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书治要/卷十五
汉书三
编辑传
编辑韩信,淮阴人也。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常从人寄食,从项羽为郞中,数以策干项羽,弗用,亡楚归汉,上未奇之也。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亡者十数人,信度何已数言,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谁。曰:韩信。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王曰:吾亦欲东耳。何曰:王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终亡耳。王曰:吾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必欲拜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以为得大将,至拜,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因问王曰:今东向争天下,岂非项王耶。曰:然,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曰:弗如也。信曰:唯信亦以为大王弗如也。然臣尝事项王,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意乌猝嗟,千人皆废,〈言羽一嗟,千人皆废不收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也。项王见人恭谨,言语姁姁,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刻印刓,忍不能与,此所谓妇人之仁也。又背义帝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所过无不残灭,多怨百姓,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强服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不散,且大王之入武关,秋豪无所害,除秦苛法,秦民无不欲得大王,今失职之蜀,民无不恨者,今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
汉王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问郦生,魏得无用周叔为大将乎。曰:柏直也。信曰:竖子耳,遂进击魏,虏豹,定河东,使人请汉王,愿益兵三万人,臣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荣阳,汉王与兵三万人,进破代,禽夏说,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
赵王,成安君陈馀聚兵井陉口。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议欲以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樵,取薪也。苏,取草也。〉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路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不至十日,两将之头,可致麾下,成安君不听,信知其不用,大喜,乃引兵遂下井陉口,斩成安君泜水,禽赵王歇,乃令军毋斩广武君。
顷之,有缚而至麾下者,于是问广武君,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有功。广武君辞曰:臣闻之,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若臣者,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之秦而秦伯,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耳,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禽矣。仆委心归计,愿子勿辞。
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足用,愿效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日而失之,军败鄗下,〈今高邑是也。〉身死泜水上,今足下虏魏王,禽夏说,不旬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诸侯,众庶莫不倾耳以待命者,然而众劳卒疲,其实难用也。今足下举倦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情见力屈,欲战不拔,旷日持久,粮食单竭,若燕不破,齐必拒境而自强,二国相持,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
当今之计,不如按甲休兵,飨士大夫,北首燕路,然后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以使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可图也。兵固有先声后实者,此之谓也。信曰:善,于是发使燕,燕从风而靡,遂度河,袭历下军,破龙且。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武涉往信。信谢曰:臣得事项王数年,官不过郞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策不用,故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吾得至于此,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权在于信,深说以三分天下之计,信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大,汉不夺我〈旧无我字,补之〉齐,遂不听,项羽死,徙信为楚王,信初之国,陈兵出入,有变吿信欲反,上伪游于云梦,信谒于陈,高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至雒阳,赦以为淮阴侯,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
黥布,六人也。汉封为淮南王,十一年,高后诛韩信,布心恐忧,复诛彭越,盛其醢,以遍赐诸侯王,布见醢大恐,遂聚兵反,书闻,上召诸将问,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坑竖子耳,何能为,汝阴侯滕公,以问其客薛公。薛公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贵之,〈疏,分也。〉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薛公曰:前年杀彭越,往年杀韩信,三人皆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
楚元王交,高祖少弟也。玄孙向,字子政,本名更生,为谏大夫,向见光禄勋周堪,光禄大夫张猛二人给事中,大见信,弘恭,石显惮之,数谮毁焉。向上封事曰:臣前幸得以骨肉备九卿,奉法不谨,乃复蒙恩,窃见灾异并起,天地失常,征表为国,欲终不言,念忠臣虽在畎亩,犹不忘君,况重以骨肉之亲,又加以旧恩乎。
臣闻舜命九官,〈禹作司空,弃后稷,契司徒,咎繇作士,垂共工,益朕虞,伯夷秩宗,夔典乐,龙纳言,凡九官也。〉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四海之内,靡不和宁,及至周文开基西郊,杂遝众贤,罔不肃和,崇推让之风,以销分争之讼,武王,周公继政,朝臣和于内,万国欢于外,故尽得其欢心,以事其先祖,下至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君子独守正勉强,以从王事,则反见憎毒谗诉。故其诗曰:密勿从事,不敢吿劳,无罪无辜,谗口嗸嗸,当是之时,天变见于上,地变动于下,水泉沸腾,山谷易处。
由此观之,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陞下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今贤不肖浑淆,白黑不分,邪正杂糅,忠谗并进,朝臣更相谗诉,转相是非,文书纷纠,毁誉浑乱,所以荧惑耳目,感移心意者,不可胜载,分曹为党,将同心以陷,正臣〈旧无正臣二字,补之〉进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乱之机也。乘治乱之机,未知孰任,而灾异数见,此臣所以寒心者也。
夫乘权席势之人,子弟鳞集于朝,羽翼阴附者众,毁誉将必用,以终乖离之咎,是以日月无光,雪霜夏陨,陵谷易处,列星失行,皆怨气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轨迹,循诗人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颂,犹却行而求及前人也。初元以来六年矣。按春秋六年之中,灾异未有稠如今。
用贤人而行善政,如或谮之,则贤人退而善政还,夫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持不断之意者,开群枉之门,谗邪进者,众贤退,群枉盛者,正士销,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长,则君子道销,君子道销,则政日乱,故为否,否者,闭而乱也。君子道长,则小人道销,小人道销,则政日治,故为泰,泰者,通而治也。
昔者,鲧,共工,欢兜与舜,禹〈旧无禹字,补之〉杂处尧朝,周公与管,蔡并居周位,当是时,迭进相毁,流言相谤,岂可胜道哉。帝尧,成王,能贤舜,禹,周公而销共工,管,蔡,故以大治,孔子与季,孟偕仕于鲁,李斯与叔孙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贤季,孟,李斯而销孔子,叔孙,故以大乱,故治乱荣辱之端,在所信任,所信任既贤,在于坚固而不移,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守善笃也。
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号令,未能逾时而反,是反汗也。用贤未能三旬而退,是转石也。论语曰:见不善如探汤,今二府奏,佞谄不当在位,历年而不去也。出令则如反汗,用贤则如转石,去佞则如拔山,而望阴阳之调,不亦难乎。
是以群小窥见间隙,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哗于民间,故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诚足愠也。昔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传相汲引,不为比周,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故贤人在上位,则引其类而聚之朝,在下位,则思与其类俱进,故汤用伊尹,不仁者远,而众贤至,类相致也。今佞邪与贤臣,并在交戟之内,合党共谋,违善依恶,数设危险之言,欲以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灾异之所以重至者也。
自古明圣,未有无诛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罚,而孔子有两观之诛,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智,诚深思天地之心迹,察两观之诛,览否泰之卦,历周,唐之所进以为法〈法原作治〉原秦,鲁之所销以为戒,考祥应之福,省灾异之祸,以揆当世之变,放远佞邪之党,坏散险诐之聚,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决断狐疑,分别犹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则百异销灭,而众祥并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
向又见成帝营起昌陵,数年不成,制度泰奢。上疏谏曰:臣闻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故贤圣之君,博观终始,必通三统,〈一曰天统,二曰地统,三曰人统。〉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灌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其何以劝勉,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虽有尧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虽有禹汤之德,不能移〈移原作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故常战栗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
孝文皇帝居霸陵。顾曰:以北山石为椁,岂可动哉。张释之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乎。孝文寤焉。遂为薄葬。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旧无厚衣之以薪五字,补之〉藏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黄帝葬于桥山,尧葬济阴,丘垅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苍梧,二妃不从,禹葬会稽,不改其列,〈不改官里树木百物之行列也。〉殷汤无葬处,文武,周公葬于毕,秦穆公葬于雍,樗里子葬于武库,皆无丘垅之处,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此诚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
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悌弟,其葬君亲骨肉,皆微薄矣。非苟为俭,诚便于体也。宋桓司马为石椁。仲尼曰:不如速朽,逮至吴王阖闾,违礼厚葬,十有馀年,越人发之,及秦惠,文,武,昭,严襄五王,皆大作丘垅,多其瘗藏,咸尽发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又多杀宫人,生埋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叛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智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智者葬愈厚,丘垅弥高,宫庙甚丽,发掘必速,由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陛下即位,躬亲节俭,始营初陵,其制约小,天下莫不称明,及徙昌陵,增埤为高,积土为山,发民坟墓,积以万数,营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费大万百馀,〈大万,一亿也。〉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气感动阴阳,因之以饥馑,物故流离,以十万数,臣甚惽焉。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无知,又安用大,谋之贤智则不悦,以示众庶则苦之,若苟以悦愚夫淫侈之人,又何为哉。
陛下慈仁笃美甚厚,聪明疏达盖世,而顾与暴秦乱君,竞为奢侈,比方丘垅,悦愚夫之目,隆一时之观,违贤智之心,忘万世之安,臣窃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览明圣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观贤智穆公,延陵,樗里,张释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以为则,秦昭,始皇增山厚葬,以侈生害,足以为戒,初陵之摹,宜从公卿大臣之议,以息众庶,书奏,上甚感向言,而不能从其计。
向见上无继嗣,政由王氏。遂上封事极谏曰: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危,莫不欲存,然而亡,失御臣之术也。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昔晋有六卿,〈智伯,范,中行,韩,赵,魏也。〉齐有田,崔,卫有孙,宁,鲁有季,孟,常掌国事,世执朝柄,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崔杼杀其君光,孙林父,宁殖出其君衎,弑其君剽,季氏卒逐昭公,皆阴盛而阳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
故书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孔子曰:禄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也。秦昭王舅穰侯及泾阳,叶阳君〈皆昭王母之弟。〉专国擅势,假大后之威,三人者,权重于昭王,家富于秦国,国甚危殆,赖寤范睢之言,而秦复存,二世委任赵高,赵高专权自恣,壅蔽大臣,终有阎乐望夷之祸,秦遂以亡,近事不远,即汉所代也。
汉兴,诸吕无道,擅相尊王,吕产,吕禄席大后之宠,据将相之位,欲危刘氏,赖忠正大臣绛侯,朱虚等,竭诚尽节,以诛灭之,然后刘氏复安,今王氏一姓,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蝉,充盈幄内,鱼鳞左右,大将军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并作威福,击断自恣,行污而寄治,身私而托公,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门,筦执枢机,朋党比周。
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游谈者助之说,执政者为之言,排摈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毁而不进,远绝宗室之任,不令得给事朝省,恐其与己分权,数称燕王盖主以疑上心,避讳吕,霍而弗肯称,内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论,兄弟据重,宗族磐牙,历上古至秦汉,外戚贵未有如王氏者也。虽周皇甫,秦穰侯,汉武安,吕,霍,上官之属,皆不及也。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孝昭帝时,冠石立于泰山,〈有石自立,三石为足,一石在上,故曰冠石也。〉仆柳起于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坟墓在济南者,其梓柱生枝叶,扶疏上出屋,根垂地中,虽立石起柳,无以过此明也。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则上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妇人内夫家,而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与舅平昌,乐昌侯权,所以全安之也。
夫明者,起福于无形,销患于未然,宜发明诏,吐德音,援近宗室,亲而纳信,黜远外戚,无授以政,以则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诚东宫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禄,刘氏长安,不失社稷,所以裦睦外内之姓,子子孙孙,无疆之计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复见于今,六卿必起于汉,为后嗣忧,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图,不可不早虑也。唯陛下深留圣思,览往事之戒,居万安之实,用保宗庙,久承皇太后,天下幸甚。
书奏,天子召见向,叹息,悲伤其意。谓曰:君且休矣。吾将思之,向每召见,数言公族者,国之枝叶,枝叶落,则本根无所庇荫,方今同姓疏远,母党专政,禄去公室,权在外家,非所以强汉宗,卑私门,保守社稷,安固后嗣也。向自见得信于上,故常显讼宗室,讥刺王氏及在位大臣,其言多痛切,发于至诚,终不能用,向卒后十三岁而王氏代汉。
季布,楚人也。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项籍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舍匿,罪三族,布匿濮阳周氏,周氏迺髠钳布,衣褐,置广柳车中,〈载以丧车,欲人不知也。〉之鲁朱家卖之,朱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旧舍下有上字,删之〉迺之雒阳,见汝阴侯滕公。说曰:季布何罪,臣各为其主用,职耳,项氏臣岂可尽诛耶,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之,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布匿其所,迺许诺,侍闲,果言如朱家旨,上迺赦布。
布为河东守,孝文时,人有言其贤,召欲以为御史大夫,人又言其勇,使酒难近,至留邸一月,见罢。布进曰:臣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毁臣者,夫以一人誉召臣,一人毁去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窥见陛下深浅也。〉上默然惭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栾布,梁人也。为梁大夫,使于齐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夷三族,枭首雒阳下,诏有收视者辄捕之,布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以闻。上召骂曰:若与彭越反耶,吾禁人勿收,若独祠哭之,与反明矣。趣烹之,方提趋汤。顾曰:愿壹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彭城,败荥阳,成皋,项王所以不能遂西,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当是之时,彭王壹顾与楚,则汉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割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今汉壹征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苛细诛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烹,上迺释布,拜为都尉。
萧何,沛人也。汉杀项羽,即皇帝位,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馀不决,上以何功最盛,先封为酂侯,食邑八千户。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兵,多者百馀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居臣等上,何也。上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上曰:夫猎,追杀兽者,狗也。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诸君徒能走得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且诸君独以身从我,多者两三人,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功不可忘也。群臣后皆莫敢言。
列侯毕已受封,奏位次。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关内侯鄂千秋,时为谒者。进曰:群臣议皆误,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夫上与楚相拒五岁,失军亡众,跳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上乏绝者数矣。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待陛下,此万世功也。今虽无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汉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萧何当第一,曹参次之。上曰:善,于是乃令何第一,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是日悉封何父母兄弟十馀人,皆食邑。
何为民请曰: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稿为兽食。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为请吾苑,乃下何廷尉,械系之,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相国胡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闻李斯相秦,有善归主,有恶自予,今相国多受贾竖金,为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也。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时,陛下自将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摇足,即关西非陛[,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乃利贾人之金乎。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夫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是日,使使持节赦出何,何年老,素恭谨,徒跣入谢。上曰:相国休矣。相国为民请吾苑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曹参,沛人也。为齐丞相,参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齐国安集,大称贤相,萧何薨,使者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曰:治无大于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乎。吾是以先之。〈夫狱市,兼受善恶,若穷极奸人,奸人无所容窜,久且为乱,秦人极刑而天下叛,孝武峻法而狱繁,此其效也。老子曰:我无为,民自化,我好静,民自正,参欲以道化为本,不欲扰其末也。〉
始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宰相,有隙,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参代何为相国,举事无所变更,壹遵何之约束,择郡国吏长大〈取年长大者〉,讷于文辞,谨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史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辄斥去之,日夜饮酒,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不事丞相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度之欲有言,复饮酒,醉而后去,终莫得开〈开旧作关,改之〉说。〈开,谓有所启白。〉
相舍后园近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患之,无如何,乃请参游后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乃反取酒张坐饮,大歌呼与相和,参见人之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参子窋,为中大夫,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乃谓窋曰:汝归。试私从容问乃父曰:高帝新弃群臣,帝富于春秋,君为相国,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然无言吾吿汝也。窋既洗沐,归谏参,参怒而笞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乃所当言也。
至朝时,帝让参。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皇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参曰:陛下观参,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之言是也。且高皇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具,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讲若画一,〈讲或作较。〉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静,民以宁壹。
张良字子房,韩人也。沛公欲以二万人击秦峣关下军。良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愿沛公令郦食其持重宝啖秦将,秦将果欲连和俱西。良曰:此独其将欲叛,士卒恐不从,不如因其解击之,沛公迺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沛公入,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为天下除残去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资,质也。欲令沛公反秦奢,俭素以为质也。〉且忠言逆于耳利于行,毒药苦于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迺还军霸上。
陈平,户牖人也。背楚,因魏无知见汉王,汉王拜为都尉典护军。绛灌等或谗平曰: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王不容,亡而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使诸将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复乱臣也。愿王察之,汉王疑之,以让无知。问曰:有之乎。无知曰:有。汉王曰:公言其贤人,何也。对曰:臣之所言者能也。升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孝己,高宗之子,有孝行也。〉而无益于胜败之数,升下何暇用之乎。今楚汉相拒,臣进奇谋之士。
王召平而问曰:吾闻先生事魏不遂,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臣居楚,闻汉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诚臣计画有可采者,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大王所赐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汉王迺谢,厚赐,拜以为护军中尉,尽护诸将,诸将迺不敢复言。
周勃,沛人也。为人木强敦厚,高帝以为可属大事,惠帝以勃为太尉,高后崩,吕禄以赵王为汉上将军,吕产以吕王为相国,秉权,欲危刘氏,勃与丞相平,朱虚侯章,共诛诸吕,遂共迎立代王,是为孝文皇帝,初即位,以勃为右丞相,后迺免丞相就国,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辞,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迺书牍背示之,以公主为证,公主者,文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故狱吏教引为证,薄太后亦以为无反事,文帝朝。太后曰:绛侯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耶。文帝迺谢曰:吏方验而出之,于是使使持节赦勃,复爵邑,勃既出。曰:吾尝〈旧无尝字,补之〉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也。
勃子亚夫,文帝封为条侯,后六年,匈奴大入边,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以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有顷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使使持节诏将军曰:吾欲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士请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迺按辔徐行至中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礼,介者不拜。〉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成礼而去,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向者霸上棘门军,如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亚夫可得而犯耶,称善者久之。
樊哙,沛人也。与高祖俱起,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毋得入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馀日,哙迺排闼直入,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
周昌,沛人也。为御史大夫,为人强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昌尝燕入奏事,〈以上宴时入奏事也。〉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昌项。问曰:我何如主。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惮昌,及高帝欲废太子,大臣固争,莫能得,而昌庭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心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太子遂定。
申屠嘉,梁人也。为丞相,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爱幸,赏赐累巨万,文帝常燕饮通家,其宠如是,是时嘉入朝,而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礼,嘉奏事毕。因言曰: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上曰:君勿言,吾私之,罢朝坐府中,为檄召通,通恐入言上。上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顿首谢。嘉责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上使使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释之,通既至。为上泣曰:丞相几杀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