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红楼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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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著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罢?”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怨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著闲话,直到赤霞宫。此时凤姐正迫著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他们入坐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偏过老太太了。”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他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

  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贾母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睡晚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著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赶得上呢?”正说著,宝玉已同贾珠进来。

  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锺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贾珠,钗黛二人架著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伺应。

  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著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互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他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那知他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凤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著急。”黛玉笑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真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那里去了?”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他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他们的主意,那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他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几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那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他就嘀嘀咕咕的把我票住了,这么大还像几岁的孩子呢!”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更要受累了罢?”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著凤丫头,如今仗著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没有你们在里头撑著,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窑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罢。”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姑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几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他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天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

  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著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怡红院,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到蘅香苑去住罢,也和麝月他们见见。”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他肯不肯?”黛玉道:

  “那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罢。”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苑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著哥儿还要磨我,那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他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他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他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他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他们带仙丹去呢?”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他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他亲自布置的呢。”

  宝钗看那墙上挂著李居中画的“灵芸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著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窑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著青玉磬。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像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像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著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他们还等著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他们只管关门罢。”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里屋,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苑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上,满院翠阴,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著通红的长尾,衬著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就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宝玉被他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茎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子像小珊瑚豆的。

  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著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番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搧的小扇子,他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像。”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他会哭不会?”

  一时宝玉和(马叉)黛往贾母处,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

  “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著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罢,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怡红院,我服待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著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麝月道:“你也太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著,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晴麝二人服侍他换上。晴雯问道:“二爷到那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著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候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最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便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

  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罢。”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著栏杆,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著一座玲珑立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著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那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针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往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

  时闻流水声,一障湖山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

  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卷,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帘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锺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

  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盏注长生之酒。

  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坐,左边尚虚一席,贾母道:“姑老爷这里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神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了贾母的示,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没有火枣交梨、龙肝麟脯各色珍品,却也是海错山珍,做得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阴叆叇,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片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透。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箫笛,慢慢响起台来。

  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

  “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罢。”凤姐搀著贾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著门,到底往那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凤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沓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经扮演出场,先演的是《琼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著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

  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烧尾去,紫海曈昽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蓬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

  那声音绕梁裂石,十分清脆。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先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他唱得这么好。只是他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著他胡乱调度罢。”这段唱过,紧接著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

  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

  宝钗道:“这唱的调儿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罢。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著,要笑话你呢。”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锺是我看著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著一辈。

  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著怪可怜的!后来听说他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

  “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

  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巹》,要接演《赏春》了。”

  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说著,又见芳官扮贾夫人,袅袅婷婷的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的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怡红院,我还见他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像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像么?”贾母笑道:“这个长的也不错,若说像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他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呢。”宝玉道:“你们听他唱的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

  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觞香泛,锦柱弦调,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蓦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他唱的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他师父又是谁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他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著不肯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他的戏呢。“宝玉忙问宝钗在那里听见的?

  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

  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

  “姑老爷,你听他们唱的好呢,还是编的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的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著喜欢,就算他心血没白用了。”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

  分明黄伞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锺,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

  觉得馀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

  接著唱过《骢巡》,便是《镜别》,扮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作黛玉,那《书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他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像,未免唐突西子。”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玉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

  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滴都卢,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沾,黯黯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著也忍不住。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著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罢。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著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著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著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老老少少捧著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著,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

  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旆,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騘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睇红桥明月,便是家乡。

  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住。

  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说著,又见台上一个老旦扮贾夫人,坐了车,也倒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

  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专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驺,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

  闲看取,棠阴绕舍,琴瑟双清。

  唱的虽不及芳官藕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笑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乐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著罢,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珠幡绣幢,锦伞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伞,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皂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

  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们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嫌太俗。我那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著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

  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

  靠著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式,照著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著,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儿》曲子道:

  瑶京拜▉,感丹霄春渥。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齐唱个步虚曲!

  宝钗问道:“这算完了罢。”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

  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那是我的原本,不知那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账去。”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琅豁琅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撒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著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

  贾母又命他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著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罢,也让他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著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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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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