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先生轶事
章太炎先生轶事 作者:蒋竹庄 1936年9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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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在癸卯之春,与太炎同在爱国学社,任国文教员。此学社乃以南洋公学退学生为主体,中国教育会予以赞助而成立者。社中学生分四级,略似今之中学。太炎授三、四年级,余授一、二年级。社中教员,除供膳宿外,皆纯尽义务。太炎与余,皆卖文以自给,渠为普通学书室译《妖怪学讲义》,余则为《苏报》馆翻译东文。学社学生,皆自视为主人翁,视教职员为公仆,待遇极菲薄。余与太炎两人,合居后楼上小披屋,仅堪容膝,其下即为厨房,一日三餐时,烟焰迷目,故常携笔砚稿件,至会客室中写之。
教育会每周至张园,公开讲演革命,讲稿辄在《苏报》发表,遂为清廷所忌。太炎持排满革命之论尤激烈。会蜀人邹容,留学日本,以陆军学生监督姚某,有奸私事,偕五人闯入其室,痛殴之,持利剪剪去其辫。事觉,遁至上海。与太炎会于爱国学社,一见心钦,互相期许,容称太炎为“东帝”,而自称为“西帝”。容箧中有小册《革命军》稿,太炎为之作序。宗仰出资刊行之,复将太炎之《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同时刊出。不及一月,数千册销行殆尽。太炎行动奇诡,剪发分梳,垂于额际,恒著长袍,外面裹以和服,不衫不履,不中不西。人见之,皆匿笑,而太炎自若也。嗜烟卷,吸不绝口。一日,余见其写一条与友人汪允中云:“今已不名一钱,乞借大洋两枚,以购纸烟。”余曰:“既已借钱,曷勿多借几元?”太炎笑曰:“与彼不过两元交情,多恐不应也。”尝谓国文文法周密者,莫过于公文,故写信札时,往往喜用“等因据此”、“须至照会者”字样。又云:“吾辈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要实行革命,甚难。文学之毒人,与鸦片无异。治朴学者,如吸大土烟;治诗古文辞者,如吸小土烟。瘾有重轻,为毒则一。”时爱国学社,与中国教育会,内部分裂,会员有从中竭力调停者。太炎甚愤愤,痛诋学社之不合,主张教育会与学社分离。社员章陶严者,行严之弟也,本学陆军,性甚暴烈,与太炎一言不合,竟当众批其颊。太炎端坐不为动,曰:“我颊可批,我舌不可断也。”事为行严所闻,急出而呵止其弟,向太炎道歉。邹容既与太炎莫逆,则亦调笑社员,谓“君等舍国学而专习英吉利语,将来不失为洋奴”。社员怒,群起欲殴之。然容性暴戾,常怀手枪,卒莫敢撄也。
《苏报》为爱国学社言论机关,持论过激,清廷乃有拿办上海爱国党之密谕。上海道商诸总领事,总领事已签字矣。而工部局以政治犯例应保护,不肯执行。被拿者六人:蔡元培、章炳麟、邹容、宗仰、吴稚晖、陈梦坡。工部局屡传吴、蔡前去,告以尽力保护之意,实则暗示被拿诸人,从速离开上海也。既而两江总督魏光焘,派道员俞明震来沪查办。蔡赴青岛,吴赴欧洲,陈梦坡赴日本,宗仰避居哈同花园,独太炎不肯去,并令邹容亦不可去,曰:“革命必流血。吾之被清政府查拿,今为第七次矣!”清政府严谕魏光焘,有“上海爱国党倡言革命,该督形同聋聩”之语。魏惶恐,以工部局不肯拘人,乃问计法律顾问担文律师。担文以为只有诉诸法律,于是魏光焘代表清政府为原告,控诉章炳麟等六人于会审公堂。工部局乃于是年闰五月初六日,出票拘人。西捕至爱国学社,进客室,问谁为章炳麟?太炎正在室中,自指其鼻日:“我乃为章炳麟。”欣然随之去。邹容胆怯,则自后门逃逸。太炎自狱中作函告诫之,令自行投到。翌日,邹容乃自首。当时《申》、《新》各报,多持反对论调,《新闻报》尤讥笑太炎之不去为愚。太炎自狱作书答之,有“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休矣《新闻报》记者,请看数百年后,铜像巍巍高出云表者,为我为尔,无待预决”等语,惜余不能全忆矣。五月十四日第一次开审,原告为清政府,律师为英国人,被告章炳麟等六人,而裁判官则为会审委员、英国领事,不伦不类,至为可笑。所控罪状,则摘取《苏报》中之论说,及《革命军》、《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语句。顾此类语句,在中国视为大逆不道,译成英文,亦平淡无奇。二十七日,第二次开审后,案遂搁置。盖清政府欲用外交手段,在京与英国公使交涉,引渡二人,予以正法也。二人初系于福州路工部局,禁令尚宽,每周可容亲友前去探视一次。中国教育会在沪同人,约定以二人轮值,前往探问送食物。太炎索阅《瑜伽师地论》,是书当时上海尚无处可购,惟蒋智由寄存于会中书箧内有之,乃设法取出,送与太炎。翌年四月,此案判决,章炳麟监禁三年,邹容监禁二年,均罚作苦工,监禁期满,逐出租界。移禁西牢,即不许接见亲友。闻狱中所作之工,乙太炎为文人,故免其力役,令作裁缝。所缝者,类皆巡捕之制服。作工偶不力,印度巡捕辄持棍殴击。迨太炎出狱后,言及印捕,犹觉可畏。邹容年少性急,不胜压迫,未及一年,即病毙狱中。而太炎素有涵养,又研究佛学,及丙午五月初八日期满出狱时,容颜反见丰润。当太炎将出狱前,中国教育会留沪会员,已为购定船票,预备送往日本。届期,余与蔡孑民、叶浩吾等共十余人,于上午集于福州路工部局门前守候。盖自西牢释出后,仍须经工部局执行逐出租界之罪也。十一时,太炎出,诸人鼓掌欢迎,一一与之握手。即由浩吾陪乘马车,至吴淞中国公学,即晚登日本邮船赴日本。
太炎既至日本,留东学生,在神田锦辉馆,开大会以欢迎之。太炎有极长演说,且云:“人谓我有神经病,我是疯癫,我不以为异而反觉欣幸。……大凡非常可怪之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敢说。遇艰难困苦时,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事业者,必有神经病,方能做到。……故我承认有神经病,并愿传染诸位同志,俾皆有一两分神经病”云云。太炎在日本,即偕汪精卫、胡汉民共主《民报》笔政,与梁启超之《新民丛报》笔战。一主立宪,一主革命,连篇累牍,文皆犀利,令读者兴奋。然太炎后与同盟会宗旨,亦有微异,遂别创光复会。会中健将,即陶成章、徐锡麟、秋瑾、龚薇生诸人。徐志在实行,得许诵清钜资捐纳为道员,成章知府,薇生同知,其馀知府、同知者若干人。锡麟在安徽办员警,刺死满抚恩铭,徐亦遇害。秋瑾亦在浙见杀。于是陶成章改变方针,以为运动军队,当假一种麻醉手段,遂在日本学习催眠术,思利用之。乙巳,中国教育会,在上海办通学所,陶亦来沪,传授此术。辛亥革命,太炎返国,陶亦先后返,与太炎集光复会会员,组织中华民国统一会。及陶在广慈医院,被人暗杀,而光复会亦无形消灭。
民国元年,南北统一后,正式政府成立于北京,太炎应袁世凯之招而往。余适自天津赴北京,在火车中遇之,则衣服甚都,面部及指甲亦清洁,不若十馀年前之垢腻,嗣知乃经汤夫人之训练使然。袁氏初以东三省筹边使羁縻之,不过虚名,并无实权。太炎则时至总统府,索巨额开办费,必欲实行筹边之事。始而语言不逊,既而大事哄争。袁氏憾之,遂软禁之于龙泉寺。太炎愤甚,而无可如何,不能如昔日在西牢之致命遂志。盖受屈于袁氏个人之淫威,不若革命流血之大义凛然也。太炎既被软禁,积思成幻。某日入睡,梦中有差官及舆马,迎之前去,至则仿佛一大衙署。太炎升公座,即有判官持公文一叠,置其前,请太炎署名犊尾。公文之内容如何,可勿问,与世间官吏之画黑稿无异。事毕,仍由舆马送归,则霍然而醒,已天明矣。自后每夕皆然。太炎在梦中,询问之,则知是阴间请去代理阎罗王职也。日久,太炎厌恶,决定不去,然一入梦,则又无自主之权,必为差官挟去。此事在科学家闻之,必断为幻觉、错觉。然何以日日入梦,且至半年之久,及太炎恢复自由南下之后,方无此梦,则诚不可解者。太炎固未与余亲口说及,但曾函告宗仰,言其故,请宗仰以佛理判断。余闻诸宗仰,故知之。
太炎被禁时,袁氏所以不敢置之死地者,一则不愿居杀士之名;一则以其文人,非有枪阶级,究不足畏;而副总统黎元洪之维持调护,亦至有力。故太炎终身感激黎氏。昔年黎氏国葬,尚拟亲赴湖北吊祭,且以明太祖比黎氏,而自居于刘青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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