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惠定宇书
答惠定宇书 作者:袁枚 清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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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书恳恳以穷经为勖,虑仆好文章,舍本而逐末者。然比来见足下穷经太专,正思有所献替,而教言忽来,则是天使两人切磋之意,卒有明也。
夫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业在世,顾肯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诗》、《书》、《礼》以立教,而其时无《六经》名。后世不得见圣人,然后拾其遗文坠典,强而名之曰“经”。增其数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为,非圣人意也。是故真伪杂出而醇驳互见也。夫尊圣人,安得不尊《六经》?然尊之者,又非其本意也。震其名而张之,如托足权门者,以为不居至高之地,不足以躏轹他人之门户。此近日穷经者之病,蒙窃耻之。
古之文人,孰非根柢《六经》者?要在明其大义,而不以琐屑为功。即如说《关雎》,鄙意以为主孔子哀乐之旨足矣。而说经者必争为后妃作,宫人作,毕公作,刺康王所作。说“明堂”,鄙意以为主孟子王者之堂足矣。而说经者必争为即清庙,即灵台,必九室,必四空,必清阳而玉叶。问其由来,谁是秉《关雎》之笔而执明堂之斤者乎?其他说经,大率类此。最甚者,秦近君说“尧典”二字至三万馀言;徐遵明误康成八寸策为八十宗,曲说不已。一哄之市,是非麻起。烦称博引,自贤自信,而卒之古人终不复生。于彼乎?于此乎?如寻鬼神搏虚而已。仆方怪天生此迂缪之才,后先豷遝,扰扰何休,敢再拾其沈而以吾附益之乎?
闻足下与吴门诸士,厌宋儒空虚,故倡汉学以矫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学有弊,汉学更有弊。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虽舍器不足以明道,《易》不画,《诗》不歌,无悟入处。而毕竟乐师辨乎声诗,则北面而弦矣;商祝辨乎丧礼,则后主人而立矣。艺成者贵乎?德成者贵乎?而况其援引妖谶,臆造典故,张其私说,显悖圣人,笺注中尤难偻指。宋儒廓清之功,安可诬也!
仆龀齿未落,即受诸经。贾、孔注疏,亦俱涉猎。所以不敢如足下之念兹在兹者,以为《六经》之于文章,如山之昆仑、河之星宿也。善游者必因其胚胎滥觞之所以,周巡夫五岳之崔巍,江海之交汇,而后足以尽山水之奇。若矜矜然孤居独处于昆仑、星宿间,而自以为至足,则亦未免为塞外之乡人而已矣。试问今之世,周、孔复生,其将抱《六经》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将汉后二千年来之前言往行而多闻多见之乎?夫人各有能不能,而性亦有近有不近。孔子不强颜、闵以文学,而足下乃强仆以说经。倘仆不能知己知彼,而亦为以有易无之请,吾子其能舍所学而相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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