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红楼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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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探春和薛宝琴、邢岫烟等商量,就藕香榭设席,替平儿洗尘,大家都愿凑份,只日期斟酌不定。这个要挑近的,那个又要挑远的;这个说那天必到,那个又说那天我家里有事,随便另改一天罢。宝钗笑道:“这样商议,只怕平嫂子走了,这局还凑不上呢。大后儿是荷花生日,索性就定在那一天,就是家里有事的,抽空儿来一趟,也耽误不了。”可巧那天大家倒都有空,平儿头一天到西山别墅去,顺路把巧姐儿接了回来,探春又添请了尤氏婆媳和湘云、惜春、兰香,分成两桌。

  此时荷花正盛,藕香榭一带开得密密层层。那藉香榭三面临水,檐下俱有碧油绸的卷筵,垂著白绫飞檐,角上还悬著小金铃。宝钗叫莺儿秋纹等将荷柄上挂起彩幡、系著绛缕,以表替花祝寿之意。廊子上又摆了二三十盆建兰,荷香兰气、一片氤氲。靠著栏杆,摆的都是斑竹桌椅,大家到齐了,散坐乘凉,说些闲话。探春道:“那回替平嫂子饯行,仿佛眼前的事,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日子真过得飞快。”湘云道:“岂但快呢!宝姐姐都抱孙了,珠大嫂子眼看就要见重孙子,这不是后浪催前浪么?”平儿道:“你们都不显老,宝二奶奶更少形,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儿,到底家里比外头好。别的不用说,就是眼前这点乐,外衙门那有呢!”尤氏笑道:“你是爱受那个罪。我就不要那排场,任他们怎么说,也说我不动。”平儿道:“我那有大奶奶的福气呢,若不是鸾姑娘、凤姑娘在任上服侍大爷,您也放不下心罢。”宝钗道:“我们也好多日子没有凑啦,倒是你回来了,大家才见见面,那有从前热闹?”探春道:“从前家里有多少人?如今太虚幻境先分去了一半,在家的又分了西山、海淀好几下里。幸亏两位嫂子没搬去,若都去当老太太,咱们回来可找谁哪?”宝琴道:“我倒来过好几趟,怎么李家二妹妹、三妹妹总没有来?”李纨道:“纹妹妹自从那回小月,一直多病,新近才好;绮妹妹跟妹夫到兖州任上去了。

  “尤氏道:“他是几时放的?”李纨道:“甄妹夫去年京察记名,四月里放的,三妹妹临走还来过一趟呢。”一时席间上到银肺,平儿道:“我见柳嫂子在西山呢,这是谁做的?”宝钗道:“这里小厨房补了秦嫂子,我叫他试做的,你们尝尝如何?”平儿笑道:“就是那秦显家的么?那年他替了柳嫂子,白赔了许多应酬,只做得半天,到底被他巴望到了。”宝钗道:“现在的小厨房可不如从前了,说不定还许赔点嚼裹呢。”那边席上,岫烟和巧姐、胡氏、兰香诸人,也不断的说笑。

  巧姐向胡氏道:“蓉大嫂子,为什么不把侄儿带来?我很想瞧瞧他。”胡氏道:“奶奶那里放心呢。白天怕热著,晚上又怕凉著,带来也是闹得慌。”巧姐又道:“我回头去看桢侄儿,又有两个月没见他,只怕见我倒要认生了。他们说珠大妈要得重孙子,多半是小小大奶奶有喜信罢?”邢岫烟道:“一听‘小小大奶奶’怪可笑的,细想也只好这么称呼。他们家三辈大奶奶,可叫人怎么分呢?”少时席散了,又看了一回荷兰,大家都贪这时凉快,坐至掌灯后方散。

  兰香陪宝钗至怡红院,说起上头要派侍郎、京堂各大员去祭告五岳,只怕贾蕙又要派上。昨儿有信回来,叫赶著捡理衣箱,宝钗道:“夏天出去,只当逛逛山,倒也有趣。只是路上太热了,得多带些暑药,自己用不著,也好施人。”又说了一会话,兰香因惦记桢哥儿,便回房去。宝钗也有些乏了,先在小榻上歪著,莺儿过来道:“姑娘起得太早了,还是早点歇著罢。”宝钗起来,即令他服侍卸妆、收拾就寝。刚要睡著,忽听黛玉叫声“姐姐”,说道:“老太太叫我请你,有要紧的事呢。”宝钗忙问何事,黛玉道:“还是为的老爷,老太太急得不了,咱们就走罢,有什么话到那里再说。

  “宝钗不觉随著他出了府门,一路走得甚快,如同腾云驾雾似的。宝钗道:“妹妹,你走慢点,就是急事也不在这一会儿。“黛玉笑道:“你也是服过丹的,怎还不及我呢?”一时宝钗想起平儿的话,又道:“我答应带平嫂子来的,你这一赶碌,就把他忘了,怎么对得住他?”黛玉道:“走了这么一截路,难道还折回去不成?只可下回再说罢。”又走不多时,便到了赤霞宫。

  黛玉带了宝钗,直往贾母处。见贾母歪在炕上,珊瑚在一旁捶腿,宝玉迎春都坐在炕前一排椅子上,凤姐只站在地下陪贾母说话,先看见了他们,便笑道:“你们去的快,来的也不慢,比咱们西府里到东府一趟还要方便。”黛玉道:“老太太那么著急,还不赶紧著回来么?我到家里就没有歇脚。”宝钗道:“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咱们先说正经的罢。”贾母皱著眉头道:“宝玉带回去的丹药,你老爷到底吃了没有?”宝钗道:“我和三妹妹劝了两回,太太更说过多次,老爷就是不肯吃,那丹药还搁著呢。”贾母叹道:“这么老了,还叫我操心,真是没法子。昨儿地府来信,说你老爷阳禄快满了,宝玉他早就知道,著急的了不得。这孩子也有点心思,说老爷最孝顺,老太太带话去一定肯听的。他本想亲自去一趟,他们又不放心,只可找你来,传我的话给你太太叫他劝老爷赶紧吃了罢,再迟就来不及了。”凤姐道:“老太太要想拿话打动老爷,还得说重点才好。”贾母道:“你简直告诉你老爷,他往常都听我的话,若是他还想孝顺我,再听我这一句,我决不会给他当上的。

  “宝钗连声答应,贾母又道:“我这回不多留你了,你们三个人家去说说话,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罢。”宝钗道:“此刻还早呢。”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

  凤姐问河南有无来信,宝钗道:“你们平儿跟著琏二哥回来了,他和我约下,再来的时候,带他来见见奶奶。我刚才慌慌忙忙的赶了来,到半路上才想起,已经来不及了。”凤姐忙道:“他们怎么回来了?别被上司参了罢?”宝钗笑道:“你是从前看著老爷和大老爷被人参怕了,如今不是那样家运。琏二哥是升了知府来京引见的,还忘了给你道喜哪。”黛玉道:“凤姐姐,我倒替你不服气,你辛辛苦苦撑了那些年,琏二哥有了好日子,倒让平儿享现成的福。”凤姐眼圈儿一红道:“那也是各人的命。”宝钗道:“他和平儿还有什么计较?那平儿也只当替他护印,至今见了我们,还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始终没改了称呼。”迎春道:“你们都是有指望的,不像我这样苦命。”说著,眼泪汪汪,强自忍住。黛玉道:“二姐姐,你也别伤心,你宝兄弟说的,总有一天叫你出这口闷气。”贾母听他们提起宝玉,便问道:“宝玉呢?”黛玉道:“他早已家去了。”贾母道:“你和宝丫头也家去歇歇罢,别叫他等著心急。”凤姐一笑,便推钗黛二人道:“你们快去罢,也是时候了。”钗黛二人趁此退下,同回留春院。走到抱厦,忽听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宝钗不觉一愣,接著又是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方知是架子上的五色鹦鹉。宝钗笑道:“我在怡红院,常时不留神,就被他吓一跳,又到这里来吓人了。”宝玉和晴鹃麝钏诸人都在西屋里,听见话声,连忙迎出,和钗黛同进东屋。这个道:“奶奶这们赶碌,没累著呀?那个道:奶奶这回来得真快。原来他们见了宝钗黛玉,当面不便分别林奶奶、宝奶奶,只都称奶奶,听不出是和谁说的。宝钗初到,未免各人叙谈几句。等他们退去,宝玉和宝钗黛玉,方得消消停停的谈话。

  黛玉向宝玉道:“你是未卜先知的,老太太这回带了话去,老爷肯听不肯呢?”宝玉道:“据我看,也是白说。”宝钗道:“老爷一生正直,寿终了也许成神。就是到了地府里,跟祖爷爷、爷爷一块儿住著,也没什么,只不过成仙没分罢了。”黛玉道:“你别看成仙容易,东府里大老爷苦修了一辈子,白送了性命,也没有修成。老爷有现成的机会,错过了究竟可惜。

  就算成了神,老爷那脾气,连外官都怕做,还能当城隍么?”

  宝玉道:“你们也不用发愁,到那个时候总有办法的,不过多费点事。我想将来把老爷太太也接到这里住住,前天先打发潘又安去看那梦蝶山庄,画个详细图样,好照著样儿盖房子。”宝钗道:“你这法子也太笨了,老爷只是喜爱野景,那别墅也是大家酌量布置的,何必照样直抄呢?”宝玉道:“我的意思,要叫老爷住在这里还如同在西山一样,心里自然是舒展的。”黛玉道:“老爷太太若来了,姐姐也在这里多住住,省得两头赶碌。若舍不得家里,时常家去瞧瞧,也很方便的。”宝钗道:“我累了这些年,尘世的事久已就厌烦了。即如那回蕙儿出去册封,我急得什么似的,看你们逍遥自在,真教人羡慕,那时候便动了出世之想。如今蕙儿做到这个分儿,他夫妇也很和睦,又有了孙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又想来、又不想来。”黛玉道:“姐姐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姐妹就如同一个人一样,难道姐姐还存什么心么?”宝钗要说又不肯说,好像很为难的样子。黛玉又再三追问他,宝钗不得已,方说道:“你们是玉皇敕赐的夫妇,我到这里算什么呢?”黛玉道:“这也难怪姐姐存心。此事全在我黛玉身上,决不能叫姐姐受一点委屈,姐姐放心罢。”

  宝玉道:“我想,四妹妹和云妹妹在家里孤零零的,也没意思,况且史妹夫又在这里,不如都跟了老爷太太来,我也替三妹妹、四妹妹另盖著房子呢。”黛玉道:“三妹妹还有事呢,一时来不了,你忙什么?”宝玉道:“等房子盖好了,也接他来住两天,叫他知道有这个退步。”宝钗道:“若提另盖房子,替珠大嫂子也盖上一所。他愿意在这里住,或是愿意在家里,听他自己酌量。宁可他不来,把房子空著,若单漏下他怎么说呢?”宝玉道:“亏姐姐提我,我几乎忘了,一起叫他们估计去罢。”黛玉道:“姐姐来的时候,可想著把秋纹碧痕都来,别只带莺儿一个。还有那定风珠,是他和警幻姐姐借的,也想著带回来,别忘了。”

  当下商量了大半夜,只胡乱睡了一会儿。天已黎明,晴雯紫鹃将他们请起,宝钗只把头拢了几把,吃了半碗莲粉粥,便同著晴雯回去。晴雯送他至怡红院,陡然向他一推,忽似梦觉。

  此时曙光透到窗户上,现出鱼肚白的颜色,轩帷静悄不闻人声,又找补了一小觉。醒来见海棠树上已挂晨晖,连忙起来梳洗,随即往稻香村寻李纨,将贾母嘱咐的话,备细述了一遍。

  李纨听了,不免惊讶道:“既老太太这么著急,咱们早些出城,把这话去回太太罢。”一面匆匆更换衣服,吩咐预备车马,便同向西山别墅而来。

  其时晓气正清,一路树色山光、分外明爽,少时到了别墅,不及赏玩风景,即忙至王夫人处。王夫人一见他们,诧异道:

  “你们这么早出来,有什么事么?”宝钗道:“也没要紧事,只老太太昨儿晚上叫我去,有几句话带给太太。”便将地府如何来信、贾母宝玉如何著急、以及贾母再三谆谕,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一听,更为惊慌,说道:“我前儿还苦劝老爷,无奈总说不进去,也不知是什么脾气!你们等一会替我做个证见,不然又要说我是瞎编的了。”李纨道:“这些事,我从前也不大信。自从到过太虚幻境,才知道古人所说神仙之事确是有的,还有许多古人没说到的呢”“

  正说著,贾权杨氏都来见李纨。原来,贾政因贾权学问尚浅,命他跟随身边,亲自补课,藉可稍慰岑寂。李纨命他们见过宝钗,又同至园中各处逛逛。那桃林中大桃已熟,贾权彩了几个熟透的,奉与李纨宝钗。各人都吃了两个,带露含滋,十分鲜美。又至当翠亭坐玩山景,直至将近晌午,方回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替李纨宝钗另备了饭菜,大家吃罢。

  贾政坐了一会,正要往书房去歇中觉,王夫人道:“老爷且坐一坐。宝丫头,你把老太太的话面回了罢。”宝钗道:“昨晚上老太太把我叫到太虚幻境,问老爷那丹药吃了没有,若是没吃,千万趁早吃了,老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人家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是靠不住的,万一有什么不舒服,再想吃这丹药可就晚了。还说老爷向来孝顺,肯听老太太的话,千万再听这一句罢,老太太决不会给当上的。”贾政道:“这倒奇了,老太太有话吩示,为什么不把我叫去?再不然亲自给我托个梦,倒要绕那么大个弯子,这就可信而不可信了。”宝钗道:“实在是老太太亲口吩咐我的。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造鬼话,老爷不要多疑。”贾政道:“前天你太太说了,我没有理会;今天你们就来了,硬抬出老太太来,这不是串的扇面么?”王夫人道:“这都是为好,谁还耍那些手段?又牵扯上老太太,我们也没有那种道理。”贾政只是摇头,一会儿便出去了。王夫人对李纨宝钗道:“你们看,这叫我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向来的脾气,是越说越拧,也许自己会觉悟过来。”宝钗道:“宝二爷就料定老爷不肯听的,他说不吃也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还有办法,我们只可看他的了。”婆媳三人正在那里发愁,只见贾蕙进来,笑盈盈的向王夫人和李纨宝钗道喜,说道:“今天有旨意,兰大哥转了了兵部尚书了。”李纨道:“兰儿从来没管过兵,就是做了两年的兵备道,也是个虚名儿,如何会调兵部呢?”贾蕙道:“凡事都是机会凑成的。前个月珍大爷上个封奏,条陈了四五件事,有一条是以文辖武,皇上就记在心里。前几天又有江西藩司来京陛见,上头问起江西有无土匪,他奏道:‘从前九江一带,有个匪首叫黄飞龙,非常猖獗;那时都御史贾兰,正做兵备道,督率防勇把那股土匪打平了,从此地方上非常安静。’因此,上头很夸奖兰大哥,说他知兵,所以有这番升调。”王夫人道:“兰小子这几年在军机很见长,因他笔下本快,临事也有决断。若在兵部,全是武边的事,未必办得好罢?”贾蕙道:“那兵部也全是纸片上的事,无非核议章程,审核保案,并没什么难办的。就是兼著神策府大臣,也只挂个虚衔,有时帮著出出主意,还不抵军机吃重。

  宝钗问道:“祭岳的事,派定了没有?”贾蕙道:“单子是定了,还没有发下来,听说七月初才走呢。还听说,江浙绅民吁请圣驾明春南巡,若果真准了,借著随扈回南逛逛,倒是难得的机会。”宝钗道:“从前南巡,我们薛家接过两回驾,用的钱像淌水一样。如今不是从前的光景,谁家还当得起这皇差呢?”贾蕙道:“上头的意思,这回若南巡,一切用度都从内库开支,不用民间一丝一毫,这真是古今少有的。”贾蕙又坐了一会,先去了。李纨要等贾兰来此,问问情形,偏是那天有议政处会议,候至申末,尚未见来,只可同宝钗先回城去。

  眼前正是三伏天气,探春喜园中凉爽,时常回来住住;巧姐也住在平儿处,和平儿常到园中,因此比往时较见热闹。那凹晶馆、藕香榭、紫菱洲等处,虚旷临水、最宜纳凉。宝钗每天歇过午觉,便和李纨、平儿、探春、惜春、湘云、巧姐诸人,携带茶具及冰镇瓜果,到那里闲坐清谈。或倚栏观荷,或绕阑垂钓,或探惜姐妹下棋、馀人观局,或惜春作画、宝钗抚琴,大家听听、看看。过三两天,也轮流往西山别墅问安。

  不久颁下旨意,派贾蕙致祭中岳。贾蕙先请假五日,在家料理行装,宝钗兰香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假期届满,已是七月初旬,随即请训起程。贾蕙行后,紧接著贾兰又钦差前往畿辅及鲁豫等处阅兵,那阅兵大臣体制较崇,更须铸发关防、奏调员弁。俟各事办妥,便也起节出都,与贾蕙行期相距不及旬日。

  自兰蕙弟兄先后出差,贾政山居更觉寂寞,却喜精神尚健,每日只观书消遣。有时替贾权讲讲书、改改诗赋,有时带著贾权或一二小厮,往山中近处散闷。交了白露,贾政便有些咳嗽痰喘,初时以为伤风小恙,不曾服药。王夫人却因贾母之言,暗自担心,忙命人去请王太医。

  那天王太医从太医院该班下来,正在北淀公所,闻知贾府传请,便即打听西山别墅的路径,赶著坐车前来。王夫人命贾权陪他在外书房暂坐,一面告知贾政。贾政不悦,道:“你们太小题大做,我这伤风咳嗽,养两天就会好的,请的什么大夫呢?”王夫人道:“既已请来了,给他看看,吃一两剂药,早点好了不省心么?”贾政无语。一时贾权陪王太医进来,先向贾政请安,问知大概病情,然后诊脉。指下捉摸了许久,又看了舌苔,说道:“中堂贵恙是肺经不舒,又感受外邪,邪郁于中,气不宣达,所以发喘,吃两帖疏散之剂就好了。”王夫人叫小厮问道:“大夫看著究竟要紧不要紧呢?”王太医道:“依晚生看,决不要紧,请老太太尽管放心。”当下支起眼镜,濡笔沉思,就开了一个方子。是:

  蜜杷叶二钱    空沙参一钱 冬桑叶一钱半苦桔梗二钱 苦杏仁三钱        川贝母一钱半抱木茯神一钱     净蝉衣二钱 粉甘草五分外加益元散一钱为引

  写完了,呈与贾政道:“晚生愚见如此,还请老中堂酌正。“贾政细看一遍,觉得甚妥,即交给小厮们飞马抓去。王太医又夸赞这园子结构很好,又问兰大爷、蕙二爷几时可以回京,贾政和他闲谈了一阵,还亲自送他出去,王太医再三拦住道:

  “不敢,不敢。”乃命贾权代送,自己只送至月亮门而回。是日,贾政饮食起居尚同平常一样。不料连服两剂,咳嗽未减,痰喘更甚,又夹杂有些心痛,便觉得支持不住,只在藤榻上歪著。王夫人又请王太医覆诊,另换一方,仍不见效。饮食不进,日渐委顿。李纨、宝钗、探春、惜春都出城来看贾政,见病体渐重,只可住下帮著服侍。那上房东跨院,尚有南北十间大房,王夫人命人收拾出来,给他们居住。贾赦友于情笃,每次从仪鸾司下班,必来看视。随后贾琏知道贾政病重,也带同平儿来视,在外书房住下。大家都道:“这病王太医决治不了,赶紧另请名医方妥。”

  过一天,尤氏来了,说起替胡氏治病的杜御医能治疑难之病,探春忙令巡弁进城去请,偏又于一月以前回南去了。还是薛蝌荐一个儒医,姓沈、号修梅,是江苏常州人,曾经治过理国公诰命的病,著有奇效。大家听了甚喜,又打发巡弁去请。

  从晌午盼望起,直到酉正,那医生才到。

  贾琏陪他进来,李纨宝钗等隔著纱帘看那医生:约有五十多岁,两撇胡子,尖瘦面庞,穿著二蓝团花宁绸袍子,外加石青库缎方褂,缓步入室。此时贾政歪在炕上,神昏气促、痰声作吼,沈修梅问道:“这位就是老中堂么?”贾琏道:“正是家叔。”沈修梅听了,忙即打恭,在炕前小杌上坐了,倒替诊了左右两脉,作低首闭目沉思之状,良久方说道:“据晚生看,老中堂是老年本病,肝肺两亏、气分失运、所以发现咳嗽,兼之脘痛,这要从补气调中才是正办。若照外感治去,就愈引愈深了。”贾琏道:“足见先生高明,从前确是误于疏表。此时改从调补,可能搬得回来?”沈修梅道:“若是此病初起就由晚生效劳,准可有十分把握,眼下病到如此,只可尽力为之,大概五六分可望。吃一两帖,若能把心痛止住,那就大有可为了。”贾琏便请他至外面客厅开方。好一会,才拿了方子进来,大家看是:

  中堂方。衰年积耗,肝肺两竭,咳频痰滞,牵作脘痛;六脉沉细,左关尤甚。亟宜固本,以扶阳调中为主,方俟钧裁。

  高丽参四钱 于潜术三钱 生黄芪三钱云茯苓二钱 杭白芍三钱   当归心一钱五分广陈皮二钱  北沙参二钱 粉甘草五分灶心土一钱为引

  王夫人看了道:“他说的也很对。这方子,你们看怎么样?”李纨道:“老年人气分总是亏的,这里头除了高丽参稍重一点,别的还没什么。”王夫人道:“那就叫他们赶紧抓去罢。“等到晚上,煎好服了,似乎痰喘轻些,次日便又重了一剂。那知二剂服了,心痛更甚,神智渐至昏迷,大家焦忧无策。宝钗忽然想起,说道:“咱们索性把仙丹研碎,灌了下去,也许救得回来。”李纨道:“人家都是吞服的,若研碎了,只怕差些,还是你到太虚幻境去问一问罢。”

  正在说著,忽见焙茗带笑进来,回道:“二爷家来了。”

  李纨道:“那个二爷?是小蕙二爷么?怎么没到就折回来了?“焙茗笑道:“是我们宝二爷!大奶奶您看,那走进来的不是二爷么?”李纨宝钗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果见宝玉穿著家常衣服,仍旧冠金挂玉,从垂花门走进,直至上屋。先见了王夫人,叫声“太太”,便至贾政炕前。见贾政病态昏沉,不觉泪下,忙伸手至贾政口鼻间,试一试呼吸的气,又按按心房及左右脉,回身向王夫人道:“老爷这病还不要紧,太太不用著急。”一面又向宝钗道:“姐姐,你亲自去取一杯净水来罢。”宝钗出去取水。这里宝玉从怀中掏出锦匣,内有一粒金色仙丹,如桐子大小,拿给王夫人看道:“这是元妃娘娘赏的‘夺命丹’,是用北斗天浆炼成的,只这一丸,老爷的病就好了。”少时宝钗将净水取到,宝玉另要了一个干净杯子,一个小银瓢,先就杯中注了四五瓢的水,随即将“夺命丹”放入,口中念念有词。

  看著那丹花化在水中,那水变成了黄金颜色,宝玉亲自擎至贾政面前,一瓢一瓢的慢慢灌下。

  到底仙丹有回天之力,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贾政便已苏醒。

  睁开眼瞧见宝玉,就说道:“玉儿,我深悔没有吃你的药。”歇一会,又说道:“玉儿,你怎么能来的?我别是做梦罢?”宝玉道:“老爷不是做梦,是宝玉因为老爷欠安,赶著家来的。“贾政道:“我不信你能够回来,要末我也到了太虚幻境罢?“说著四下里看看房子,又看看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诸人,微笑道:“也不像太虚幻境,倒把我迷惑住了。”王夫人道:“老爷不用疑惑,是宝玉赶回来,用仙丹救你的。你看那灌药用的杯子、勺子,不还在那儿呢么?”贾政心中这才明白,拉著宝玉的手,叫声“玉儿”,不由得痛哭,宝玉也跟著哭了。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等痛定思痛,也不禁酸泪迸落,大家哭成一片。

  贾琏在书房里,听见上房一片哭声,以为贾政出了事了,连忙同平儿三步两步的跑进去。只见贾政拉著宝玉的手,在那里对哭,还以为看错了人,仔细一瞧,果是宝玉,更为诧异。

  平儿忙上前将王夫人等劝住,贾琏也进前向贾政劝道:“老爷病好了,宝兄弟又回来,正该欢喜,怎么倒伤心呢?”贾政止住哭,宝玉方向贾琏见礼道:“琏二哥这回来京,真巧得很,正赶上老爷欠安,兰儿蕙儿都出差去,全仗著你在这里。”贾琏道:“老爷待我恩厚,这还不是应该的?我万想不到在家里会和你见面。”宝玉尚要答言,李纨、探春、惜春等都上前与宝玉相见,这一句、那一句,忙得答不过来。大家见他谈谈笑笑、形态如常,不露一毫仙迹,几乎忘了他是出世的人。

  一会儿,贾政吵饿,要东西吃。王夫人忙打发玉钏儿到厨房去吩咐。玉钏儿没回来,贾政又要下地来坐,王夫人道:“老爷刚好了,别累著,还是多养息养息罢。”李纨探春等也纷纷劝阻,倒是宝玉说道:“老爷此时,身子已同好人一样,只管下地来,不要紧的。”于是宝玉探春扶贾政在靠椅上坐下,贾政笑道:“我一向误于讲学家的话,以为‘圣人不语怪’,凡非常的事,即是妖异。从宝玉生下来带著那块玉,我就心里患恶,那仙丹我不肯吃,也是为此。今天这一来才知道,从前所见大错了,怪不得老太太说我哪。”宝玉跪下道:“宝玉种种不肖:小之不能先意承志,大之不能立身显扬,想起来不可为子。不料此番还能够回来服侍老爷,从前种种不肖之罪,老爷就饶了宝玉罢。”贾政将他拉起,又拉著他的手,流泪不止。王夫人道:“宝玉别招你老爷伤心啦。”

  此时天色已晚,大家摆上晚饭,宝钗替宝玉另预备了水果。

  王夫人又吩咐收拾内书房给宝玉住。不知宝玉住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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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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