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老泉文钞
卷七•权书
卷八 
本作品收录于:《唐宋八大家文钞

卷七•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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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使仁义之兵无术自胜也,则武王何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战,“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又何用也。《权书》,兵书也,而所以用仁济义之术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为孙武之徒也。夫孙氏之言兵,为常言也。而我以此书为不得已而言之之书也。故仁义不得已,而后吾《权书》用焉。然则权者,为仁义之穷而作也。

(按:老泉此书皆孙吴之馀智也,余不欲删其文,故并存之,然学者于此参之以孙武十三篇,则于兵事思过半矣。)

(此文中多名言,但一段段自为文节,盖按古兵法与传记而杂出之者,非通篇起伏开阖之文也。)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穴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强与吾校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与前篇并孙武之馀智,老泉之兵略亦可槩见矣。)

将战,必审知其将之贤愚。与贤将战,则持之,与愚将战,则乘之。持之则容有所伺而为之谋,乘之则一举而夺其气。虽然,非愚将勿乘。乘之不动,其祸在我。分兵而叠进,所以持之也,并力而一战,所以乘之也。

古之善军者,以刑使人,以赏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义附者焉。不以战,不以掠,而以备急难,故越有君子六千人。韩之战,秦之斗士倍于晋,而出穆公于淖者,赦食马者也。兵或寡而易危,或众而易叛,莫难于用众,莫危于用寡。治众者法欲繁,繁则士难以动。治寡者法欲简,简则士易以察。不然,则士不任战矣。惟众而繁,虽劳不害为强。以众入险阻,必分军而疏行。夫险阻必有伏,伏必有约,军分则伏不知所击,而其约携矣。险阻惧蹙,疏行以纾士气。兵莫危于攻,莫难于守,客主之势然也。故城有二不可守,兵少不足以实城,城小不足以容兵。夫惟贤将能以寡为众,以小为大。当敌之冲,人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进,虽告之曰此无人,彼不信也。度彼所袭,潜兵以备,彼不我测,谓我有余,夫何患兵少。偃旗仆鼓,寂若无气,严戢兵士,敢哗者斩。时令老弱登埤示怯,乘懈突击,其众可走,夫何患城小。背城而战,阵欲方、欲踞、欲密、欲缓。夫方而踞,密而缓,则士心固,固则不慑。背城而战,欲其不慑。面城而战,阵欲直、欲锐、欲疏、欲速。夫直而锐,疏而速,则士心危,危则致死。面城而战,欲其致死。

夫能静而自观者,可以用人矣。吾何为则怒,吾何为则喜,吾何为则勇,吾何为则怯?夫人岂异于我?天下之人孰不能自观其一身!是以知此理者,途之人皆可以将。平居与人言,一语不循故,犹且咢而忌。敌以形形我,恬而不怪,亦已固矣。是故智者视敌有无故之形,必谨察之勿动。疑形二:可疑于心,则疑而为之谋,心固得其实也;可疑于目,勿疑,彼敌疑我也。是故心疑以谋应,目疑以静应。彼诚欲有所为耶,不使吾得之目矣。

(通篇将古人行事立言而经纬成文。)

知有所甚爱,知有所不足爱,可以用兵矣。故夫善将者,以其所不足爱者,养其所甚爱者。

士之不能皆锐,马之不能皆良,器械之不能皆利,固也,处之而已矣。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权也。孙膑有言曰:“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此兵说也,非马说也。下之不足以与其上也,吾既知之矣,吾既弃之矣。中之不足以与吾上,下之不足以与吾中,吾不既再胜矣乎?得之多于弃也,吾斯従之矣。彼其上之不得其中、下之援也,乃能独完耶?故曰: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权也。三权也者,以一致三者也。管仲曰:“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呜呼!不従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强敌也。汉高帝之忧在项籍耳,虽然,亲以其兵而与之角者盖无几也。隋何取九江,韩信取魏、取代、取赵、取齐,然后高帝起而取项籍。夫不汲汲于其忧之所在,而仿徨乎其不足恤之地,彼盖所以孤项氏也。秦之忧在六国,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强,最后取。非其忧在蜀也。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国、取一阵,皆如是也。范蠡曰:“凡阵之道,设右以为牝,益左以为牡〈设右以为牝〉。”春秋时楚伐隋,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无与王遇。且攻其右,右无良焉,必败。偏败,众乃携。”盖一阵之间,必有牡牝左右,要当以吾强攻其弱耳。唐太宗曰:“吾自兴兵,习观行阵形势,每战,视敌强其左,吾亦强吾左;弱其右,吾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敌犯吾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胜。”后之庸将,既不能处其强弱以败,而又曰:吾兵有老弱杂其间,非举军精锐,以故不能胜。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无。无之,是无以耗敌之强兵,而全吾之锐锋,败可俟矣。故智者轻弃吾弱,而使敌轻用其强。忘其小丧而志于大得,夫固要其终而已矣。

(大略祖孙武子三驷中议论。三驷者,射千金之法,非大将谋国之全也。)

(按古传记论奇道伏道,处古今名言也。)

古之善攻者,不尽兵以攻坚城,善守者,不尽兵以守敌冲。夫尽兵以守坚城,则钝兵、费粮,而缓于成功。尽兵以守敌冲,则兵不分,而彼间行袭我无备。故攻敌所不守,守敌所不攻。

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坦之路,车毂击,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锐兵出其北,大兵攻其东,锐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盘绝径,潜师其间,不鸣金,不挞鼓,突出乎平川以冲敌人腹心者,曰伏道。故兵出于正道,胜败未可知也,出于奇道,十出而五胜矣,出于伏道,十出而十胜矣。何则?正道之城,坚城也,正道之兵,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坚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则无城也,无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木偶人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亦木偶人是也。今夫盗之于人,抉门斩关而入者有焉,他户之不扃键而入者有焉,乘坏垣坎墙趾而入者有焉。抉门斩关而主人不之察,几希矣。他户之不扃键而主人不之察,大半矣。乘坏垣坎墙趾而主人不之察,皆是矣。为主人者宜无曰门之固,而他户墙隙之不恤焉。夫正道之兵,抉门之盗也,奇道之兵,他户之盗也,伏道之兵,乘垣之盗也。

所谓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吴之长江,蜀之剑阁是也。昔者六国尝攻函谷矣,而秦将败之;曹操尝攻长江矣,而周瑜走之;钟会尝攻剑阁矣,而姜维拒之。何则?其为之守备者素也。刘濞反,攻大梁,田禄伯请以五万人别循江淮,收淮南、长沙、以与濞会武关。岑彭攻公录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径拔武阳,绕出延岑军后,疾以精骑赴广都,距成都不数十里。李愬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颜而不备愬,愬自文成破张柴,疾驰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济。此用奇道也。汉武攻南越,唐蒙请发夜郎兵,浮船牂牁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意。邓艾攻蜀,自阴平由景谷攀木缘磴,鱼贯而进,至江油而降马邈,至绵竹而斩诸葛瞻,遂降刘禅。田令孜守潼关,关之左有谷曰禁而不之备,林言、尚让入之,夹攻关而关兵溃。此用伏道也。

吾观古之善用兵者,一阵之间,尚犹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胜,况守一国、攻一国,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将耶?

(论三败处刺骨。)

孙武既言五间,则又有曰:“商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商。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所恃而动也。”按《书》:伊尹适夏,丑夏归亳。《史》:太公尝事纣,去之归周。所谓在夏在商诚矣。然以为间,何也?汤、文王固使人间夏、商耶?伊、吕固与人为间耶?桀、纣固待间而后可伐耶?是虽甚庸,亦知不然矣。然则,吾意天下存亡寄于一人。伊尹之在夏也,汤必曰:桀虽暴,一旦用伊尹,则民心复安,吾何病焉。及其归亳也,汤必曰:桀得伊尹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视民病,遂与天下共亡之。吕牙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纣虽虐,一旦用吕牙,则天禄必复,吾何忧焉。及其归周也,文王必曰:纣得吕牙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与天下共亡之。然则夏、商之存亡,待伊、吕用否而决。今夫问将之贤者,必曰:能逆知敌国之胜败。问其所以知之之道,必曰:不爱千金,故能使人为之出万死以间敌国。或曰:能因敌国之使而探其阴计。呜呼!其亦劳矣。伊、吕一归而夏、商之国为决亡。使汤、武无用间之名与用间之劳,而得用间之实,此非上智,其谁能之?夫兵虽诡道,而本于正者,终亦必胜。今五间之用,其归于诈,成则为利,败则为祸。且与人为诈,人亦将且诈我。故能以间胜者,亦或以间败。吾间不忠,反为敌用,一败也;不得敌之实,而得敌之所伪示者以为信,二败也;受吾财而不能得敌之阴计,惧而以伪告我,三败也。夫用心于正,一振而群纲举,用心于诈,百补而千穴败。智于此,不足恃也。故五间者,非明君贤将之所上。明君贤将之所上者,上智之间也。是以淮阴、曲逆,义不事楚,而高祖擒籍之计定;左车、周叔不用于赵、魏,而淮阴进兵之谋决。呜呼!是亦间也。

(通篇按武成败之事而责之,而文多烟波生色处。)

求之而不穷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与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几人?求之于言而不穷者几人?言不穷矣,求之于用而不穷者几人?呜呼!至于用而不穷者,吾未之见也。《孙武十三篇》,兵家举以为师。然以吾评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书论奇权密机,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书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为人,必谓有应敌无穷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与书所言远甚。吴王阖庐之入郢也,武为将军。及秦、楚交败其兵,越王入践其国,外祸内患,一旦叠发,吴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无一谋以弭斯乱。若按武之书以责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于敌,则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听包胥之言,出兵救楚,无忌吴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战》曰:“久暴师则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还,可谓久暴矣。越人能无乘间入国乎!其失二也。又曰:“杀敌者,怒也。”今武纵子胥、伯嚭鞭平王尸,复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敌,此司马戍、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吴也。勾践不颓旧冢而吴服,田单谲燕掘墓而齐奋,知谋与武远矣。武不达此,其失三也。然始吴能以入郢,乃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尾之不仁,武之功盖亦鲜耳。夫以武自为书,尚不能自用以取败北,况区区祖其故智余论者而能将乎!且吴起与武,一体之人也,皆著书言兵,世称之曰“孙吴”。然而吴起之言兵也,轻法制,草略无所统纪,不若武之书词约而意尽,天下之兵说皆归其中。然吴起始用于鲁,破齐,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复霸。而武之所为反如是,书之不足信也,固矣。今夫外御一隶,内治一妾,是贱丈夫亦能,夫岂必有一人而教之。及夫御三军之众,阖营而自固,或且有乱,然则是三军之众惑之也。故善将者,视三军之众,与视一隶、一妾无加焉,故其心常若有余。夫以一人之心,当三军之众,而其中恢恢然犹有余地,此韩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故夫用兵,岂有异术哉,能勿视其众而已矣。

(子贡之乱齐灭吴存鲁,出于战国倾危之习,决非子贡事,而老泉此论却足以补子贡之所不及。)

君子之道,智信难。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于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于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见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则举而弃乎信。吾则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继也。子贡之以乱齐,灭吴,存鲁也,吾悲之。彼子贡者,游说之士,茍以邀一时之功,而不以可继为事,故不见其祸。使夫王公大人而计出于此,则吾未见其不旋踵而败也。吾闻之,王者之兵,计万世而动,霸者之兵,计子孙而举,强国之兵,计终身而发,求可继也。子贡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故子贡之出也,吾以为鲁可存也,而齐可无乱,吴可无灭。何也?田常之将篡也,惮高、国、鲍、晏,故使移兵伐鲁。为赐计者,莫若抵高、国、鲍、晏吊之,彼必愕而问焉,则对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鲁,吾窃哀子之将亡也。彼必诘其故,则对曰:齐之有田氏,犹人之养虎也。子之于齐,犹肘股之于身也。田氏之欲肉齐久矣,然未敢逞志者,惧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鲁,肘股去矣,田氏孰惧哉?吾见身将磔裂,而肘股随之,所以吊也。彼必惧而咨计于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趋鲁,压境而止,吾请为子潜约鲁侯,以待田氏之变,帅其兵従子入讨之。为齐人计之,彼惧田氏之祸,其势不得不听。归以约鲁侯,鲁侯惧齐伐,其势亦不得不听。因使练兵搜乘以俟齐衅,诛乱臣而定新主,齐必德鲁,数世之利也。吾观仲尼以为齐人不与田常者半,故请哀公讨之。今诚以鲁之众,従高、国、鲍、晏之师,加齐之半,可以轘田常于都市,其势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齐哀王举兵诛吕氏,吕氏以灌婴为将拒之,至荥阳,婴使钩谕齐及诸侯连和以待吕氏变,共诛之。今田氏之势,何以异此?有鲁以为齐,有高、国、鲍、晏以为灌婴,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

(一篇议论由《战国䇿》纵人之说来,却能与《战国䇿》相伯仲。 当与子由《六国论》并看。)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赂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也。”[1]

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2]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兵又至矣。[3]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4]

人未尝赂,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亦不免矣。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是故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卿为计,始速祸焉。[5]尝五战于,二败而三胜。后者再,李牧连却之。[6]以谗诛,[7]邯郸为郡;[8]惜其用武而不终也。

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9]向使三国各爱其地,[10]人勿附于,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相较,或未易量。[11]

呜呼!以赂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人食之不得下咽也。[12]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13]

夫六国与皆诸侯,[14]其势弱于[15]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茍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16]是又在六国下矣![17]

(虽非当汉成败确论,而行文却自纵横可爱。)


汉高祖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指摇目以劫制项羽,不如张良。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智之所不及,则高帝常先为之规画处置,以中后世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盖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

帝尝语吕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方是时,刘氏既安矣,勃又将谁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

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监叛。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武庚禄父者,而无有以制之也。独计以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吕后佐帝定天下,为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氏者,为惠帝计也。

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是故以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呜呼!彼岂独于哙不仁耶!且哙与帝偕起,拔城陷阵,功不为少矣,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诮让羽,则汉之为汉,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军中斩之。夫哙之罪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健,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矣。夫高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已矣。樊哙死,则吕后之毒将不至于杀人,高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忧矣。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则吕禄不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

或谓哙于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产、禄叛。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岁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乘势为帝王而不欣然从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愚谓高帝死而吕后独任陈平,未必不由不斩哙一着,且哙不死,其助禄产之叛亦未必。观其谯羽鸿门,与排闼而諌哙,亦似有气岸而能守正者,岂可以屠狗之雄而遽逆其诈哉。苏氏父子兄弟往往以事后成败摭拾人得失,类如此。)

(苏氏父子往往按事后成败立说,而非其至然。其文特雄,近《战国䇿》。)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余制其后,乃克有济。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钜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战也。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钜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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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古文评注》:三国指韩魏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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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古文评注》:筹划一层笔笔悲愤
  13. 《古文评注》:涵泳一层笔笔淡汤
  14. 《古文评注》:非如宋君之有天下而为天子
  15. 《古文评注》:非如宋之与契丹执均而力敌
  16. 《古文评注》:谓宋输币以赂契丹
  17. 《古文评注》:通篇主义归结在此仍含蓄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