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川先生文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六
荆川先生文集 卷第六 明 唐顺之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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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刊荆川先生文集卷之六
荅冯午山提学
自闻文旌再临在多士深幸于得师在仆辈深幸于
得朋而又深以山林之踪不即时就见相与论证
为恨也读来示志未坚贞学无透悟令人蹶然有感
然即此数言足以知吾丈坚贞之志矣大率此学惟
真根子最是紧要𠩄谓有基方筑室也若是真根子
则𥘉间虽是用工甚钝久之必自透悟若不是真根
子则其下者树门面高者骛意见虽自谓顿悟竟成
捕影即其意见𠩄究虽自谓已超无欲界然头出头
没此身竟不离欲界中盖虽高眀之士亦往往而然
矣皆是其初入头根子有未真处𠩄差只在毫厘间
是以志必论真志功必论实功盖为自身痛痒不为
别人一切世间好看可抹𢫬尽也伏闻吾丈家居数
年濳修精进令仆辈闻风益羡慕之草茆如仆者年
迫四十齿发渐衰自念此身竟未有安顿处正坐其
初入头元不是真根子若不以此时痛自惩创倂归
一路重立树根基则后来恐无日矣甚惧甚惧奈何
吾丈又谕及东南士习此吾丈一体之心亦吾丈一
体之责也嗟乎东南士习之坏也久矣近年以来其
坏者竟不可返而其山乡僻邑颇号驯朴者亦渐浇
讹如仆辈虽念此痛痒相关不无悯时病俗之意
嗟乎亦安以一篑障江河也哉盖其纷华之诱已
𣸧而其狷巧机利之习鼓煽又甚其植根也甚固其
返之也实难韩退之𠩄谓非百年必世不可得而变
也非知命不惑不可得而改也惟吾丈以自家真根
子兴𧺫众人真根子于政令𠩄施章善瘅恶明示好
恶不遗馀力不责近效不徇人情不为文饰庶几有
一番变动耳如仆辈只求作一自了汉足矣人情进
学一节本非大事但近年以来士夫以此请嘱罔利
后生以此奔兢忘耻风俗不美此其一端愿吾丈始
终杜塞此门盖因吾丈昔𠩄巳行之美而𥨸敢赞于
始终者也
与王北涯苏州
曩中秋玄都对月坐觉此心洒然别来时时兴怀顾
清风朙月未始不常在宇宙间特人心不常似此
洒然耳兄试验之簿书坌冗之时为是一个光景为
是两个光景也适承来教深知志士之怀夫易而易
知简而易者道也愚夫愚妇与知与而聪明才
智之士乃终身役役竭其心思而竟不可冀于有闻
者此有矣非特声色货利之为心累而种种聪
明种种才技种种功业皆足以漏精神而障入道
之路自非痛与刊落绝利一原则非𠩄以语七年之
病而求三年之艾也程子曰今之学者无可添只有
减减尽便无事试举似于兄以为何如
二
兄之不言而饮人以和毎一见则眷眷不别去既
别去则忽忽若有𠩄失而若将继见之者辱来教知
兄之念我则亦然也四明陈约之自同第时便为肺
腑之交后在郎署间无岁日不与之同亦有白首同
归之约不谓此兄便尔长逝心切痛之此兄心事峻
洁惜世人知之少其志𠩄欲树立于世又以早不
及自见独生喜为诗其用心甚苦亦以早不及
究意以与古人作者为徒也故其𠩄可存者仅此若
干首而巳吾兄雅意怜才欲为入椊嗟乎死者有知
其亦可以无恨于埋没矣乎更欲得兄一言冠诸其
首则斯文终当赖兄以长价也仆亦谨拜兄之赐矣
约之尚有文字一卷俟更查出寄上西原乃兄物故
则其遗稿未及流传人间者当益零落奈何西原集
序文俟少从容须兴到乃作之今未也世事日新
江湖之忧殊不可言何日更与兄一面谈也然湛泉
得此结裹不失为好男子矣
三
请教之私积于隔岁会使节不在郡中我怀耿耿遂
往候荘渠先生之疾不谓此翁捐󠄂馆三日矣感平
生可胜悲怛至于殄瘁之呼则海内志士之𠩄同也
去年失一泾野今年失一庄渠海内若而人者有几
生成之难而凋谢之易若此悲哉悲哉其家以遗言
见示敢奉兄览𥨸惟吾兄以正自持人或以为落
落而宦迹𠩄至则西原庄渠两公独为相知两公立
心操行卓然共为一世伟人其而无后亦复相同
西原之也吾兄为之悉力经纪其后事有如骨肉
是以同志中皆推吾兄之高谊今之𠩄以处庄渠者
岂异西原哉闻之其家此翁且亦自欲以后事面
托之兄然兄之心岂以其尝面托与未尝面托为异
也遗言𠩄载望吾兄为之主张其间本朋友之情行
之以官府之法以为可久之计此不惟见生之交
其𠩄以扶持善类者意亦深矣诸淂欲面请者万万
不悉
与胡青厓同知
向承枉顾草堂极荷见教兄之莅民事也又三四月
矣不知一体之爱今日真实试验处自觉何如平时
意见议论试之烦琐艰难处自觉已是实受用否古
人问学只从实地著工夫不渉言亦无玄妙不弄
聪明不卑阶级苦心志劳筋骨庸言信庸行谨是真
实不诳语也兄之高明愿更有以教我
二
阊门分手后归坐草堂计日以待兄之来而未得也
兄言虎丘之游时时返观渗漏尤甚又云临事自觉
常常有之即此数语深见吾兄用工之密至于渗漏
二字则一口道破后学者公共病痛如仆尤宜深省
者也虽然即此返观自觉处便是拨转机关脱凡入
道之路兄更自验之返观自觉后常常意思如何
接续不断否频复敦复正在此处辨之耳兄之治孳
孳职事无一谪官之态人知之兄自知之仆不
赞也兄𠩄谓返观自觉处亦兄自知之仆不赞也
仆之意颇以为兄于世间伎俩世间好事不免有多
挂胸中处且夫渗漏多正坐兜𭣄多耳此昔人𠩄以
贵于绝利一原不如是则不足以收敛精神而凝聚
此道也弟盖亦沉溺扵彼者年来渐自知非欲痛于
埽除而习气绕摆脱未今复为是言以请于兄
𠩄谓病人解病也惟兄教之嘉香拜惠常如奉明
徳之馨不敢不自力洗刷胸中宿秽以承雅意也
荅林镇江㢲峯
承示乞休一著夺于当道之不相体奈何既不
自遂则势不得不且听之大抵此心有碍则进退维
谷此心无碍则进退皆宜前书所冷𤍠自知可北
则北可莆则莆可视事则视事可摄则摄亦何𠩄固
必也龙溪之不知𠩄指但众口雌黄何𠩄不至且
不幸处哓哓之地则易缺固其势然耳不计较毁誉
堕不自考计较毁誉堕不自信此两路头从何调停
谓名节者道之藩篱名节与道是一是二谓之藩篱
则𠩄藩篱者其中要是何物吾丈于此固具只眼久
矣容细请教也自吾丈莅润以来江鲟莴笋楮笔不
知几畨拜赐矣辞之则疑于自疏不辞则饕餮已甚
今复勉颜登领此后一鱼一笋不敢更烦使者尤见
吾丈之知爱也
荅茅知县鹿门
兄始至邑而㢲峯公有𠩄龃龉仆深疑于两贤之不
相厄故尝恳恳以下交之劝之㢲峯而复以上交
之为吾兄言之既而同心共济欢然无间则既免
于暌孤之吝而果获利元夫之吉矣不谓中路乃复
猜嫌如兄𠩄示令人太息则是既脱之弧而又张之
弧也若有神焉交斗其间奈何虽然在㢲峰则不
免为不容才在吾兄则不失为动心忍性之大助
也自古上下相顺则为益犹少惟上下相忤则操心
虑危委曲相济为益尤多此昔人以爱恶比之药石
美炙而益之为卦益用凶事反胜于益之以十朋之
龟也兄更参透此关则何往而非受益之地哉乞归
一节虽𠩄谓冷暖自知非人𠩄劝阻然愿兄更忍
性其间而审处焉勿轻为去就也不得一面谈耿
耿何极
与裘剡溪推官书
昨承示欲赐徐医扁额谨因尊命辏成两字曰占恒
何如恒者人心之常理古今凡圣不减不增惟其有
占不占是以有恒不恒之别而恒道实未尝去
人也古圣贤教人虽一曲艺未尝不与心学相通人
淂此常理设使为医则必究性命之源为巫则
必极神之情状一彻万融𠩄谓因源而得委也
古如农辕重黎之徒以圣贤精微之学而为医巫师
是也使为巫医者知无恒之不可则必反而求之
于心念念在有恒上著工夫则庶几性命之源神
之情状可得而无愧于巫医盖本欲精其艺而因以
达乎其德𠩄谓自委而溯源也如古巫咸医和之徒
因巫医而知道是也圣人提醒人心只在一占字易
曰君子居则𮗚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
占𠩄谓占者岂是揲蓍布卦乃为占㢤此恒心之存
主处则为居此恒心之应用处则为动神明在我知
几而动是无时无处不是占也不占则神明失几微
昧矣是可谓之恒乎而又何医巫之可谓乎
荅吕沃州
居乡无朋友夹持深惧堕落得来教不觉𢥠然甚幸
甚慰兄云暂时宁静有端倪恍惚转移复离本体
自非兄之恳心真实从心源上着工夫不为此
言然兄自谓未淂霸柄入手者正恐其病亦坐乎此
大率此学只论有欲无欲不论宁静扰动本无欲
障则顷刻之间念念迁转即是本体若欲障未尽则
虽穷年默坐使一念不𧺫亦只是自私自利根子
白沙先生尝言静中养出端倪此语湏是活看盖世
人病痛多縁随波逐浪迷失真源故发此耳若识淂
无欲种子则意真源波浪本来无二正不必厌此而
求彼也兄云山中无静味而欲闭关独卧以待心志
之定即此便有欣羡畔援在矣请兄且母必求静味
只于无静味中寻讨毋必闭关只于开门应酬时寻
讨至于纷纭轇轕往来不穷之中更试观此心何如
其应酬轇轕与闭关独卧时还自有二见否若有二
见还是我自为障碍否其障碍还是欲根不断否兄
更于此著力一畨若有得与有疑幸不惜见教也苟
以为多病羸弱精力不及闭关以养疾则可耳闭关
以养心则不可也程子尝曰习忘以养心则可习忘
以求道则甚有害其辨之精矣然养生亦只在无欲
上求之故曰饮食男女圣贤自这里做工夫斯言至
近而精兄有意于元气之复乎则愿兄毋忽斯言也
弟亦多病羸体盖平生得效良方在此耳至于厌事
之病弟亦素有之然旧未尝自以为病今幸知病矣
何日得与兄共坐一室日夜相与磨勘洗濯此心临
书耿耿
与张本静
曩奉清论毎服吾兄任道之勇别来又闻兄家居工
夫精进殊以为慰近承来谕同志中往往梦中作醒
语诚然诚然其下者假公济私其高者以意见所到
为实际盖縁始𥘉发心原不曾下真种子𠩄以头出
头没转来转去竟不出人意料臼中方且认贼作子
自谓超悟诳已诳人以迷迷道之不明不行𣸧可
太息仆亦梦中人也虽然自数年来益觉扫除私意
之难益信古人备尝艰苦动心忍性知险知阻是细
细磨炼细细降伏此心处方欲强勉从事铢寸积累
十数年庶几少有所进不敢自负也若谓认淂本体
一超直入不假阶级窃恐虽中人以上有𠩄不竟
成一畨议论一畨意见而已谢上蔡云今之学者何
足道言真如鹦鹉耳透淂名利关此是小歇脚此
古人自验过不诳语也兄迩来自考处何如天理愈
穷则愈见其精微之难致人欲愈克则愈见其植根
之甚深彼其易之者或皆未尝寔下手用力与用力
末尝恳切者也东南势利之习薫塞宇宙腥秽人心
盖未世气习尽然而东南靡利之乡则为尤矣昔人
𠩄谓非百年必世不可得而变也非知命不惑不可
淂而改也巳乎奈何今但于后辈中视其一二有志
者稍稍语之以义利宾主之辨然亦不敢深求而过
责之但令其立定趋向尽力从事于清苦淡薄使日
揩月磨庶有以夺其纷华盛丽之好而巳然亦不知
后竟淂力否也令兄质地近朴愧不有以开发之
且抱病亟归又不久相与也然家庭兄弟间自有
馀师矣至举业一节似亦未尝苦心其间今但令其
读古𠍶先之书反之扵心稍稍窥见理路然后转向
举业上去亦以速归不及竟矣诸皆负其远来歉歉
秋间或得同舍弟至南都此时可得一奉教然未敢
必也临书驰情
二
得来书知执事为性命心益觉真切𠩄云好话好事
只在名利关中打翻转尤切中近来学者病痛近来
学者本不刻苦捜剔洗空欲障以玄悟之语文夹带
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误要之与禅家斗机锋相似
使豪杰之士又成一畨涂塞此风在处有之而号为
学者多处则此风尤甚惟嘿然无坐断言语意见
路头使学者有穷而反本处庶几挽归真实力行一
路乃是一帖救急易方龙溪诸兄往江西以此意
请教不知兄意云何也仆数年来终日在疾疢拂乱
之域平日清虚意见到此更无𨓱躱处然真景相逼
真机亦渐透露乃知外驰之与内主机括只在丝发
间昔人𠩄谓哑子吃苦瓜真是不得耳
与薛畏斋副使
使节归自保定常得一奉清论然方以是为请教之
始至于中间委曲情切处𠩄欲就正与鄙人膏盲痛
痒处𠩄欲求鍼砭者皆未之及焉以为非得更奉周
旋三两日则不尽也未几而兄去蜀矣为之怅然兄
向所面论诚是玄妙使恳切下工夫处或少有疏漏
或自以从心𠩄欲可不事检防此则堕落高明人病
痛窠臼去了恐不可以上达也非寔际也中庸曰极
高明而道中庸是以先儒以为学莫先于义利之辨
今人义利处太粗浅与辨义利处太容易了𠩄
以工夫不着寔吃𦂳自声色货利种种病根以至于
有意为善皆利也自辞受取予之节以至于行一不
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勿为皆义也然人此心至神
本无染著惟对境处斩截洁静不使一毫牵扯与一
毫濳伏则本体流行乃是合下了当弟愿以此终身
而从事焉兄得无以为固滞之见乎
荅洪方洲主事
别久殊劳我思近朱刑部过草堂颇道吾兄𧺫居
为慰曩承手教诸凡𠩄处事体比旧俱觉稳当是以
更不必细为条荅而乡居僻远使者亦遂不至以是
不及复书多罪兄言以前行事俱失于宽则仆前己
略言之矣大率有意于为宽与有意于为严皆是中
间有病根在昔虞廷之论既云罔咈百姓以从已之
欲而又云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此隐微之间不可
不深察也减免一节仆不知其中事体如何大率
吾兄清徳则既自信而人亦信之矣其有未然则一
畨击撞是一畨工夫觉因此稍有揺动则平生为
善之志犹是从世界上转移而未可以言真心为善
者也然虽不因此稍有揺动而反身修徳自惧自省
则又益精以密是物议之兴其为吾进德之助多矣
且夫豪杰之士出头干事矫众特立则易以招尤惟
闭关括囊则可以无咎誉然君子不辞自立于多凶
多惧之地者将以自验也仆辈幸在闲田地然悠悠
过日徳不加修未必不由乎此吾兄何以教之
与蔡白石郞中
往年辱兄知爱谓可与共进于文艺之门今忽忽齿
发渐衰兀然成一秃翁向来𠆸俩剥落且尽虽诵人
诗句亦如罗刹国人骤闻中华语音骇不省其何
况自有𠩄著以自见于世也朋友间往往言及兄
之垂意于仆岂特以故人之故耶抑亦谓其可与进
于文艺之门耶岂知仆之衰飒剥落一至此哉虽然
以兄爱我之意其知我之衰飒剥落一至此也岂不
为仆惜之以仆之爱兄之意亦窃谓兄以聪眀绝世
之资而消磨剥裂于风云月露虫鱼草木之间以景
差唐勒曹植萧统为圣人而冀为其后此其轻重岂
特隋侯之珠弹雀而巳亦可惜也曩与兄相聚时兄
年最少而仆亦壮年今壮者衰则少者亦壮矣由壮
入衰几何时四十无闻则仆既自蹈之矣自惜之
矣倘兄以为宇宙内事与吾分内事尽于风云月露
草木虫鱼之间则足矣不然则亦不可以不深思君
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兄苟不以仆言为戆继此尚
有𠩄请不然且闭口耳辱爱多谈亮之
二
曩承荅教深慰素怀且自笑仆之𠩄知于兄者浅也
仆尝谓学者非无痛痒之为贵而以真知痛痒为先
知痛则不不护而药之知痒则不不爬而搔之
今之学者病在遍身麻木全然不痛不痒𠩄以更不
得力然知痛痒若不是真知其更不可忍处亦是不
知痛痒纵使爬搔护药亦悠悠不淂力也来书云词
章为聪明之害又云于苫土中觉得𭧽时醉梦流浪
此是吾兄一口著平生痛痒一些不自瞒一些不
瞒人即此一些不自瞒不瞒人处何等光明何等
截便是超凡入道真根子也虽然昔人𠩄谓旧习如
落叶既扫复积兄试观之既觉得曩时醉梦流浪之
后四五年来种种世味种种酬应种种思虑尽不
梦不流浪否抑时有醉梦流浪处否醉梦流浪处
当时便觉得既觉得便拨转淂否抑亦有恍惚
不便觉得牵掣不便拨转淂否即如把笔作诗时自
觉淡然一无喜心否既有喜心其于好丑赞毁种种
胜心不藂然而动否觉有动处便销化否抑亦
有牵掣不便销化否其不把笔为诗时喜心胜心
不濳伏否不止作诗一节凡一切外驰习心销化
否不濳伏否细细照察细细洗涤一些不得瞒过一
些不得放过乃是真知痛痒既真知痛痒即境界不
论静闹工夫不论顿渐静闹一境界也顿渐一工夫
也兄以避北而就南舍顿而即渐为夫闹处不得
力即静处未可谓之得力不究竟𠩄谓顿亦安有𠩄
谓渐乎收摄精神倂归一路渐即是顿即此一路接
续不断顿即是渐非二致也然吾兄讨方便处用力
亦未尝不是也既真用力则静闹顿渐不患其不一
矣来书𠩄病世之君子以圣学之名袭江左之寔是
非顿之为患也正坐自瞒过自放过麻木不识痛痒
耳弟之不肖年来痛痒颇渐自知追寻病根大率苦
血气之为累血气薰成习气不自脱诗文之障亦
时尚往来胸中弟争分数重轻而已此不以欺兄
者自顾齿发渐衰痛痒心切既稍有知不敢不极力
爬搔䕶药使此生甘为麻痹人也来书提出小心两
字诚是学者对病灵药但如前𠩄细细照察细细
洗涤使一些私见习气不留下种子在心里便是小
心矣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谓也若以为矜持把捉则
便与鸢飞鱼跃意思相妨矣江左诸人任情恣肆不
顾名检谓之脱洒圣贤胸中一物不碍亦是脱洒在
辨之而巳兄以为脱洒与小心相妨耶惟小心而后
能洞见天理流行之寔惟洞见天理流行之寔而后
脱洒非二致也弟之不肖正程子𠩄谓堕在沉滞
执泥坑里者自愧脱洒之未也惟兄教之仆之所
请教于兄大要只是一言愿兄时时无忘苫土中𠩄
见如何如何
答皇甫百泉郎中
前得方山书知与兄日相切磨必多有妙论恨不
往参其间而与闻之也仆之不获奉教于兄而索居
也其亦久矣仆之懒病而废学也其亦久矣艺苑之
门久已扫迹虽或意到处作一两诗及世縁不得已
作一两篇应酬文字率鄙陋无一足观者其为诗也
率意信口不调不格大率似以寒山击壤为宗而欲
摹效之而又不摹效之然者其于文也大率𠩄谓
宋头巾气习求一秦字汉语了不可得凡此皆不为
好古之士𠩄喜而亦自笑其迂拙而无成也追思向
日请教于兄诗必唐文必秦与汉云云者则已茫然
如隔世事亦自不省其为何语矣𠩄以久而不敢请
教于兄者正以村俗匠人不敢呈技于轮扁之前也
今既与兄开口破容缮写一两篇奉以为笑耳蔡
白石今之名家也仆向来颇不谓然近得其诗读之
则巳洗尽革独存本质幽玄雅淡一变而得古作
者之精仆虽非知音亦三叹不自已窃谓此兄当
与吾兄并驱辞场矣虽然以兄之高明磊落若以一
生之精力尽之于此即尽淂古人之精微犹或不免
乎以珠弹雀之谕向曾寓一书于蔡兄不知蔡兄曾
与兄泛论及之否又不知方山之𠩄谓与兄日相切
磨者抑亦止于艺文之间而巳也抑亦不止于艺文
之间而已也更愿闻之来教道未就损学不加益之
虽兄之谦亦足以知兄之苦心也学之不加益也
正坐不损耳更愿闻𠩄以损之之也南沙兄
劾令人益有感于行路之难此兄在内在外皆不见
容若此其自为计独欠拂衣一往耳俟此兄反常时
欲以此相劝不知自决乎否也
与与槐谢翰林
数辱书问且教诲拳拳如吾兄真爱我以德者也
感激感激𠩄谕东城志文中间附载师友一节弟方
属稿时亦知此叚议论多为世𠩄不喜而兄书示亦
以为𠩄不喜也果然果然仆何敢以一人之独论而
干什百人之公喙哉但东城兄平生𠩄尊人也而
为之师𠩄亲若人也而为之友意思恳恳真是如此
宁使自已蹈世人𠩄不喜而不忍不为既死之友一
写心事此鄙人之意也闭门厌事此是鄙人前身宿
病近来力自惩创以庶几乎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
之意但性既褊狭又素羸毎入空山则不免仍有
喜心毎遇人事迎送繁扰跛踦从事则不免仍有厌
心耳虽然兄真爱我以徳者也敢不图𠩄以承教林
君与吉吾兄屡屡示及仆亦慕其为人尝至松江一
访之与之有山中同事之约然此兄尤似厌事过我
者又愧仆之谫劣不致此兄也仆多病之躯年入
四十已更衰落不觉尘心灰尽枯坐素食兀然一老
瞿昙矣非学力使然盖不得不然也宿负书债亦已
乞休兄向所示诸书不烦留意矣兄母笑母笑兄𠩄
示景仁书将多买僮为猗顿之业其戏耶其诚然耶
古来磊落奇崛之士多是歇手不下如范蠡本非侠
徒亦非货殖盖自以计然之策不尽用于越而发之
居积盈缩阴阳予夺之间以寄其驰骋不羁之气与
其弛张不穷之而已是𠩄谓技痒者耶赵子其亦
然耶其戏耶虽然赵子其必戏也虽然兄谓赵子
之疑于侠而仆谓赵子之非侠也其为技痒者也是
吾两人者亦戏也嘻如此解者宇宙间事孰为戏耶
孰为非戏耶
荅喻吴皋御史
执事之为令也子惠孚于百姓为御史也风采动于
朝端至其发为词章则又与古之骚人墨士争驰骋
上下然窃窥执事之意皆不以是为足而卓然有意
于古人儒者性命之学盖不造于精微不已也紫阳
子曰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
也仆窃为执事望之承谕失职圯剥之深见闵时
病俗之至意执事正色立朝侧目者几何道君子
神明扶持即使往复消长之几未尽如人意然周
旋其间整顿得一分亦是宇宙间一分禆补大易𠩄
以小利贞也若夫事之有拯随而身之有屈伸在君
子自与道委蛇而动静不失其时耳读𠩄寄诸诗
歌其调雅以古其气雄以鬯而慷许国揽辔请缨
之气复见于言语之外盖不敢以词人之诗目之也
谢教谢教赋篇伟丽但摹拟选赋太似而真意或稍
不融畅耳仆过承知爱自顾迂踈褊陋素非适用之
器惟竞竞自守庶几少有所进以无负于夲来面目
顾年垂四十尘机与老态渐长道心与壮气销落盖
巳蹈无闻见恶之戒矣奈何奈何缅想海内同心何
日得奉教语展心曲而相与切磋印证也向使节寓
吴时殊欠一会至于抱怅无巳临书重为缱绻有便
更赐教多幸
与李中溪知府
居间毎一思兄忽如隔世适奉手教又如闻隔世人
语而神游于崆峒藐姑之间也慰幸何可言不求复
性终坐流浪来教甚警切足徴吾兄近来𠩄淂仆自
四十外非特世事灰心向来一切诗文伎俩亦从扫
抹于闲静中稍有窥见本来面目处惜道远不淂一
致之也楞严维摩圆觉诸经十年前亦曾看此若谓
从此悟入则于对面孔窍尚隔一层百过诵持正落
理障世间文字与出世间文字一有著处其病同也
不并耳目口鼻作用顿然放下便见真我如何如
何好名为病只是真性命心不切无足道者自悮自
耳兄与五岳久留意方外之学倘曾遇一二异人否
乎便中幸以示我
与胡柏泉参政
天下事鱼烂极矣非特边陲戎狄之患然也愚夫知
其必有隐忧而恃禄固宠之士无人敢出一口气间
有一人慷言之而出身任事则众共恶之必挤去
之而后巳嗟乎此祸机之𠩄以成于壅蔽而志士之
𠩄为扼腕也山中偶淂大疏时取读之大觉太息虽
然进退时也于兄何有哉若兄之自为计则愿以康
济斯世者康济此身以除戎攘寇手叚用之惩忿窒
欲克巳复礼之间此古之𠩄谓真正英雄也兄之有
志于此亦久矣敢进一言以赞山中内修之策
与李少中麓
自吕竹屿去后与兄遂如隔世毎思京都旧欢可胜
耿耿今金摄山之在章丘也是竹屿之在常彼此消
息之便甚慰甚慰昨得兄书知䘮内之戚吾与兄与
南江同之怅然怅然又闻兄巳淂子及后娶复有孕
极为兄喜一身轻万事足兄兼得之矣复何𠩄求于
世也哉弟数年来闭门乡居谢遣业縁交游既简
椠亦踈暖暖虚里桑梓满眼自是天壤间乐事时复
据小楼隐几兀坐一种枯木寒灰𧼈味更别乃知造
物者置我于此意良不薄且端居多暇更有丹丘羽
人之想闻牢山海岛仙灵窟宅甚欲一往焉且将道
齐鲁之间得与兄一剧谈而老父高年势难远出会
稽禹穴之间龙门太史踪迹𠩄在兄倘亦有意乎兄
书中言章丘凋敝思得良牧摄山敝乡最有志向之
士也律已清苦莅民岂弟兹调亦以道致其为章
丘必有可观且赖兄为邑人当如古澹羽任常之徒
上禆有司之见闻下以善道化诱乡里非兄之责而
谁责也弟何为助哉
荅侄孙一麟
数日间始下乡自验病后此心觉淂凝定一畨从
此可更有进步处是造物者往往以病幸我也得来
书言吾侄孙之病此心恻恻不专精致神溺书册
羡技以为养身养心之累此诚是使尽捐书
册尽弃技兀然槁形灰心此亦非大难事而精神
无凝聚处亦自不免暗路漏就从观书学技中
将此心苦炼一畨使观书而燥火不生学技而妄念
不𧺫此亦对病下针之法未可便废也燥火不因观
书而有特因观书而发耳妄念不因学技而有特因
学技而发耳既不因观书学技而有则虽不观书不
学技亦安得谓之无乎吾子虽久事于学至于学问
头脑如先立其大等语其实未有自信自作主宰处
今在病中且只可收摄精神并归一路俟面会更商
量也宋奏亦可容看之白沙先生以我观书以书
博我之甚可理会以我观书则意常闲闲自不欲
速以生燥火可试之
荅洪方洲
仆囊痈卧病百馀日溃出浓水过多足髓流耗至今
未𧺫立一步恐因此遂成痈软作一支离活死人
卧床遂与世相隔绝亦未为非幸也大率幻躯一切
付之造化不复有𠩄计较于其间矣病中幽閴毎念
吾兄且讶兄音信久疏而不知兄之病甚亦如我也
适读来书既骇且慰兄习读过劳思索太苦愿兄常
教此心虚闲以完精神此病未可专委之血气也神
气精一而为三故有神病气病精病病有三而神病
为重兄言梦里飞扬正属神不收摄多记苦思正是
神的对头𡨚家若终日用神而神不耗此非有道术
者不吾辈则在时时收摄而已仆之病亦坐此盖
久而稍有觉悟耳使者远来深感兄之念我枕上草
草不尽欲言
荅王龙溪郎中
伏枕中读来教甚慰甚慰告子不可谓非力量此吾
兄有见之言也大率种种疑惧由自心生由自心断
张弧脱弧尽从心造遇雨之吉群疑乃亡人须信得
一生吉凶利钝莫不有定命在则种种可疑可惧尽
如空无若我何此乃无意于却疾而实却疾之要
药也老庄家亦言大患有身金注成惑若于此处稍
参不破则昔人𠩄谓壁间蛇影足以生疑而致病盖
自以为可疑可惧者未必病吾身而终日自扰于
虚疑虚惧之中乃真足以病吾身是非人病我而
我自病之也兄达人也于此可以一笑而解矣
与罗念庵修𢰅
自与兄别后数年间齿发日衰念来日之苦短而问
学之无成迩来省身自克性命一念尽切于往时居
闲静坐即常如见兄面目常见兄面目即常如寄书
于兄也至如梦寐间亦往往见兄仆方讶踪迹与兄
太密而兄乃以我为踈乎一笑𠩄示夏游记中间辨
析精切深有忧于近世卤莾之学力与破除可谓有
益世教不小然以此验兄近来𠩄淂则尚有论在盖
犹未免落于文义意见之间而自巳真精神不尽见
有洒然透露处岂兄对世人法故然耶兄自谓此
物未得到手此是真实不诳语弟近来用力益见此
物到手之难不且死心塌地抛弃万縁下十馀年死
功则不可妄想古人不言思道三年终日终夜不食
不寝此真公案也后世儒者只是话度日而巳况
在近世乎近偶会一二方外人见其用心甚专用工
最苦然有叹于吾道之衰盖禅家必欲作佛不坐
化超脱则无功道人必欲成仙不留形住世则无功
此两者皆假不得惟圣贤与人同而与人异故为其
道者皆可假托混帐自误误人窃意当时圣贤用心
专而用功苦者岂独百倍方外人之修炼而已必有
哑子吃苦瓜与你不得者而世人乃欲安坐而得
之以其世间功名富贵之习心而高谈性命之学不
亦远乎寥寥宇宙𠩄望于兄者不浅弟亦不敢自弃
于吾兄教诲之外但与吾兄不得合并最是苦事以
仆愚见非特仆之卤莽朝夕不可离兄虽以兄之高
明纯粹亦不离我若得天假之縁同处数年不假
言日夕以真精神相感发如此久之彼此皆可望
于有成不然则徒抱此生耿耿而巳奈何兄近有秋
来九华之约兄之来与不来不可知而仆今秋
则不出门矣仆自春徂秋外肾痈疡出脓今痈愈
矣因出脓水四五碗伤却筋髓足力尚软未𧺫床
也若病体复旧当为来春相晤之约耳一晤尚难
况久处乎可怅可怅死生一事巳一切任之无足深
挂意者毎闻兄亦时有小恙不知何恙也便中示之
年来世事扰扰忧国一念未弭忘而浚谷以一佥
事当古北口之冲尤为此友忧之知兄亦同此怀也
蔡可泉兄使人之便草草寄此言何悉
与杨蕉山
执事豪杰士也忘身许国不回不挠使满世间脂韦
淟涊全躯保禄之士闻风缩颈羞愧不暇执事之志
则然而才足济之自丹阳奉晤令人叹羡不已然𥨸
有少致爱助于执事者颇觉慷激发之气太胜而
含蓄沉几之力或不及焉施为欲似千钧弩磨砺当
如百炼金愿益留意则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且夫
直前太锐近于用壮取必太过近于浚恒在易固有
戒矣惟几也通天下之志惟深也成天下之务
自古欲以成务而或偾焉者未必尽是庸人或豪杰
与有责焉耳仆少颇负意气屏废以来槁形灰心之
馀化为绕指柔焉久矣以此自量乃欲以此量豪杰
固知必且为笑然以敬慕执事之至也故不敢不尽
其愚
荅杨小竹
仆尝闻于方州而淂执事之为人以为惇朴励行笃
信古道恬淡有守不乐仕进时则已心慕之毎以无
由淂一奉教为恨适枉千里书札益感同声气之义
也甚幸甚幸但辱推奖过厚深非鄙陋𠩄敢当又甚
自愧耳𠩄示后言巳十阅其五六尤见高志远识虽
然中夜有得随即札记尚不免揣量探索其与默而
识之者意思自别此二程𠩄以不满于横渠也若使
急于立言以明道则是𠩄谓有迫切发露之象而妨
于沉潜涵蓄之实此又昔贤之𠩄以致疵于文中也
圣学终日发愤只是一事使精神稍有间便有
漏此后世儒者之学𠩄以与入圣路头犹隔一关也
敬轩读书录康齐日记此两公行已大节诚是后学
师法若求真血脉路恐丝毫不容异同处更当别论
窃愿执事且将向来言语意见一切埽去转益收拾
精神向里直从无声无臭处自家讨个消息念念不
舍如此数年更看意味何如与今日𠩄札记更看有
同异否宇宙寥寥其真志实行可望以寄斯文者绝
为难得此仆𠩄以自忘其不肖而深欲致爱助于执
事也亮之
与洪方洲郎中
远渉一遍转觉求友之难毎切思平日与兄臭味真
不偶然迩来怀兄较切兄之念我亦然否耶胸中读
书作文拟少觉轻省否若精神尚只在此科臼中盘
桓沿洄则是于本来面目未可谓真有见也近来讲
学多是游谈至于为巳工夫入细处则其颇长瞻
望金陵奋飞未岁云暮矣何日得与兄一研究之
江湖衷曲亦无可披写处又恨不得对兄一披写也
近来江山之间偶见一二方外勇人漆园枯木寒灰
之语不图眼前得之又见莆田小卓子字书及闻其
言议风旨意其必为磊落奇伟超脱不羁之士而俗
人往往以言祸福奇之浅浅乎知之矣学士大夫
间𠩄谓人才者兄大略闻之矣而所谓磊落超脱者
往往多出于黄冠草服之间岂𠩄谓礼失而求之野
者耶一笑
二
古者朋友散在四海九州则汲汲于欲相会之殷者
非专为情好也有疑焉则欲相与决之有得焉则欲
相与推而同之而已与兄相别三年知兄之学既已
无疑而有得焉久矣毫发无𠩄待朋友而决者独不
与朋友推而同之乎往返两遍皆可以来而不一
来非𠩄望于兄也南都缙绅𠩄聚非山人可来来亦
不敢见客仆有积疑待朋友而决者谨俟异日使节
便道过此当一请教耳非敢自弃也𠩄示济南生文
字黄口学语未成其见固然本无足论但使吾兄为
人𠩄目摄此亦丰干饶舌之过也且崆峒强魂尚尔
依草附木为祟世间可发一笑耳文章之其明不
明无足关系于世向固不喜吾兄之多言也孟子之
𠩄好辨是天地间何等语言此外岂足多辨㢤
荅殷生原学
来书推奖鄙人甚非伦比头陀僣谓佛子法王此大
罪过也虽然亦足见吾友向往之殷矣仆不自量窃
痛世人汨于利欲迷失真种绝去天理自堕蜮是
以在群众中往往不惜齿颊一与破迷虽至速侮招
尤亦不为悔至于同游诸子尤更不敢惜齿颊然察
其中如闻古乐而思睡者固亦多矣亦不为悔盖冀
有一二人深信吾而共行之以究乎其精则宇
宙间气脉尚有𠩄寄不至尽泯烂此吾人大功徳也
敢自爱乎今吾友乃不见谓迂阔直欲相从于湖海
𡨜寞之域信之甚真而志之甚笃则交战胜负之机
固已决矣是余之𠩄汲汲而求者也但湖上之行本
欲绝去言语文字于万縁不染时默悟此心今与吾
友同行不免更废一番酬酢耳然来意不欲固违也
到无锡时当相约𠩄云议论抵牾其勿尤人豪达寇
盗亦且勿尤人盖自家不知有几多病痛在也今者
只悉心洗刮自家病痛尽时更看感应处何如既已
深知吾友之意此后当益尽鄙言耳
与程松溪司成
苏州之变兄之至痛亦通家之𠩄痛也至今未以
书奉吊既而闻令孙生于遗腹此兄之至庆亦通家
之𠩄庆也又未以书奉贺以弟之素属知爱而庆
吊两为缺然若此多罪多歉奈何奈何兄近过敝邑
又以僻处空谷不奉一言之教尤为耿耿伏惟司
成之擢知兄一不以为喜而海内同志之士则莫不
䜣䜣然以为不失𠩄望夫习俗之𠩄以日薄生于正
学之不明也正学之𠩄以不明者生于师儒之非其
人也古之𠩄谓师云儒云者固𠩄谓以贤得民与以
道得民者也今之人心士习大略可睹矣靡靡然沉
酣于富贵声利之乐则既以道德仁义为刍狗而有
为道德仁义之者又往往口耳而不中于实用
是以沦胥愈下至于廉耻敦朴之道丧而狷利机械
之俗成海内之贤人君子未尝不思力挽而亟反之
而况兄之居其位者乎数章教条既落言筌升堂䂓
矩亦是常格惟兄等具教字转移之实于躬行心得
之间要必有在而弟之窃愿闻其一二者也
与沈石山佥事
江皋一别奄忽过今岁月如驰不知各尊𠩄闻各行
𠩄知处竟何如深欲一合并请教未得也此学之无
成病在脚根不实未有水寒火𤍠处耳惟兄温雅近
道之资实心为善又弟𠩄素信者虽然沉潜善矣何
以又云刚克也狷者有𠩄不为善矣何以次之于狂
也学问不极力振奋则不大有𠩄摆脱不摆脱
则虽为寡过而病根习气或有潜藏而未融化者耳
故曰大人虎变愈变则愈得力如兄高志岂肯以今
日见在为至哉故敢进其狂言耳弟驳杂甚多别兄
四五年犹旧人也奈何
与刘寒泉通府
荒庄重辱枉驾縁病体就医不及拥篲耿耿承委送
太府先生文字以郡人颂郡公非特分𠩄宜然抑亦
情不已虽然鄙意有不敢不达之左右者仆少不
知学而溺志于文词之习加以非其才之𠩄长徒以
耽于𠩄好而苦心矻力穷日夜而强为之是以精神
耗散而不收筋骨枯槁而不补积病成衰年及
四十尩羸卧床已成废人此皆诸公所共亲见𠩄共
垂悯者仆平日伤生之事颇自节独坐文字之为
累耳反之于心既非畜德之资求之于身又非𠩄以
为养生之地是以深自愧悔盖绝笔不敢为文者四
年于兹将以少缓馀生为天地间一枯木朽株而巳
方欲尽取前槁烧毁以销𪧐愆不意为人抄录而无
锡卜君殊不相信谬行刊刻再三以书止之而不
不知其何也然亦赖有此刻可查平生无一篇文
字不在其中执事试考其年月皆四年以前胡也
若今日复勉强承命则后来更不可复辞于人人矣
二三年间亦有一二府县诸公索文者仆不敢为枝
辞相诳但据本心以告曰自今以后更有为府县及
朋友间作一篇应酬文字则今日诚得罪于执事矣
今于诸公亦不敢为枝辞亦但据本心以告曰自今
以后更有为郡县及朋友间作一篇应酬文字则今
日诚得罪于诸公亦诚得罪于太府矣伏惟诸公矜
而恕之
荅王遵岩
两得兄书拳拳以病体为念真意恳恻令人读之堪
为涕下非兄死生之交不至此感激感激人传言
吾病过重者盖有两一则以木肾为患痰火时作
不得不闭戸调理人以我经年病不见人则以我病
不可支矣不知我貌则槁矣而精神尚可不死盖近
于养生家稍稍得一归根法也其一则自以早年
有志今四十外矣而犹然醉梦人也盖非特文章气
节平生所劼力而从事者既于真性不切及𠩄闻于
经书师友与意见之𠩄窥测而自以为道者亦竟如
隔壁听话全无交涉近年来痛苦心切死中求活将
四十年前伎俩头头放舍四十年前意见种种抹𢫬
于清明中稍见得些影子原是彻天彻地灵明混成
的东西生时一物带不来此物却原自带来死时一
物带不去此物却要完全还他去然以为有物则何
睹何闻以为无物则参前倚衡瞻前忽后非胸中不
卦世间一物则不见得此物非心心念念昼夜不
舍如养珠抱卵下数十年无渗漏的工夫则不收
摄此物完养此物自古宇宙间豪杰经多少人而闻
道者绝叹其难也好仁者无以尚之此真消息也终
日如愚终日忘食此真工夫也无以尚之则有一物
可尚便不是此物矣忘食则于闲事有不睱者矣如
愚则于才技有不使者矣孔颜一生工夫𠩄以完养
收摄此宝藏也仆近稍悟得此意而深恨年已过时
虽知其无成然本是自家宝藏不得不有冀于万一
也是以痛为扫抹闲事收敛精神之计则不得不简
于应接欲简于应接不得不托于病不可支以谢客
是以人知吾之病甚而不知吾之别有意也此意更
不敢露于人以兄念我太厚忧我太深故特披露之
兄万无我秘密重增哓哓之口也安友为求序淂
托雄文以不朽甚幸过望仆旧从兄学为文章有一
二仅得处尽是兄之指教但才既不长又不竭精
力以从事是以遂成废罢韩子𠩄谓徙业者不哜其
胾者也独觉兄之奔逸绝尘而已矣近来自观旧稿
支离叛道之言篇篇有之理既不当文亦未工赧然
尽欲焚烧而后为快縁颇为人抄录无可奈何盖以
吾今日文字伎俩须并却三四年精力专专干此一
事自谓可望于古人阃域今自度必无此闲精神可
以了此也既自知不了则岂欲以不了者而信今传
后乎亦愚矣贵乡洪子因信兄而过信我遂亦以我
为可与斯文也与安友谋刻之而请序于兄仆既而
闻之愧汗骇愕盖吾文未成吾自知之且不欲此生
为言语文字人也居常以刻文字为无廉耻之一节
若使吾身后有闲人作此业障则非吾敢知至于自
家子弟则须有遗嘱破此意不欲其作此业障也
仆居闲偶想𧺫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是
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
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
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饭食死而
棺椁之不可缺此事非特三代以上𠩄无虽唐汉以
前亦绝无此事幸而所谓墓志与诗文集者皆不久
泯灭然其往者灭矣而在者尚满屋也皆存在世
间即使以大地为架子亦安顿不下矣此等文字倘
家藏人畜者尽举祖龙手叚作用一畨则南山煤炭
竹木当尽减价矣可笑可笑仆又何用更置一茎草
于邓林棼棼之间哉至于求序于兄仆与兄何等朋
友也其有𠩄求吾自求之而何待于人为之媒㢤以
为吾文苟有成则当求兄不成则不敢以累兄知人
之明也及得兄序读之令人益増惭汗吴下自古来
文人正不少以为仆盖过二千年吴下词人而接札
游之文统既使兄为私于𠩄好又使仆与人争名
争先然者非兄之𠩄以爱仆也使兄今日为仆作序
则亦宜道兄与仆昔以文相切磋以才弱志隳几成
而罢之意句句道却实事庶使兄为不诬而吾亦可
以不愧耳至于兄之雄文则千百年自有定价倘吾
文稍进乃敢为兄作序今且不欲羔袖于狐裘也刻
板事既巳力止兄序遂亦宝藏之未敢示人也
与聂𩀱江司马
吾丈讲学之书仆于明友间窥见一二而念庵兄多
举吾丈之以相教仆获闻之窃以为幸乃今辱吾
丈尽以相示是悉𠩄以教诸同志者而教仆也为爱
何如为幸何如承教爱之殷鄙怀有不敢不尽于左
右者仆素迂愚人耳然不敢不谓有志于学也自年
近四十则心益苦盖尝参之闭门静坐之中参之应
接纷扰之中参来参去如是者且十年而茫乎未之
有得也虽其茫乎未之有得而隐约之间若或有一
罅之见焉则亦不敢自昧也盖尝验得此心天机活
物其𡨜与感自𡨜自感不容人力吾与之𡨜与之感
只自顺此天机而已不障此天机而已障天机者莫
如欲若使欲根洗尽则机不握而自运𠩄以为感也
𠩄以为𡨜也天机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𠩄使也故
曰天命之谓性立命在人人只是立此天之𠩄命者
而巳白沙先生色色信他本来一语最是形容天机
好处若欲求𡨜便不寂矣若有意于感非真感矣圣
人固以寂感对言亦有以寂感分言者矣易曰复其
见天地之心乎关闭不行是寂也是天地万物之心
也则不消帮𥙷一感字而感在其中矣又曰观其𠩄
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是感也是天地万物之
心也则不消帮𥙷一𡨜字而𡨜在其中矣易明言闭
关不行而先儒以为动而见天地之心是以为𡨜异
于感而帮𥙷一感字也易明言感即天地万物之心
而先儒以为咸卦六爻皆以有感而多凶是以为感
异于𡨜而帮补一𡨜字也是未知圣人对言𡨜感未
始为完语而各言𡨜感未始为剰语也一阳成震何
以谓之非动也曰阳气潜萌于黄锺之宫其潜萌焉
𠩄以为𡨜也咸之六爻何以多凶也曰非感之为害
乃害于感焉而凶也故曰未感害也吾丈与念庵又
谓心有定体而辨心无定体之仆亦𥨸谓孔子尝
言心矣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此真心也非妄心之谓
也出入本无时欲有其时则强把捉矣其向本无知
欲知其向则强猜度矣无时即此心之时无向即此
心之向无定体者即此心之定体也有定体故曰寂
不动则有定体也故谓之𡨜无定体故曰𡨜无时无
向则无定体也故谓之寂动则有时有向有时有向
则动也虽然仆于吾丈未尝得面领秘密之旨也至
于念庵𠩄以恳切用工与其恳切为人悯时病俗之
深意则知之矣知念庵之心则知吾丈之心矣今之
学者种种欲障绝未摆脱世间薰天塞地无非欲海
学者举心动念悉是欲根而往往托无𡨜无感无善
无恶之以覆其放逸无𠩄忌惮之私𠩄谓终身役
役行尽如驰而莫之止亦可哀矣夫此心原无放
逸则不必论主𡨜有放逸则不可不论主𡨜学者此
心原不放逸者有人哉譬如人元气原无病则不
必论服药有病则不可不论服药尝有人问伊川无
病何须服药伊川云只为开眼即是病此语道尽学
者膏盲处吾丈𠩄举程门静坐与未发之前求中之
皆𠩄谓顶门之针而膏盲之药也虽至上古圣人
成汤周公坐以待旦高宗恭默思道三年孔子尝终
日不食终夜不寝至于三月而不知味𠩄以求之枯
𡨜之中如是其坚苦然者盖虽圣人亦自觉此心未
纯是天机流行故不容不如此着力也然学者用
却有𡨜有感的工夫却是于此中欲识得无𡨜无感
的本心欲复得无𡨜无感的夲心而非以此妨彼之
谓也譬如有人患积𤍠蕴结必假芩连诸冷药以解
其毒而复其元气非以为冷气即元气亦非以为冷
气异元气而不服药之谓也仆自觉欲障缠缚之深
而放逸之久矣方欲入空山枯坐蒲团兀然作一活
死人如是者十馀年庶几识得本来面目然则仆方
且窃执事之教以自㳤而其言乃与执事相牾然
者盖以为不如是则不可以得间于长者而闻其教
也
与姜编修廷善
世人始入仕途便思肥家吾友厉志清修非义不取
御人之盗乃不求彼而求此可见义盗之少也一笑
一笑虽然囊巳罄矣盗之𠩄得止于如是而吾友之
清修益彰吾友之盗不乃为王参元之火矣乎更有
一清修者志也损益者数也以吾友之清修而尚
不𨓱乎招损之数使更似他人作肥家之计其招
损当何如矣此君子𠩄以安于义命而益厉乎其志
也适自闽中归闻吾友将行因疲于道路遂就荆溪
山中栖息不及一别耿耿崇安建阳之间诚是仙灵
窟宅昔人蜕骨在在有之不特武夷一奇也吾僦居
此中已有次弟即且移家遂往与世长辞陶潜𠩄谓
纵浪大化中会尽便须尽者此外更无𠩄望矣京师
相知故人偶尚有问我者只以此荅之而已
与华郞中补庵
仆不为义而窃好人之为义古者有无相通以成
一体二记文中颇尽之尝见世间富人惜财如惜血
苟出其槖中朽腐弃馀尚足以活宗戚闾里无限垂
绝之命乃暌暌相视不少动乎其心以为生财之道
宜如此盖财生而心死焉久矣以此仆于执事义田
及史君荒渰二事心窃慕之凡求余文者多莫之与
而此二文者虽两君不以余诿而余固乐为之役也
况其见求之殷乎但笔力凡驽不发扬盛事以风
厉世人是可愧耳虽然闻方洲谓吾文胜钱公辅此
或不敢虚让执事眼中自当得之但裴晋公奉酬皇
甫持正文价故事不知执事如何为处耳生平未尝
敢受润笔之资聊书此发吾文一笑
与陆五台仪部
草堂枉驾山寺把袂两畨剧论辨难往复殊豁心曲
即使朋友相聚毎若此何患乎道术之不明也五台
亦以为然乎虽然千言万语与嘿然处是同是别若
谓之别语从何𧺫嘿从何止若谓之同何不相与嘿
然而千言万语当其諠然时若一句不可少者毕竟
是同是别五台试更参之别后会大洲公更有谈谕
否又恨不得时时相与证法也
重刊荆川先生文集卷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