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先生
蛇先生 作者:赖和 1930年1月 |
原载于《台湾民报》二九三号、二九五号、二九六号 |
蛇先生在这几百里路内外是真有名声的人。他的职业是拿水鸡,这虽是一种不用本钱的头路,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做得来的事,有时也有生命上的危险。
在黑暗的夜里,独自一个人站在旷漠野泽中,虽现时受过新教育的人,尚且忘不掉对于鬼的恐惧,何况在迷信保育下长大的人。但在蛇先生,他是有所靠而不惧,他所以大胆就是仗著火斗,他说火神的权威,在黑暗中是非常伟大,在祂光明所照到的地方,能使一切魔鬼潜形,所以他若有火斗在手,任何黑暗的世界,也可独行无惧。可是这黑暗中无形的恐惧,虽借光明之威可以排除,还有生命上的大敌,实在的危险,不容许你不时刻关心,这就是对于蛇的戒备。
讲起水鸡,便不能把蛇忘掉,“蜈蚣、蛤仔(青蛙)、蛇”称为世间三不服。蛇的大敌就是蜈蚣,蜈蚣又怕水鸡,水鸡又是蛇的点心。所以蛇要戒备蜈蚣的侵袭,常使在它支配下的水鸡去做缓冲地带,守护蛇洞的穴口。因为有这样关系,拿水鸡的人,对蛇自然有著戒备和研究,捕蛇的技俩,蛇伤的医治,多有一种秘传,蛇先生就是因此出名。
蛇先生的拿水鸡,总爱在暗黑的别人不敢出门的夜里,独自提著火斗,携著水鸡插,带著竹筌,往那人不敢去的野僻的所在。凭著几尺火斗火射出来的光明,觅取他日常生活计。
黑云低压,野风箫飕,旷漠的野泽中,三更半夜,只有怪树的黑影,恍似鬼的现形;一声两声的暗鹭,真像幽灵的叹息。在这时候常看到一点明灭不定的星火,青冷冷地闪烁著,每令人疑是鬼火,这就是蛇先生的火斗。他每蹲在火斗傍边,静听那阁阁的水鸡声,由这声音,他能辨别出水鸡的公母,他便模仿著水鸡公勇敢的高鸣,时又效著水
鸡母求爱吟声,引著附近的水鸡,争跳入他的竹筌中去,他有时又能敏感到被蛇所厄水鸡的哀鸣,他被恻隐之心所驱使,便走去把水鸡救出,水鸡就安稳地闪到蛇先生的竹筌中,虽然结果也免不了厨人一刀,可是目前确实由蛇的毒牙下,救出生命来。蛇先生虽不自诩,自然有收入慈善家列传的资格,且在水鸡自已,牺牲一身去做蛇的粮食,和牺牲给蛇先生去换钱,其间不是也有价值上的争差吗?
蛇先生因为有他特别的技俩,每日的生活,就不用忧愁了。虽是他一夜的所获,仅足豪奢的人一两餐之用,换来的钱,供他一家人的衣食,却绰有馀裕了,所以他的形相便不像普通拿水鸡那样野陋,这是他能够被称为先生的一件要素。
蛇先生所以被尊为先生,而且能够出名,还有一段故事,这要讲是他的好运?也是他的歹运?实在不易判断,但是他确实是由这一件事出名。
在他隔壁庄,曾有一个蛇伤的农民,受过西医的医治,不见有药到病除那样应验,便由邻人好意的指示,找蛇先生去,经他的手,伤处也就渐渐地红褪肿消了。
在蛇先生的所想,这种事情一定不会被人非难。被蛇咬著的人,虽无的确会死,疼痛总是不能免,使他疼痛减轻些,确属可能,纵算不上行善,也一定不是作恶,那知却犯著了神圣的法律。
法律!啊!这是一句真可珍重的话,不知在什么时候,是谁个人创造出来?实在是很有益的发明,所以直到现在还保有专卖的特权。世间总算有了它,人们才不敢非为,有钱人始免被盗的危险,贫穷的人也才能安分地忍著饿待死。因为法律是不可侵犯,凡它所规定的条例,它权威的所及,一切人类皆要遵守奉行,不然就是犯法,应受相当的刑罚,轻者监禁,重则死刑,这是保持法的尊严所必须的手段,恐法律一旦失去权威,它的特权所有者──就是靠它吃饭的人,准会饿死,所以从不曾放松过。像这样法律对于它的特权所有者,是很有利益,若让一般人民于法律之外有自由,或者对法律本身有疑问,于他们的利益上便觉有不十分完全,所以把人类的一切行为,甚至不可见的思想,也用神圣的法律来干涉取缔,人类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也须在法律容许中,才保无事。
疾病也是人生旅路一段行程,所以也有法律的取缔,医生从别一方面看起来,他是毁人的生命来赚钱,罪恶比强盗差不多,所以也有特别法律的干涉。
那个医治蛇伤的西医,受法律所命令,就报告到法律的专卖所去。凭著这报告,他们就发见蛇先生的犯罪来,因为他不是法律认定的医生。
他们平日吃饱了丰美的饭食,若是无事可做,于卫生上有些不宜,生活上也有些乏味,所以不是把有用的生产能力,消耗于游戏运动之里,便是去找寻──可以说去制造一般人类的犯罪事实,这样便可以消遣无聊的岁月,并且可以做尽忠于职务的证据。
蛇先生的善行,在他们的认识里,已成为罪恶。没有医生的资格而妄为人治病,这是有关人命的事,非同小可,他们不敢怠慢,即时行使职权,蛇先生便被请到留置间仔去。
他们也曾听见民间有许多治蛇伤的秘药,总不肯传授别人,有这次的证明,愈使他们相信,但法律却不能因为救了一人生命便对他失其效力。蛇先生的犯罪已经是事实。所以受医治的人也不忍坐视,和先生家里的人,多方替为奔走,幸得钱神有灵,在祂之前××(疑为法律二字)也就保持不住其尊严了,但是一旦认为犯法被捕的人,未受过应得的刑罚,便放出去,恐被造谣的人所毁谤,有影响于法的运用,他们想教蛇先生讲出秘方,就不妨把法冤枉一下,即使有人攻击,也有所辩护。谁知蛇先生竟咒死赌活,坚说没有秘方。蛇先生过于老实,使他们为难而至生气了,他们本想借此口实开脱蛇先生的罪名,为钱神留下一点情面,蛇先生碰著这网仔隙,不会钻出去,也是合该受苦。
他们终未有信过任何人类所讲的话。
“在他们面前,”他们说,“未有人讲著实在话。”所谓实在话,就是他们用科学方法所推理出来的结果应该如此,他们所追究的人的回答,也应该如此,即是实在。蛇先生之所回答不能照他们所推理的结果,便是白贼乱讲了,这样不诚实的人,总著儆戒,儆戒!除去烤打别有什么方法呢?拷打在这二十世纪是比任何一种科学方法更有效的手段,是现代文明所不能梦想到的发明。蛇先生虽是吃亏,谁教他不诚实,他们行使法所赋与的职权,谁敢说不是?但是蛇先生的名声,从此便传遍这几百里内外了。
蛇先生既出了名,求他医治的人,每日常有几个,但是他因吃过一回苦,尚有些惊心,起初总是推推辞辞不敢答应,无奈人们总为著自己的生命要紧,那管到别人的为难,且因为蛇先生的推辞,屡信他秘方灵验,屡是交缠不休,蛇先生没法,在先只得偷偷地秘密与那些人敷衍,合该是他时气透了,真所谓著手成春,求医的人便就不绝,使他无暇可去卖水鸡,虽然他的生活比以前更觉丰裕快活,听说他却又没有受人谢礼。
蛇先生愈是时行,他愈觉不安,因为他的医生事业是偷做的,前回已经尝过法律的滋味,所以时常提心吊胆,可是事实上竟被默认了,不晓得是他的秘方灵验有以致之,也是还有别的因由,那是无从推测。但有一事共须注意,法律的营业者们,所以忠实于职务者,也因为法律于他们有实益,蛇先生的偷做医生,在他们的实益上是丝毫无损,无定著还有馀润可沾,本可付之不问,设使有被他秘方所误,死的也是别人的生命。
在一个下午,雨濛濛下著,方是吃过午饭的时候,蛇先生在庄口的店仔头坐著。
这间店仔面著大路,路的那一边有一口鱼池,池岸上杂生著菅草林投,大路这一边有一株大黄檨,树叶有些扶疏,树枝直伸到对岸去,树下搭著一排瓜架,垂熟的菜瓜长得将浸到水面,池的那边尽是漠漠水田。店仔左侧靠著竹围,右边是曝粟的大庭,近店仔这边有几株榕树,树荫下几块石头,是当椅坐著,面上磨得很光滑,农人们闲著的时候,总来围坐在这店仔口,谈天说地消耗他们的闲光阴,这店仔也可说是庄中唯一的俱乐部。
雨濛濛下著,蛇先生对著这阵雨在出神,似有些陶醉于自然的美,他看见青苍的稻叶,金黄的粟穗,掩映在细雨中,觉得这冬的收成已是不坏,不由得脸上独自浮出了微笑,把手中烟管往地上一扑,扑去不知何时熄去的烟灰,重新装上烟擦著火柴,大大地吸了一口,徐徐把烟吐出。这烟在他眼前绕了一大圈,缓缓地由门斗穿上檐端,蛇先生似追随著烟缕神游到天上去,他的眼睛已瞌了一大半,只露著一线下边的白仁,身躯靠著柜台,左手抱著交叉的膝头,右手把住烟管,口微开著,一缕口涎由口角垂下,将绝不断地挂著,烟管已溜出在唇外。一只阉鸡想是起得太早,缩上了一只脚,头转向背上,把嘴尖插入翼下,翻著白眼,瞌睡在蛇先生足傍。榕树下卧著一匹耕牛,似醒似睡地在翻著肚,下巴不住磨著,有时又伸长舌尖去舐它鼻孔,且厌倦似地动著尾巴,去扑集在身上的苍蝇。驯养似的白鹭丝,立在牛的颔上,伸长了颈在啄著黏在牛口上的馀沫。池里的鱼因这一阵新鲜的雨,似添了不少活力,泼刺一声,时向水面跃出。儿童们尚被关在学校,不听到一声吵闹。
农人们尚各有工作,店仔口来得没有多少人,让蛇先生独自一个坐著“督龟”,是一个很闲静的午后,雨濛濛下著。
冷冷冷,忽地一阵铃声,响破了沉湿空气,在这闲静的空间搅起一团骚动,赶走了蛇先生的爱困神,他打一个呵欠,睁开眼睛,看见一乘人力车走进庄来,登时面上添了不少精神,在他心里想是主顾到了,及至车到了店仔口停下,车上的人下来,蛇先生的脸上又登时现出三分不高兴,因为不是被蛇咬著的人。虽然蛇先生也格外殷勤,忙站起来,险些踏著那只阉鸡,对著那个人掷头行礼,招呼请坐。这个人是在这地方少有名声的西医。
店仔内谁患著病?蛇先生问。
不是要来看病,西医坐到椅上去说,我是专工来拜访你,凑巧在此相遇。
岂敢岂敢,蛇先生很意外地有些慌张说,有什么贵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听讲你有秘方的蛇药,可以传授给我吗?对这事你可有什么要求?
哈哈!蛇先生笑了,秘方!我千嘴万舌,世人总不相信,有什么秘方?
在此有些不便商量,到你府上去怎样。西医说。
无要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件。你是高明的人,我也老了,讲话你的确相信。蛇先生说。
是!蛇先生本不是和“王乐仔”(走江湖的)一样,是实在人。蹲在一边的车夫插嘴说。
这时候雨也晴了,西斜的日露出温和的面孔,池面上因为尚有一点两点的馀雨,时时漾起一圈两圈的波纹。庄里的人看见西医和蛇先生在一起讲,以为一定有什么意外事情,不少人围来在店仔口,要想探听。有人便顺了车夫嘴尾说:
前次也有人来请先生把秘方传给他,明讲先生礼两百四,又且在先生活著的时,不敢和他相争赚食。
二百四!还有添到六百银的,先生也是不肯。另外一个人又接著讲。
你们不可乱讲,蛇先生制止傍人的发言,又说:世间人总以不知道的事为奇异,不晓得的物为珍贵,习见的便不稀罕,易得的就是下贱。讲来有些失礼,对人不大计较,便有讲你是薄利多卖主义的人,对人轻快些,便讲你设拜坛在等待病人。
哈哈!那西医不觉笑起来,说:讲只管让他们去讲,做人那能使每个人都说好话。
所以对这班人,著须弄一点江湖手法,蛇先生得意似的说,明明是极平常的事,偏要使它稀奇一点,不教他们明白,明明是极普通的物,偏要使它高贵一些,不给他们认识,到这时候他们便只有惊叹赞美,以外没有可说了。
哈哈!你这些话我也只有赞叹感服而已,可是事实终是事实,你的秘方灵验,是谁都不敢否认。西医说。
蛇不是逐尾有毒,虽然却是逐尾都会咬人,我所遇到的一百人中真被毒蛇所伤也不过十分之一外,试问你!医治一百个病人,设使被他死去了十几人,总无人敢嫌你咸慢,所以我的秘方便真有灵验了。蛇先生很诚恳地说。
这也有情理,西医点头说:不过…
那有这样随便!不待西医说完傍边又有人插嘴了。那一年他被官厅拿去那样刑罚,险险仔无生命,他尚不肯传出来,只讲几句话他就肯传?好笑!
哈哈!西医笑了。
哈哈!蛇先生似觉傍人讲了有些不好意思,也笑著拦住他们说:大家不去做各人的工,在此围著做甚?便又向著西医说,来去厝里饮一杯茶!
那好去搅扰你,西医也觉在此讲话不便,就站起来。
茶泡好了,请饮一杯!开店仔也表示著好意。
不成所在,座也无一位可坐,蛇先生拭著椅条,客气地请坐。
建筑得真清爽,这间大厅也真向阳,西医随著也有一番客套。
饮过了茶,两方都觉得无有客气的话可再讲,各自缄默了些时,那西医有些吞吐地说:
蛇先生!勿论如何,你的秘方总不想传授人吗?
咳!你也是内行的人,我也是已经要死的了,断不敢说谎,希望你信我,实在无什么秘方。蛇先生说。
是啦!同是内行的人,可以不须客气,现时不像从前的时代,你把秘方传出来,的确不用烦恼利益被人夺去,法律对发明者是有保护的规定,可以申请特许权,像六○六的发明者,他是费了不少心血和金钱,虽然把制造法传出世间,因为它有专卖权,就无人敢仿照,便可以酬报发明研究的苦心了,你的秘方也可以申请专卖,你打算怎样?西医说。
我已经讲过了,我到这样年纪,再活有几年,我讲的话不是白贼。这地方的毒蛇有几种你也明白,被这种毒蛇咬著,能有几点钟生命,也是你所晓得,毒强的蛇多是阴,咬伤的所在是无多大疼痛,毒是全灌入腹内去,有的过不多久,并齿痕也认不出来,这样的毒是真厉害,待到发作起来,已是无有多久的生命,但因为咬著时,无甚痛苦,大多看做
无要紧,待毒发作起来,始要找医生,已是来不及,有了这个缘故,到我手里多是被那毒不大厉害的蛇所咬伤,这是所谓阳的蛇,毒只限在咬伤的所在,这是随咬随发作,也不过是皮肉红肿腐烂疼痛,要医治这何须有什么秘方?蛇先生很恳切地说。
是!我明白了,西医有所感悟似地应著;不过你的医治真有仙方一样的灵验,莫怪世人这样传说。
世间人本来只会‘罕叱’(随意乱讲,起哄),明白事理的是真少,蛇先生说。
也是你的秘方,太神秘的缘故,西医的话已带有说笑的成分。
不是这样,人总不信它有此奇效,太随便了,会使人失去信仰,蛇先生也开始讲笑了。
在这时候有人来找蛇先生讲话,西医便要辞去,话讲得久了,蛇先生也不再攀留,便去由石臼里取出不少捣碎了的青草,用芋叶包好送与西医,说:难得你专工来啦,这一包可带回去化验看,我可有骗你没有?
那西医得了蛇先生的秘制药草,想利用近代科学,化验它的构成,实验它的性状,以检定秘药的效验,估定治疗上的价值,恰有一位朋友正从事于药物的研究,苦于无有材料,便寄给他去。
岁月对于忙迫于事业的人们,乃特别地短促,所预计的事务做不到半份,豫定的岁月已经过去尽了。
秘药的研究尚未明白,蛇先生已不复是此世间的人,晓得他的,不仅仅是这壹里路内外,多在叹气可惜,叹息那不传的灵药,被蛇先生带到别一世界去,有些年纪的人,且感慨无量似的说:
古来有些秘方,多被秘死失传,世间所以日坏!像腾云驾雾那不是古早就有的吗?比到今日的飞行机、飞行船多少利便,可惜被秘死失传去!而今蛇先生也死了!此后被蛇咬的人不知要多死几个?
听讲这样秘方秘法,一经道破便不应验,是真吗?傍边较年轻的人,发出了疑问,有年纪的人,也只是摇头叹气。
恰在这时候,是世人在痛惜追念蛇先生的时候,那西医的朋友,化验那秘药的药物学者,寄到了一封信给那西医,信中有这一段:
…该药研究的成绩,另附论文一册乞即详览,此后要选择材料,希望你慎重一些,此次的研究,费去了物质上的损失可以不计,虚耗了一年十个月的光阴,是不可再得啊!此次的结果,只有既知巴豆,以外一些也没有别的有效力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