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斋类集/卷十八

卷十七 白苏斋类集
卷十八
作者:姚士麟 
卷十九

卷十八·说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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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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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问:“如何是天命之谓性?”余曰:“此中须细思,当自得之。”友人不省,数日又来,问曰:“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爱亲敬长,即是良知,夫非天命乎?”余曰:“圣贤说的,多是以第二门引人。且孟子说得甚明白,他说孩提既长,不说才出胎之赤子。正以才出胎之赤子,尚不知爱亲敬长也。天命无一息不流者,如何断灭于初生之时,而发见于孩提稍长之后?盖爱亲敬长,是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又曰:“赤子初生,便能视能听,能吃能动,此不待稍长而能之者,吾以为定是天命之性。”余曰:“此由出胎后根尘相对而后有,不是父母未生前消息也。如有目合色然后视,有耳合声然后听,有舌合食然后吃,有身合触然后动,所谓由尘发知,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者是已。若父母未生前,也无眼耳,也无身,也无舌,也无色声味触,不应天命之性一向断了。姑无论父母未生前,恐你见以为迂而不信,即如你熟睡不作梦时,也不视听,也不吃,也不动不应,天命之性至此断了?盖视听等亦祇是率性之谓道耳,非天命之性也。”友人又曰:“能视能听的固不是天命,只始视听之时,随感随应,不待安排,不识不知,自然而然,此安得非天命之性?”余曰:“因有色声视听,然后说个不识不知,自然而然,此即从缘生,即是有对待的。非绝待真心,即非是天命。邓豁渠云:‘一等认不识不知,自然而然者,此是认识神作元明照。’恰中你病,盖此等亦是率性之谓道也。友人又曰:“然则声色俱无,视听双泯,一念不起时是耶?”曰:“天命是无一息不流的,不可不视听时便有,视听时便无也。不可不起念时便有,起念时便无也。且人固未有一念不起之时,即有一念不起之时,亦属想元。不见《楞严》以精明湛不摇谓之想元,属之识阴。所以道纵饶似秋潭月影,静夜锺声,随叩击以无亏,触波涛而不散,犹是生死岸头事。如汝所认,是以想元识阴,生死岸头事,而属之天命之性也,误矣。盖此亦祇是率性之谓道耳。”友人曰:“我说许多,俱道不是,怪底慧可曰:‘觅心了不可得。’大颠亦曰:‘无心可将得。’我知之矣,了不可得的,将不得的,便是天命之性耳。”余曰:“你此说全是全不是。何也?觅固不可得,不觅时岂是无耶?将固不得可,不将时岂是无耶?且所觅所将之心,正是你所认情识之心耳。若天命之性,性一切心,体一切用,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横贯宇宙,竖穷古今,岂为你所无乎?可见你所说者,亦祇是率性之谓道也。”友人曰:“俱舍此何以见天命之谓性?”余笑曰:“俱舍此何愁不见天命之性?”友人不省,谩曰:“如子之论,天命率性,话作两橛矣,恐亦不然。”余曰:“天命率性,难说是同,难说是异,你自辨取。”数日后,又来问余。余曰:“至此却不能说,然不得已为你说个譬喻:三四月间,万树千卉,红者红,紫者紫,青者青,白者白,争妍交艳,那一件不仗赖春的气力。然花卉有许多种色,春却没许多种色。如今要说花卉红白青紫种色不是春不得,要说即是春不得。要知春无一处不有,又无一处可见。考亭诗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你把前种种认作天命,便是将万紫千红认作春了,怎奈不识东风面何?你若真是彻的人,就把土石瓦砾尘埃野马糟粕矢溺等,总属天命之性亦得,又何妨将前种种所见说为天命耶?仰山答僧曰:‘问诸方老宿,向汝指那个是性。语的是耶?默的是耶?总是总不是耶?若认语的是,如盲摸象耳鼻牙者。若认默的是,是无思无念,如摸象尾者。若道总是,如摸象四足者。若道总不是,抛本象,落在空见。若汝透得四句,不要摸象,最为第一。’然仰山此语,亦只道得一半。”

不睹不闻,此性体也,即天命也。你起心拟戒慎恐惧,便是睹闻,便违却本体。违却本体,便是不戒慎恐惧矣。夫君子非无睹也,即睹而未尝睹也。非无闻也,即闻而未尝闻也。夫即睹而未尝睹,即闻而未尝闻,方于天命之本体无乖违处,其戒慎恐惧孰甚焉。

天下无一人无喜怒哀乐者,亦无有一人有喜怒哀乐者。其喜怒哀乐无一时非已发者,亦无一时非未发者。可见人人中,人人和,人人率性,何尝有一人离道者哉?然人人有喜怒哀乐,易知也;人人无喜怒哀乐,难知也。皆已发,易知也;皆未发,难知也。欲知端的,须真参始得。

或问曰:才起念去戒慎,便是不戒慎了,便是睹闻了。才起念去致中和,便是不致了,便是不中和了。要不去戒慎,不去致,又坐在无事甲里,这也不得,那也不得,将如之何?余曰:你此问极妙。不睹也,不闻也,中和也,只你如今这也不得,那也不得的,不欠一分毫。你祇管这也不得,那也不得,便是戒慎恐惧致中和家具工夫也。一日失脚踏到底,方知余言不谬。

知愚贤不肖,皆不得与于道。然“费隐”章却言夫妇之愚不肖,可与知能者何?我知之矣,愚不肖少情识,而贤知者多意见耳。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乃曰不明不行,不几离之矣乎?嗟夫!此道人人圆成,岂有一时一刻不明行于天地间之理,所恨人不知耳。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一知味则须臾转凡而成圣,不知味则自心本圣而堕凡。知之所系,大矣哉!

君子之强,惟致中和之圣人能之。故和而不流和字,中立不倚中字,即首章所称中和耳。和者已发,已发易流,今不流而返其源。中者未发,未发则四空无著,意识不能缘,情念不能到。君子安住其中,不依倚一物,且随所遇之有道无道,一无所变迁。非圣人其孰能之?故曰“强哉矫”。

费隐二字,善状道体者无逾此。他书赞道体万万言不能尽者,独以二字该之,何其妙也。何谓费?夫妇鸢鱼,可与知能焉。何谓隐?圣人有所不知不能也。夫有所不知不能,又何以为圣人?《关尹子》曰:“非有道不可知,不可知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楞严》曰:“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知此乃知不知不能,正所谓圣人也欤!

“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凡物以彼载此,以此载彼;以彼破此,以此破彼。盖有二,故可载可破也。而道岂其然哉?不惟不可言二,而且不可言一,又安得而载之破之。读释典者,至芥纳须弥,毛吞巨海,转法轮于微尘里,现宝刹于一毛端,辄诧以为奇。且谓吾儒不能尔也。独不观《中庸》曰:“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何神通如之,而顾少逊于释迦也耶?

道即是人,人即是道。不可以人别求人,不可以道别求道。才拟心为道,便与当人,远之远矣。故曰:不可以为道。然所谓人者何耶?岂其耳目口鼻而谓之人乎?岂见闻觉知而谓之人乎?然除此毕竟那个唤作人?于此不知,而言为道,俱妄作耳。

率乎天命之谓性者,所谓素也,所谓易也。素者,无缘饰之谓。易者,平常无奇之谓。瞥生意见,便是外,不是素;是险,不是易。

里中学者多认释典“不可得无心无相”之类,以为极则。不知此犹权说,非了语也。古人道圣心无有取相之知,故云无知,非谓无真知也。何者?般若灵鉴,无种不知,不同太虚一向无知也。余尝言第二月非有,而本月非无。影象非有,而镜非无。翳非有,而目非无。非有既不立,非无亦何存。既非非无,亦非非有。到此说有说无,俱为戏论,惟在学者默契而已。于此有疑,则吾孔子之论具在:“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体物而不可遗。”既云不可见闻,则全消影响;体物不遗,复是阿谁?孔子此处为人吃紧,急著眼时,已迟八刻,况复卜度,剑去久矣。

哀公问政,盖问其迹也。故孔子言“文武之道,布在方策”者,迹耳,非所以迹也,其惟人存乎?人道存自然敏政,而政之在方册者,特蒲芦耳,犹言土苴也。人道极于知天。何谓天道?诚是;何谓人道?诚之者是。人道尽,而行政自敏。若九经之数布在方册者,直蒲芦耳。此章之大意如此。

哀公问政,而孔子论学。今世士人歧政学为二端者,曷省焉。先儒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夫曾点之所志,漆雕开之所未信,皆此人道。得此大者,而政其绪馀矣。故曰:已见大意。

诚不可言说,不可形容。孔子不得已说个不勉不思从容,已是勉矣思矣,不从容矣。此个境界,岂复耳目心思之所能测,况可容择与执耶?乃诚之者,无端于无拣择中而生拣择,于无可执持中而欲固执,若不十分用功,安能消熔其情妄哉!故下文遂有博学等功。

或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何异于择执乎?几求之于耳目闻见矣。曰:此所谓以楔出楔者也。至于明强与诚合一,然后自知前者功力总不相千耳。譬如置物箧中,已忽忘之,远搜垣墙之内殆遍矣;一旦复得于箧中,政不关搜寻之力也。然非搜寻之极,何以得箧中之物。故学问思辨,圣人为下学方便门,百倍其功,自当神解。

有所在则有所不在,无所在则无所不在。至诚心,绝妄缘,无所在矣。是以灵知周遍,无所不在也。故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才有所在,便成渗漏。渗漏则不尽矣。

尽人物性,参赞天地,以相求之,则孔子歉矣。不知即今人日用,元与人物天地毫无隔阂,又何疑吾孔子之赞化育,参天地乎!第众人由之而不知,所以觉与人物天地不相关也。

仙家谓七情皆还丹,禅家谓无明即佛性。故由化识乃为智,识即智之地也。由克己乃复礼,己即礼之地也。由致曲乃能诚,曲即诚之地也。故曰:曲能有诚。曲者,不诚也。致者,致不诚以复于诚也。今人以物与人曰致。

诚者自诚也,而道自道也。自者全体现成,不假求索。若求之趋之,是从他觅,非自也。无怪其转疏转远耳。今问于人曰:“汝何以名人?”彼必曰:“我有耳目口鼻而为人,我能见闻觉知而为人。”不知此等皆因缘而合,缘尽而散,毕竟只同于龟毛兔角耳。人所谓有而不知,其实无也。诚之在人,如空在诸相中,春在花木里,抟之无形,觅之无踪。人所谓无,而不知其实有也。盖耳目口鼻见闻觉知,全仗诚力,无诚则无物矣。譬如无空,安能发挥诸相;非春,岂能生育万物。

考亭解至诚无息曰:既无虚假,自无间断。可谓简切。即今耳目闻见是虚假,心意抟量是虚假,拟心去妄存诚亦是虚假。盖此个都是仗境托物而生,境物非常住,此个安得无间断。

余闻认识神为德性者,喻认贼作子;认德性为德性者,喻认奴作郎。夫认奴作郎,则其卑德性也甚矣。认德性有何过,而至卑之若此?盖德性巍巍独立,不与诸缘作对,不与万物为伍,本自尊也。直是亲近不得,奔凑无门。你若拟议如何是德性,便将驴前马后汉指作本来人,彻底卑他了也。故德性本尊,但莫污染。如何即得不污染?须是道问学始得。何故?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摝始应知。

大哉仲尼之圣,然非自为大也,第祖述尧、舜耳,宪章文、武耳,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耳。曰祖述,不敢作也。曰宪章,不敢悖也。曰律曰袭,不敢违异也。岂惟孔子不自为大,即天地亦不自为大。圣人律之袭之,正律袭其不自为大者耳。譬如天地无不持载矣,覆帱矣,四时日月错行代明于其间矣,并育并行不相悖不相害矣。何其大也。而岂天地之自为大哉,秋毫皆德为之耳。故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夫天地不自为大,而以德大。仲尼亦不自为大,而以天地之大为大,所谓律之袭之也。盖德生天地,生圣人,而天地圣人何庸心焉。是以毫厘有心,天地悬隔。何谓大德小德,所谓诚也,诚固非有心之所能合也。

唐、虞盛世,尊亲只海内人民耳。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则极天际地,不止中国矣。凡有血气,则蠕动之属咸在,不止人矣,而何以曰莫不尊亲,岂非学者之所深疑者哉?或者曰:此论其理耳。夫理外无事,事外无理。且所谓理者,毕竟何如是理,请更思之。余里中有作此题者,中四股云:“圣人与物,性一而类殊。类殊,故百千其族而不可穷。性一,故圣人建大德于万类识中,而万类自生成于圣人心内。物与圣人,体合而形离。形离,故竭有形之泽而不入。体同,故以一圣人摄众有情,而物无遗类;以众有情归一圣人,而圣无遗泽。纵彼无知之甚,而所欲知趋,所恶知避,岂不全具圣心之造化耶!夫其能全具圣心之造化也,则所称尊亲之至者,曾不是过矣。纵彼纤细之甚,而方温思出,方秋思入,岂不同游圣心之化育耶!夫其能同游圣心之化育也,则所称尊亲之实者,曾莫逾此矣。以上则莫尸其功,以下则莫知其赐,谓曰配天,不亦宜哉!”此文虽失时义矩萍,然庶得此题之髓矣。

无所倚者,不倚心思知虑,不倚耳目闻见。人之所恃者,只此心思知虑,耳目闻见。今皆不用,又将何者去经纶,去知,去立。尝闻木末虫无所不缘,惟不能缘于火焰之上。心意识无所不缘,惟不能缘于般若之上。心意识不缘处,便是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处也。既曰夫焉有所倚,若将聪明睿知去知他,便是倚聪明睿知。若不聪明睿知,又怎领得,其惟固聪明睿知者乎!固者,收敛弢藏之谓也。

《中庸》始揭天命之谓性,而结之以无声无臭,是岂学者情量所能推测者哉!其惟至德能凝之,而固聪明睿知者能知之。德而曰至,聪明睿知而曰固。你拟以小知小解去凑泊,不啻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