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谷达意稿/卷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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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记

张氏祖茔之碑

监察御史山东张君国兴奉命来按浙江，将竣事还朝，间以家状事大略示某曰：祯之先，初居平度州治之北境青阳社，世业农，高祖以上有墓无谱，恨莫考其详，曾祖讳绍先，娶于城中，是为曾祖妣田氏，因置产阛阓居焉。生四男子，伯讳志刚，仲讳景文，叔讳斌，季讳钦。钦，吾祖也，皆未成童而孤，侍母氏守节抚育以成立，盖曾祖妣生九十有二年乃以考终。其孙十有一人，曰俊，曰嵩，伯祖出也。曰信，曰宗义，仲祖出也。宗义始业儒学为文，宣德乙卯，中山东乡试，任为房山县儒学训导，殁以子贵，加赠文林郎广平府推官。其七：聪、明、敬、智，皆出叔祖；顺、麟、凤，皆出吾祖。麟，吾父也。曾孙十有几人，中乡试者三，其一公玉，成化乙酉科，即为广平府推官者；其二信之子霄与祯俱甲午科，霄由训导擢知迁安县，某辛丑登进士由行人擢今职，三年考绩，蒙恩予敕封父散官，官皆与祯同，封母某氏太孺人。弟祥亦以入粟得冠带为义民。余某，某及玄孙多几百人，皆笃守分勤业，无疏于礼义者。祯惟吾曾祖虽蚤世，然笃生吾祖兄弟，遂生吾父兄弟，大启诗书，积第之传，吾兄弟席其馀庆，承其世业，先后登科第，取贵仕两膺恩宠，光赉其亲于存殁，非曾祖与列祖积德累善，曷克臻兹？兹归幸便道得拜扫兼省亲庭，将禀命树碑墓道，示后子孙于无穷，俾永不忘，子盍为为文？予不得辞，因问其先之德善，国兴曰：“吾先世远者不及知，知者自吾祖兄弟，皆质直淳朴，劳筋骨以食，上而自食其力，有馀即以分人，不计施报，教子男务诗书农圃，女务蚕绩，缝衣裳，馈饮食，各儆饬不烦，督率尊卑，外内无逾，分祀先养老慈幼，待宾客无废礼，居常念生事艰难，不为夸侈，不忘忧勤。祖子孙惟肖，迄于今不变，外此它不能知，亦不敢诬也。”予闻其言，叹曰：呜呼！今之人乃有淳朴尚然邪？斯为出乎故齐，土之流风遗俗远矣。《诗》有之：“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盖虽周之盛时，臣子所为祝君之福者，惟愿其民然也。君家之德善有此，又何加焉。其流庆于今而延于后世者，盖绵绵如瓜瓞，然方殷而未艾也。究其本不唯在是乎？则揭其本以范于后，莫寿于石，树碑宜也。昔人有言，祖父有善而不知，非知也；知而不以传焉，非仁也。斯举也，谓非知且仁者之为乎？夫岂务名直以矜炫俗人耳目者邪？则文于予又宜也。张氏自高祖以上皆葬青阳，曾祖以下始葬城南某里之原。其墓位中曾祖妣某，祖妣叙附于左，某祖妣叙附于右云。铭曰：

太朴世远，浇风日滋。彼人其天，孰淳其漓。倚欤张氏，遐独世美。美亦靡它，民之质矣。惟其质矣，浸积以文。诗书科第，蜚英扬芬。白简青袍，黄堂乌府。龙敕鸾章，帝恩天祜。有封有赠，生荣有光。绵绵庆泽，源深流长。 采坊在衢，崇茔在野。砻石镌辞，以示来者。勿拜其树，勿践其封。曰此德门，诸灵攸宫。

平西夷碑

皇明弘治改元之六年，贵州东苗叛于都清，既命将讨平之。未几，馀孽窃作。十有一年，西夷阿保辈复叛于普安，皇帝若曰：“我太祖再辟天地，武定德绥。百有馀年，蛮貊率服。虽时有倍叛，随亦平定。晏然无虞矣。惟兹苗蛮，远在要荒。西堡方平，东苗复起。岂食于其土者，弗能仰体皇祖天地之心，威爱弗中。畏怀失道，使之然邪？”乃临御之十载，简命御史合肥张淳往巡，按继又起太朴卿钱塘钱钺于制中进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与敕书往巡抚，二公相继至，奉命惟谨，严明同心，廉知阿保等助土官隆畅之逆子仇其父，又烝畅之弃妾谋其夫首乱三纲，贼害诸寨。虽夷狄不可不治之，以正远方风俗。协谋总兵东陵伯焦俊，左少监杨友谅，诛之申之以文诰招谕之，至于再，至于三，徐震以威武詟服之弗治，协从惟歼厥渠魁耳，以都指挥李雄、吴远侯宇合攻其北，刘瑛、王章分攻其中。张泰、黄京操振于东，督粮饷食其军士，则参政马自然、副使周凤，左参议王果、佥事龚嵩，不旬月，间降其党，福佑、杨敬、阿洒等三百家若千名口，擒其子阿鲊莫等若干名，折其酋阿保等若干级，惟贼妇米鲁先逸去。抚定夷寨几百家。三百里悉清，而滇云之路遂通。会议以捷闻，且言米鲁恶极罪大，不可以宥，朝廷大加论赏，许追米鲁以正典刑，三司诸公合辞请文于巡抚钱公以纪成功。公不自居，走使山中，贻书于同年友通曰：“是役也，皆祖宗德泽在人，皇上恩威及远，故方面协心，将士用命所致，钺何功？纪石之文何敢当？子尝与议其事，敢请撰为碑文一通，树之通衢，揄扬昭代盛德，以警示夷狄。”通愧，非立言者，辱公专命不敢固辞。

惟自开辟以来，尧舜暨我太祖高皇帝之有天下，皆圣人之位乎天德者也。又皆当一元会数之中，尧舜之时，会在巳午之间，阳进开物之盛，如岁方大夏，万物于是乎蕃衍也，《易•干》之繇曰：“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象曰：“飞龙在天，大人造也。”尧舜以之，皇祖则会将午未之间，阴进阖物之始，如夏将及秋，万物于是乎相见也。姤之繇曰：“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象曰：“九五，含章中正也。有陨自天，志不舍命也。”皇祖以之故，在唐虞二帝五臣，君圣臣良，万国咸甯，惟时有苗自作弗靖，尧舜可专用文德，以来之刑用轻典，惟分北之以全其生，此以雨露代雪霜也。在皇明一祖五宗，以圣继圣，万方咸服。蠢兹有苗，屡作不典。朝廷不得不兼武德以胜之，刑用重典，讨伐之以扬其威。此则以雷霆为雨露也。臣尝譬之大明当天，万方溥照。而阴崖穷壑，山川出云。风霾作曀而雨，则魑魅魍魉山魈木客百怪并作。忽雷霆一震，则阴曀划开，邪怪销灭，天清日朗矣。然则今日阿保辈之变，其犹斯欤？诸臣申巽之命，奋震之威以致天之伐，其亦识天地之心，而法其用，体祖宗之心而顺其命矣。宜其成功也易哉？通尝为长于斯而司其臬于遗民，义当有教，故敢以是承公之命。诗曰：

昔在尧舜，世号唐虞。时谓化国，日长以舒。君圣臣良，动天惟德。蠢兹苗顽，自取分北。有商中兴，苗又弗王。高宗震怒，奋伐鬼方。皇祖龙飞，会当午未。天地将阖，为之再辟。惟尔有苗，叛服不常。屡廑天讨，终不知方。往者使臣，多事姑息。养虎食人，远忧谁惜。尔苗猖獗，如猘如狼。既灭三纲，祸延滇疆。使臣乃奋，敌君攸怒。既废乃闻，有舍有取。天威斯振，王度以张。远人慑服，莫敢不王。我官贵臬，尝司其鞠。斯役与闻，问愧匪淑。树碑通衢，以示百蛮。庶知帝德，无效苗顽。

河南按察司续修碑记

河南按察司，始建于洪武纪元之十有三年，治南薰门内古蔡河之阳，其后佥事彭公京改置今治，岁月无考。宣德、正统间，凡再修葺，有记具存，可考也。天顺辛巳，河溢入城，廨宇悉圮于水，惟厅事后堂仅存，而攲危颓柝不可以居，官吏胥僦居民舍以治。宪使眉山吴公中昕夕竞惕不遑，爰及寮佐副使句容张公谏等协谋葺新厅堂。而两幕六曹之宇庶僚群吏之宅皆循序重建之高敞，壮固视旧有加。于是，官僚攸跻有堂，攸宁有室，而废兴坠举矣。惟重门虽葺，其旧稍庳隘，方将易之，而公谢事以归，不果。成化初，宪使建甯刘公福至复饰以石栏。己丑，奉天宋公钦继刘为使，始及同列，斥重门而高大之，然后内外规制始完称而极宏丽焉。未几，宋公擢佥都宪以去，盱江何公乔新来为使，司适甫治且以荐饥，故不欲以无事勤民，惟时葺其敝漏。盱江既去旬，宣荆楚天台陈公选代之，谓厅前左右楹设栏幕，非所以昭示无隐，命撤去之，谓门临通衢，无屏蔽，非所以取则用晦。复于门外夹道屏以列植，改登台之阶以就礼，删傍台之枝以去蔽。治周廊之腐，折正道之迂曲。由是，内观则疏明洞畅，外瞻则邃密深严。事虽葺旧而功实勤，教亦彰矣。功既讫，公乃砻石走书分司，命予记之。且惟归功前诸公，而曰：“今日之琐琐补塞，不足以烦执事。”意甚厚也。予时方考诸生业，以不文辞，而公寻以忧去，故未有以承公命，今岁金华陈公来履公任，恩彰前美，复申公命趣成之，其不泯人善之心尤厚也。故不辞而叙其事，且申之以言。

韩子曰：“天下之事成于自同而败于自异。”夫天下之事精粗巨细，盖多端矣。其所不可同者众，虽行之君子，不苟从俗也。至于天理民彝之固，有君子惟求尽其在我而已，暇恤人之同，予否哉！乃若朝廷创制立法，备物成器以抚世致，治宜民利，用在臣子，职守所当，营建而修葺焉者，则其事固有非一人之能独成者，亦有非一时之必能久成者，是其同则成，异则败，理必然也。故或上下相承必同心，然后造始者有人，以代其终而事毕成，否则鲜矣。或先后之相继必同心，然后造端者有人，以救其弊，而事久成，否则易弊矣。上下同则成天施地生，交泰之义也。先后同则成阳生阴成，恒久之道也。天地同则泰，阴阳同则恒，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况人于万事非同心，岂能相与以有成功哉？今夫按察官之有司治也，盖将贞百度、肃百僚于斯，以兴其治；明五刑、弼五教于斯，以弘其化。岁时庆祷于斯，严其礼也；朝夕听断于斯，平其政也；协同恭敬于斯，澄其源也。是惟纲纪之地，政事之区，经纶之府，其所系匪轻也。则其制度其可不备？规模其可不宏？仪观其可不壮丽哉？然则诸公先后相继，嗣莅其事，所以惟废或未兴、坠或未举之为惧，而不敢惮于营建缮理之勤者，岂非趋于自同而不苟自异哉？是固宜其事之久成而无弊也。虽然天下之事有大于是者，惟扩其不自异之心，而明其不可同之义，去其或独异之私而坚其不苟同之志，则虽以之佐理天下，参赞造化，事将无大不成矣。况一司一方之事哉？推诸公之心皆可以训，故为记之石，以视嗣来者，而并语夫凡为上下者，亦庶几其咸有省云。凡官于斯与议立石者，皆当得书，具列其爵里、氏名于左。

千户侯刘诚之德政碑记

夫子尝曰：“君子学道则爱人。”所谓君子，盖仕而在位长人者也。道则所以长人之理，即天地生物之本，而人由之以生者也，仁其是乎？人而学道，则有以开气之蔀，脱欲之梏，心通乎理而无欲以间之矣。持是以居人上，则己欲立也必思以立人，己欲达也必思以达人。而所以养而教之者，亦必有本末；其所与聚者，必人之所欲也；其所与去者，必人之所恶也。岂复忍封靡而拂人性哉？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慨自兵农分，而生人之类有民有兵，异名籍矣。而长之者官遂有文武，各异其职，长民者皆学而仕者也。长兵者则荫而仕者也，学而仕者士也，荫而仕者武胄也。士而仕无弗学焉者，武胄而仕则有学焉，有弗学焉，不能齐也。夫学焉者犹多不知道，况于未尝学者乎？以未尝学焉，不知道者使之在位而长人望其能爱人可多得乎？不可多得而一得其人焉。其不尤可贵乎哉？若除之左卫后所千户刘君诚之，其学道爱人之君子非欤？

诚之，固始人也，自高祖、曾祖及祖与考四世官皆武职，长兵有惠爱在人。诚之席其荫以仕，仍其职也。

始，诚之与弟颕少皆笃志于学，厥考梅轩翁雅好儒术，不欲其以荫仕，遣游州庠，充博士弟子员，习举子业，师事淑荣李先生，友事今少参孙公邦玉。佥宪张公习之，与共学讲求义理，以淑其身，不徒从事文字之末也，凡三举于有司，不得志，始俯就荫仕。其于道也，盖尝学之矣。故其长千夫也，独能爱人。如不忍士卒之无营居也，乃承考志，用其治命，殚心毕虑，聚材鸠工，营构房屋。积十馀年不怠，下感其诚，富者效资，壮者效力。虽其弟颕，亦协心力助之。千夫之宅，相继以成。中为衢道，外缭以高垣，固以重门，士卒遂皆安居焉。其未有室家也，给财礼以昏之；或有凶丧也，则置槥椟以葬之。为之医药以疗其疾病，储之布粟以周其贫乏。患其远汲也，则掘地得泉，使皆井其井。苟一有失所，其心恻然，若己厉之。导其妻子，使畜鸡彘，勤纺绩，织蒲结巾，腐菽为酒醋以市易，衣食生养裕矣。则又立社学以教其子弟，立营长以治其忿争。月朔则为酒肴以乐其长老。每漕卒行盗辄兴则严夜巡以警备之，偷窃遂绝从化，而善者抚之，以坚其心。稔恶不悛者饬之，而冀其改，故公道行，浇风息，美俗兴焉。孟子云：“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诚之其庶几矣乎。庚戌春，予自汳台移官于浙，道徐，其兵士之老某等感侯之德无以报之，思欲使其子孙念之不忘也，协议立碑以纪其政。诚之初不知，亦不能禁也。诸老以予昔尝馆于刘氏，且尝过其营而观于其政，相率谒予，文其实于石。予虽诺之而未暇为也。今年春，诸老以习之与予同官浙台，千里驰书以申前请，乃据书词，文之石以为记。昔卫武公有惠政于其民，民歌其德曰：

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

其颂武公德善之及民亦本其学道之功也。予不能诗，敢藉以为碑铭。

贵州都指挥使司题名碑记

题名有记，非作无益也。昔明道程先生续晋城县令题名而自为之记以谓古史废久矣，苟有题前政之名氏而记之以传后，俾其善恶无所掩，则法戒于是乎存焉。为之犹为近古，然则记题名亦岂可缓乎？

贵州都指挥使司，旧有碑题，成化而上，至于洪武以来，官于司者，爵名、姓氏于石碑既盈矣。嗣来者无所于书，盖阙事也。金华李公来使于贵乃兴，同寅二王公议续之。既得真瑉，砻斵为碑，品列成化后为都指挥使及同知佥事姓名爵里于右，而虚其左以俟来者，需予言记于其元。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之有天下，其合而定之也，以武功而得之，未尝不本文德其经而纶之也；以文德而守之，未尝或忘武备。观其建官分职、制治保邦之意可见矣。盖法天地，酌古今，立万世常行之道也，何则？天地之于万物也，匪阳弗生，匪阴弗成。圣人之于万民也，匪文弗怀，匪武弗畏。文犹阳也，武犹阴也。是故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暖之以群阳者至矣。夫然后有霜露之厌浥，有冰雪之严肃，寒之以群阴焉，万物斯成矣。盖阳德之生生常用不息，而阴以助阳成功，则有时不常用也，然亦未尝一日可无焉。治恒用文而武也者，有事则用而不敢黩；无事则备而不敢废，其思患预防之盖亦未尝一日或忘焉。故曰：“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又曰：“惟事事，乃有备，有备无患。”圣人之为世虑深远矣哉！虽然，文阳武阴，职分不同，君之授命于臣者也，固各专其一。而阳健阴顺，性分皆同，天之授命于人者也，则皆会其全，所谓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者也。此健顺五常之德，性之全体也，人人心之所同有者也，诸公莅其职，则思治其心，修其德畏天命而不失其付畀之全焉，将以文则有恩而可怀，以武则有畏而可畏，如天地之有震雷，和风化日，时雨浓露，清霜瑞雪也。万物其有不生成者乎，苟惟其职或昧其性弗思治其心，则阴阳之用或失其时中，非过则弗及霜，或杀菽不杀草，雪或伤兰不宜麦矣。斯名之题能免指议于后哉？能免指议于后哉？与诸公勉之戒之。是为记。

神道碑

明故中宪大夫四川按察司副使黄公神道碑铭

弘治八年乙卯三月十八日辛丑，鄞致四川按察司副使事黄公自立卒。其葬也，某已志其墓矣。其从子庠生溥状公行实谒文，铭于墓道之碑。 某，公治民也，忝职斯文于浙，谊不可辞。按状：

公讳隆，自立其字，南谷其别号也，考讳润玉，世称南山先生，登科始仕为南昌府学训导，起为监察御史，升按察佥事，提学广西，提刑湖广。祖讳良，赠监察御史。曾祖长卿，仕元为蟹浦巡检。其廿一世祖讳晟，仕唐，刺明州，多遗爱乡郡。

公生六岁，随南山在南昌，祭酒颐庵胡公有识鉴，一见奇之曰：“国器也。”少长，侍南山学于广西臬廨，以时文见知方伯会稽胡公智，因友其从子渐斋廷慎。弱冠归，与同邑杨文懿公共学文懿。尝让之曰：“吾徒博耳，非君子决学曷成。吾二人者如房杜也。”人咸服文懿为知人。景泰癸酉，以礼经中浙江乡试，有司录其经义以传。甲戌，登孙贤榜进士。初为南京刑部主事，以淑问见重于其长。尝提狱命卒畜猫以去鼠啮囚之患。著《置猫说》以示后。莫夜有投白金五十两于垣以馈者，明旦暴诸堂。司寇杨公宁启缄知为湖州粮长，以违限违系罪，虽如法求公早释耳。杨公雅重公，至是重益坚。己卯，进本部员外郎。庚辰，遂擢广东按察佥事，便道归，拜南山先生。先生书所作《宪堂铭》，勉之曰：“执此以往，其庶几乎！”公服膺焉，履任所至，有冰檗之声。寻以舒安人忧，去位。服除，改福建。既视事，贪吏有望风解去者，刑清讼简，民以不冤。分司兼理，鹾法尤严。势豪之托，苏亭户之困。后理军政，厘革宿弊，里胥莫能售其奸，目公为神明。初，福州属县福宁滨海无城守，寇猝发水陆，则官民皆窘迫无所措。公议为城升县为州，重体势以镇服之，当路上其议于朝，从之，就命公督其事，功成民倚以安。朝廷予敕旌其能，未几，升四川按察司副使。时彭公韶长宪事，素有望一见，执公手曰：“钦公香名久矣。不图今日幸与公同堂也。”相与甚欢。于是同心以振风纪，弊革泽流，蜀人安之。松潘，蜀西北边备也，军食仰给，内运每米一石至费十倍，久为民病。公议屯田其地，每岁易米以银往给焉。当路行其言，军民两便之，至于今不易。尝监乡试事，病典文惟初场主意是取，一弗合则后二场虽善弃弗顾。公每试毕，辄取墨卷穷昼夜较阅，果得一卷三场词理俱超诣比号，正内帘所弃者。质诸舆讼，取置魁选，果协人望。凡事忠勤不惮劳勚，类如此。当路方议荐公于朝，不幸南山先生讣至，遂奔归。实成化丁未秋九月也。公服丧，终得痰疾，且患时士风汩利势，急进取鲜廉，退思与易焉，乃以身先不复出，遂即所居，南凿池构亭，树松、竹、梅，其傍颜曰“四友”。盖以己合三友而四也。前为屋，名“春梦窠”，日与朋旧论学其中。暇或吟、或酌以乐，淡然忘世累也。适彭公以刑部奉命巡视两浙，闻公尚健，乃曰：“黄自立，清白天下士也，不出如世道何？”檄郡邑，遣礼币起公，公虽重违其意，然自度不能偕俗，竟辞。公刚方廉介，虽老不渝，其于忠孝盖性成也。

方在闽臬，有权珰，闽产也，得时主事士大夫稍附之。公十年于闽，再至京师，未尝齿其人，足其门。或劝公往寿其母，亦不听。其始，至蜀台，傍有五显祠，吏请谒公，以非祀典，即白于其长，改以祀赵清献公。其不惑又如此。家居凛然自守，仕其乡郡与邑者，虽甚怀利惧公，不敢自遂，时人有“虎豹在山”之比焉。生平人未易见其色喜，惟于南山入祀乡贤祠，则曰：“父入贤祠，吾孝庶几矣。”及孙巽登科为邑教，则曰：“孙登仕版，吾忠庶几矣。”盖公志在显扬，心存康济君亲之念，未尝一日忘也。此可以窥其蕴矣。

呜呼！公岂以隐退为高者哉？公博学能文，著有《南谷集》若干卷，传于家。卒之旦，神气清明。问疾者，内外姻党咸在，举目周视如执别状，须臾逝矣。遗命深衣以敛，上距始生永乐癸卯，享年七十有三，元配王氏，封安人，继万氏，俱先公卒，继翟氏。子男三：长某、仲某、季某。女一，孙巳，曾孙男五。铭曰：

彼钩而侯，孰其如矢。彼舌而存，孰其为齿。士也脂韦，众欤何诛。世无豪杰，人极谁扶。伟伟黄氏，家传正学。南山于道，卓尔先觉。父师子受，洵有古风。不钩不舌，性一心同。柱史孤标，使君劲节。桥梓清芬，后先相接。急流勇退，在古无双。一世两美，于今耿光。嗟嗟轩冕，匪鹤伊徂。自公视之，不啻泥途。扰扰舆台，锦衣玉带。自公视之，不啻尘芥。盖惟内重，斯见外轻。矫时救俗，乃俊哲情。惟竹松梅，友公为四。一先以凋，三亦憔悴。墓道有石，我为勒铭。来者览焉，永感斯文。

墓表

姚母陈孺人墓表

《诗•国风》二南，咏文王修身正家之化验于天下，女归之多贤。《书•洪范•九畴》衍人君建极，锡民之福，首于天下人民之咸寿，盖天下女妇之贤，即人君修身之化行于家而旁达于外，人民之寿，即人君建极之福，敛于上而敷锡于下也。

在昔虽一草木羽毛之瑞，犹足以彰天地之至和而昭帝王之至治，况夫人为物之灵而善人又人之瑞乎？若吾郡陈孺人者，其淑德备福，盖真人瑞而足以见我皇明祖宗列圣道化之深，德泽之广也。

孺人讳寿童，授承事郎姚公彦仪之配也，父处士讳世杰，母徐氏，俱淳质无伪。生孺人，天性柔静而刚方，不喜外饰，不轻言笑。年十七归，知却厚资与其少弟，此其女德也。既归，夫以鲜兄弟，弗克卒学。或授徒于外，或行商江湖，间以资祀养。孺人躬勤劳以理其家，事其舅姑无阙养，而敬爱皆得其欢心，其妇道也。事夫执柔恭，无违礼。夫一日自外买妾杨氏归，所亲或谓曰：“既有子，焉用此？”孺人欣然曰：“谚不云‘富嫌千口少’乎？况闻之‘有家患不均’‘既来之，则安之’。何多此邪？”待之逾厚，其妻道也。诸子自能食能言，教之皆合古内则。稍长，遵夫志，俾就外傅学。仲瑺、季珍业既通，则又以夫命遣为州学弟子员。瑺中顺天府丙子乡试，仕至鄠教；珍登国学，仕为宝应丞。璲，其叔也，博学能诗，以其克家俾代承家事。其庶琼，杨出也，抚教之如所生，其母道也。家初未盛而承事，公多才猷，善经理，以孺人之助，无内顾忧，得殚力生业，不数十年，遂成厚产，赀甲州里，然积而能散，于济人利物等义事，凡夫意所欲为，即赞成之，若输粟马以拯饥助边，治桥道以便行利涉。周人之急而薄取其息，贷人之乏而多毁其券，若此类义，虽夫制而子承，而行之实皆孺人之劝，相与其教也。盖其植德也厚矣。晚与承事公偕老，而家益肥，身心益康宁，饮食益进。瑺六十馀犹及致仕归养。璲常冠带侍左右。孙曰文与珍同登国学。曰龙、曰谟、曰兆并游州学，皆冠衣儒服巾。曰武、曰夔、曰衮咸习尚儒诗礼。森如芝兰玉树盈于庭阶，岁时晨夕集宴为欢。凡口体之养，心志之乐，无不丰腆而备极，足以怡情而忘老，盖从容九十一年，无疾而终，成化癸卯秋八月廿七日也。后承事卒之岁十有七年。今诸孙龙、谟、兆又相继登国学。曾孙二十有二人，和、嵩、爵、岌、峩俱补郡庠生。骎骎荣阶，未可量也。

呜呼！孺人之好德，幼长迨老，愈笃不渝。为女、为妇、为妻、为母，皆尽其道，视诗人所咏女德之善其贤远矣，而其寿富康宁而以考终命书所列五福又具备焉。兹岂无所自哉？盖孺人生长洪武永乐之间，值祖宗肇基建极，叙正彝伦，修明纲常之际，道化之隆，德泽之厚，渐涵薰煦于天下如天地春生人物长养乐育其中者，宜其多贤善而获福寿也。

呜呼！孰谓孺人之淑德备福非国家之一瑞邪？又况即一人而天下千万人可知耶？通与璲，婚姻家也，尝获升堂拜孺人，知其事为详，故为表而出之，以征国家之盛。

皇明武德将军徐州左卫后所千户刘公墓表

呜呼！人之性其纲大者四，而万善出焉。故凡人之于事，行之而善未有不根于性者也。观于武德将军刘公，亦可以见矣。公世武弁也。方九龄即有成人知识，闻父议，欲使代跽告曰：“儿尚幼，大人年未衰，宜效劳报国，何事遽求。”间后十馀年，始代莅职，即能以家事处王事，夙夜匪懈，宽平以御下，爱之惟恐伤操习训练。风以动之，必依于孝弟忠信，使修礼义。其于穷无告，尤加意。如卒王敏丧妻，为出赀娶妇，其一事也。初与士卒自武昌徙徐，卒苦无庐，至多逃去。公命其子显为营庐舍九百馀间，开衢筑垣，严密如廨，众始安。厥居卫既寡，卒且窭漕，卒缺七百人，每雇役贷银以万计。公谋于其长，屡慎漕司得奏免领运船六十八艘，众又稍苏。徐尝饥，公廪空乏。公出其私蓄麦二百馀斛给贫乏为种以种，众赖以济。城尝秋圮，役者半漕卒，其长市恩欲止工。公谕以义，曰：“城以保障军民，可缓乎？”众感其言，复趣事。徐有卫二，而众寡殊不敌旧，令出力役左卫十之二。徐州卫三倍之而八其长知案亡强以均役，费才三月，贷缗无筭，公悯众不堪，从容与之辩，不从乃退，与其长议申督府得仍旧，众悦颂之，所部士卒常整肃器械必精好，每更番京营主帅望而能识之，咸誉其能。其器储武库者岁造以时，完他所，或累岁逋欠，罚逮其长，乃率寮属诸公请董其事，公毅然代之。期年皆完，遂皆免。此公之事国忠勤，公惠其善如此。居家谨于事死，敬以事生。父年老，公与其配王氏事之，能乐其心。口体之养，亦备极旨甘。年九十一，康宁以考终，终时有庶出子骞甫十龄，意以属公。公抚之善，竟俾有成。白首言及，犹辄流涕。婚葬族人之贫者，恒不吝。每月朔后一日，聚族人，谕以善而饬其有过者。配王氏，端静俭素，与公相敬如宾，事无专辄，处侧室有恩，教子尤严。虽饮食小过，不少贷，皆公身率之也。此公之齐家孝友，肃穆其善又如此。至其交友，与人敦信崇义。

正统末，隆庆人有王生名雕，脱虏难，至徐丧偶，贫甚。公迎而馆谷之，又为娶妇陆氏，命其子从学焉，后资以游太学，仕为德化令，终身德公不忘。尝有马借友生申英，乘之而毙，申欲偿之。公曰“子路乘肥马与朋友，共敝而无憾。”某独不能然乎？后为广宗幕，即殁，榇归，公葬之，命其子抚其遗孤而嫁娶之，以终其志。

东昌人有余洪者，流于徐，母死不克葬。公又葬之。

宝应许悫，公友也。寓宿公所，醉失双金镮，公以白金如直偿之，后得之厮役，封还之，许谢以书而归其直。

故人李指挥洪尝饮其家，见白石盆池，欲之而未言。公知而心许之。李以漕事行道卒，公举盆遗其家。公以多病故，知医。常喜施药以济贫病者，所治甚众，此公之施于朋友乡䣊者又如此，盖其善也多矣。

公性素刚毅不阿，至其接人则温恭可近。少年最善骑射。遭时无事无所见其长。尝曰：“武不济以文，非武之善也。”故每取友于士大夫，以学文术。开览翠轩为求友益之所，且以教子，子显与颕自幼皆习文学。尝遣显入郡庠为弟子员，学举业，盖三试文场未遇也。成化丁未，公引年乞休，致僚属数百人诣当道保留，当道贤之，而重违众志，为下檄免其迎送，优礼之，使仍治事。是秋七月四日，疾革诏二子曰：“忠孝大节也，尔曹勉旃。”言讫而逝，享年六十有三。讣闻部曲，男妇无老少皆奔问号哭曰：“天夺我公，众将畴依邪？”士大夫闻者，咸以诗哭之。

呜呼！公何以得此于人哉？事之出于善，善之根于性，固人心之所同然乎？ 予，蜀产也，而仕于朝，其出也又仕于汴，往来恒道徐，闻公之贤，于徐之人甚稔，又识其子显、颕，其孙贡又尝问学于予，征公之事于其子若孙，非妄也。显友乡贡进士马君廷震又尝为予道其贤，故为表而出之，俾刻墓上之石以为劝。

公讳安，字宗岱，别号梅轩。考讳政，配陆氏。祖考讳兴，配汪氏。封皆武德将军。曾祖考讳宝，仕元为河南行枢密院副入国朝授武略将军，配孟氏。三世封皆宜人。高祖讳通，配向氏，赠皆如子妇官品云。

石谷达意稿卷之二十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