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支谱 (宋珏)

荔支谱
作者:宋珏 
《说郛续》卷四十一。

福业第一 编辑

荔支之于果,仙也、佛也,实无一物得拟者,江瑶柱、河豚腴既非其伦塞,蒲陶、杨家果不堪作奴矣。欧阳永叔比之牡丹,亦观场之见耳,譬于月以为钩、为镜、为珪,皆第二月非月体也。蔡君谟亦云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状也。夫不可得而状,廼深于荔支者矣。荔支之在天下,以闽四郡为最,四郡以吾兴为最,兴又以枫亭为最,此人所知者,然不尽然,黑叶之入酿未可以粤产轻之,莆城外若东埔、若霞墩实有可邹视枫亭者,人不辨耳。余生于莆,既幸与此果遇,且天赋啖量,每啖日能一二千颗,值熟时,自初盛至中晚,腹中无虑藏十馀万,而喜别品,喜检谱,始以泉浸,继以浆解,磁盆、筠笼一物不具则宁不啖。知交中啖量差与予敌者,独有郭圣胎、方次道二人,次道不能拈碧,圣胎客秣陵五六岁,岁不一归,归又不必与熟时值也,岂能消受清福也乎,彼不知者又无论矣。苏子瞻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又曰:我生涉世本为口,南来万里真良图。语虽激亦有味乎言也,况余每岁㜑婆树下,有十馀万在腹中,又何嫌蠖屈海陬也哉。既私喜于荔癖,独擅果然之馀,不能自秘,自蔡谱及徐氏谱外,别著食谱三百馀条,未遑诠次,适道协以其新刻见示,因以清福、黑业共六十七事俚之以广同好,亦玉照堂梅品遗意也。

食荔清福 编辑

 三十三事
开花雨时 结实风时 次第熟 
雨初过  裛露摘  护持无偷摘 
同好至  晚凉   新月 
浴罢   簪茉莉  拈重碧 
微醉   科头箕踞 佳人剥 
乳泉浸  蜜浆解  临流 
对鹤   楼头   联骑出观 
名品尝遍 检谱   辨核 
贮白磁盆 悬青筠笼 著白苎 
挂帐中  壳堆苔上 膜浮水面 
色香味全 隔竹闻香 土人忽送

食荔黑业 编辑

 三十四事
暴雨    妒风   偷儿先尝 
鸟嘴啄   蜂蚁   蛀蒂 
烈日中摘  断林   剥渍糖蜜 
无清泉   点茶   不喜食者在 
数核    啖不得饱 溪水浸 
腥咸解   鱼肉侧  壳上有景迹 
醉饱后   市贩争价 说贵贱 
恶咏    攫    博 
怀藏    主人悭鄙 忌热劝莫餐 
色香稍变  白晒   焙干 
不识品核  无酿法  松蕾出 
树杪如晨星

荔社第二 编辑

生闽海者,未必皆见此果,得见此果,熟时得啖,啖又得饱,又得遍尝名品以饱,此直探鲛人之宫,入齐奴之室,恣取其径寸晶珠,盈丈珊瑚以归,不容易也。此吴越好事,一闻生荔支者,以耳为目,复以耳为口,涎垂至踵,思褰裳濡足而无从也。然世不乏好奇客,竟未有越千里、百里为荔支而至者,乃土人耳目所惯,恬不知宝,晶珠、珊瑚视与甘桃、甜李无异,余故有清福、黑业之喻矣。里中同好既稀,食量亦罕,每欲招数㕛结为一社,如莲社、梅社之类,亦复参差不果。暮春,方次道见过,余预及之,次道喜曰:吾去夏客云间,苦忆此物,今当不轻放过。遂于六月六日,先集林谦伯受伯之崔园,约日一举,至荔谢而止,约言凡五则,余为盟主焉。夫以希奇灵异之物,而能珍惜之,留护之,结以同趣,集以嘉晨,幕以浓阴,浴以冷泉,披以快风,照以凉月,和以重碧,解以寒浆,征以往牒,纪以新词,虽迹溷尘壤,而景界仙都;身坐火城,而神游冰谷,宁独吴越好事遥想不得,即白傅劈紫绡于南宾,苏翁荐虬珠于岭表,亦苐无佛称尊,不能与我辈作敌明矣。

  • 社以火山尽日修,以松蕾出日止,每日一人直之,日以三千颗为率,多者益善。
  • 直社者,先期报帖,社无定所,古刹名园各适其胜,方舟连骑随凑其宜,多在郊埛,尢为幽寂。
  • 社以辰而集,造酉而散,午其蔬粥一餐,晚佐清浆数斚,勿为丰侈腥膻,以点雅集。
  • 散时各拈一题一韵,次社汇呈,如不成者罚出荔支三千颗,集时专以饮啖为事,不复以吟咏关心,随意携茶铛、奕具、枕簟、香炉,谈笑而已。
  • 败意者,逃避应严;好事者,阑入勿拒。

术蔡第三 编辑

梁萧惠开云:南方之珍,惟荔支矣,其味绝美,杨梅、卢橘自可投诸藩溷,故东坡诗云“南村诸杨北村卢,直与荔支为先驱。”君谟谓一木之实,生于海濒岩险之远,性畏高寒,不堪移植,曾不得班于卢橘、江橙,小发光彩,此谱所由作也。

《浪斋便录》曰:唐世进荔支贡自南方,杨妃外传以贡自海南,杜诗亦云南海及炎方,惟张君房以为忠州,东坡以为涪州,未得其真。近阅涪州图经,及询土人,云:涪州有妃子园荔支,盖妃嗜生荔支,以驿骑传递。故君谟谱曰:天宝中,妃子尤爱嗜涪州,岁命驿致。又曰:洛阳取于岭南,长安来于巴蜀,此实录也,后人不须置喙矣。

晚香堂抄云:杨贵妃生日,帝命许云封等小部张乐长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方进荔支,因名曰荔支香。故杜子美病橘诗云: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支,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又解闷诗云: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支还复入长安。则明皇时进荔支非岭表,明矣。蔡君谟云:生荔支中国未之见也,九龄、居易虽见新实,亦未遇夫真荔支。然则东坡所云:永元荔支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皆非生荔支也。张君房《脞说》亦以为忠州,何耶,岂未读君谟谱乎。

欧阳修启,上君谟端明侍郎:遂尔大暄,不审气体何似,承已对谢,应已渐治装,无由诣前,日剧瞻企。荔支图已令崔悫传写,自是一叚佳事。碑文好者前已倒箧,今又于东退簏中得此数十本,勒李(易攵)送上。因出,过门为幸。不宣,修顿首。

又一帖,与七哥制干云:热甚,不审尊体起居何如。园中荔子新熟,分奉四百枚,今岁风亭熟皆晚,候有佳品当特献耳。五月廿四日,襄启。

《浪斋便录》曰:蔡君谟守泉日,书荔支谱。于安静堂有郑熊者亦记广中荔支,凡二十二种,以附蔡谱之末:曰玉英子,曰燋核,曰沉香,曰丁香,曰红罗,曰透骨,曰䍧牱,曰僧耆头,曰水母子,曰蒺藜,曰大将军,曰小将军,曰大蜡,曰小蜡,曰松子,曰蛇皮,曰青荔支,曰银荔枝,曰不意子,曰火山,曰野山,曰五色荔支。

牒宋第四 编辑

林鬳斋云:宋香,乃宋故家乔木也,蔡谱品题此居其最,灵根一株生香不断,数百年之风味犹存。今宋君对此树而植斯堂,堂成求扁于余,因题之曰:品中第一。景定壬戌之秋,竹溪林希逸书。

辄醉老人云:至正癸卯燕会于宋氏之庭,庭有古荔树,擅名宋香者,世传旧属王氏,黄巢乱兵欲斧薪之,王媪拥树号泣,愿与俱死,贼悯之,斫树一斧而止,荔子迄今核有斧痕,蔡端明亦谱其略。时之相去五百馀年,树益向荣,根本蟠踞,层阴蔽亏。参政公移席其下,慷慨怀古,酹以卮酒,俾予摹写咏歌之,以纪良集。八十翁张师夔书于辄醉斋。

林崇壁云:莆中名产称荔支为殊品,而荔支之尤者,惟陈紫、宋香为特胜,蔡公谱椉谓陈紫种出宋氏,则宋香较之陈紫又其尤也。树距作谱时已三百禩,迄今又不知几代,洪武间相继夺于戎卫之官,宋子孙不克复者凡二十馀载,迨永乐初年始返业于宋。宋君文用者骤复而喜,已又戚然惧其复失也,一日持蔡端明墨迹及张氏师夔所作画图来,征记于余。永乐乙酉嘉平月林环书。

钱氏《闽游志》曰:宋香,陈子所从出,核有斧痕,余验之实然,树在宋氏宗祠后。至正戊戌六月,宋介夫遗百颗与卢希韩,并拓蔡公诗墨一纸,不和蔡韵,有多情故旧偏怜我,一种甘香更可人,宋祖芳名传不灭,蔡公妙迹玩犹新之句,亦刻于石。永乐以后树渐枯死,今其世孙宋比玉乌山屋𠊓尚有一树,大数十围,树腹已空,可坐四五人,相传是其孙枝云。

朱季和诗曰:蔡公谱,张老图,宋香品第世绝殊,亭亭嘉植荣且敷,巢兵欲斧炊行厨,王媪抱树死与俱,尤物幸耳留根株,宋氏老人八十馀,得之即此营世居,五百馀禩枝叶舒,清阴如幄垂庭除,薰风时来兰麝如,赤日照耀珊瑚珠,桃红笼出白雪肤,斧痕着核留真模,异香奇味天下无,有孙文用美且都,抚之爱护如琼琚,故家乔木多摧枯,云仍世守应无虞。

林希哲诗曰:吾莆名果鲜荔支,君谟有谱世所知,陈紫方红固为贵,宋香品汇尤珍奇,六月炎敲日正长,累累绿叶垂绛囊,薰风微度疏林晚,比邻犹觉闻清香,核上俨若斤斧痕,兹事奇怪难评论,云是当年巢寇乱,欲伐其枝投爨焚,皤皤老妪以身庇,天然幻出斯灵异,至今又历数百年,后人培植常留意。

荔酒第五 编辑

岭南好事作荔支酝头,取荔支肉榨之,入酥酪辛辣以合酱。又作签肉,以荔支肉作椰子花与酥酪同炒。土人大嗜之,此荔支一厄也,即蔡谱中红盐蜜煎白晒,亦失荔支之性。惟顺昌雪花火酒,以荔支投之,浃旬而出,浓艳幽沈如西施醉倚玉床,太真温泉出浴,用泥头封固其酒,至隔岁开之,满屋作新荔支香矣。南海人以黑叶入酿,与粤西寄生酒并重于江南。蔡谱各制俱备,而不知酿法何也,岂公嗜茶而不喜饮耶。新安程隐士孟阳曾于殷司马坐中尝之,因作荔支酒歌,曰:君不见杜陵诸矦老賔客,左劈轻红右拈碧,至今浣花诗句中,春酒荔支色相射,谁将巧意相和㳛,便酿荔支作春酒,重碧轻红两有无,万里莹然落吾手,风流司马霜髩须,玉盘珍羞十万铺,天输尤物慰好事,遥从庾岭飞百壶,饮中余考最下户,一勺分润诗肠枯,银罂乍发香气麄,玉杯映色清若无,北客浪传酒如乳,吴侬已堕涎成珠,主人贪奇乐更殊,金屏笑出如花姝,自将丰骨比妍丽,罗襦玉肤不用摹,韶颜若并化为酒,玉山共倒谁当扶,君不见坡仙流离南海啖百颗,一官为口夸良图,何如三绝眼前是,果为醽醁人醍醐,但恨古人不见尔,君我不乐何为乎。荔支之妙如此,而当时蔡公不及,余因取而补之。

余与吴楚㕛人尝荔支酒,戏作一诗纪之。我有一樽酒,已是隔年藏,泥头虽夫开,绕屋生幽香,日夕迟所欢,缄固不忍尝,夫君自远来,下马坐我床,远行应渴饥,得无思琼浆,感此开泥头,盥手称一觞,君问此何酒,是名十八娘,暑月辨色起,裛露提筠筐,稍头掇繁星,树底数鞶囊,初卸紫罗襦,后脱绛纱裳,芗泽异兰𦶜,肤理等雪霜,浴之以𨤍醁,肌骨日清凉,一酌祛世虑,再酌浇仙肠,三酌风满腋,吹君将翺翔,愿君且勿翔,为君歌短章,妾本水晶球,今成琥珀光,无由观上国,老死守炎方,茗艼不成曲,惆怅情内伤。

又,荔酒初熟纪事。传酿璚浆法,叮咛授老妻,色纯精种火,味辣慎封泥,缸面收新漉,瓮头验旧题,世间何物比,应与岕茶齐。

又,与周六郎尝荔支酒诗一首。酿得荔支酒,泥头为汝开,香风绕屋散,翠色扑罂来,拟茗春初岕,方花雪后梅,一斟三赞叹,坐看玉山颓。

纪异第六 编辑

秣陵武进士孙稚明其父在日,家巨富。养鹤数十只,中一只飞去,七日不归,及归,口衔鲜荔支一穗,共七枚,回翔而下,视之皆如新摘。孙召賔客子孙玩赏累日,以示识者,皆云此东粤荔支,非闽种也,然事亦奇异矣。稚明天启二年为太湖总练,亲与予言,时稚明已八九岁,亦啖一枚云。

余既刻蔡公别纪,偶于残帙中检得二则。一《墨客挥犀》曰:岭南无雪,闽中无雪,建、剑、汀、邵四州有之。故北人嘲曰:南人不识雪,向道似杨花。然南方杨柳实无花,是南人非止不识雪,兼不识杨花也。元庚寅季冬二十二日,余时在长乐,雨雪数寸,遍山皆白,土人莫不相顾惊叹,是日召友人吴述正同赏, 时南轩梅一株盛开,述正笑曰:如此景致亦恐北人所未识。是岁荔支树皆冻死,遍山连野弥望尽成枯林,至后年春,始于旧根渐抽芽蘗,又数年始复茂盛。谱云:荔支木坚理难老,至今有三百岁者,生结不息。今去君谟殁五十年矣,是三百五十年闽未有此寒,亦异事也。

荔奴第七 编辑

“侧生”见重于世,诗赋歌咏连篇累牍,独“旁挺”寥寥,何也。岂以色香顿殊,味亦远逊,遂尔见轻耶,然圆若骊珠,赤若金丸,肉似玻瓈,核如黑漆,补精益髓,蠲渴扶饥,美颜色,润肌肤,种种功效不可枚举,至于寄远广贩,坐贾行商,利反倍于荔子,则龙目何可贬也。至若耳食之,夫以荔热伤人,龙目大补,及欲昂此轾彼,则婢学夫人,不觉膝自屈矣。

荔支净尽,龙目丛生,时则玉露流晨,金风扇晚,缓剥饱餐,亦非人世所有。譬梅花已残,忽有桃、杏、牡丹初谢;重见芍药、幽兰乍萎,仍生蕙草,皆不可无一不能有二者也。谓之曰:奴,其义如媵,其功如殿,然亦惟宝圆、虎目、蜜球等品,方堪作奴耳。

丙寅秋日,归故园,啖龙眼有极佳者,因随意作一诗纪之,以示侄孙廷翼诸人,今记其一。平昔轻旁挺,不堪荔作奴,今知奴有等,贤蠢亦多途,方回及陶侃,自比常奴殊,外裹黄金饰,中怀白玉肤,劈破皆走盘,颗颗夜光珠,更怜核似漆,湛湛小儿矑,龙目与虎目,比喻何其愚,但恨荔熟时,主在奴不俱,安得共盘敦,床头捉刀夫,际此清秋候,晶晶空满盂,尼父思伯玉,使乎复使乎。

杂纪第八 编辑

余刻荔支食谱成,即治越装,三月十五日也,亲朋相送北郭,指荔子丹为归期。与妻孥别,亦曰:墙东一树留以待我。若东埔陈紫二树,余每岁得饱啖者,则陈六郎书至,谓子未归,吾东西树不摘也。无端留滞柘浦,至六月既望,舟始泊姑篾城下,先一日为宝陀大士现辰,莆俗家有荔树者,届辰尽摘供养,即在村落亦必满担入城。虽霞墩、枫亭、东埔诸名品未尽熟,然供养之馀因而饱啖者盖多,至廿日外,诸名种次第堪摘,过此则松蕾出,千树如晨星矣,是一年得啖荔子者,自五月晦前后,造七月初旬,仅可四十日耳。无端客姑篾复十馀日,翘首故园数树如白榆之在天上,每与同行翁君谭及,辄夜分不能寐。翁曰:休矣,如此说食,还能饱否。明日传其语于孙不伐,不伐新都人,问荔支之状若何。余曰:难言也,子不读君谟谱乎。亦曰:壳薄而平瓤厚而莹,剖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又曰:暑雨初霁,晚日照耀,绿叶绛囊,鲜明掩映,数里之间,熀如星火。非名画之可得,而精思之可述,然居易尝为之图,君谟亦令崔悫写生,无已吾亦貌陈紫、宋香以示君。于是舟中无事,东坡所谓指如悬捶者,每画一枚,孙生拍掌大叱以为奇。翁亦从旁叹赞,云:咄咄逼真。余笑谓翁如此饥看亦复饱人耶。于是且笑且画,共得四十五枚,色泽肤理与生无别,但不能香味耳。因忆壬寅夏日客建州僧舍,亦不得归啖荔支,偶见新安程孟阳墨写荔支,间以素馨数朵,一面书殷司马坐上饮荔支酒歌,画虽不类,而歌奇古有韵,堪为荔酒传神,且能以素馨相掩映,此其人岂寻常也哉。予怜其意,口占一歌附方求仲,往今七年矣,不知此扇已达孟阳,及孟阳见歌以为何如也。今既写图并录杂诗于左,庶几归见亲朋妻孥藉以解嘲,或张之东埔树下与六郎快读一过不至移文相诮尔。万历戊申六月十九日大末舟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