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伯兄文

祭伯兄文
作者：魏禧　清

本作品收录于《魏叔子文集》

维戊午二月朔有五日，叔弟禧叩首椎膺，痛哭陈哀于吾伯兄之灵曰：呜呼哀哉！痛哉！天不可信，吾兄遽如是以死也。吾兄弟三人如一身，兄即考终命，吾与季弟如割肢体，况遭此𢡖！闻讣之日，几不有生。然痛定之后，与世效反复推寻，犹兾有万一之异。及抵山麓，而两棺且俨然矣。痛哉！痛哉！吾邑百年以来，未闻有此𢡖祸。天道谓何？吾祖父谓何？吾何能禁肝肠之碎裂，血泪之枯也？兄客于刘帅，力全潮州一城数百万性命。及客范中丞于浙，佐赈饥蠲荒诸大事，全活亦数白万，吾尝私语世杰：“吾兄之后必昌，汝当修德力学以承天眷。”何意吾兄横遭凶祸，世杰复就夭亡？二旬之间，父子倂命，哀哉！痛哉！天真不可信矣！吾祖父之疆善行仁，真不可恃矣！方和公遣魏引讣扬州，追及吾于无锡，当食，引至，吾与世效乍见惊愕，疑吾妇痼疾三十年，必今死也。问之，乃得兄信，再问而得所以死状。魂魄飞散，心肝碎裂，抢地呼天，如梦如死。及吾归而丘氏姊告我曰：“兄之行也，姊力陈其不可，谓兄非怀私利，图富贵，何苦而自蹈不测之地？”兄曰：“两兵相交，死者千万。且吾乡蹂躏已久，秋深冬至，民无衣被，何以为生？吾何惮此一行为？”即此一念，应无死法。哀哉！痛哉！苍苍者天，夫何使我至于此也！吾兄弟三人如一身，吾年又与兄差近，相亲狎之日视和公尤久。往同学淇园，兄尝好游戏，吾直言相诤，兄悉容受，至语同学生日：“此事勿令吾弟知之。”又尝携手周行城堞间，兄慨然曰：“使汝或为贼所执，欲见害者，当请杀我以活汝，汝于世为有用人也。”后兄客刘帅，寄我诗曰：“岂徒至性为兄弟，竟自神交托友生。”吾他时每一念及，辄为心痛，岂知兄今见杀于贼，吾远在三千里外，无由身请代死，又不得一见容颜，手奉肢体，口吮颈血；仅得抚棺捶膺而痛哭也！呜呼！吾年衰力弱，吾家祖父兄未有及六十者。吾今已五十有五，自分不能有为于世，含𡨚负仇，隐忍终生，腾怨苍天，结恨黄壤。哀哉！痛哉！吾之为弟，真负兄矣！真不欲生息于人世矣！真死有馀恨矣！吾前年避兵泰和山中，寄兄弟书，欲自吴、越返后，杜门不出，吾三人促膝相守以终馀年。曾引东坡狱中“与君今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之诗，岂谓遂成凶䜟。旧年四月，闻兄从广州出，吾溯赣省兄，兄见我来，鼓掌大笑，拍肩执手，自面及背，周身抚摩，若慈母之𫉬爱子，连床四夜，而后南行。哀哉！痛哉！岂谓遽成永别耶？禧到扬州刻集成者，前后已千二百叶。兄往酷爱吾文，今哀痛𢡖切，不复能为文章以娱兄，跪奉卮酒，并陈新集于灵几之前。鸣呼吾兄！禧集在此，其能一读一批论之，一删改之耶？鸣呼哀哉！鸣呼痛哉！

附评

甘徤庵曰：杀我活汝一闲语，无由身请代死一哭，便与姜伯淮兄弟争死，并传天壤。

丘邦士曰：《祭十二郎文》是死生常事，但从两信异同起疑，然尚有似虚设文字波澜处。此乃死生之大变，其惊诧固所本有，故不觉而曲露仓皇怆痛之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