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芝峰类说
卷九
作者:李睟光
1614年
卷十

文章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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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戴礼云。黄帝乐曰云门。乐章曰诗。虞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诗之名始此。

古人云。五言起于李陵苏武。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韦孟。六言起于汉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或云。五言始于五子之歌。七言始于茅仙之谣。余谓五言如舜歌元首丛脞哉。七言如击壤谣帝力何有于我哉是也。至于诗三百篇中。有五七四六三言各体俱备。且诗曰。卢令令其人美且鬈。乃三五言也。古诗中三五七言。无亦效此欤。

西京之文。至武帝时盛矣。司马相如以词赋。子长以史才。董仲舒以儒学著名。而至于诗则让于苏李。夫陵李广之孙。武苏建之子。俱出将家而能为五言诗之祖。伟矣哉。

唐人作诗。取材于文选。故子美之诗。多用选语。其曰。早从文选理者是也。至于李白无敌之才不群之思。宜自出机杼。似无藉于前作。而今见古诗类苑及玉台新咏。其乐府题目。率皆效之。意语亦多有相袭者。

王世贞言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岐级可寻。无色声可指。余谓非独西京建安。凡诗文皆然。若不如此。则未可谓至者也。

诗法源流曰。诗者原于德性。发于才情。心声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学而神意不可学。此言是。

严羽曰。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又诗评曰。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其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以此观之。学力固难而妙悟尤难。

王沂曰。诗至唐。古调亡矣。然有唐调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黄陈诗法杜甫号大家。其调艰涩。不见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等。谓之人可乎。又曰。宋人主理。作理语教人。人不复知诗矣。此言似当深省。

叶梦得曰。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性情。而世多役于组织雕镂。故言语虽工。淡然无味。与人意了不相关。此言是。

刘贡父云唐人为诗。量力致功。精思数十年然后名家。由此观之。今人于诗。无积久之功。而欲自名家。岂非可笑。

古人曰。诗以意为主。又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乃得工耳。余谓此千炼成句。百炼成字者也。故曰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又曰吟安一个字。撚断几茎髭。为诗之难如此。

诗以含蓄天成为上。雕锼怪险为下。如李义山佳矣而斧凿太甚。所谓七日而混沌死也。李长吉奇矣而眩幻太甚。所谓施诸廊庙则骇矣。

严羽曰。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五言绝难于七言绝。信矣。

严仪曰。盛唐诸公。惟在兴趣。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可谓善形容矣。

杨万里曰。太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比之文。太白则史记。少陵则汉书也。此言可谓善谕矣。

诗人玉屑曰。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谓其非诗则不可。今人作诗。虽句语轩昂。但可远听。其理略不可究。此足为断案也。

宋张戒云柳州诗精矣。不若退之变态百出也。使退之收敛而为子厚则易。使子厚开拓而为退之则难。意味可学。而才气不能强也。此言却是。

前辈言日前景物。自古及今。凡经几人道。今人要不蹈袭。故有终篇无一句可解者。盖欲新而反不可晓耳。余谓为文者宜知此病。

唐人作诗。专主意兴。故用事不多。宋人作诗。专尚用事。而意兴则少。至于苏黄。又多用佛语。务为新奇。未知于诗格如何。近世此弊益甚。一篇之中。用事过半。与剽窃古人句语者。相去无几矣。

诗句中语录。如老杜用有底遮莫生憎不忿。李白用耐可阿那似个等字之类。至白乐天尤喜用之。即此求之。非但诗为然。如尚书中诰文。用时俗之语。故今难强解处多。盖诰体自如此。

朱子曰。文字好用经语亦一病。杜诗云致远思恐泥。东坡谓此诗不足为法。此可见评论之至公。而今人于古人之作。不敢议其疵病。少有指点。则人辄诋以愚妄何也。陈后山以欧阳永叔不好杜诗。苏子瞻不好马史。即此观之。子瞻非特不好马史。亦不好杜诗者也。

罗大经曰。古人以学为诗。今人以诗为学。余谓以诗为学者。有意于诗者也。以学为诗者。无意于诗者也。有意无意之间。优劣判矣。

王弇州云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意融而无迹。今之操觚者。窃元和长庆之馀似而祖述之。气则漓矣。意纤然露矣。歌之无声也。目之无色也。彼犹不自悟悔。而且高举阔视曰吾何以盛唐为哉。余谓此言正中时病。弇州盖以盛唐为则。而亦未至焉者也。

世谓李白以诗为文。故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愈以文为诗。故曰破屋数间而已矣。然余按李诗有云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此亦诗而文者。韩文云夫子至今有耿光。此亦文而诗者。

诗评古人尽之。殆无馀蕴。若悉取诸家诗语。深潜玩索。则当有所得。至于神而化之之域。则须是顿悟。大抵诗道难以言语相喻。必自知然后可也。

人言知诗难于作诗。此说近矣。然严沧浪评诗。其见尽高妙。而所自为诗。乃平平耳。是则作诗尤难。

周后叔能诗。而有求者则不应曰。吾徇名而营思。以吾虚丧吾实。不为也。此意甚是。夫弊人精神以耗真气。诗魔之为也。其或遇兴为之则可矣。岂宜徇人而丧吾实乎。韩昌黎云可怜无益费精神。不惟费且无益。而又害之者也。

牧隐诗曰。文非西汉未为古。诗到建安方是高。此公尽有所见矣。余于五经外。好庄子司马子长。诗好建安。以至始唐盛唐。而中晩以下则唯取其警句而已。第少而懒废。壮而病废。今且老矣。虽心好之。不能专精致力。为可慨耳。

李容斋,郑湖阴诗。大抵学苏黄者也。湖阴问曰。人皆谓余学苏黄。而不谓公学苏黄何也。容斋答曰。君用其文字。故人见而易知。我取其意格。故人不知之。湖阴伏其言。

我东诗人。多尚苏黄。二百年间。皆袭一套。至近世崔庆昌。白光勋。始学唐。务为清苦之词。号为崔白。一时颇效之。殆变向来之习。然其所尚者晩唐耳。不能进于盛唐。岂才有所局耶。

诗文不必用古语。而时有暗合者。余尝有松都诗曰荒墟老木知。后考吕览。云乔木知旧都。又有诗曰宅近南山鸟语多。后阅尧山堂外纪。云王俭鸣笳引驺。访王僧佑。僧佑称疾不出。赠以诗曰汝家在市门。我家在南郭。汝家饶宾侣。我家多鸟雀。又咏西子诗曰平吴毕竟知谁力。种蠡休论第一功。后见郑獬咏范蠡。云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印合铸西施。语意相符。可怪。

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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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沧浪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又曰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鹜愈远。此可为初学者之法也。

诗家有往体有近体。往体即古诗。近体即律诗。又二韵近体今绝句。四韵近体今律诗也。

古之词人以笔为戏。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成八韵者。谓之八音诗。用建除满平等十二字者。谓之建除体。用鸟兽草木者。谓之演雅体。回复押韵者。谓之回文诗。又有朴名药名数名州名六甲离合等诗。六朝以前。此体最多。然类俳不足效也。

绝句者一句一绝。如陶渊明春水满四泽。杜子美两个黄鹂鸣翠柳二诗是也。南史刘昶为断句诗。盖即绝句。以是为题目耳。按古诗类苑。春水满四泽。非渊明诗。乃顾恺之之作云。

七哀诗起于曹子建。王仲宣。如言王噫四愁之类也。老杜八哀。则所哀者八人。王思礼,李光弼,苏源明,李邕,汝阳王琎,郑虔。张九龄,严武。盖叹旧怀贤而作也。

晋傅咸作集经诗略曰。聿修厥德。令终有俶。勉尔遁思。我言斯服。此盖后世集句之始。

扇对格者。以第三句对第一句。以第四句对第二句也。如杜诗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李诗吾怜宛溪好。百尺照心明。可谢新安水。千寻见底清。唐诗中此类甚多。

温公诗话曰。唐人赓和。有次韵用韵依韵。次韵是交其次第韵。用韵用彼之韵。不必次之。依韵同在一韵中尔。按次韵之作。始于元白而盛于赵宋。我国则尤以华国为重。故争尚此法。如举子习科业者之为。岂曰诗哉。

诗家所谓正格。乃第二字侧入。如天上秋期近之类是也。所谓偏格。如四更山吐月之类是也。唐人多用正格。杜诗用偏格。亦十无二三。然古人于诗。盖出于自然。非有心于偏正也。

诗有假借格。如孟浩然诗庖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鸡对杨。杜子美诗枸杞因吾有。鸡栖奈尔何。以枸对鸡。张子容诗樽开柏叶酒。灯落九枝花。以柏对九佳矣。然庾肩吾诗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盖袭用此耳。

杜饮中八仙歌。叠用船眠天字。三用前字。说者以为此歌分八篇。人人各异。故叠韵无害。亦周诗分章意也。此言然。

王世贞曰。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信哉斯言也。

王弇州曰。勿和韵。勿拈险韵。勿用旁韵。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强造语。勿用大历以后事。此可为法。

五言律诗。于对联中十字作一意。谓之十字格。如唐诗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聊因送归客。更此望乡关是也。

严沧浪曰。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余谓非特五言绝句。至于七言绝句律诗古诗。大抵然矣。

唐汝询曰。唐人诗中有绝类楚词者。如李白鸣皋摩诘山中人之属语既参错。调亦不伦。又退之琴操。有通篇四言者。高氏幷目为七言古诗朱制殊甚。此言是。

王摩诘律诗。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云云。岑嘉州诗。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奠辞云云。王世贞以为皆拗体。以此言之。今人知用字平仄之为拗体。而不知用律平仄为拗体也。

王世贞言摩诘七言律一二首外。多用仄法。不足学也。此言似然矣。

古诗有七平七仄。梨花梅花参差开。七平也。有客有客字子美。七仄也。韩诗中亦有此体。盖诗之变也。又有五平五仄。如李白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是也。诗家多有此体。

罗大经曰。诗用助语。如老杜云古人称逝矣。吾道卜终焉。山谷云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韩子苍云曲槛以南青嶂合。高堂其上白云深。皆浑然妥帖云云。余谓如此句法。后生效之。恐有刻鹄之讥。夫已多乎道。

罗大经曰。杜陵有全篇用俗语者。不害为超妙。如一夜水高三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欲颠狂。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寐谁能那是也。杨诚斋多效此体。痛快可喜云。余谓以此格为超妙痛快则不可知也。

杜诗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杨慎以为此句法不雅。而后人多效之。按梅圣兪诗。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盖出于杜。而似村童俗语。恐不必效也。

王维律诗。门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谓之当句对。盖以门外对屋里。东家对西邻。他诗家此法亦多有之。

七言诗。以上四下三成句。而韩昌黎诗曰虽欲悔舌不可扪。又曰落以斧引以缠徽。嗟我道不能自肥。乃变体之变者。恐不足学也。

韩昌黎诗。多押险韵。殆不遗一字。所以示奇也。嗟元和圣德诗。杂用语御麌遇哿个马祃有宥韵。此日足可惜诗。散押东冬江阳庚青韵。亦犹兵家用奇。奇正杂出。乃所以奇也。

诗人例有喜用文字。昔郑谷好用僧字。许运好用水字。魏野好用鹤字。今车五山天辂好用剑字。十居八九。且如李白喜作游侠诗。王建喜作乐府。温庭筠喜作艳体。亦其所尚然也。

陶渊明诗多用酒字。自家天诗二千八百首。其使酒字者九百首。亦见其为人乐易也。

白乐天诗云百岁无多时壮健。一春能几日晴明。杜樊川诗云一千年际会。三万里农桑。又四百年炎汉。三十代宗周。二三里遗堵。八九所高丘。又永安宫受诏。筹笔驿沈思。亦变体之变者。中唐以上人所不道也。

诗用体字。古人不以为嫌。最忌意叠。如苏子瞻律绝中叠使数字者多矣。至于杜韩两诗叠押韵字。此则不为病。唯观作句工拙如何。然语其精则恐亦不免小疵耳。

王世贞曰。子瞻多用事。从老杜五言古诗排律中来。鲁直用拗句法。从老杜歌行中来。信斯言也。宋以后诗。槪以老杜为祖耳。

集句诗者。摘古人诗句而凑成者也。自王荆公始倡之。有曰相看不忍发。惨惔暮潮平。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甚可喜。黄山谷谓之百家衣体。其法贵拙速而不贵巧迟。文天祥及前朝林惟正多效此体。然不足法也。

古人为诗。首句或押旁韵。而篇中则绝无散押者。我东词人。虽绝句多用旁韵。余甚病之。王世贞以勿押旁韵为戒。学者不可不察。

凡诗赋冒头云者。先于起句。远引他事。而累句以后。方入题语。谓之冒头。今人以起句双脚语为冒头则失矣。

凡为诗者贵乎自得。而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强力至也。唐以上人意趣自高。欲卑不得。宋以下人气格自卑。欲高不得。是知天禀自然不能易也。尹海平,柳西坰尝言于诗全不晓格律。余谓诗舍格律。何以哉。于二公之言。窃有疑焉。

五言排律。始见于初唐。而杜子美为一百韵。至高丽李相国奎报为三百韵。七言排律。始见于盛唐。而皇明张天使宁为六十韵。至近世车五山天辂为一百韵。可谓尤多矣。然中多累句。不足称也。

诗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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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三百篇古矣。汉魏近古而质矣。二晋质变而文矣。梁陈文变而靡矣。至于唐则彬彬矣。宋则又变而衰矣。

诗话曰。得之天生者无痕。得之人为者有迹。余谓如谢康乐池塘生青草。园林变鸣禽一句。细味之则知此言矣。

王弇州言王籍鸟鸣山更幽是隽语。第合上句蝉噪林逾静。读之遂不成章耳。鸟鸣山更幽。本是反不鸣山幽之意。王介甫复取其本意而反之曰一鸟不鸣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槪如此。又古人谓风定花犹落。静中有动。鸟鸣山更幽。动中有静为佳。此言是。按王籍萧梁时人。风定花犹落。亦梁谢贞诗也。

阴铿诗大江静犹浪。杜诗曰江流静犹涌。铿诗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杜云薄云岩际宿。残月浪中翻。铿诗中川闻棹讴。杜云中流闻棹讴。铿诗花逐山下风。杜云云之度溪风。老杜祖袭前作如此。

庄周放言讥侮孔子。而后人多袭其语。如王绩云礼乐囚周旦。诗书缚孔丘。李白云凤歌笑孔丘。杜子美云孔丘盗跖俱尘埃。不几于侮圣人乎。杜则又甚焉。

明人以杜审言毗陵震泽九州通。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二诗为七言律之首。以余臆见。则沈佺期诗。东郊暂转迎春仗。上苑初飞行庆杯。风射蛟冰千片断。气冲鱼钥九关开。林中觅草才生蕙。殿里争花倂是梅。歌吹衔思归路晩。栖乌半下凤城来。尤似佳矣。严沧浪云唐人七言律。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而唐诗品汇云崔颢律非雅纯。岂不难哉。

尧山堂外纪。唐中宗幸昆明池。沈佺期,宋之问应制赋诗。命上官昭容评之。曰二诗工力悉敌。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沈乃屈伏云。今见全篇则宋作颇胜。况落句佳绝乎。

孟浩然诗曰。江清月近人。杜子美云江月去人只数尺。罗大经以为浩然浑涵。子美精工。余谓子美此句。大不及浩然。

孟浩然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后人以冒子嘲之。余谓浩然生既不遇于世。死又被盲子之诮。亦见其穷矣。

李白乐府曰。独漉水中泥。水深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此词句法。出於戏语。而自爱人之意。为可喜耳。山谷效之曰。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伤我竹。人以为佳。然所爱者石与竹耳。诗格虽同而用意相远如此。此可辨其高下矣。

李白诗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山谷用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王世贞谓此只改二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作铁手也。斯言非过矣。

李白集中笑歌行,悲歌行及怀素草书歌。说者以为非太白所作。按怀素。钱起之甥。起虽天宝时进士。而怀素必是后出。与太白恐非一时。笑歌悲歌两篇。尤不近似。说者之言信矣。按王弇州集曰怀素姓钱。然钱起本集。有送外甥怀素上人诗。所谓姓钱者非矣。

左传。绕朝赠之以策。而李白诗曰临行将赠绕朝鞭。史记苻坚谓投鞭可断。而杜牧诗曰苻坚投棰更荒唐。其以策为鞭。以鞭为棰。未知如何。

李白凤凰台诗起结两句。全袭崔颢法。第二联是寻常怀古语。且与五言诗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同意。第三联视晴川历历汉阳树。太不侔矣。且既曰江自流。而又曰二水中分似叠。余妄谓李白此诗。虽不作可也。

李白作永王东巡歌。褒扬太过。有曰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又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噫不识永王之为人而推许如此。其志大才踈可知。迫胁之辱夜郞之窜。盖其自取也欤。

杜子美送人迎养诗曰。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杨用修以为此句用孟宗姜诗事。青青字自好。白白近俗。韦苏州送人省觐诗云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杜不如韦多矣。余谓用修所见似是。但韦诗红稻白鱼。皆是泛说。则恐不如杜之用谓衬切矣。

杜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李白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王荆公诗绿搅寒芜出。红争煖树归。此三诗皆用归字。而古人以荆公诗为妙甚。余谓不然。老杜巧而费力。荆公欲巧而尤穿凿。李白为近自然。

艺苑卮言曰。杜诗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颇无关涉。为韵所强耳。余谓世间一种人。不解利病。槪谓古作皆善。幷其不好处好之。率以为法惑矣。此等疵病。今人指摘之。则必无信之者矣。

杜诗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古人以为绝唱。宋诗云山从平地有。水到远天无。语意似巧而气力欠健。又东人有金刚山一句云地势北高山不尽。天容东阔海无穷。人或称佳。然乃是儿稚语。无足挂齿牙耳。

小说云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文苑英华集中句也。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至以好窃人作訾之。按嘉祐乃维后辈人。维岂至于生呑活剥者乎。恐不然矣。杨升庵集。引青史子曰柳者夏木也。此夏木盖谓柳也。

杜诗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其语近俗。顷岁洪志诚博洽于书而不善属文。尝有诗云明月皎皎卧盗贼。世皆笑之。盖学杜而误者也。

杜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又曰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此古今词人所以重知己也。余于晩年。益觉此句为有味。每一唱三叹。未尝不以少陵为异世知音也

李白之七言律。杜甫之绝句。古人言非其所长。至如孟浩然盛唐之高手。而五言律绝外。七言律不满数首。亦不甚警绝。长篇则全无所传。王昌龄之于七言绝句。亦独至者。各体不能皆好矣。

王弇州曰。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此则与杜而抑李也。又曰。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此则与李而抑杜也。又曰。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不足多法。此则两抑之。然弇州于李杜。扬之者固多矣。今不尽录。

杜甫北征诗。李白天上白玉京诗。韩愈南山诗。古今长篇中最为杰作。而反复详味。则李诗气力不及北征。雄浑不及南山。乃知尺有所短耳。

杜子美岳阳楼诗。古今绝唱。而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与上句不属。且于岳阳楼不相称。陈简斋岳阳楼诗。人亦脍炙。但帘旌不动夕阳迟。语句似馁。且登临徒倚凭危及夕阳欲暮等语似叠。

早朝大明宫诗。古人以岑参为第一。王维为第二。杜甫为第三。贾至为第四。余谓四诗俱绝佳。未易优劣。若言其微瑕。则岑参莺啭皇州春色阑。似馁而连用曙晓二字。且花迎剑佩一联好矣。而星初落三字。似不衬矣。王维诗叠使衣色字。且翠云裘冕旒衮龙等语似叠矣。杜甫诗五夜漏声催晓箭。既曰五夜则似不当言晓。且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工则工矣。但于早朝似泛矣。贾至诗首句甚佳。而剑佩声随玉墀步一联似松矣。大抵四诗结句。皆用凤池。所谓和也。杜作乃用凤毛以结之最妙。余僭论至此。不敢质言。故着六似字。以俟知者。

盛唐人中贺知章,储光羲,元结之诗最奇古。视一时诸作顿异。权韠言唐人七言绝句。以许浑劳歌一曲解行舟为第一。五言绝句。以宋之问卧病人事绝为第一。余谓权生似不知唐者。夫许丁卯在晩唐非高手。之问此诗本五言律。而唐音截作绝句。恐气格不全。按李沧溟,王弇州。皆以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必有所见耳。

自古诗人咏铜雀台者多矣。如唐诗西陵日欲暮。是妾断肠时。最号绝唱。而王世贞诗曰。谁同汉武帝。还向茂陵游。本朝林子顺诗曰。毕竟西陵七十冢。不知何处望君王。用意亦新。

杜诗曰。莫令鞭血地。再湿汉臣衣注。汉书云禁中非刑人鞭血之地。鞭血地指禁中也。余谓以汉书非鞭血之地为用事。则似不成语。杜诗中如此强造处多矣。

王昌龄诗曰。秦诗明月汉诗关。后人以为此诗在有意无意间。为绝唱。按明月盖关名。杨炯诗心驰明月关是也。如明月楼。明月峡,明月溪之类。

古人谓李白为仙才。李贺为鬼才。又谓李白为诗圣。杜子美为诗史。胡宗愈言杜子美凡出处去就。悲懽忧乐。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故谓之诗史。余谓诗而为史。亦诗之变也。

欧阳公言。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能之云云。夫李白之蜀道难。视庐山高县绝。而乐府诸篇。亦非他人所能及。而欧公自许如此。岂诚醉语耶。

严沧浪曰。大历以来。高者尚入盛唐。下者已入晩唐。晩唐下者。以有宋气也。唐与宋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诸名家亦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沧浪于此似有具眼者。

艺苑卮言曰。居庸城外猎天骄一首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然两字俱难易云。以此观之。诗中用叠字。亦未免为瑕病耳。

杨慎曰。张子容诗海气朝成雨。江天晩作霞。李嘉祐诗朝霞晴作雨。湿气晩生寒。二诗语极相似。然盛唐中唐分焉。喻凫诗雁天霞脚雨。渔夜苇条风。上句绝妙。下句大不称。所以为晩唐也。此言是。

韦应物诗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宋人极称其佳。而李攀龙甚不取。未知如何。岂以格调非唐故欤。

元微之连昌宫辞。王弇州以为胜长恨曲。余谓弇州此说。盖以气格而言。然乐天长恨歌。模写如画。可谓曲尽。二诗优劣。恐未易言。

或言。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是则明皇迫于军情。不得已而诛杨妃也。措语太露。不若北征诗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余谓此说然矣。但谓之长恨歌则记事。不得不如此。唯刘禹锡云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自无辉。尤似太露。不及白诗犹为浑全也。且杜诗既曰褒妲。则夏商改作商周是矣。

王世贞曰。韦左司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至于拟古。不敢与文通同日。宋人乃配陶谢。岂知诗者。柳州刻削虽工。去古稍远。近体卑凡。尤不足道。余谓弇州此言。实有所见矣。韦是中唐作者。而指为元和之冠者。白居易,元微之诸诗。号为元和体故云。

孟郊及第诗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人以为前途不远。皇明杨士奇少时有诗曰不嫌寒气侵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人以为必将远到云。余谓孟诗气象太迫。无复馀味。固知其然矣。杨作颇有贪荣冒进底意思。岂亦大耐官职者耶。

杜牧之谓。白居易诗纤艳不逞。非庄人雅士所为。流传人间。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入人肌骨不可去。余谓少杜此言。盖有所见。而其自为诗。亦多艳体媟语何也。

王弇州曰。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余谓弇州取气格。故评论如此。世之人有舍盛唐以上而追慕许郑以下。竭力驰骋。为不可几及者。其可怜已。

张藉节妇吟曰。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王弇州以此为能怨。余谓诗语近荡。崔女诗曰。独恨妾身生苦晩。不见檀郞年少时。此则几矣。

刘梦得金陵怀古云潮打空城寂寞回。白乐天甚爱此句曰。后之词人。不复措手矣。余谓此句非甚警绝。而其推许至此何耶。

韩昌黎大行王后挽诗云凤飞终不返。剑化会相从。王安石以为此非臣子所言。近于黩也。余谓此言果是。以昌黎而有此病何耶。

唐刘驾早行诗云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东坡效之曰。马上兀残梦。不知朝日昇。温庭筠诗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欧阳公甚爱之。有诗曰鸟声茅店雨。柳色野桥春。细味之。工拙自见。其兀残梦之兀字。后人有讥之者是矣。

韩昌黎元和圣得诗曰。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柱。挥刀纷纭。争剸脍脯。其摸写如此极尽。盖以示一时反侧之徒。而但诛及赤子。非所以为训。亦非所以形容圣德之意。未知如何。

李商隐诗曰。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鹤林玉露以为其词微而显。得风人之体。余谓寿王心事未必然矣。而强探隐微。笔之于诗如此。非君子忠厚之意也。风人之体。岂若是乎。

郑谷诗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陈简斋诗曰。暖日薰杨柳。春风醉海棠。意味工拙。太相悬绝。此唐宋之辨也。

古今为望夫石诗多矣。而前辈独以顾况山头日月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为第一。按小说云望夫石每过其下。不风即雨。诗意用此。

古人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谓二子尚然。况其下者乎。

李商隐华清宫诗。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祗教天子暂蒙尘。审此诗意。则必如幽王之祸然后为快也。虽诗格尚新。而辞旨未稳。非唐世臣子所忍道者。杜诗云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乃仁人君子之言也。

李商隐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云云。此诗世所称诵。而观其句语。不甚承接。徒闻与空闻。此生与此日。亦字叠未稳。

温庭筠诗曰。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此诗不言梦觉。而平淡自然情境。宛在目前。甚可喜也。

赵嘏七言律中。唯长笛一声人倚楼一句。为古今脍炙。而他作则无可观。王弇州言晩唐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亦信矣。

唐人早行诗。如刘沧残影郡楼月。一声关树鸡。语非不佳。而较诸温庭筠鸡声茅店月。则意味殆若天壤。

张祐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锺声两岸闻。人谓绝唱。唐末有孙鲂者继之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谁言张处士。诗后更无人。盖自以为压倒张作矣。其诗亦非不佳。然颇费力。不如张之近自然耳。

唐陶雍鹭鹚诗曰。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平唐白马诗曰。雪中放去空寻迹。月下牵来只见鞍。明袁凯白燕诗曰。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汤志中诗曰。梨花院落只闻语。柳絮池塘不见飞。此等诗语虽同而工拙不掩。且袁凯诗作白雁则似胜。

罗隐牧丹诗云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曹唐以为咏女子障耳。王建牧丹诗云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余谓此乃咏美人也。

唐诗曰古树半边春。又曰老树半空腹。陈去非乃曰老树半身湿。细味之。自有先后工拙。而后人独以简斋此句为绝唱。盖不知出于蹈袭尔。

许丁卯诗。宋人以为气格卑下。然其最警句曰。龙卧石潭闻夜雨。雁移沙渚见秋潮。虽在晩唐。决非宋人所能到也。

李山甫咏汉史云王莽弄来曾半破。曹公将去便平沉。故人以为是破船诗。罗隐云中鸡犬刘安过。月里笙歌炀帝归。是见鬼诗。刘长卿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是无眼诗。余谓此诗看不见为无眼。听无声乃无耳也。

昌黎之雄肆。杜牧之麤豪。长吉之诡。卢同之怪。孟郊之苦。贾岛之瘦。商隐之僻。居易之俚。庭筠之纤丽。各尽其态。然唐之诗体。至是大变矣。

李义山长篇。最险僻难晓。世常恨其无注脚。大抵笔端窘涩。且多用事。而变换文字为之故如此。自是疵病。不足法也。唯平淮西碑诗一篇。平易老健。似不出一手段。

张戒云李义山,杜牧之。大抵工律诗而不工古诗。七言犹工。五言微劣。杨慎曰。唐诗人中李义山,杜牧之学杜甫。余见世之学诗者。多主樊川,义山。盖以七言律。且以学杜故也。

尧山堂外纪曰。吴融尝以百篇示李洞。洞曰。百篇中有一联绝唱。乃暖漾鱼遗子。晴游鹿引麛。融不怨所鄙而喜所许云。今见此句。别非佳绝。诗可谓难矣。

杨大年不喜杜诗谓为村夫子。此语虽非通论。亦必有所见耳。然大年不喜老杜而独喜义山何也。

欧阳公谓夜半锺声到客船之句云夜半非锺鸣时。按墨客挥犀云余至姑苏。夜半闻锺声。问寺僧。皆曰固有分夜锺。何足怪哉。诗信不谬也。王直方云南史丘仲孚读书。常以中宵锺声为限。则夜半锺。吴中故事也。以此观之。评诗岂容易哉。

韩魏公喜雪诗曰。危石盖深盐虎陷。老枝擎重玉龙寒。人谓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然其喜雨诗曰。须臾慰满三农望。收敛神功寂若无。余谓此诗尤胜矣。

林逋诗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欧阳公以为语新而属对精切。按郭索蟹行貌出太玄。钩辀鹧鸪声。余谓对则精切。而句法猥俗。唐人则恐不如是。

荆公题石牛洞云水泠泠以北出。山靡靡以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而空归。山谷云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孤鸟倦而犹飞。世皆称佳。然以余观之。荆公似矣。山谷不似。

前辈评王荆公诗曰。祖渊明而宗灵运。体子美而用太白。其曰樵松煮涧水。既食取琴弹。清淡也。月映林塘。淡风涵笑。语凉华妙也。地留孤屿小。天入五湖深。高雅也。势合便疑包地尽。功成终欲放春回。豪逸而从容也。法度森严。无一点可校云。余谓王诗在宋。最精巧有意味。如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语非不工。然气格犹在晩唐下。比之陶谢李杜则诚过矣。

冷斋夜话。山谷尝称荆公与客夜坐诗。东坡山寺赠僧诗二绝云。余谓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荆公诗也。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雪打窗。东坡诗也。细味之则荆公无意。东坡有意。此可见优劣矣。

后山曰。苏诗是学刘禹锡。故多怨刺。晩学李白。其得意则似之。然失之粗。以其得之易也。后山乃其门下人而评论如此。可谓不阿所好矣。又巩丰。东坡门人也。亦言东坡平生诗学刘梦得。其言信矣。

东坡与陈履常,赵景贶访人有诗云梦回闻剥啄。谁乎陈赵予。时人以为句法甚新。余则以为句法甚俗。

苏东坡诗集中。四时词最好。可见其才豪矣。

严沧浪曰。诗自东坡自出己意为之。略不肯效些子气味。为唐诗之一大变。而诗至此亦大厄矣。余谓沧浪乃晩宋人。而所见若此何也。

王弇州曰。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余谓此可定其优劣矣。闻弇州晩年。最喜苏诗与乐天云。

东坡诗曰。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古今以为奇对。然此为四六偶对则好矣。用之于诗则句法似俗而天机亦浅。唐人则必不如是作句矣。

山谷诗乐羊终愧巴西。按秦西巴人姓名。倒作巴西则未稳。东坡诗记取侬家旧姓西。按东施西施乃施姓。谓姓西则谬矣。

小说言二月辰日宜种瓜。又月令粪田畴。黄山谷诗曰。夏栽醉竹馀千个。春粪辰瓜满百区此也。又曰粪壤能开黄玉花。诗用粪字。再见于山谷。恐不免太俗耳。

黄山谷曰。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意兴于所遇景物。以为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诗扫地矣。余谓此言甚善。后人论诗。惟务穿凿。失其本旨者多矣。如此之人。不可与言诗者也。

朱子语类曰。近时人学山谷。又不学山谷好底。只学山谷不好处。又曰鲁直说杜子美夔州诗好。此不可晓。夔州却说得重叠烦絮。今人只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余谓此言政是俗学之弊也。

陈后山喜用杜诗。杜云昨夜月同行。陈则曰殷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杜云文章千古事。陈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陈则曰乾坤着腐儒。杜云寒花只暂香。陈则曰寒花只自香。工拙可卞。

宋人诗曰。杜曲花芳浓似酒。霸陵春色老于人。时以为警句。然较诸唐耿𣲗诗和风醉里承恩客。芳草归时失意人。大有迳庭。

简斋墨梅诗。人以皋字韵为胜。朱子曰。不如相逢京洛浑依旧。唯恨缁尘染素衣。或者又以病见昏花已数年。只应梅蘂故依然。谁教也作陈玄面。眼乱初逢未敢怜。为尤佳。然以余观之。此诗皆有意味可咏。而风调韵致。大不及唐矣。

简斋诗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余常喜之。杜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乃知简斋此句专出于杜。而杜尤佳矣。

按曹操疑冢在漳河上。凡七十二冢。范石湖诗曰。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罗大经以此为绝句之妙。余恐此言太过。宋兪应符诗曰。尽拔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处藏君尸。尤足以破奸鬼之胆。

杨慎曰。朱文公感遇诗。比陈子昂感兴诗。如青裙白发之节妇。与靓妆袨服之宫娥。争妍取怜。不可同日语也。王世贞以此言为然。

艺苑卮言曰。严沧浪诗。只得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生欲上潮一联。然晴暗二字太巧穉。不如作空江别浦差稳云。其说是。但别浦作晩浦则如何。

李攀龙咏新河一联曰。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王世贞极称之以为不可及。而世贞亦有诗曰。连山尽压支祈锁。逼汉疑穿织女机。尧山堂纪以为此联在沧溟之上。余谓王诗气力固健。然句法未免矜持。恐不如李之全完也。

张天使宁游汉江诗固佳作。而唯望远天疑尽。凌虚地欲浮一联佳矣。且济川亭四空无窗户。而曰入窗风日好。似未稳。

许天使国诗。朱天使之蕃谓非出于海岳之手。乃头目相公代制云。未知是否。李五峰尝言皇华诗。许国为第一。祁顺第二。张宁第三。余意张作不落第二。必有能辨之者。

唐皋天使路上马蹶倾坠。副使史道作诗曰。学士风流山作戏。壮元声价马难支。山作戏。盖用佛语。而唐为壮元故下句云。然甚佳。

高丽崔斯立诗曰。天寿门前柳絮飞。一壶来待故人归。眼穿落日长程畔。多少行人近却非。或以近却非三字为未妥。余谓此乃韩诗草色遥看近却无之意。亦佳。但人字叠用。

李奎报诗曰。古石浪舂平作砺。破船苔没卧成桥。郑士龙诗曰。波舂丑石蚝粘壳。日射空梁鹭刷翎。世人皆诵诗为佳妙。而不知其语之初出于李也。

李奎报初登第。游通济院一联曰。蹇驴影里碧山暮。断雁声中红树秋。此诗流入于宋。大为中国人所赏云。余谓此联别非警句而如此何也。

李益斋诗纸被生寒佛灯暗。沙弥一夜不鸣锺。应嗔宿客开门早。要看庵前雪压松。此诗盖用李商隐诗炉烟销尽寒灯暗。童子开门雪满松。而语尤佳绝。谓之青出于蓝可也。

昔有处士失其名。题诗所居曰。蕉鸣箔外知山雨。帆出峯头见海风。人有访其居者。不见风帆。以为非实语。俄见片帆转出峯头。乃知其妙。以此言之。诗者不可容易论也。

骊州清心楼题咏甚多。唯牧隐捍水功高马岩石。浮天势大龙门山。号为绝唱。近世李洪男诗乍白忽青拖练水。似颦还展画眉山。亦工矣。但非独清心楼。他题咏皆可用之。所以不佳也。

浮碧楼,练光亭,百祥楼,统军亭。皆关西名胜。彼此优劣。人各异见。未有定论。其题咏之最佳者。李穑浮碧楼诗曰。城空月一片。石老云千秋。金黄元登练光亭旧基诗曰。危城一面溶溶水。大野东头点点山。高丽忠肃王百祥楼诗曰。草远长堤青一面。云低列峀碧千头。柳成龙统军亭诗曰。日落青齐界。云横靺鞨山。未知孰胜。

洪春卿扶馀怀古诗曰。国破山河异昔时。独留江月几盈亏。落花岩畔花犹在。风雨当年不尽吹。语意虽好。而不尽二字恐误。以古诗不尽长江衮衮来。野火烧不尽等语细究之则可知。

许琮别董越天使诗曰。青烟漠漠草离离。正是江头送别时。默默相看无限意。此生何处更追随。天使见之垂涕云。盖诗格不甚高而语意恳到故也。权擘别陈天使诗曰。不知后会期何日。秪是相思隔此生。柳根别熊天使诗曰。江西海外前缘在。天上人间后会难。未知孰胜。

金刚山题咏。自古无可称者。郑湖阴诗曰。万二千峰领略归。萧萧落叶打秋衣。正阳寒雨烧香夜。蘧瑗方知四十非。第二句乃寻常底语。辞气太馁。且于金刚。无一句相称。而人犹脍炙何也。

郑湖阴四达亭题咏曰。朱明丽景烁庭心。帘额波光乱跃金。午枕慵来开睡睫。黄鹂飞下绿槐阴。按春日谓之丽景。而今曰朱明丽景则恐未妥。且末句全用宋人黄鹂飞下石榴阴之句。岂景与意会。不嫌相犯而然耶。

郑湖阴七言律。世多称诵。如钱塘晩望诗。尤所脍炙。而依旧灵胥怒尚汹。苏堤莺掷柳阴浓。汹字掷字。皆似未妥。且夜坐一联曰。山木俱鸣风乍起。江声忽厉月孤悬。号为绝唱。而下句江声忽厉。与月孤悬。似不相属。

郑士龙诗云寒草茫茫塞日沈。离歌均恼去留心。向来制泪吾差熟。今日当筵自不禁。盖用义山诗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东风恐不禁之意。此诗非不佳。而乍看便知非唐矣。古人谓唐有别调者信哉。

申企斋竹西楼题咏曰。山外孤村少往还。雪晴江路细漫漫。田间乌啄空林乐。楼上人凭短槛看。银界远连沧海阔。玉峯高拱暮天寒。前溪一夜层冰阁。闲却渔翁旧钓竿。世以为绝唱。然上联用唐诗花间马嚼金衔去。楼上人垂玉箸看。下联用杜诗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又首言江。中言沧海。末言前溪。此等处似不全好。

林石川诗曰。有客携妻子。迢迢指海南。黄昏来古渡。碧水染新蓝。漠漠柳飞絮。萧萧风满衫。平生惊世句。性癖至今耽。世以为绝唱。其颈联固佳矣。但下联衫字乃咸韵。通押未稳。尾句措语有病。且不相接为欠。

朴思庵钓台诗曰。还嫌尚父曾多事。一下渔矶便不归。语颇腐浅。温庭筠题渭上诗曰。桥上一通名利迹。至今江鸟背人飞。乃知唐人语致高绝。虽非盛唐。未可轻议也。

李栗谷以大司谏退归田里。有诗曰阊阖三章辞圣主。江潮一苇载孤臣。辞气之间。有和平之意。郑松江澈以直提学南归时赠栗谷诗曰。君意似山终不动。我行如水几时回。盖其时与栗谷论议不合而云云。即此而两人气象可见。

宗室鹤林正庆胤所画金刚山轴。李鹅溪山海题其上。卢苏斋有诗曰。跨鹤风流倾左海。笼鹅文采擅东韩云云。人多脍炙。上句指鹤林。下句指鹅溪。然笼鹅二字。断章取义。而谓之笼鹅文采。则语句恐未妥。

李纯仁于诗专尚中晩唐。故词气颇有清致。所乏者雄浑耳。有砥平题咏曰县门春尽闭。官吏日高衙。唯此一句。亦知其非宋矣。金南窗玄成诗吏散闲庭初下鹿。客来空馆欲栖乌。亦自萧散。

崔简易岦于诗酷好后山。常言诗须以用意为工。我国人诗无意味。所以未善也。其三日浦诗曰。三日清游犹不再。十洲佳处始知多。海山亭诗曰。四仙未有留名迹。应负凭虚暂往还。自以为平生得意句也。然语意似晦。而且未免拘牵。具眼者当知之。

崔简易岦以能文差奏请质正官。再赴京师。盖为宗系辨诬事也。黄廷彧赠诗曰。万里之行一可已。五年于此再何堪。官仍质正亦推重。事是疑诬须熟谙。落笔文章妙天下。当开虎豹许朝参。归来宝典昭星日。看取声名北斗南。此作人以为佳。然格律不雅。

崔简易作天将李提督别章曰。文从陆海潘江出。字带颜筋柳骨来。此联似好。但李如松武人也。文笔无可称者。措语过矣。

朴参判民献矗石楼次韵曰。楼前过鹜平看背。水底游虾细数髯。他押者皆不能及。公有名当世。于诗全学老杜。然观其私稿中诸作。殊不满人意。信乎所见不如所闻。

近世诗人或误用古语。如杜樊川云别风嘶玉勒。别风乃马名。而林子顺曰别风愁紫塞。归骑逸青丝。陈后山云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豊。瓣瓜中实也。如罗公远嗅柑皆缺一瓣是也。而子顺曰清圣庙前香可瓣误矣。

杨蓬莱送人诗曰。仓颉谩为离别字。秦皇胡乃不焚之。至今留滞人间世。长见阳关去住时。此乃优人戏语。而朴斯文庆先有诗云人间离别字。仓颉尔为之。又效颦者也。

李达洪州人。副正李秀咸畜州妓所生者。其诗为一时脍炙。𬇙江词次韵曰。莲叶参差莲子多。莲花相间女郞歌。归时约伴横塘口。辛苦移舟逆上波。横塘地名。恐于𬇙江不称。结句盖用杜诗村船逆上溪之语。而波字未稳。又田家词曰。田家少妇无夜食。雨中刈麦林中归。生薪带湿烟不起。入门儿子啼牵衣。寒食词曰。白犬前行黄犬随。野田草际冢累累。老翁祭罢田间道。日暮醉归扶小儿。逼唐可喜。

李达从杨蓬莱客安边。一日觉其有厌意。为诗曰行子去留意。主人眉睫间。朝来失黄色。夜坐忆青山。鲁国鶢鶋飨。征南薏苡还。秋风苏季子。又出穆陵关。此作佳。但去下二句则尤胜。今见本稿。黄色作黄气。夜坐作未久。似不妥。

权应仁矗石楼题咏曰。漏云微月照平坡。宿鹭低飞下岸沙。江阁卷帘人倚柱。渡头鸣橹夜闻多。一时林塘诸公亟称赏以为逼唐云。而今观意格全不类唐。又有诗曰白鸟去边惟有海。青山断处更无村。此则虽犯古句。亦似佳矣。

前朝人诗。若李奎报之雄赡。郑知常,陈澕之婉丽。李仁老,李齐贤之精致。李穑之冲粹。郑梦周之豪迈。李崇仁之酝籍。可谓秀出者。而其中李奎报最大手。李齐贤为近唐。李穑于诗文俱善。而李奎报之文。亦自豪健。

国初以来远接使诗。世所称道者。容斋,湖阴。而顷年熊天使化最许徐四佳云。岂以其富赡故耶。

我东人诗长篇最不近古。近世唯尹洁饭筒投水词。安璲疲兵篇似矣。于文亦然。近世唯崔岦序记志铭善矣。

崔庆昌,李达。一时能诗者也。其诗最近唐。而但作句多袭唐人文字。或截取全句而用之。令人读之。有若读唐人诗者。故骤以为唐而喜之。然其得于天机。自运造化之功似少。若谓夺胎换骨则恐未也。

本朝诗人不脱宋元习者无几。如李胄,兪好仁,申从濩,申光汉号近唐。而似无深造之功。朴淳,崔庆昌,白光勋,李纯仁,李达皆学唐。其所为诗有可称诵者。但止于绝句或五言律。而七言律以上则不能佳。又不能进于盛唐。是其才学渊源本小而然。不知者以为学唐之咎可笑。今世亦岂无一二用力于斯。而优入始盛唐之域者乎。具眼者能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