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程甲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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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而迎春、惜春、探春三个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谓黛玉所不及。而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与宝钗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踈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涙,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亲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贴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么?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对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赵着飞燕立著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爪。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说着,亲自展开了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秋纹、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付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虽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先生打去。”忽胡思之间,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丽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辉煌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𤇄烁文章。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艶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寔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进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姫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试随我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幅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幅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着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中各司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警幻便看这司的匾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宝玉喜不能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着对联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太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警幻微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軰,则无册可录矣。”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著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掉陷泥中。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朴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攺昔年妆。
可怜绣戸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支雌凤。其判云: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诗后又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逄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寔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颕慧,恐泄满天机,便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朱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的光摇朱戸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芳芬,直个好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言未了,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哧得欲退不能,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后宁府经过,偶遇荣宁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叶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可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到此处,令其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闻何物。宝玉遂不住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所无,尔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来,宝玉自觉香清味美,迥非常品,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嬛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瓈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此馔之盛。宝玉因此酒香冽异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艶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调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濛……
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即。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曲,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嬛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面目视其文,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那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悮) 都道金玉良缘,掩只念木石前𥂀。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营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却说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未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婉,竟能锁魂醉魄。因此也不问其原委,也不究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锁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著那侯门艶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艶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只韶华打灭,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著,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躱?闻说道,西方宝橱唤婆娑,上结著,长生菓。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前生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馀庆)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隲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頺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迯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岂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徼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又歌副歌。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姫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彼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餙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叚痴情,吾軰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攺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然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说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揖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不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闻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知得,在梦中叫出来?”正在不解,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