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愤录
天辅十五年[1],宋绍兴二年,岁壬子,或见帝在街衢间行,内一老叟,自称亦是京师人,与上皇话旧,云:“天城破日,为虏流移至此。”见太上皇每每相对泣下。又言正月元夕龟山风景,午门外金盏赐酒,相持大哭。偶城中主者年老胡官乘马过其前,怒曰:“安可放他于是处?”乃以鞭犯上皇背,少帝亦遭耻辱。老叟惶惧,亦遭笞击十馀。遂令左右复引二帝入一小室,闭门,自此不容出入,无复到街衢。
或日,监者阿计替曰:“今日城主老,胡官已死,可再出游不妨。”纵步民间,无敢与帝语者,亦无敢供饮食者。问其前日老叟,则云死矣。至人静处,阿计替于怀中出片纸,上书“绍兴”二字,示帝曰:“且喜江南渐平,以淮为界矣。”帝曰:“绍兴者何?”阿计替曰:“南朝新改年号。”又曰:“闻相杀尚未十分定,恐南朝不能复河南河北之地矣。”帝曰:“我在此思之,惟乞死矣,何暇更论此事。”
或日,五国城新到同知〈(即金虏太守也)〉,名曰瓜欧,自北京来,乃一少胡。列侍妾数人坐庭中,引二帝于庭下诘之,赐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远,可以保护你。”自屏后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妇人出拜已,衣胡服,二帝不能识之。乃云:“记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妇相顾,颇缓拘禁。
或日,有牌使至五国城,宣金国皇帝敕旨曰:“契勘皇后赵氏已废为庶人赐死,瓜欧妻赵氏是庶人亲妹,及统国不律介妻亦是庶人亲妹,并令赐死。”令瓜欧夫妇拜命讫,妇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泣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杀之,取其首去。瓜欧大哭,数日不止。自此复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计替善监视,但不知废后之由。
或日,阿计替得所闻事白帝曰:“先是,南朝肃王女为郎主妻,因妒忌,已杀之。又以荆王女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立为皇后,因在宫中与郎主共弈棋,言语犯之,郎主厉声曰:‘休道我敢杀赵妃,也敢杀赵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罗院,即宫掖间囚所也。内侍雄喝利者又谮后有私于人;又有怨言;又与韦夫人密语殿内,言讫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二十馀事,金主遂大怒,赐死外罗院,以至与后族属为北京官妻者十馀人,并赐死,故及瓜欧之妻。”自赵后之死,上皇因拘系日急,又虑朝夕不测,乃绞衣成索,经梁柱间欲自尽。少帝觉而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无道,致君父至此。若陛下求死,臣何容于世,为万世罪人矣。”监者或知之,以汤来饮,自此不能食者数日。既困惫,虽便溺之往,少帝从行,况室中衹可容二人,邻近则护卫所止。监者阿计替则时以宽容见勉,终不能食。日久卧室中土几上,阿计替时以不云木煎汤馈之,云:“此中无药物,有疾者但煎此木作汤,饮之自愈。”其不云木者,初生无枝叶,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气晴和则掘地求之,色如枯杨柳,大小如箸,蔓延数十步,屈曲而生。上皇服之,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煎沸汤数次,其木浮者病即愈,沉者即死,半沉半浮者病久不愈。”
或日,天气凝沍,天雨雹,大者如鸡子,小者如弹子,盈地数寸,百鸟皆死,人避之不及,亦有少损。是日,阿计替有疾,语不出口,昏默困卧。少帝忧之,令监者求不云木,帝手自煎汤,有木浮于汤面,如旋状不止,帝自持令阿计替服之。是夜出汗如雨,遂无馀疾。是岁,金主赐到布帛等物,但冬月极寒,必居土坑中容身以避寒气。
天辅十六年,宋绍兴三年,癸丑春正月,金主生辰不赐酒肉,云:“郎主病免宴。”或云郎主已归天,或云王孙即位,流闻不一,元宵亦不放灯。后一日,大雪中有电雹,俄顷雪止。又日蚀,至天地晦暗,经夕乃复。
或日,天气大和,阿计替曰:“今日寒食节,金国例,祭祀先祖,烧纸钱,埋肉脯,游赏野外,各在水际,我为主者所戒,不敢放二帝出外观之。”是日,城中大火,屋宇焚荡皆尽,死者六十馀人,护卫人亡失大半,阿计替左臂亦糜烂,须发皆焦。帝所居室烧及大半,帝与太上皇因火势甚,手拆其窗,窗拆,身亦有伤,衣服皆焦,二帝相谓曰:“初见火起时,言愿死于火中。及火至室前,如有人扶掖而出,并不记拆窗之事。”是日,饮食都无,数日后方定。
或日,有甲兵至,自言从西明州来,知此处有火起,故来救援。斫采林木营造屋舍,修葺如故,复立室宇,再作帝所居室等。阿计替因火焚损一臂,不可持物。少帝因火变亦疾,二指不可屈伸。或日,天大风,昼瞑不见人物,天雨稗子如豆,地深数寸,不知何来。亦有磨而作食者,大火之后,非此不可养人,因知造物乘除自有成理,不可以常情测也。
或日,阿计替曰:“此日乃十月一日也,我从二人今已七年,何时复还北京,得见父母?今天气渐寒,衣被又无,大火之后,为之奈何?”忽闻有新差同知到,乃一壮胡人,到官坐于庭上,引二帝至庭下,呼阿计替曰:“朝廷令汝监守赵某父子,今已七八年矣。前日大火,莫是有人生事?如此煞好公事。”呼左右鞭背三十,阿计替叫呼不已,乃赦之。自此阿计替不复亲近二帝,每对彼人,则佯大骂。
或日,新差到者命设酒肉,坐于庭上,若宴饮状。酒半,有一奴自外突入,持刀径升庭,杀新差至者,断其首,呼其众曰:“我有父,曰遂碎,因小过为他所杀,有母又为所私,我又日受他鞭笞,不能堪其苦。”其母自屏后出,持刀入室,尽杀其老幼。有二十馀人自外入,亦执其母并其奴,断首而出。内中有一人云: “我本不至此,缘赵某父子在此,我等自燕京五千馀里远来,至遭此毒害,今日若不杀赵某父子,则他日不无损害平人,我等亦无由回京,今乘乱而杀之,官家亦不罪我。”帝自室中闻之,祝曰:“死且不怨,但免兵为幸。”二十馀人欲向帝室,有一人止之曰:“不可,若杀之,我等安敢回北京?莫若分十馀人持双首以达西明州。”次日,有一胡人引阿计替至室中,谓帝曰:“昨日非我劝止,汝与我众人皆死。”是日,阿计替之子并其妇皆为人所杀,不知是何人,盖乘其乱也。阿计替先因妇杀其弟,故其妇又为人所杀。二帝缘前夕之乱,惊悸愈不安,有如风疾。
或日,秋至,阿计替共将羊尾缉纴,命胡妇织以成服,稍可御寒。而二帝每起居,闻高声大呼,必震惊失措,以为人将害己。阿计替时以不云木煎汤上供,然亦时时亲来视帝。是岁终亦如常年,掘土坑以居,饮食或有或无,具载在前。
天辅十七年[2],宋绍兴四年,岁在甲寅,或日,金主生辰已过,例有少酒肉。数日间,有虏人数辈尽白衣,以布缠头,且白帝曰:“金国皇帝已归天矣。”命左右及市民并二帝并以白布缠头,且云:“二月十八日归天,立太子完颜亶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到此,汝亦得少缓。”或日,传金主已葬讫,新天子以兵五万,发二太子往河南取地界去,先皇谥曰“至圣文武大德圣皇帝”,庙号太宗。
或日,有人走报主者云:“岐王到来,请出城迎接。”良久,岐王至,坐庭上,二帝自窗外望之,堂堂然。有人立室前曰:“此完颜亮”。良久,使人引二帝至庭下,面责曰:“汝南国人无道,劳我师徒连年不息,杀尽江南人,尽取江南地,却来与你理会末晚。”呼左右曰:“且牵去牢固防护。”
或日,有众人称:今朝十月一日。上皇感泣,谓少帝曰:“不见天日八年矣,视此身,恐去死不远,难以复归中原。汝值壮年,可勉强以祖宗基业为念,思雪父母之仇,汝可与九哥二人兄弟共之。”言讫,二帝并泣下不止。自此,上皇又耳聩,行步不前,终日伏在土塌而已。或日,雪深数尺,有使者乘马过五国城,自宣言:“北国皇帝已灭南宋,立刘皇帝为君,南朝人已为大军驱入海矣。”帝泣下,移时不止,相谓曰:“祖宗二百年基业,灭于吾父子之手,为万世笑,踵迹怀湣不若矣。”
天眷二年[3],正月初,有百姓扶老携幼至五国城者数百人,皆曰:“由燕京至此,悉有罪之人流徙而来。”自此,城中稍稍有经营。人所至者流言:已收复南朝,康王已在燕京狱中,吾等百姓皆是说南朝事者,计会将合诛,遭皇帝诞日,赦得免罪,流徙此地。时有到官府中帝所居室前货饼者,言皆如此。帝相谓曰:“前闻改绍兴,私自意曰非吉兆,盖刀居口上也。”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至庭下,且宣言:“北国皇帝新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狱。”命曰:“赵某父子更移他往均州,却令康王入均州,即日发行。”
次日出城时,百姓皆在城外,阿计替曰:“从均州去,又五百里,路极险恶然,有人民千馀,乃故契丹之福州,缘京国破契丹日,本州人不归顺,举兵围之,力穷乃降,故改今名。”约行六十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啸,林麓间微风细雨,殆不类人世,随行有三十馀人皆有斥责语,但不甚明晓耳。鬼火纵横,终无止宿处,皆坐于地。至天晓又行,有赍干粮者,于路旁坎中取水啖之,良久,众皆喉痛,不能发言,盖为其水所伤,移时方退,喉舌乃开。二帝是日愈缓行,至晚又如前宿于林中,地皆硗确,或有水泽,草莽蔽野,若非人所常行之路。阿计替曰:“此恐非正路。”遂历问从行人,其中有一人曰:“我曾往均州,此非正路,乃僻恶小径耳。”遂复倒行。上皇不能徒行,少帝或负之。又三里许,方及正路。入一大林,涉水而过,乃得平正。其路甚广,然其地皆是浮沙,每举步足,必如行泥淖中,没至踝,常不见足。时众人皆失鞋履,帝及太上皇为瓦砾所伤,血流趾间,苦楚不能行步,坐于小坡石上,日已晡矣,方上早食。迨至所经行一二十里,路中逢三五人。时有老番奴在路上遇心疾而死,遂卧于沙中,众人以手拥沙泥而去。如此行数日,只见天色阴晦,恍若重雾罩人,其气入口鼻中皆嗽,又出血。
或日,行次见野雉二十馀只,皆飞鸣于地,如争食谷粒状。视之,乃就食一蛇,已为咀嚼,尚有七八尺,其首三岐,体皆青碧色,无鳞甲,顷刻啖啄无复少留矣。其雉飞鸣,更相斗掷,或至死者,移时犹存大雄雉出众,馀死于地者十七八只。忽中有一胡人,年十馀岁,手持一刀,与大雉高下飞逐,执之,断其首,饮其血,逡巡皆分裂肚腹,手所持刀不落。俄顷,其人自地升空,杳杳而去,左右皆惊愕,不知其为何故也。初,虏人见蛇雉斗鸣,皆稽首北面再拜,数次乃举取雉去。
或日,行至一古庙,无藩篱之限,惟有石像数身,皆若胡中酋长,镌刻甚巧。有一人能言此春秋时将军李牧祠也,不知其建庙之因。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莹好如玛瑙,其井相传深百丈,每汉盛则井泉枯竭,胡盛则井泉泛溢;以土石投其中,则其声如牛吼;其水能治病。其人曰:“契丹未灭日,庙皆彩绘,屋宇甚壮丽,其毁拆已十年矣。我在幼时,见说此像乃唐朝颉利可汗自长安携石匠至此,采石作像,工甚奇巧。”其随行之人各于腰下取皮袋,俯首取井中水,其水清澈,饮之甚甘。阿计替曰:“水甘,则金国福无尽也。”二帝视神祝曰:“金国之灭,井水可卜,传闻九哥已遭絷缚,吾国已灭,未见的耗。若神有灵,容吾一占以见。”乃白神曰:“吾国复兴,望神起立。”帝之意,盖以中国不能复兴,如神之不能立也。故有此祝,谩求之耳。良久,石像间有声如雷,身或摇振,如踊跃之状,众视之,起立于室中,纹理接续如故。众大骇,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称庆。上皇谓少帝曰:“吾父子倘有归期,可一卜。”少帝欲再卜之,从者促行,不果而去。
或日,行至一城,荒索间有屋宇、市肆及官府,阿计替问随行人曰:“汝众人中有五国城中人否?有,即可前行。”时有三人,令前行,至庭下,见二三小儿立于庭上,皆衣毳衣,执弓矢,皆击搏笑语,见二帝与众人,循柱攀梁,忽尔不见。俄有胡官坐庭上,引见二帝,言语皆不可晓。少顷,帝出巡行街衢,似有疏放之意,饮食亦有可意者。是时,日夕阴噎,未尝和煦,历数日。住在城中,其居民言语皆不可晓,其称呼,惟有三人是五国城中随二帝及众人至此地者,常以彼处人言语为之释。
或日,众人及帝在市井间,见百姓十数人,皆彼土人,击鼓扬兵仗旗帜,牵二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断其首,以缚于牛背,流血满身。有小儿首,用索缚于牛项之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随至官府中,庭下鸣鼓,拔刀剑互相斗舞,请神祝祷,亦有巫者彩服画冠,振铃击鼓,于前罗列器皿布地,请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其不可辨。少顷,就牛上取男女于地,复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于庭上。梁间作声如雷,有小儿三人自梁上栋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跃笑语,皆毳衣跣足,近视之,并有三口,取器中血,举而饮之。其庭下鼓声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径趋于二帝前,拜伏,如小儿见长者之状,移时不起。少帝答拜之,上皇不见,少帝乃语之。礼毕,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儿兴身复升庭,循柱于梁间作雷声,遂不复见矣。彼人皆向帝作言语,云云然不可辨。五国城人解曰:“我祀此神数世于此地,未尝有此归伏之礼,有如此之敬,帝必天神也。”遂以其血并肉作食,众啖之而去。帝问阿计替曰:“何神?”云:“胡中妖神,每岁两祭,率用人牛,每喜则风雨及时,怒则风雨失候。常执人,以口啮肉吸血而止,今拜于帝前,可知大王自有无穷前途也。”
或日,有人持食一器曰:“此是均州所产稻米也。”视之,坚硬如麦,饭内有双仁,嚼破食之,数日不饥,腹痛泄泻,久而方定。上皇食之,手足软弱,不可行步执物。其人说此物初生,多在沙碛中,苗如芦苇,高七八尺,暑甚结穗,每穗约有一二合,外有黑壳,用木棒打开,取仁食之,彼处人呼曰“没加”。又有茶肭草,其树高三尺,叶如南楝花而紫色,皆有白黄点,花开四出,其大如手,碧色,或有八出者,其结实大如拳,熟便可食,其甘如蜜,彼人呼曰茶肭子。又有野患草,生布盈野,如南方艾蒿之属,彼人种而方生,采以为茹。至夜无灯,惟此城中北大石坑中,水渍没加及茶肭、野患草三种,其水稠如南方之油。冬间大雪,尤有弥漫广野,经旬不止者,人皆入土坑中跧伏居止,布没加诸草苗于其中,自然温暖。其他异于人世者不一,今不复录,大约皆淫慝事也。二帝凡在均州,经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已旬日,不复有药。彼中疾者,取荼肭子啖即愈,少帝使人求之,去皮令上皇啖之,云苦吐出,不及下咽,而喉间已成疮疾布满,又为从行人移置湿地泥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4],宋绍兴六年,岁在丙辰,正月旦,彼处相贺,但二人相见,以手交腋歌舞,笑语为礼而已。元宵亦有灯,以坑水渍没加荼肭子,以苗茎为炷而燃之。是日,其宅令男女合婚,皆以高低色泽相等者为偶合之式,会于城北大泽间,从民便自配之,仍于其地即便交加,事毕,男负女而归。或日,梅寻部大王来均州市易打搏至,其人约十馀,皆毳衣跣足,言语不可晓,物亦不可名,其人市易罢,杀牛马,与均州人同饮其血以代酒也。食牛皮者如啖藕蔗,复以物两箧送官而去。
或日早,少帝自土坑中顾视太上皇,则僵踞死矣。少帝哽咽不胜其恸,阿计替勉帝曰:“可就此中埋藏。”问乡俗,乃云:“无埋瘗之地,此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烬,以杖击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灯油也。”语未已,随有人已白官府,乃引彼土人五七人,径入坑中,以木共贯上皇而去,少帝号泣从之。直至一石坑之前,架尸于其旁,用荼肭及野蔓焚之,焦烂及半,复以水灭之,以木杖贯其尸,曳行弃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少帝止之不可,但踯躅于地大哭。已而,少帝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来有生人投死于中,不可作油,此水顿清。”争力挽之,少帝究其日月,则天眷三年三月六日也。
初,上皇崩,时年五十四,遗言欲归葬内地,郎主不许。时兵部侍郎司马朴与奉使朱弁在燕山闻之,共议制服,弁欲先请,朴曰:“为臣子闻君父之丧,当致其哀,尚何请?请而不许,奈何?”遂服斩衰,朝夕哭,为文以祭,有曰:“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金人义之而不责。洪皓在冷山闻之,北向泣血,往燕山,建道场于开泰寺,疏曰:“千年厌世,忽驾乘云之仙;四海遏音,同深丧考之戚。况故宫为禾黍改馆,徒馈于秦牢;新庙游衣冠招魂,漫歌于楚些。虽置河东之赋,莫止江南之哀。遗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絷而呕血。伏望盛德之祀,传百世以弥昌;在天之灵,继三后而不朽。”金人读之,亦为堕泪,争相传诵。俗重忠孝,不以为罪。先是,上皇尸投坑中,事毕,阿计替与众人促帝行甚速。
或日,有牌使至州,引帝至庭下,乃宣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比闻已死,其子天水侯可特与移住源昌州听命。”少帝闻之大哭,阿计替曰:“且喜。”帝曰:“何以为喜?”阿计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南地,若去燕京稍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故将大王移入近地也。”来日遂起发均州,从西南去。随行人比来时又死及半,止有一十三人,内人死,亦皆焚弃坑中,此行少帝与阿计替并众人共十五人而已。帝日日哭泣不止,衣裾破敝,随行人及帝皆如鬼形状,所行之路,犹平坦好行,非昔日往来之路矣。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闲花野草,生花皆有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干粮。
或日,至一河,水不甚深广,遂于下流浅水中众人涉水,时帝及人从皆洗足。阿计替曰:“今路已近南,稍稍可行,间问于人,言去北京为正路,惟大王勉之。”帝曰:“千辛万苦,父母妻子俱死,一身伶仃孤苦独在,不死何为?倘北国皇帝恩造,早赐诛戮,亦犹生耳,庶免如此劳苦。自东京至此,跋陟已六千里路矣。”阿计替曰:“幸我随行,若他人,则大王已死久矣。”帝曰:“所苦者上皇崩非其地,投弃坑中,不幸之大。”阿计替曰:“勿思可也。”其路途间亦时有人往来,皆胡人也。
或日,登一小山坡,引领南望,尘埃竟天,帝曰:“我见此尘埃,精神已折丧,在云州五国城,两三次惊怛不已。”左右曰:“此北国同知出猎也。”时天气颇和,近四月,天高日明,狐兔纵逸皆出,坡下触石而死者三四头,从人或取之,以刀刮石取火,以草焚之,用狐肠胃炙而食之。从此又行五六日,达源昌州。
或日入城,见其邑甚壮,其同知乃是阿骨打从兄孙,名赤黎喝。阿计替引帝至庭下,见之,少帝视其人,紫衲金带,左右列侍三十馀人,面颜莹白,如妇女之姿,极为俊丽。谓少帝曰:“汝南朝少帝乎?远来辛苦。”帝唯唯。又曰:“闻汝父母皆死北国,皇帝故推恩移汝在此,无苦烦恼。”命左右以杯酒脔肉赐帝,与同食于庑下。食毕,赤黎喝召帝宇前,诘问曰:“汝年若干?而头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陟数千里外,安得而不头白乎?”时帝髭长数寸,赤黎喝云:“吾北国太祖皇帝在日,与契丹不足,虑地为其所并,故锐意欲灭之耳。岂敢望宋南朝?而汝国中贼臣,不顺天命,妄与吾家自结边衅,奸邪间谍以至于此,而固不可解矣。今皇帝是我侄孙,此间有兵万馀,镇守此地,汝但安心莫忧。”令引帝出,居一小室,其中有床褥,但日夕所食粗粝,乃与阿计替同宿。阿计替曰: “赖得同知见大王甚喜,且安心,恐别有移南之理。”时天眷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也。凡在源昌州居止经年馀,至天眷四年冬而止。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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