和风俗者,在乎善其政欢其心,不在乎变其音极其声也。

六十五、议祭祀

问:圣王立郊庙重祭祀者,将以展诚敬而事鬼神乎?将欲裨教化而利生人乎?

又问:近者敬失于鬼,祭祀以淫,禳祷者有僭滥谄媚之风,蒸尝者失疏数丰俭之节。今欲使俗无淫祀,家不黩神,物省费而厚生,人守义而不惑。何为何作,可以救之?

臣闻祭祀之义,大率有三:禋于天地,所以示人报本也;祠于圣贤,所以训人崇德也;享于祖考,所以教人追孝也。三者行于天下,则万人顺、百神和,此先王所以重祭祀者也。臣又观之,岂直若是而已哉。盖先王因事神而设教,因崇祀以利人,俾乎人竭其诚,物尽其美,美致于鬼,则利归于人焉。故阜其牲牷,则牛羊不得不蕃矣,丰其黍稷,则仓廪不得不实矣;美其祭服,则布帛不得不精矣。不畜者无牲,不田者无盛,则游惰者不得不惩矣,勤本者不得不勉矣。四者行于天下,虽曰事鬼神,其实厚生业也。故曰:“礼行于祭祀,则百货可极焉。”斯之谓矣。然则物力有馀,则奢淫之弊起;祀事不节,则谄黩之萌生。先王又防其然也,是以宗庙有数,丰约有度,疏数有时。非其度者,则鬼不享而礼不容;非其类者,则神不歆而刑不舍。二者行于天下,则人与神不相黩矣,不相伤矣。近代以来,稍违祀典,或礼物失于奢俭,或巫史假于淫昏,追远者昧从生之文,侥福者有媚神之祭,虽未甚弊,亦宜禁之。伏惟陛下崇设人防,申明国典,烝尝不经者示之以礼,禳祷非鬼者纠之以刑。所谓存其正抑其邪,则人不惑矣;著其诚谨其物,则人厚生矣。斯亦齐风俗和人神之大端也,惟陛下详之。

六十六、禁厚葬

臣伏以国朝参古今之仪,制丧葬之纪,尊卑丰约,焕然有章。今则郁而不行于天下者久矣,至使送终之礼,大失其中,贵贱昧从死之文,奢俭乖称家之义。况多藏必辱于死者,厚费有害于生人,习不知非,寖而成俗,此乃败礼法伤财力之一端也。陛下诚欲革其弊抑其淫,则宜乎振举国章,申明丧纪,奢侈非宜者齐之以礼,凌僭不度者董之以威。故威行于下,则坏法犯贵之风移矣;礼适其中,则破产伤生之俗革矣。移风革俗,其在兹乎?

六十七、议释教,僧尼

问:汉魏以降,像教寖兴,或曰足以耗蠹国风,又云足以辅助王化。今欲禁之勿用,恐乖诱善崇福之方;若许之大行,虑成异数殊俗之弊。裨化之功诚著,伤生之费亦深,利病相形,从其远者。

臣闻上古之化也,大道惟一,中古之教也,精义无二,盖上率下以一德,则下应上无二心,故儒、墨六家不行于五帝,道、释二教不及于三王。迨乎德既下衰,道又上失,源离派别,朴散器分,于是乎儒、道、释之教,鼎立于天下矣。降及近代,释氏尤甚焉。臣伏睹其教,大抵以禅定为根,以慈忍为本,以报应为枝,以斋戒为叶。夫然,亦可诱掖人心,辅助王化。然臣以为不可者,有以也。臣闻天子者奉天之教令兆人者奉天子之教令,令一则理,二则乱,若参以外教,二三孰甚焉?况国家以武定祸乱,以文理华夏,执此二柄,足以经纬其人矣,而又区区西方之教,与天子抗衡,臣恐乖古先惟一无二之化也。然则根本枝叶,王化备焉,何必使人弃此取彼?若欲以禅定复人性,则先王有恭默无为之道在;若欲以慈忍厚人德,则先王有忠恕恻隐之训在;若欲以报应禁人僻,则先王有惩恶劝善之刑在;若欲以斋戒抑人淫,则先王有防欲闲邪之礼在。虽臻其极则同归,或能助于王化,然于异名则殊俗,足以贰乎人心。故臣以为不可者,以此也。况僧徒月益,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耗人利于金宝之饰,移君亲于师资之际,旷夫妇于戒律之间。古人云:“一夫不田,有受其馁者;一妇不织,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臣窃思之,晋宋齐梁以来,天下凋弊,未必不由此矣,伏惟陛下察焉。

六十八、议文章,碑碣词赋

问:国家化天下以文明,奖多士以文学,二百馀载,文章焕焉。然则述作之间,久而生弊,书事者罕闻于直笔,褒美者多睹其虚辞。今欲去伪抑淫,芟芜刬秽,黜华于枝叶,反实于根源,引而救之,其道安在?

臣谨案《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记》曰:“文王以文理。”则文之用大矣哉!自三代以还,斯文不振,故天以将丧之弊,授我国家。国家以文德应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选贤,以文学取士,二百馀年,焕乎文章,故士无贤不肖,率注意于文矣。然臣闻大成不能无小弊,大美不能无小疵,是以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诔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愧辞者矣。若行于时,则诬善恶而惑当代,若传于后,则混真伪而疑将来。臣伏思之,大非先王文理化成之教也。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炯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则何虑乎皇家之文章,不与三代同风者欤?

六十九、采诗,以补察时政

问:圣人之致理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为政顺为教者也。然则一人之耳,安得遍闻天下之言乎?一人之心,安得尽知天下之情乎?今欲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为何如?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已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篇,则知泽及四海也;闻《禾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诗,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役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发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斯之谓欤!

七十、纳谏,上封章广视听

问:国家立谏诤之官,开启沃之路久矣,而謇谔者未尽其节,谋猷者未竭其诚。思欲取天下之耳目,裨我视听,尽天下之心智,为我思谋,政之壅蔽者决于中,令之绝灭者通于外,上无违德,下无隐情。何为何方,得至于此?

又问:先王立训,唯谏是从。然则历代君臣,有贤有否,至若献替之际,是非之间,若君过臣规,固宜有言必纳,如上得下失,岂可从谏如流?以是训人,其义安在?

臣闻天子之耳,不能自聪,合天下之耳听之而后聪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视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十步之内,不能闻也,百步之外,不能见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况四海之大,万几之繁者乎?圣王知其然,故立谏诤讽议之官,开献替启沃之道,俾乎补察遗阙,补助聪明,犹惧其未也,于是设敢谏之鼓,建进善之旌,立诽谤之木,工商得以流议,士庶得以传言,然后过日闻而德日新矣。是以古之圣王,由此涂出焉。臣又闻不弃死马之骨,然后良骥可得也,不弃狂夫之言,然后嘉谋可闻也,茍臣管见之中,有可取者,陛下取而行之,茍臣刍言之中,有可采者,陛下采而用之,则闻之者必曰:“如某之言,如某之见,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谋猷之士,得不比肩而至乎?天下謇谔之臣,得不继踵而来乎?故览其谋猷,则天下之利病,如悬于握中矣;纳其謇谔,则朝廷之得失,如指诸掌内矣。所谓用天下之耳听之,则无不聪也;用天下之目视之,则无不明也;用天下之心识思谋之,则无不圣神也。圣神启于上,聪明达于下,如此则何壅蔽之有耶,何绝灭之有耶?臣又尝观历代人君有愚有贤,举事非尽失也,人臣有能有否,出言非尽得也,然则先王勤勤恳恳,劝从谏、诫自用者又何哉?岂不以自古以来,君虽有得,未有愎谏而理者也,况其有失乎?臣虽有失,未有从谏而乱者也,况其有得乎?勤恳劝诫之义,在于此矣,惟陛下鉴之。

七十一、去谄佞从谠直

问:天地无私,贤愚间生焉;理乱有时,邪正迭用焉。然则理代岂无愚邪者耶,将有而不任耶?乱代岂无贤正者耶,将有而不用耶?思决所疑,可征其验。

又问:历代之君,无不知用贤则理,用愚则乱,从谏兴,从佞亡也。而取舍之际,纷然自迷,故诛放者多非小人,宠用者鲜有君子,至使衰亡危乱,历代相望。岂臣之邪正惑其心乎,将已之爱恶昏其鉴乎?昏惑之由,必有其故。

臣闻昏明不并兴,邪正不两废。盖贤者进则愚者退矣,曲者用则直者隐矣,亦由昼夜相代,寒暑相推,必然之理也。然则盛明之代,非无小人,小人之道消,不能见而为乱也;昏衰之代,非无君子,君子之道消,不肯出而为理也。故殷纣之末,三仁在朝,虞舜之初,四凶在位,虽仁在朝,不能用之,所以丧天下速于旋踵也,虽凶在位,卒能去之,所以理天下易如覆掌也。用舍兴亡之验,唯明主能察之。然则历代之主,莫不知邦以贤盛,以愚衰,君以谏安,以侫危,然则有前车覆而后车不诫者何也?盖常人之情,悦其从命逊志者,恶其违己守道者,又君子难进而易退,况恶之乎?小人易进而难退,况悦之乎?是则常主之待君子也,必敬而疏,其遇小人也,必轻而狎。狎则恩易下及,疏则情难上通,是以面从者日亲,动则假虎威而自负也,骨鲠者日疏,言则犯龙鳞而必死也。故政令日以坏,邦家日以倾,斯所以变盛为衰,转安为危者矣。是以明主知君子之守道也,虽违于己,引而进之;知小人之徇惑也,虽从于命,推而远之;知谠言之为良药也,虽逆于耳,恕而容之;知佞言之为美疹也,虽逊于心,忍而绝之。故政令日以和,邦家日以理,斯所以变衰为盛,转危为安者矣。盛衰安危之效,唯明主能鉴之。

七十二、使臣尽忠人爱上,在乎明报施之道

夫欲使臣节尽忠,人心爱上,则在乎明报施之道也。《传》曰:“美恶周必复。”又曰:“其事好还。”然则复与还,皆报施之谓也。夫日月不复,则昼夜不生;阴阳不复,则寒暑不行;善恶不复,则君臣不成。昔者五帝接其臣以道,故其臣致君以德也;三王使其臣以礼,故其臣事君以忠也;秦汉以降任其臣以利,故其臣奉君以贾道。贾道者,利则进,不利则退。故君昏寡救恶之士,国危鲜致命之臣,是以其君独安独危,其臣亦独忧独乐。君臣之道,既阻于上,则兆庶之心,不得不离于下也。故曰君视臣如股肱,则臣事君如元首;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君爱人如赤子,则人爱君如父母;君视人如土芥,则人视君如冦雠。孔子云:“审吾之所以适人,知人之所以求我也。”则尽忠爱上之策,在于此不在于彼矣。

七十三、养老,在使之寿富贵

臣闻昔者西伯善养老而天下归心。善养者,非家至户见衣而食之也,盖能为其立田里之制以安其业,导树畜之产以厚其生,使生有所养,老有所终,死有所送也。近代之主,以为老者非帛不煖,非肉不饱,而特颁其布帛肉粟之赐,则谓养老之道,尽于是矣。臣以为此小惠也,非大德也。何则?赐之以布帛,仁则仁矣,不若劝其桑麻之业,使天下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赐之以肉粟,惠则惠矣,不若教其鸡豚之畜,使天下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然后牧以仁贤,慎其刑罚,虽不与之年,而老者得以寿矣;不夺其力,不扰其时,虽不与之财,而老者得以富矣;使㓜者事长,少者敬老,虽不与之爵,而老者得以贵矣。此三代盛王所以不遗年而兴孝者,用此道也。

七十四、睦亲,选用

臣闻圣人南面而理天下,自人道始矣。人道之始,始于亲亲。故尧之教也,睦九族而平百姓;文王之训也,刑寡妻而御家邦。斯可谓教之源,理之本也。今陛下诚欲推其恩,广其爱,使惠洽九族,化流万人,则宜乎先亲后疏,自近及远者也。然后置其师傅,闲之以教训,选其贤能,授之以官政,或出为牧守,入为公卿,如此则虽无三代封建之名,而有三代翼戴之实也。使《棣华》之咏协于内,《麟趾》之风著于外,所谓枝叶茂而根本可庇,骨肉厚而家国俱肥,则天下之人,相从而化矣。故曰未有九族睦而万人叛者也,未有九族离而万人和者也。盖先王所以布六顺而化百姓,敷五教而协万邦者,由此道素行也。

七十五、典章教令

问:子大夫才膺间出,副我旁求,宜当悉心,靡有所隐。其或典章有违于古,禁令不便于今,尔无面从,予将亲览。

臣伏以今之典章,百王之典章也,安有戾于古道者欤;今之禁令,列圣之禁令也,安有乖于昔时者欤?但在乎奉与不奉,行与不行耳。陛下之念至此,诚思理之心切,好问之旨深也。此臣所以极千虑、昧万死而献狂直者,以副天心之万一焉。臣闻典章不能自举,待教令而举;教令不能自行,待诚信而行。今百王之典具在,列圣之法明备,而禁未甚止,令未甚行者,臣愚以为待陛下诚信以将之。昔宓贱行化,德及泉鱼,非严刑所致也,推其诚而已;鲁恭为理,仁及春翟,非猛政所驱也,委其信而已。今以陛下上圣之资,仁惠之力,令行禁止之势,万万于一邑一宰也,何虑教不敷而化不洽乎?臣闻周公之理也,周年而变,三年而化,五年而定。陛下茍能勤教令以抚之,推诚信以奉之,则三年化成,五年理定,臣窃未以为迟矣。伏惟陛下少垂意而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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