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剑侠传/第009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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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贵州贵阳县有一家书香人家姓周,世代单传,耕读传家,惟独到了末一代,弟兄九个,因都是天性孝友,并未分居,最小的功名,也是秀才,其馀皆是举人进士,加以兄弟非常友爱,家庭间融融泄泄,颇有天伦之乐,祇是一件美中不足,弟兄九人,倒有八个有伯道之忧,祇有第七个名叫子敬的,到了他三十七岁上,才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云从,自幼聪明诚笃,至性过人,一子承祧九房,又是有钱的人,家中当然是爱得如掌上明珠一般,偏生他又性喜读书,十五岁入学,十八岁便中了举,名次中得很高,他中举之后,不自满足,当下便要先期进京用功,等候应试,他的父亲叔伯,虽然因路途遥远,不大放心,见云从功名心盛,也不便阻他上进之心,祇得派了一个得力的老家人王福、书童小三儿陪云从一同进京。

择了吉日,云从辞别叔伯父母,同钱行亲友,带了王福、小三儿起程。行了数日,半路上又遇见几个同年,都是同云从一样,先期进京,等候科场的,沿路有了伴,自不寂寞。后来人越聚越多,一共有十七个进京应考的人,这般少年新贵,大都喜事,当下云从提议说:“我们若按程到京,尚有好几个月的空闲,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历与学问是并重的,我们何不趁这空闲机会,遇见名山胜迹,都去游览一番,也不枉万里跋涉一场呢。”内中有一位举子名叫宋时,说道:“年兄此话,我非常赞同,久闻蜀中多名胜,我们何不往成都去玩几天?”大家都是年青好玩,皆无有异议,商量停妥,便叫随从人等携带行李,按程前进,在重庆聚齐,他们一行十七人,除云从带了一个书童外,各人祇带了随身应用一个小包裹,迳自绕道往成都游玩。王福恐他们不大出门,受人欺侮,再三相劝,宋时道:“我在外奔走十年,江湖上什么道路我都明白,老管家你祇管放心吧!”王福见拦阻不住,又知道往成都是条大路,非常安静,祗得由他,又把小三儿叫在一旁,再三嘱咐,早晚好生侍候小主人,不要生事,小三儿年纪虽轻,颇为机警,一一点头答应,便自分别起程。

他们十七个人,一路无话,欢欢喜喜到了成都,寻了一家大客店住下,每日到那有名胜的去处,游了一个畅。有一天云从同了众人出门游玩了一会,便提议往望江楼去小饮,他们前数日已来过两次,因为他们除了三四个是寒士外,馀人俱是富家子弟,不甚爱惜金钱,酒保见是好主顾到来,自然是加倍奉承。云从提议不进雅座,每四人或三人坐一桌,凭栏饮酒,可以远望长江,大家俱无异议,便叫酒保将靠窗的坐位包下来,谁想靠窗那一边,祗有四张桌子,当中一张桌子上,已是先有一个道人在那里伏几而卧,宋时便叫酒保将那人唤开。酒保见那道人一身穷相,一早晨进来饮酒,直饮到下午不走,已自不大愿意,先前没有座,当不甚在意,如今看这许多财神要这个座,当然更觉得理直气壮,便请他们先在那三张桌上落坐,走过去唤了那道人两声,不见答应,随后又推了那道人两下,那道人不但不醒,反而鼾声大起。宋时在这小小旅行团中,是一个十分狂躁的人,见了这般情形,不由心头火起,正待发话,忽然那道人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再来一葫芦酒。”这时他抬起头来,才看见那道人是抱着一装酒的红葫芦睡的。酒保见那道人要酒,便道:道爷,“你还喝吗?你一早进来,已经喝了那些个酒,别喝坏了身体。依我打算,你该回庙去啦!”那道人道:“放屁!你开酒店,难道还不许我喝吗?休要啰嗖,快拿我的葫芦取酒去!”酒保一面答应是是,一面陪着笑脸对那道人说道:“道爷,小的打算求道爷一点事。”道人道:“我一个穷道士,你有何事求我?”酒保道:“我们这四张桌子,昨天给那边十几位相公包定了,说是今天这个时候来,你早上来喝酒,我想你一定是喝完就走,所以才卖给你,如今定座的人都来啦,请你让一让,上那边喝去吧。”道人听罢,大怒道:“人家喝酒给钱,我喝酒也给钱,凭什么由你们调动!你如果给人家定去,我进来时就该先向我说,你明明欺负我出家人,今天你家道爷在这儿喝定了!”宋时等了半日,己是不耐,只见那道人一身穷相,说话强横,不觉大怒,便走将过来,对那道人道:“这个座原是我们定的,你如不让,休怪老爷无礼!”道人道:“我倒看不透我凭什么让你,你有什么能耐,你使吧!”宋时听了,便走上前,朝那道人脸上一个嘴吧。云从见他等争吵,正待上前解劝,已来不及,祗听啊呀一声,宋时已是痛得捧着手直嚷,原来他这一巴掌打在道人脸上,如同打在铁石上一样,痛澈心肺。这些举子如何容得,便道:“反了!反了!拖他出去,打他一个半死,再送官治罪。”正待一齐上前,云从忙横身阻拦,说道:“诸位年兄且慢,容我一言。”因这里头祗云从带的钱多,又舍得花,无形中做了他们的领袖,他这一句话说出,众人祇得暂时停手,看他如何发付。云从过来时,那道人已自站起,朝他仔细看了又看,云从见那道人二目神光炯炯射人,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常听王福说江湖上异人甚多,不可随意开罪,便向那道人说道:“这位道爷不要生气,我们十七个人俱是同年至好,今天来此饮酒,因为要大家坐在一起好谈话,所以才叫酒保过来惊动道爷,让不让都不要紧,还望不要见怪。”那道爷道:“那个前来怪你!你看见的,他打我,我并不曾还手啊!”这时宋时一只右手疼痛难忍,片刻间已是红肿起来,口中说道:“这个贼道士!定有妖法,非送官重办不可!”云从连忙使个眼色,叫他不要说话,一面对道人道:“敝友冲撞道爷,不知道爷使何仙法,他如今疼痛难忍,望道爷慈悲,行个方便吧。”道人道:“他自己不好,想打人,又不会打,才会遭此痛苦,我动也不曾动,那个会什么仙法。”这时酒楼主人也知道了,深怕事情闹大,也在一旁相劝,道人仍是执意不认账,后来云从苦苦相求,道人说:“我本不愿与要死的人生气,他因为不会打人,使错了力,屈了筋,要不看在你这个活人面上,祇得让他疼去。你去叫他过来,我给他治。”宋时这时仍在那里千贼道万贼道的骂,云从过来将他扶了过去,宋时仍骂不绝口,云从怕道人生气不肯治,劝宋时又不听,十分为难,谁想那道人听宋时的骂,若无其事,反对云从道:“你不要为难,我是不愿和死人生气的。”说罢将宋时手拿过,祗见道人两只手合着宋时一只手,祇轻轻一揉,便道:“好了,下囘可不要随意伸手打人呀。”说罢,看了宋时一眼,又微微叹了口气,宋时除手上尚有点红外,已是不痛不肿,云从怕他还要骂人,将他拉了过去,已过来给道人称谢,叫酒保问道人还喝不喝酒,账囘头算在一起,道人道:“我酒已喝够,祇再要五斤大曲酒作晚粮足矣。”云从忙叫酒保取来,装入道人葫芦之内,那道人谢也不谢,拿过酒葫芦背在背上,头也不囘就走了,众人俱都大哗,有说道人是妖人的,有说是骗人酒吃的,一看有人会账,就不占座位了,惟独云从自送那道人下楼,忽然想起,忘了问那道人的姓名,也不管众人议论纷纷,独自凭窗下视,看那道人往何方走去,祇见那道人出了酒楼,楼下行人非常拥挤,惟独那道人所走过的地方,人无论如何挤法,总离他身旁有一二尺,好似有什么东西从中阻拦似的,心中十分惊异,因将才不曾问得姓名,不觉脱口喊道:“道爷请转!”那道人本在街上缓缓而行,听了此言,祇把头朝楼上一望,云从满拟他会回来,谁想那道人忽然行走甚速。这时众人吵闹了一阵,因见云从对着窗户发呆,来唤他吃酒,云从回首,稍为周旋一两句,再往下看时,已不见那道人踪影,祇得仍旧同大众吃喝谈笑了一阵,因宋时今天碰了一个钉子,不肯多事流连,用罢酒饭,便提议囘店,众人知他心意,由云从会了账,下楼囘了店房。

第二日吃罢早饭,宋时又提议往城外慈云寺去游玩,这慈云寺乃成都有名的禅林,曲殿回廊,花木扶疏,非常雅静,庙产甚多,和尚轻易不出庙门,庙内的和尚均守清规,过禅说,更是名传蜀地。众人久已有个听闻,因为离城有二三十里,庙旁是个村集,云从便提议说:“成都名胜游览已遍,如今祇这个好所在,我们何不今天动身,就在那里找个店房住一天,游完了庙,明天就起程 往重庆去呢。”宋时因昨日吃了苦,面子不好看,早欲离开成都,首先赞成,众人本无准见,仍就轻车减从,带了小三儿一同上道。走到午牌时分,行了有三十里路,果然有个村集,也有店房,一打听慈云寺,都知道,说是离此不远,原来此地人家有多半种着庙产,众人胡乱用了一点酒饭,祗留小三儿在店中看家,全都往慈云寺走去,行约半里,祗见一片茂林,嘉树笼葱,现出红墙一角,一阵风过处,微闻梵呗之声,果然是清修福地,众人到了庙门,走将进去,由知客僧招待,端过素点清茶,周旋了一阵,便引大家往佛殿禅房中去游览,这个知客名叫了一,谈吐非常文雅,招待殷勤,很合云从等脾气,游了半日,知客僧又领到一间禅房之中歇脚,这间禅房,布置得非常雅静,墙上挂著名人字画,桌上文具非常整齐,靠西边禅床上,有两个夏布的蒲团,说是晚上做静功用的,众人意欲请方丈出来谈谈,了一道:“家师智通在后院清修,谢绝尘缘,轻易不肯出来,诸位檀樾,改日有缘再会吧。”众人听了,俱各叹羡。宋时看见一轴尽的地位,挂得十分不合式,正要问了一为何挂在这里,忽然有一个小沙弥进来说:“方丈请知客师去说话。”了一便对籧人道:“小庙殿房曲折,容易走迷,诸位等我囘来奉陪同游吧,我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宋时便对云从道:“你看这庙中的布置,同知客僧的谈吐,何等高明风雅,这间禅房布置得这样好,满壁都是名人字画,偏偏这边墙上会挂这样一张画,岂不是佛头着粪吗!”原来这间禅房,面积甚广,东边是窗户,南边是门,南墙上挂米襄阳烟雨图的横幅,北墙上挂的是方孝孺白石青松的中堂,旁边配着一幅对联,集的宋句是“青鸳几世开兰若,白鹤时来访子孙”,落款是一个蜀中的小名士张易,惟独禅床当中,孤孤单单挂了一个中堂,画的是八仙过海,笔势粗俗,满纸匠气,众人先前祇顾同了一说话,不曾注意,经宋时一说,俱都囘过头来议论。云从正坐在床上,囘头看见那中堂下面横着一个磬锤,随手取来把玩,一个不留心,把那八仙过海中堂的下摆碰了一下,大概上面挂的那个钉,年程久远,有点活动,经这磬锤一震,后面凹进去一块,约一人高,一尺三十寸宽,上面悬着一个小磬,众人都不明白这磐为何要把他藏在此间,宋时正站在床前,把磐锤从云从手中取过来把玩,一时高了兴,随便击了那磬一下,祇听当的一声,清脆可听,于是又连击了两下,云从忽见有一个小和尚探头,便道:“宋年兄,不要淘气了,乱动人家东西,知客来了不好意思。”话言未了,便听三声钟响,接著便是一阵轧轧之声,同时墙上现出一个小门,门前立着一个艳装女子,见了众人,呀的一声,连忙退去。宋时道:“原来这里有暗门,藏著女子,那方丈一定不是好人,我们何不进去骂那秃驴一顿。大大的敲他一下钉锤。(川话即敲竹杠也。)”云从道:“年兄且慢,小弟在家中起身时,老家人王福曾对小弟说过,无论庵观寺院,进去随喜,如无庙中人指引,千万不可随意走动,皆因有许多出家人表面上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清净寂灭,一尘不染,暗地里奸盗邪淫,无恶不作的也很多,平时不看破他的行藏还好,倘或无意中看破行藏,便起了他的杀机。这庙中既是清修佛地,为何室中设有机关,藏有妇女,我等最好不要乱动,倘或他们羞恼成怒,我等俱是文人,万一吃个眼前亏,不是玩的。”众人听了这一席话,正在议论纷纭,就中有一个姓史的举子忽然说道:“云从兄,你们祇顾说话,你看你身后头的房门,如何不见了。”众人连忙一齐囘头看时,果然适才进来的那一座门已不知去向,祇剩了一面黑黝黝的墙,墙上挂的字画也无影无踪,众人不觉惊疑万分,不由得连忙上前去推,祗见那墙非常坚固,恰是蜻蜓撼石柱,休想动得分毫。这时除了禅床上所现小门外,简直是无门可出,众人全都又惊又怕,云从忽然道:“我们真是呆瓜,现在无门可出,眼前就是窗户,何不越窗而出呢。”这一句把大众提醒,俱各奔向窗前,用手推了一囘,不觉大大的失望,原来那窗户虽有四扇,己从外面下闩,这还不打紧,而这四扇窗全都是生铁打就,另外挖的卍字花纹,有二指粗细,外面漆上红漆,所以看不出来,急得众人又蹦又跳,去捶了一阵板壁,把手俱都捶得生疼,外面并无人应声。这一般的少年新贵们,这才知道身入险地,光景不妙,有怪宋时不该撃那磬的,有说和尚不规矩的,还有两位胆子大的人说:“我们俱都是举人,人数又多,谅他也不能奈何我们,等一会知客囘来,总会救我们出去的。”议论纷纭,满室喧哗,倒也热闹。云从被这一干人吵得头疼,便道:“我们既到此地步,如今吉凶祸福全然不晓,埋怨吵闹,俱都无益,不如静以观变,一面大家想个主意,脱离此地才好。”这句话说完,满室中又变成鸦雀无声,个个蹙首颦眉,苦思无计,惟独宋时望着那墙上那座小门出神,忽然说道:“诸位年兄,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既无出路,又无人理睬我们,长此相持,如何是好,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就由这小门进去,见了方丈,率性与他们把话说开,说明我们是无心发现机关,请他放我们出去,好在我们既未损坏他的来西,又是过路的人,虽然看破秘密,也决不会与他传说出去,我想我们这许多有功名的人,难道他就有那样大的胆子,将我们一齐害死吗?我们祗要脱离了这座庙,以后的文章,不是由我们去作吗?”众人听了这话,立刻又喧嚷了一阵,商量结果,除此之外,也别无良法,于是由宋时领头,众人在后随着,一齐进去。那禅床上的小门,祇容进得一人,大家便随了宋时,鱼贯而入,最末后是云从。

这一群送死队进门后,又下了十馀级台堦,便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非常黑暗,好似在夹墙中行走,且喜隔了三五十步,有一盏油灯,依稀辨出路径,走了约有百馀步左右,前向又是十馀级台阶,上面微微看见亮光,众人历堦而升,便是一座假山内,由这假山洞穿出去,豁然开朗,两旁尽是奇花异卉,布置得非常雅妙,众人由黑暗处走向明地,不觉有些眼花,虽然花草甚多,在这吉凶莫定之际,俱都无心流连。众人正待向前迈步,忽听哈哈一声怪笑道:“众檀樾清兴不小!”把众人吓了一跳,朝前看时,原来前西是一座大殿,石台堦上,盘膝坐定一个大和尚,相貌凶恶,身材魁伟,赤着上身,跣着双足,身旁堆着一堆作法事用的铙钹,旁边站定两个女子,身上披着大红斗蓬,年约二十左右,满面悲脂粉。宋时忙将心神镇定,上前说道:“师父在上,学生有礼了。”那凶僧也不理睬于他,兀自闭目不语,宋时祗得又道:“我等俱是过路游玩的文人,蒙贵庙知客师傅带我等往各殿随喜,不想误触机关,失迷门户,望师傅行个方便,派人领我们出去。学生等出去,决不向外人提起贵庙只字,不知师傅意下如何?”那凶僧与那两个女子俱各合掌闭目,一言不发,宋时等等了一会,又说了一遍,凶僧依旧不理,那姓史的举子已是不耐,便说道:“和尚休得如此!你身为出家人,如何在庙中暗设机关,隐藏妇女!我等俱是上京赶考的新贵人,今天祇要你放我们出去,我们决不向人前提起,如若不然,我等出去,定要禀官治你们不法之罪!”满想那凶僧听了此言,定然害怕,放他们走,谁想那凶僧说道:“你等这一般寒酸,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摸,待我来方便方便你们吧!”众人听罢此言,便知不妙,因见那凶僧祇是一人,那两个又是女流之辈,大家于是使了一个眼色,准备一拥上前,夺门而出。那凶僧见了这般情状,脸上一阵狞笑,把身旁铙钹拿起,祗敲了一下,众人忽然两臂已被人捉住,大家一看,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几十个凶僧,一个擒人,一个手持利刀,不一会的功夫,已将他们十七人捆翻在地,又有十几个凶僧,取了十几个木桩,将他等绑在桩上,离那大殿约有十馀步光景,那大凶僧又将铙钹敲了两下,众凶僧俱各退去。这时众人俱已胆裂魂飞,昏厥过去,惟独云从胆子稍大,明知事已至此,祗得束手待毙,忽然间想起家中父母伯叔,俱在暮年,自己一身兼祧着九房香烟,所关何等重大,悔不该少年喜事,闯下这天大祸,把平日亲友的期望,同自己平生的抱负,付于流水,痛定思痛,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那凶僧见云从这般哀苦,不禁哈哈大笑,便对身旁侍立的两个女子说道:“你看他们这般穷酸,真是不值价,平时端起秀才身分,在家中作威作福,一旦被获遭擒,便这样脓包,好似失了乳的娃娃一样,你俩何不下去歌舞一囘哄哄他呢!”旁立女子听罢此言,道声遵法旨,将所波大红斗蓬往后一翻,露出白羊般的身躯,已自跳入院中,对舞起来,粉湾雪腹,肤如凝脂,神态十分淫贱,全无廉耻。原来这两个女子除披的一件斗蓬外,并未穿什衣服,较之现在脐下还围著尺许纱布的舞女,还要开通得许多咧。这时凶僧又将铙钹连撃数下,两廊下走出一队执乐器的凶僧,也出来凑热闹,一时笙箫并作,铙钹齐鸣,汇成大片繁喧,一阵歌舞之声,把十馀人的灵魂悠悠唤转。众人醒来看见这般妙相奇观,还疑是身在梦中,正待拔腿向前,看个仔细,却被麻绳绑紧,行动不得,才想起适才被绑之事,不觉心寒胆裂,虽然清歌妙舞,佳丽当前,却也无心鉴赏,劳苦乎天,疾痛呼父母,本属人之常情,在这生死关头,他们俱是有身家的少年新贵,自有许多尘缘抛舍不下,再被云从的悲泣之声勾起各人的身世之感,一个个悲从中来,不可断歇,起初不过触景伤怀,嘤嘤啜泣,后来越想越伤心,一个个率性放声大哭起来,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哀声动地,禅堂几乎变作了孝堂,连在那歌舞的女子,见了这般可怜状况,虽然怵于凶威,不敢停住,也都有点目润心酸,步法错乱。那凶僧正在高与头上,那禁得众人这样杀风景,铙钹响处,那女子和执乐的凶徒,一霎时俱各归原位,又还了本来寂静景象,众人忽起了偷生之念,一个个苦苦哀求饶命。凶僧兀自不理,将身旁铙钹取过一叠,将身站起,手扬处,一道黄圈,奔向第一个木桩上,这木桩上绑的正是宋时,看见眼前黄澄澄一样东西飞来,偏偏发辫又牢,绑在桩上闪躲不开,知道大事不好,嗳约的一声没有喊出口,脑袋已是掉下来,那一面铙钹大半嵌击入木中,震震有声。众人见凶僧忽然立起,又见他从手中飞出一个黄东西,还疑心是和尚和刚才一样,有什么特别玩意给他们看咧,等到看见宋时人头落地,才知道和尚耍这个花招,是要他们的命,吓得三魂皆冒,有的还在央求,希冀万一,有的已吓得晕死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凶僧把众人当作试铙钹的目标,你看他在大殿上兔起鹘落,大显身手,忽而鹞子翻身,从背后将钹飞出,忽而流星赶月,一钹接着一钹,钹无虚发,众人的命,也落一个死无全尸。不大一会,十六面飞钹嵌在木桩上,十六个人头也都滚了一院子,祗有云从一人,因身量太小,凶僧的飞钹拣大的先耍,侥幸暂延残喘,凶僧见钹已用完,尚有一人未死,正待向前动手。那两个女子虽然跟随凶僧数年,经历许多怪事,像今儿这般惨况,倒底是破题儿第一遭,女人家心肠软,又见云从年纪又轻,面如少女,不觉动了怜恤之念,便对凶僧道:“大师傅,看我们的面上,饶恕了这个小孩子吧。”凶僧道:“你那里知道,擒虎容易放虎难,他同来十馀人俱死在我的手中,祗剩他一人,愈发饶他不得。”两个女子仍是央求个不息,云从自分必死,本是默默无言,忽见有人替他讲情,又动了希冀之心,便哭求道:“我家在贵阳,九房中祗生我一个儿子,这次误入禅堂,又不干我的事,望求师傅慈悲,饶我一命。如果你怕我泄漏机密,请你把我舌头割下,手指割下,我囘去写不得字,说不成话,也就不能坏大师傅的事,我祇求囘转家乡,好接续我九房的香烟,于愿已足,望大师傅同二位姐姐开恩吧。”似这样语无伦次,求了好一会儿,凶僧也因杀人杀得手软,又禁不了两个心爱女子的解劝,便道:“本师念你苦苦央求,看在我这两个心肝份上,如今且让你多活三日。”便叫女子去唤知客,取过三般法典来,女子答应一声,便自走去,不一会知客师了一取过一个红盘,上面有三件东西,一个小红纸包,一根绳子,盘成一堆,打了个如意结,另外还有一把钢刀,云从也不知道什么用处,只知道三日之后,仍是不免一死,依然苦苦央求。那凶僧也不理他,便对了一道:“你把这个娃娃下在天牢之内,将三般法典交付与他,再给他十几个馒首,让他多活三日。他如愿意全尸,自己动手,第四日早晨你进牢去,他如未死,就用这把钢刀取他首级回话。”了一答应了一声,便走到木桩前,将云从捆绑解开,云从绑了半日,周身痛得麻木,经过一番大惊恐后,精神困乏已极,刚刚解去绳索,已是晕倒在地,了一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子弟,在家中享福有多么好,何苦出来自寻死路。我我现在奉师父之命,将你下在石牢,本当将你捆缚,念你是个小娃娃,料你也逃不出去,本师慈悲于你,不给你上绑,你快随本师走吧!”云从此时浑身酸楚,寸步难移,又不敢不走,万般无奈站起身来,勉强随着了一绕过大殿,又走过两三层院落,看见又有一个大殿,殿旁有一座石壁,高约三丈,祇见了一向石阶前一块石头一推,便见那石壁慢慢移动,现出一个洞穴,云从就知此地便是葬身之所,不由得抱着了一跪下,苦苦哀求,将自己家庭状况连哭代诉,求了一救搭,了一见他可怜,也动了怜惜之念,说道:“你初进庙时,我同你就谈得很投机,我何尝不爱惜你,想教你一命,祇是如今事情已然闹大,我也作不了主。再说我师父庙规甚严,不徇情面,我实在爱莫能助,不过我二人总算有缘,除了放你不能外,别的事我力量做得到的,或者可以帮你的忙,你快点说完,进牢去吧。”云从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知道生机已绝,便求他在这三天之中不要断了饮食,好让自己作一个饱死鬼,了一一一答应,便将三般法典交与云从,又对他道:“这小包中是毒药,你如要死得快,这个再好不过,我回头便叫人将三天的饮食与你送来。”说罢便将云从推入石洞之中,转身走去。

云从到了石洞一看,满洞阴森,这时外面石壁已经封好,里面更是不见一些光亮,他身长富贵之家,那里受过这样苦楚,这时痛定思痛,诸同年死时的惨状,如在目前,又想起自己性命祇能苟延三日,暮年的父母伯叔,九房香烟,全靠自己一人接续,眼看不明不白的身遭惨死,越发伤心肠断。这时已经有人将他三天的饮食送到,一大葫芦水,同一大盘馒首,黑暗中摸索,大约还有几样菜肴,当然是出诸了一的好意,云从也无心食用,祇是痛哭不止,任你哭得声嘶力竭,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也是无人前来理你。云从自早饭后进庙,这时已是酉牌时分,受了许多困苦颠连,哭了半日,哭得困乏已极,便自沉沉睡去。等到一觉睡醒,睡在冰凉的石壁下,又冷又饿又伤心,随手取得馒首,才咬得两口,又想起家中父母伯叔,同眼前的危险,不禁又放声大哭,真是巫峡啼猿无此凄楚,似这样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有时也胡乱进点饮食,洞中昏黑,不辨昼夜,也不知经过了几天,其实云从神经错乱,这时刚刚是第二天的晚上咧。但凡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最能练习目力,云从因在洞中困了一昼夜,已经些微能见东西,正在哭泣之际,忽然看见身旁有一样东西放光,随手取过,原来就是凶僧三般法典中的一把钢刀,取时差点没有把手割破,不由又想起命在旦夕,越发伤心落泪。正在悲苦之际,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有几点微雨飘在脸上,云从在这昏惘懊丧之际,被这凉风细雨一吹,神智登时清醒了许多,这石洞不见天日,那里来的雨点吹进,心中颇觉怀疑,忽然一道亮光一闪,照得满洞光明,接着一阵隆隆之声,猛抬头看见石洞顶上有一个尺许大的圆洞,起初进洞时,因在气恼沮丧之时,洞中黑暗异常,所以不曾留意到,如今外面下雨闪电,才得发现,不由动了逃生之想。当时将身站起,四下摸寻,知道这石洞四面砖石堆砌,并无出路,顶上虽有个小洞,离地太高,万难上去,身旁祗有一条绳,一把钢刀,并无别的器械可以应用,知道危机迫切,急不可待,连忙镇定心神解释愁思,仔细想一个逃生之路,后来决定由顶上那个洞中逃走,他便将那绳系在钢刀的中间,欲待抛将上去,扎住洞口,便可攀援而上,谁想费了半天心血,依旧不能如愿。原来那洞离地三丈多高,绳子祗有两丈长,慢说抱不上去,就是幸而扎上,自己也不能踪上去钩着绳子,一条生路又归泡影,失望之馀,又痛哭了一场。到底他心中不死,想了半天,被他想出一个𫘤法子来,他走到四面墙壁之下,用刀去拨了拨砖,恰好有两块活动些,他费了许多气力,刚好把这两块砖取下,心中大喜,满想打开此洞出 去,连忙用刀去挖,忽听有铮铮之声,用手摸时,不禁叫一声苦,原来砖墙中间夹著一层铁板,知道又是无效,焦急万分,腹中又有点饥饿,回到原处取食物时,又被脚下的绳子绊了一交,立时触动灵机,发现一丝生路。他虽然是个文弱的书生,到这生死关头,也就顾不得辛苦劳顿,他手执钢刀,仍到西壁,从破砖缝中,用刀去拨那些砖块。这时外面的雷声雨点越来越大,好似上天见怜,特意助他成功一般,到底他气力有限,那墙砖又制造得非常坚固,费尽平生之力,弄得上气不接下气,才祇拨下四五十块,四五寸厚,尺多宽定制的窑砖来,一双嫩手,兀的被刀锋抹破了好几处,他觉得湿浸浸的,还以为用力过度,出的急汗,后来慢慢觉得有些疼痛,才知道是受伤出了血,他自出世以来,就极受家庭钟爱,几时吃过这样苦楚,起初不发现倒也罢了,等到发现以后,渐渐觉得疼痛难支,两只脚也站得又酸又麻,实在支持不住,不觉落在砖石堆上,放声大哭。哭了一会,两眼昏昏欲睡,正要埋头倒卧之时,耳朵边好似有人警觉他道:“你现在要死要活,全在你自己努力不努力,你父母的香烟嗣续,同诸好友的血海冤仇,责任全在你一人身上啊。”他一转念间,忽然醒悟,知道现在千钧一发,不比似在家中父母而面前撒娇,有亲人来抚慰,这里不但是哭死没人管,而且光阴过一分便少一分,转眼就要身首异处的,再一想到众同年死时的惨状,不由心惊胆裂,立刻鼓足勇气,站起身形,忍着痛楚,仍旧尽力去拨动墙上那些砖块。这一囘有了经验,比初动手时,已较为容易,每拨下三四十块,就放在石洞中间,像推宝塔一样,一层层堆了上去,这样的来囘奔走,手足不停的工作,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居然被他堆了有七八尺高的一个砖堆,他估量今晚是第三夜,时间已是不能再缓,算计站在这砖石堆上,绳子可以够到上头的圆洞,便停止拨砖工作,喝了两口水,吃了几口馒头,那刀锋已是被他弄卷了口,他把绳子的那一头繁在刀的中间,稳住脚步,照原来堆就的台阶,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顶上一层,祗有二尺不到的面积可容足,因为在黑暗中,堆得不大平稳,那砖堆摇摇欲动,把他吓了一跳,知道一个不留神,倒塌下来,自己决无馀力再去堆砌,祗从先将脚步稳住,站在上头,将绳子舞起,静等闪电时,看准顶上圆洞,扔了上去挂住,便可爬出。可怜他凝神定虑,静等机会,好几次有闪电时,都被他将机会错过。那刀系在绳上,被他越舞越圆,劲头越来越大,手酸臂麻,又不敢停手,怕被刀荡囘伤了自己,又要顾顶上的电闪,又要顾手上舞的刀,又怕砖堆倒塌,真是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心中焦急万状,忽然一阵头晕眼花,当的一声,来了一个大出手,连刀带绳,脱手飞去,他受了这一惊,一个站不稳,从砖推上滑倒下来,在四下一模,绳刀俱不知去向,费了半夜的心血,又成泡影,更无馀力可以继续奋斗,除等死外,再无别的主意,这位公子哥越想越伤心,不由又大哭起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然顶上的圆洞间一道闪电过处,好似看见一条长绳在那里摇摆,他连忙止住悲声,定睛细看,做美的闪电,接二连三闪个不住,电光过处,分明是一条绳悬挂在那里,随风摇摆,看得非常清切。原来他将才绳舞时,一个脱手,滑向顶上,刚刚挂在洞口,他以为飞出洞外,谁知无意中却成全了他。人在黑暗中忽遇一线生机,真是高兴非常,立刻精神百倍,忘却疲劳,他打起精神,爬到砖堆跟前,用手推了一推,且喜那砖又厚又大,他滑下来时,祗把最顶上的滑下四五块,其馀尚无妨碍,还好收拾,经过一番惊恐,越发加一分仔细。他手脚并用的,先四外摸索一番,再试探着往上爬,又把滑下来的地方用手去整顿一下,慢慢爬到顶上,颤巍巍站起身形,用手往头上去捞时,恰好又是一道闪电过去,估量离头顶不过尺许。他平息凝神,等第二次闪电一亮,在这一刹那间,将身一踪,便已攀住绳头,忽然哗啦一下,身子又掉在砖上,把他又吓了一大跳,还当是刀没挂住滑了下来,且喜祗滑一二尺,便已不动,用力试了试,知道业已挂在缺口,非常结实,这囘恰约尺寸,不用再等闪电,逃命要紧,也忘记了手上的刀伤同痛楚,两只手倒援着绳往上扒,他虽不会武功,倒底年幼身轻,不大功夫已够着洞口,他用左肘跨着洞口,使劲把身子一起,业已到了上边,累得他力尽筋疲,动弹不得,上面雷声雨声越来越大,把他浑身上下淋了一个透湿。休息好一会,又被凉雨一冲,头脑才稍为清醒,想起现在虽然出洞,仍是在虎穴龙潭之中,光阴稍纵即逝,非继续努力,不能活命,这洞顶离地甚高,摔下去便是筋断骨折,祇得就着闪电馀光,先辨清走的方向再说。

这洞顶东面是前日的来路,西面靠着大殿,南面是庙中院落,惟独北面靠墙,想是隔壁人家,于是决定往北面逃走。这时雨越下越大,四围死气沉沉,一些亮光都没有,洞顶上的雨水,瀑布一般的往下溜去,云从几番立足不稳,滑倒好几次,差点跌将下去,再加洞顶当中隆高,旁边俱是斜坡,更得加一分仔细,要等电光闪一闪,才能往前爬行一步,好容易挨到北面靠墙的地方,不由叫一声苦,原来这洞离墙尚有三四尺的距离,他本不会武艺,又在风雨的黑夜,如何敢往那墙上跳,即使冒险跳到墙上,又不知那墙壁人家的地面距离有多高,一个失足,还不是粉身碎骨吗,正在无计可施,忽然一阵大风过处,脸上好似有什么东西飘拂,他忙用手去抓,那东西的弹力甚大,差一点把他带了下去,把他吓了一大跳,觉得手上还抓着一点东西,镇定心神,借着闪电光一看,原来是几片黄桷树叶,想是隔墙的大树被风将树枝吹过这边,被自己抓了两片叶子下来。正想处,隐隐一阵雷声,紧跟着一个大闪电,定晴往前看时,果然隔墙一株大黄桷树在风雨当中摇摆,一个横枝伸在伸在墙这边,枝梢已断,恐是将才风刮过来,被自己攀折了的,正侍看个明白,电光敛处,依然昏黑,心想倘使像将才来一阵风,再把树枝吹过来,些便可攀住树枝爬过去。这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看见那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几次那树枝已是吹得离手边不远,到底胆小,不敢冒险去抓,等到机会错过,又非常后悔,最后鼓足勇气,咬紧牙关,站起身形,作出往前扑的势子,准备拼一个死里逃生,恰好风电同时来得非常凑巧,简直把树枝吹在他手中,云从于是将身往前一踪,两只手刚刚抓紧树枝,忽然一阵大旋风,那树枝把云从带离洞顶,身子凭空往墙外飞去。他这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祗把两目紧闭,两手抓紧树枝不放,在这一刹那间,觉得脚面好似被什么东西很重的打了一下,紧跟着耳边一个大霹雳,震耳欲聋,他同时受了这两处震动,不由嗳唷一声,一个疏神,手一松,栽倒在地,昏沉过去,不省人事,等到醒来一看,自己身体睡在一张木床上面,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同一个少女,好似父女模样,祗听那女子说道:“爸爸,他缓醒过来了。”说罢,又递过一碗温水与云从喝,云从才想起适才逃难的事,知道自己从树上摔下地来,定是被他二人所救,当时接过,喝了一口,便要起身下来伸谢,那老的忙道:“你这人因何至此?为何从隔壁庙墙上摔了下来?”云从还待起身叩谢,觉得腿际隐隐作痛,想是将才在树枝上,过墙时被碰伤的,加以累了一夜,实在疲乏不过,便也不再客气,仍复将身睡下,将自己逃难经过,说了一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