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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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此回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来这边。袭人忙趁众奶娘丫嬛不在傍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伏下晴雯。]袭人待宝玉更为尽职。[一叚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妙谦,是石头口角。]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子。[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两呼两起,不过欲见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远族,馀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消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音老,出《偕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经久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如今者女婿接来餋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刘氏也不敢顶撞。[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偺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吃多大的饭。[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的福,[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此口气自何处得来?为纨裤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如今偺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嫽嫽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偺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骂死。]作官的朋友,[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脂批:骂死世人,可叹可悲!]
刘姥姥道:“这到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偺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到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踈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补前文之未到处。]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到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偺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偺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傍介面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畨话,便笑接道:“嫽嫽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呦呦![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椿事,我们极好的。”[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咲。]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到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磞一磞。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俇去,[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嫽嫽带他进城,找至寕荣街。[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弹了弹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贞[“(彳贞)”字神理。]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刘姥姥只得贞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谅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揪采,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悮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
刘嫽嫽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烘烘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嫽嫽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嫽嫽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到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都长这们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嫽嫽:“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问的有情理。]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意思来。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在今世,周瑞夫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的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们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竟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嫽嫽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到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嫽嫽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唤小丫头到倒厅上[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嫽嫽,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嫽嫽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偺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脂批:观警幻情榜方知馀言不谬。]名唤平儿的。[名字真极,文雅则假。]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细!盖平儿原不知有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长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偹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暗透平儿身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是刘姥姥身子。]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是刘姥姥头目。]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六字尽矣,如何想来。]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记清。]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写豪门侍儿。]只得[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儿了。[毕肖。]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嫽嫽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籭麺的一般,[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它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嫽嫽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呆时,[三字有劲。]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到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写得出。细!是巳时。]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写得侍仆妇。]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东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嫽嫽一扒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彳贞这边屋里来。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傍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叚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炷儿拨手炉内的灰。[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平儿跕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跕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嫽嫽了。”[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二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踈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如闻。]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三笑。]道:“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俇俇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何如?余批不谬。]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如纨裤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夹写凤姐好奖誉。]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又一笑,凡五。]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磞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偺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为阿凤若何?呵呵,一咲!]“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可用过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嫽嫽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抹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可怜可叹!]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采,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至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俇俇,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跕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到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与前“眼色”真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甾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