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第098回
却说高世德在曹州府署后花厅饮酒,闻报梁山泊兵来,大吃一惊,往后便倒。左右急忙叫唤,半晌方才苏醒,早已惊魂离体,荡魄去身,连话也说不出了,瞪着两只眼睛,向左右道:“……这……这……这便怎处?”忽又闻报道:“贼兵在北门外杀狗岭,分三营屯扎。”原来那杀狗岭离城尚有五十余里,世德听了稍为放心,只是呆坐着椅子上,一无号令。忽报:“梁都监亲来请见,已到厅上。”高世德只得出迎,一见梁横,也无别话,便问道:“贼兵回梁山否?”梁横见他如此昏愦,心中暗急,便道:“那有这等容易事,贼兵锐气方盛,明日小将拟开城决一死战。探得梁山贼军,先锋姓林名冲,好生了得。小将现已传令紧闭各门,赶运灰瓶石子,上城堵御,特请相公速为划策。战阵之事在小将,谋画之权在相公。军情紧急,小将要去分派营务,准于五鼓再来,一同上城罢。”高世德一听得“林冲”二字,已经三魂失了两魂;再听见要他上城,连那吓剩的一魂也不知去向了,战兢兢的对梁横道:“小弟今日有些头疼发热,那个林教头之事,总托将军做主调停。明日如小弟退热,总陪将军同去。”
梁横料其懦弱饰避,只说“再会,再会”,即便起身去了。回到衙署,只见大小将弁兵丁,已在衙前听候号令。梁横进署,急闷异常,暗想道:“一木焉能支大厦!贼势如此猖狂,曹州地方辽阔,偏又遇着这一个高知府,本城绅士中又无勇敢之才,又可惜天河楼的武解元上省去了,如何是好?”踌躇一回,便发令派将领兵镇守各门,左右将兵都纷纷得令而去。一面吩咐防御张金彪、提辖王登榜:“速选弓弩手三百名,防守北门;再选精兵八百名,明日黎明随同出北门。齐心协力,剿除草寇。”二人同声答应。当夜分派已定,一面再遣细作探听梁山来将兵马人数。
原来宋江依吴用之计,将大兵屯在兖州,先遣凌振、戴全往曹州按计行事,再与吴用商议派将点兵之事。只见林冲立起身来道:“小弟愿效微力,取这城池双手奉上。”宋江、吴用齐道:“甚好。”便令林冲领二千人马为前队。一面传令到濮州,调刘唐、杜迁,带随身军汉四百名,来辅佐林冲,一同前去。卷旗息鼓,潜师进发。吴用便对宋江道:“此事还须兄长同小弟亲自一行。”宋江道:“这是何故?”吴用道:“小弟初意,原不贪曹州土地。但曹州地近黄河,为东京出入之通衢。破得曹州,且弗退兵,看形势可据则据之。此亦兵家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之道也。”宋江大喜,便道:“就是林兄弟这枝人马,也须小可与军师亲自策应。”所有兖州的兵将都不调动,攻猿臂寨的兵将都发回山寨,独留吕方、郭盛、戴宗、时迁四人,调拨二千人马,随同接应。
不日,林冲的前队已到了曹州府北门外杀狗岭,林冲便要攻城。忽闻后队流星报马飞到道:“军师有令:凌头领在城内未曾两打照会,须先差心腹人潜入城中,暗递号令,然后内外合应施行。”林冲只得就在杀狗岭安营屯扎,先遣人密入城中去知会凌振。这里林冲领中营,刘唐领左营,杜迁领右营。安营方毕,只见戴全气急败坏奔来。林冲大惊,忙问何事。戴全道:“自那日小弟同凌兄先到曹州,恐有人认识,在西门外张魁兄弟家里,便托张魁差人导引凌兄,入城行计。只道安排已毕,不知何人在那高知府前告出小弟潜匿之处。那高知府便来追拿,幸张魁兄弟先将我放走了,只是张魁已被拿入城去了。”林冲道:“这事怎了?”戴全道:“幸喜凌兄这条计尚未破出。小弟此来,特请林兄长急速攻城,深恐凌兄密计再泄,不但张魁兄弟及小儿性命不保,就是你我的冤气又不知何日出也。”正在商议袭城。只见先差去的那心腹人飞跑转来道:“曹州府已各门紧闭,严兵把守,小人无从进去。”林冲惊道:“我们潜师前来,路上人不知,鬼不觉,怎么吃那厮先晓得了?”戴全道:“梁横那厮甚是精明,此地离城不远,焉有不知!”正说间,宋江、吴用后军已到。林冲便将心腹人不能入城的话告知吴用,吴用踌躇半晌道:“如凌振失陷,我从前那番划策已置之无用了,只有烦众兄弟悉力攻城,再相机宜。如凌兄弟不曾失陷,我前计仍好施行。此刻曹州城里已晓得我梁山兵到,岂凌兄弟反有不知之理,我们只管攻城,也不必知会凌振了。今日已晚,孩儿们辛苦,何争这一夜,明日五更再行定计。但我本意原欲袭城,今番变作攻城也。”忽捻髭沉思一回,便吩咐左右快往后营,叫时迁前来。须臾时迁进来,吴用道:“你从城角僻静处,悄悄越城进去。如会着了凌振,你可帮同举事;如已知凌振失陷,我计已破,有你在内,亦可相机策应。”
这边吴用正在施设事务,那边高世德在厅上见梁横已去,便一步步的挨进内房,对妻子道:“夫人,我真个有点发热了。”其妻愁容满面道:“怎好?相公素来心气不足,今日又受此大惊。”世德道:“那个林冲杀来了,梁都监要我同去。我早知道有这等祸事,那时节不该斡办曹州的。”世德懊闷非常,那两个娇妾不识时务,还要相会长相公短的温存,不知主人命在呼吸,那里还敢干那风流。世德足足的愁到五更,仆妇进来传言道:“外面请相公了,梁将军在厅上也。”世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慢慢的走出外来,只见梁都监站在客厅当中,全身披挂,倒竖浓眉,满脸杀气腾腾,双手叉着腰间,开言道:“天将亮了,人马已齐,相会速请上马。”世德呆了半晌,回言道:“我只好不去。将军,你摸摸我的头看,当真受了暑热了。”
梁横大声道:“坏了,坏了!”也不回言,大踏步往外就走。上了马,出了知府衙门,带同张金彪、王登榜并大队人马,直到北门。只听城外喊声大振,贼兵已抵北门。梁横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那张王二将督领人马随后渡过吊桥,摆成阵势。那边林冲、刘唐、杜迁早已列阵等待。梁横提枪先出,大叫道:“叛逆狂徒,快来纳命!”林冲挺矛而出,看那梁横身长八尺,年近五旬,额阔腮方,脸如重枣,额下长须飘扬脑后,全身黄金盔甲,坐下乌骓名马,凛凛威风,真是一员虎将。林冲便横矛拱手道:“来者莫非都监梁将军么?”梁横遭:“然也。”林冲道:“梁将军听者:俺林冲此来,不为别人,你速将那做知府的高小畜生捆缚献上,免你合城老小性命。”梁横大怒,骂道:“乱贼狂言,看枪!”说罢拍马过来,林冲挺矛相拒,两阵呐喊,鼓角喧天。二英雄怒马相交,枪矛并举,大战一百余合,不分胜负。那边梁山营里恼动了赤发鬼刘唐,泼刺刺一马横冲,举刀助战。杜迁见刘唐出阵,也便拍马相攻。林冲、刘唐、杜迁三战梁横,梁横手里尚可招架,心中却也惊慌。这边官军阵上张王二将,也拍马前来帮助。六人六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又战到四十余合,张金彪、王登榜原非梁山敌手,林冲看他二人渐渐软了,便顺手掣转蛇矛,向张金彪咽喉一刺,张金彪早已落马。王登榜见张金彪阵亡,慌得手法愈乱,被刘唐乘间一刀,砍伤右臂。彼时杜迁逼得梁横紧急,林冲怞空顺手一矛,刺入王登榜左胁,呜呼哀哉。梁横无心恋战,趁林冲矛尚未起,便把枪向前一架,偷缝儿跳出垓心,回马便走。行不数步,只见北门西偏城角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浓烟冲起,日暗天昏。那城砖巨石飞入九霄,磨盘也似的虚空旋转。城内人声鼎沸。却是凌振奉吴军师密计,在城内栽埋的地雷,至今发作。
原来凌振埋藏地雷,定了竹竿药线,方欲等梁山兵到,使好动手。谁知梁横防守严密,添设营房,那药线正在营房隙地。凌振无从措手,暗自叫苦。恰好时迁进城寻着凌振,凌振大喜,便与时迁说明药线所在之处,时迁会意。这日城外鏖战,那些官兵全神照顾城外,不防时迁带了火种,偷身踅到营旁,点了药线。吃小卒看见急捕,时迁早已跳出营后。地雷轰炸,城郭崩摧。林冲见地雷已发,心中大喜,同刘唐、杜迁催动全军杀上。梁横见城池已失,佐将已亡,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也!”抛枪在地,怞佩刀自刎而亡。
吴用便教吕方、郭盛分兵管住各门,以防高衙内逃出。戴全统领三百步兵,护送宋江、吴用、戴宗入城。林冲教刘唐、杜迁在城门边迎接,自己领百余名喽-,飞也似扑到府衙去了。戴全送了宋江等进城,便带了数十名喽-扑到府监,打开牢门,救出儿子默待;又打入县监,救出义友张魁,见了纪明,一刀分作两段。看官,既然说到纪明,趁此将阴秀兰案交代完结:那戴春是个花花荡子,平日只晓得糟蹋身子,又因大暑天吃官司,日中奔走,受惊着急,一场大病死了;乌阿有后来因投亲不遇,流落异地而亡;孙婆、阴婆、秀兰,破曹州时,乱中失散。城里通判、知县等官,尽皆殉难。前案已完。
再说那林冲率众扑到府衙,一声呐喊,拥进宅门,逢人便捆,将高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提下,单单不见了高衙内。林冲顿足懊恨道:“怎么吃他走了?”随后宋江、吴用已到,吴用对林冲道:“贤弟且请宽心,我已教吕郭二兄弟监守各门,这小畜生怕他插翅飞去不成。”
亭午,众头领在府行开筵畅饮,戴全领张魁见了宋江,宋江大喜。宋江便同吴用商议占据曹州之事,正在开言,忽见辕门军校进来报称:“有一人自称晓得高衙内藏躲处。”林冲大喜,忙令唤入。那人上前叩头,林冲急问:“高小畜生那里去了?”那人道:“小人住在府衙后墙小-内,本年三月曾吃他的屈打,冤屈难伸。今日闻知头领……”林冲道:“你但说那贼畜生躲藏何处。”那人道:“正是冤家路窄,刻下小人登墙探看,望见那间壁毛厕里,正是他躲着。因见他身边有个教头,所以不敢……”林冲不及听完,放下酒杯,霍的立起身来,大踏步便走。吴用忙叫那人紧紧跟随上去做眼,又着小喽-急忙备带麻绳,飞速追上。林冲已扑到那人指引之所,只听毛厕里叫声“阿呀”,猛见那鸟教头圆睁怪眼,大喝道:“什么人敢来!”林冲顺手抓来,掼出街心,早已头颅粉碎。那小喽-早已走进毛厕里,将高衙内相捉了出来,林冲大喜。只见高衙内没口的林伯伯林爹爹,叫饶命。林冲骂道:“贼畜生!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吩咐小喽-好生捆来,自己先回府行,宋江、吴用等众头领降阶迎贺。吴用便传令教吕方、郭盛收兵进城,同赴庆宴。林冲便吩咐重赏那报信人,那人道:“小人不愿金帛,但愿将他两个美妾赏与小人足矣。”林冲道:“这有何不可。”便叫左右将出高衙内的两妾,又加些金帛,赏与那人。那人领了,叩谢去了。林冲便请宋江军令,将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斩首,那富吉、牛信自然也在其内。
林冲激了众位头领,重复入席。只见小喽-已将高衙内四马攒蹄,捆缚献上。林冲见了衙内,眼睁睁看了半晌,却没摆布处,恨不得夹生的碎嚼了他。忽猛然得一个计较,便叫左右:“去访寻高衙内平日用的厨子,前来问话。”不一时,寻得厨子来。林冲便问道:“你主人平时吃猪羊肉怎样吃法?”厨子道:“猪耳卷如饺,羊眼热油炒,羊肉做羊膏,猪肉做烧烤。”林冲道:“好极。”便吩咐将衙内牵下去洗刮干净,再上来听用。宋江便吩咐撤去酒筵,当中供起林冲娘子的神位来。林冲逊谢。只见左右已将洗净的衙内箝口反缚献上,宋江便吩咐:“先取三杯血酒来祭奠林娘子。”左右一声答应,衙内身上早已三个窟窿。左右将血洒捧上,宋江率众头领依次祭奠。林冲一一回谢了。
送了神位,重开筵席,宋江、吴用、林冲、刘唐、杜迁、吕方、郭盛、戴宗、凌振、时迁、戴全、张魁,共十二位头领,依次坐列。林冲命先将猪羊牛马内上来饮酒。饮至三巡,林冲方命用羊眼熟炒之法,一个喽-便把尖刀向衙内眼眶一挖,鲜血满面。又命取耳朵,只见喽-持刀复向衙内去割,不知这耳朵不消割得,一扯便落。喽-持着笑道:“启禀头领:这耳朵是假的。”林冲笑道:“怎么假的,敢是那个先割过了?”众头领哄堂大笑。看那衙内,早已魂归乌有。吴用笑着劝道:“林兄弟大恨已泄,这小贼尸身亦无用再割。”林冲一声长笑,把头向外一看,喝道:“拉出去!”手下人同声答应,拖出尸首,扫净血迹。宋江便满斟一杯,献与林冲道:“今日恭贺林兄弟报仇雪恨。”林冲起谢,一饮而尽。吴用也满斟一杯道:“小可还有一事恭贺贤弟。”林冲起问何事,吴用道:“小贼已死,老贼必来。老贼来时,就此设计擒住,劈尸万段,岂不更快人心!”林冲喜谢,亦接饮而尽。
三人复坐,宋江便问吴用道:“军师,欲擒高俅,计将安出?”吴用道:“此须临时应变,计难预定。小弟看这曹州形势,足可占据,小弟拟派董平在此安扎。所有仓库钱粮,不必运回山寨,就此交付董平,以便军饷支销,便宜行事。”吴用说到此际,注目宋江而笑道:“倘从此因利乘便,渡过黄河,直取宁陵,则归德一府震动,而河南全省可图矣。”宋江大喜,便道:“军师所见甚大,但此州南距黄河,尚有数百里,若无高山峻岭安顿人马,黄河亦未易渡。”只见张魁开言道:“此地只有曹南山最为高峻,去黄河不远。”吴用便问张魁道:“曹南山形势何如?”张魁道:“论形势小弟不能理会得,至于路径,小弟却最熟悉。军师如欲往看,小弟愿为向导。”时迁道:“说起曹南山,小弟也有些认识。”宋江、吴用皆喜,便议于明日同张魁、时迁共往曹南。计议已定,大家畅饮,尽欢而散。当今林冲、刘唐、杜迁、凌振、戴宗、戴全六位头领,权守曹州。一面差人去濮州调双枪将董平,又去山寨里调丧门神鲍旭、没面目焦挺,同来接理曹州军务。
次日黎明,宋江、吴用乘朝爽起行,命吕方、郭盛带领伴当四十名护送,命时迁、张魁为向导。一行人马徐出南门,只见一片平阳,浓阴缭绕,朝霞轻清,东山一带霞光异样鲜红。吴用叹道:“此霞赤如血色,东方杀气正旺。今我南行,须顾东忧。”宋江道:“云天彪、陈希真两路人马,固属可忧,但我梁山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四方豪杰悉来聚义,上应天道,下合人心,又何向而不利哉!”说罢大笑,便对张魁道:“贤弟来聚大义,我等增辉。不识贤弟交好中,才智膂力过人者,尚有几人?”张魁道:“小弟交好中除戴全兄弟外,武艺十分者,尚有一个姓真的,双名大义。曲阜县人,年方四十,力敌万夫,状貌魁梧,性情质直。此人现在东京,与小弟最为莫逆,时有书信来往。如果小弟修书招致,必来聚义。”宋江大喜。张魁又道:“只可惜这里武解元金成英,与我交情疏远,近又不在此地,这倒也是一位英雄。”吴用道:“说起金成英,我也晓得。此来曹州,正欲访他,他却往何处去了?”张魁道:“往济南府去了。”
一路说说谈谈,早已烈日当空,炎光流烁。时迁向前一指道:“前面已是曹南山也。”只见眼前一条山路,微微湾曲,望去杳茫茫的接到那边山脚。骄阳栖岭,分外炎威,宋江、吴用一干人皆道口渴,急要取水。吕方、郭盛道:“此路并非无水,只是被太阳晒得火热,急切饮不得。”只见时迁捧上两个西瓜,宋江大喜道:“贤弟何处得来?”时迁道:“适才路上见有一所瓜园,顺便取了两个,准备止渴。”众皆大喜,分食而尽。张魁道:“前去到了山脚,抹转湾,便有一带树林,可以遮荫;下有清溪,可以止渴。”大众听了,便飞速冒暑前进。又走了一回,到了曹南山麓,众人急随了张魁,由山麓转湾,行不数步,果然千林绿荫,一派清泉。宋江众头领及四十个伴当,俱已走得喘息无气。宋江吩咐权且憩息,大众连人带马,共取溪泉畅饮,足息了半个时辰。
吴用道:“我等此来,为相度地势,并非耽玩山景,不宜久息了。”一声吩咐,张魁、时迁早已起身先行,大众随了,一路盘上山顶。张魁指着对吴用道:“此曹南山最高处也。”吴用便四边看望一遭,对宋江指指划划说了许多,宋江一一点头。吴用又道:“此山南面形势,尚未了了,尚烦张兄弟领路前进,大众随行。”张魁道:“山南一路都有树阴遮蔽,不比山北酷暑,没躲闪处。”行不数武,果然流泉界道,万树蝉声,宋江一干大众如行绿幕之中。只见前面张魁已渡过一条大板桥,时迁也随了过去。众人追上,看那桥下流水,却浊如黄泥,不解其故。过得桥时,又是酷热平阳。张魁、时迁前导,宋江等在后,远远望见前面丛绿中,拥出一座牌楼。宋江、吴用看时,只见牌楼上錾着斗大四字,乃是“清凉世界”。望见张魁等已进了牌楼,众人随着进去,里面一带长堤,槐阴夹道。长堤尽处,便是渡口。长桥斜渡,小屋如鳞,另是山居村景。张魁到了桥边,时迁赶上问道:“张兄,这是什么地方?小弟却不认识。”张魁立住了脚,定睛四看道:“奇了,这是什么地方,几时走错的?”随后宋江、吴用、吕方、郭盛一干人都到,吴用道:“登山迷路,亦是常事。前面渔村不远,且去问声。”
大众过得长桥,已是午牌时分。吴用上前便向一个渔翁问道:“此处是甚地名?”渔翁答道:“此甘露岭也。”宋江道:“离曹南山几里?”渔翁道:“不晓得。”又一个渔翁道:“你问曹南山做甚?曹南山远得紧哩。”众人道:“我们一干人方才此刻从曹南山来,怎么说远?”两渔翁哈哈大笑,其一道:“你们这班人敢是青天白日里做梦,你问的是不是曹州的曹南山?”宋江道:“正是。”渔翁道:“曹州乃山东地方,这里乃河南归德府宁陵县地界,与曹州路隔黄河,你们好道飞到这里的!”众人听了,各自惊疑。宋江对众人道:“休去睬他,我们只管回旧路去,不问怕他做甚!”
众人走转长堤,那张魁好生惭愧,也随了众人过桥。行不数步,乃是一带荆篱,万竿修竹,微风飒飒吹来,又迷失了槐阴长堤。宋江急命转路,众人急走,只道荆篱尽处便是长堤,却望见红墙一角。走近前时,乃是法王宫殿。宋江、吴用看那山门,高悬着“清凉寺”匾额。只见伴当数内一人叫苦道:“这里莫非真是宁陵县甘露岭?”宋江忙问其故,伴当答道:“那年小人往宁陵县时,曾随了母亲到这寺里烧香过的,今日记起来一点不差。”宋江道:“休得胡说!我们既然到此,且进寺内去问问何妨。”众人随宋江进了山门。那宋江嘴里虽强,心里却也有几分惊疑。但见数人在廊庞下乘凉,宋江正欲差伴当去问,忽见柏阴内立有碑石,宋江、吴用遂同去先看,乃是隋文帝驾幸宁陵,至此甘露下降,故隐岭名为甘露,立碑记瑞。宋江、吴用一齐大惊道:“真是河南宁陵县地界也,我们几时渡的黄河?”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道:“这是何故?”吴用道:“此真天下未有之奇事。”宋江道:“此地果是宁陵。我等就从此问路回去,亦不过三四日路程,只是我等来时,并不带盘川干粮,如何是好?就是现在,自辰刻至此,尚未饮食,好生饥渴。”
众人正在踌躇,猛见一个僧人出来,便合掌问讯道:“众位客官,想是登山迷路的?”宋江道:“正是。弟子们自黎明至此,未曾饮食。”那僧人道:“客官既已来此,却是有缘,便请小寺叙斋。”宋江大喜拜谢,便问道:“大师想是宝刹方丈?”僧人道:“非也,贫僧乃是知客,本师却在里面禅房。”宋江对吴用道:“我们何不进去参拜?”吴用称是。那知客欣然领入。众人都在外面等候。
宋江、吴用进去,只见松篁交翠,轩宇清明,正是曲径通幽处,掸房花木深。到了里面,只见一老僧跃坐蒲团,宋江、吴用上前参拜。老僧起了蒲团,打个问讯,便请二人坐地。知客命侍者看茶,又命办斋。老僧开言道:“义士远涉黄河,来访荒山,定有事故。”宋江、吴用都暗吃一惊。宋江停了半晌,只得将曹南山逦迤到此情形说了,便道:“弟子等不解何故,乞老师指示。”老僧回顾知客信道:“此必笋冠道人之所为也。”因叹道:“此老心肠太热。”宋江便问:“笋冠道人是何人?”知客僧道:“这道人开封人氏,生长名门,少喜谈兵,战阵上也去过几次。暮年无意功名,来此深山修养。却是道法圆明,神通广大,就中单表缩地一术,能令千里舆图,缩成跬步。义士由曹南顷刻到此,敝师所以料是此公也。”宋江、吴用听了,不能做声。老僧道:“义士既已来此,何不就去见见,休辜负他指引苦心。”宋江便问:“道人现住何处?”知客道:“出寺后不数步,有一道清溪,是甘露岭发源来的。义士但从此溪,傍石岸溯流前行,到了岭下,自有小桥接渡。岭上一路苍松,下有细径,可以步行前进。但见乱石墙边,藤萝掩映之处,三间茅屋,便是笋冠道人家也。”宋江、吴用皆欣然愿往。只见香积厨内饭头进来,告称斋已办齐。老僧便道:“请义士外面禅堂用斋。”即命知客奉陪。那吕方、郭盛、张魁、时迁及伴当一干人,俱请向斋堂赴斋。大众告饱,宋江、吴用复进禅房,向老僧深深造扰。便辞了老僧,领着众人,去访笋冠仙。知客送到寺后,告别回寺。
再说宋江等依知客指引的话,取路前进,一路清凉,竟忘炎热。吴用道:“这大仙引我们至此,不知有何见渝。”宋江道:“陈希真那厮妖钟挡路,我等无法破他,想这位仙人定有以教我也。”一路谈说,不觉到了藤阴门首。只见一个童子在门前扫叶,见了宋江等一行大众,便笑道:“义士来也,本师恭候久矣。”宋江又陪吃了一惊,方知真是这笋冠仙戏他,心中十分凛凛。童子领宋江、吴用进去,众人在外等候。只见里面十步茅廊,三弓隙地,苍松古柏,盘舞成阴。童子引二人到了精合,见了仙人。宋江、吴用不觉肃然下拜,仙人急忙扶住,施礼逊坐,童子看茶。宋江看那仙人年近七旬,身长八尺,精神矍铄,面貌魁梧,目有余神,须垂银白,飘然仙风道骨。宋江开言道:“弟子偶玩曹南,不意到此仙境。因遇清凉寺长老,始知仙师神力,弟子等奉摄至此。想仙师必有指教,特此晋谒,伏望指示迷途,并详休咎。”仙人颔首微笑,因命童子,取书架上一卷《太乙雷公式》来。仙人翻出一页,命童子递与二人。二人看时,只见上写着:“引敌军深陷重地第三十六:凡敌军远屯境外,及隔河为阵者,但运式三转,将杜门移加敌人营后方位,以天大将军印封之,三呼敌人主将姓名,敌人自不觉从开门前行,陷入我重地也。但敌军在五百里以内,皆可以此致之。”宋江、吴用大骇,登时汗流浃背。童子将书收去。
宋江神定半晌,忽然心生希冀,便拜问道:“仙师此书,授自何人?弟子愚蒙,不识可指授否?”仙人道:“山人寂寞闲居,借此消遣,义士要他何用?”宋江道:“弟子宋江避居水涯,恭候招安,现在替天行道,到处翦除贪官污吏,为民除害。倘得仙人传授此书,以除残暴,各路生民幸甚。”仙人笑道:“贪官污吏干你甚事?刑赏黜陟,天子之职也;弹劾奏闻,台臣之职也;廉访纠察,司道之职也。义士现居何职,乃思越俎而谋?”宋江、吴用皆错愕无言。仙人叹道:“世路崎岖,运途变易,半生惊险,却为谁来?寓主开蒙汗之樽,梢公作板刀之面;山头逢燕顺,灯下遇刘高;王章-免于江州,追捕潜身于还道:此皆义士之所亲为尝试者也。聚义而来,快心有几?昔日群英协辅,今朝-敌成仇;战长岭而良将殒身,渡魏河而金珠输敌;寰中疆域,尽成支绌之形;寨内星辰,已见离披之兆;忧患倍增于曩日,存亡未卜于将来;奉劝回头,且请息足。”宋江、吴用都道:“仙师之言是也。”仙人道:“人寿几何,去日苦多。英雄无名死,不如栖岩阿。”宋江道:“蒙仙师指示迷津,实铭肺腑。惟弟子大轮未尽,暂且告辞。倘能摆脱尘缘,异日必依门下。但未知终身结果如何,还求指示一二。”仙人笑而不答,暗忖道:“孺子不可教也。”遂口占一律云:
“到处干戈动鬼神,夜深人静忆前因。明如金镜超三界,渡得银河抚万民。遇合有缘随世运,渔樵无限乐天真。而今欲问前程事,终是朝廷社稷臣。”
二人听罢,一一记了,都未解其旨,却又不敢多问,目中打个照会,起身告辞。仙人拱手道:“二位前程远大,沿途保重。”吴用道:“弟子们急回曹州,尚求仙师法力,途中保护。”仙人道:“无伤也,此去必然稳便。”进长揖而别。童子送出门首,递一把小石子与宋江道:“沿途粮食,愿以奉赠。”宋江接了,不解其故。童子道:“但宜整吞,不可碎嚼。不然,不敷曹州路程也。”
宋江告别了,同众人下岭。只见夕阳在山,远远清凉寺暮钟掩动,途中谈论笋冠仙,众人互相诧异。顺路行来,大众又觉饥饿。宋江捻那手中石子,觉软如饭团,便取嚼一枚,清香绝胜,饥火顿消。宋江道:“妙哉仙粮!”吴用道:“看有几枚?”宋江将石子一数,不多不少,手中四十五枚,原来是一枚给一人的。宋江便分与众人吃了,大众都称妙不绝。一路行来,不觉几个转湾,不见了清凉寺,却好撞着那槐阴长堤。众人顺堤北行,晚雾朦胧,到了牌楼,张魁愕然片刻。吴用问故,张魁道:“此刻天暗,不辨字迹。起先进来时,众位见上面写着什么?”宋江道:“是‘清凉世界’四字。”张魁顿足道:“怎的我这般糊涂!我进来时只道是曹南山的牌楼,那曹南山南面也有一座牌楼,錾着‘曹南第一山’五字。”吴用道:“悔他则甚!那时就晓得了,也是无益。”
宋江等六位头领上了头口。少顷雾消月出,众人趁月光下拣北便行,腹内果然精神爽快。大众不辨路径,一口气走到天明,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宁陵回曹州只是正北,却错走了东北。此地土名双棚,距黄河尚有六十里,渡河是定陶县地界。末伏初秋天气,喜得是日炎热顿消。行至辰牌时分,到一市镇,望见黄河渡口,大家又渐觉饥饿。宋江叫苦道:“是我忘却仙童叮嘱,将那仙粮嚼碎,果然不能耐久,如何是好?”吕方、郭盛道:“我们且去射些虫蚁儿,胡乱充饥。”时迁道:“小弟有个计较。”说罢,看他下了马,踅到前边一爿米店里去了。饶你时迁手段高强,青天白日如何做得来贼?倒也亏他,偷得一袋米来。行至中途,吃店中人看见追来,时迁早已逃到宋江面前。店中一群人赶出,见他们大伙客人,身边都有军器,不敢逼拢来,只得远远地烂贼、臭贼、瘟贼的辱骂。恼得吕、郭、时、张四筹好汉一齐性起,杀奔前去。不知这场厮杀有无奇文,且听下回分解。
这份文献应使用传统汉字,而非简化字。校对时应以原文为准,特别注意简化字与繁体字之间的一对多的对应关系以及异体字的使用。如果无法直接校对原文,请勿进行机器或人工转换,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问题。 一般而言,文献应保留其底本所使用的汉字。汉字简化方案于1956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施行,1969年在新加坡施行。施行之前的文献(如1956年前的文献、未施行简化字的地区文献,以及1971年10月25日联合国大会2758号决议之前的联合国文件)通常应保留使用传统汉字。在汉字简化方案实施过程中出现的只有部分汉字被简化的文档(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蒙古人民共和国边界条约等)通常应以原文形式保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