蜩笑偶言
閩南 鄭瑗 撰
武侯忠汉,能使后主不疑。而周公之勤王家,反不见信于其君。叔子不鸩,能使敌国不疑。而曾参之不杀人,反不见谅于其母。谗蔽其明,爱惑其聪,无足怪者。
古之圣人,有能和万邦,而不能使允子无傲虐。能来重译,而不能使昆弟无流言。一人之身乃如此冥顽不灵,可畏哉!
袁绍诛宦官,无须多误杀;冉闵杀胡羯,多须多滥死。应侯相秦,必杀其辱己者;韩信王汉,反官其辱己者。赵高指鹿为马,阴中其异己者;朱温指大柳宜车毂,反扑杀其佞己者。盖各系其逢也。
王莽篡汉,其女为孝平后,称疾不起,守志终身。曹丕篡汉,其妹为孝献后,以玺抵轩,涕泣横流。杨坚篡周,其女为天元后,愤惋不平,形于辞色。徐诰篡吴,其女为太子琏妃,闻呼公主则涕泣而辞。司马炎篡魏,其诸祖安平王孚自称有魏贞士,不预废立之谋。武曌篡唐,其侄平安王攸绪弃官不受其赐,归隐嵩山之阳。朱温篡唐,其兄广王全昱责其灭唐社稷,知有覆宗之祸。此三男子四妇人者,不韪其至亲所为,如此可以见天理人心之不泯矣。
茧,蚕出也,而蚕非茧则不能藏身以形化。网,蛛出也,而蛛非网则不能凭虚以觅食。嗟乎!依凭其躯者,乃出自其腹也,吾于是乎有感。
叔孙通为秦二世博士,以巧言面谏见赏,而卒为汉儒宗。孔颖达为王世充博士,以草仪禅代见亲,而卒为唐儒宗。皆所谓小人儒也。而世儒宗焉。此二代,所以无真儒也。
欧阳公,一代之伟人也,而小人蔑以房帷之丑。文信国,百世之人杰也,而谗夫诬以匿服之罪。则夫萋菲之成贝锦,哆侈之成南箕,又奚怪其然哉?
曾子之妻戏其子以杀彘,而烹彘以实其戏。孟氏之母欺其子以啖肉,而买肉以明不欺。古人养蒙视幼之法如此。
以“兆民”为“兆人”、以“致治”为“致理”之类,唐人之避讳也;以“揖让”为“揖逊”、以“惇典”为“厚典”之类,宋人之避讳也。今人或袭而用之,所谓无丧而右拱者也。
六经言道而不遗法,四书言理而不外事。诸国之语,迂缓而不切于事情。战国之策,变诈而不要诸义理。马迁驳而无绪,班固局而不畅。
《前汉书》表古今人物,其失也混。《新唐书》表宰相世系,其失也滥。备三长如班、欧,犹有此失,矧其他乎?
陈琳为袁本初草檄,极诋曹公,及归魏而曹公不责。骆宾王为徐敬业草檄,极诋武氏,传京师而武氏不怒。英雄之举措,大抵如此。鸣呼!当涂代汉,周纪乱唐,岂偶然哉?
季羔避难而阍者室之,子胥出奔而渔父渡之,商君亡命而舍人拒之,项籍败亡而田父绐之。得人之与失人,何啻千里!
食禄宜却馈遗也,而有时乎受馈遗——故子产受生鱼不为伤廉,陈载受生鹅不为不义。去国非为饮食也,而有时乎为饮食——故鲁膰不至而孔子行,楚醴不设而穆生去。
周昌以汉高帝比桀纣,而帝不加罪。刘毅以晋武帝比桓灵,而帝奖其直。文帝劳军细柳,军尉不奉诏,而帝善之。钱镠微行,北城门吏不启关,而镠赏之。皆帝王盛德之事也。
晋灵公刺客不杀赵宣子,汉阳球刺客不杀蔡中郎,刘裕刺客不杀司马楚之,唐太子承乾刺客不杀于志甯,淮南张颢刺客不杀严可求,西夏刺客不杀韩魏公,苗刘刺客不杀张魏公。孰谓盗贼无义士乎?
刘禅既为安乐公而侍燕,喜笑无蜀技之感,司马昭哂其无情。李煜既为违命侯,而词章凄婉,有故国之思,马令讥其大愚。噫!国破身辱之人,瞻望故都,思与不思,何往而不招诮?古人所以贵死社稷也。
狄仁杰含垢忍耻于伪周,而卒成取日虞渊之功。吕好问辱身污迹于伪楚,而竟就溥天左袒之绩。论者犹呫呫动其喙,则夫受唾之师德,仰药之唐恪,果何为哉?
楚庄不罪绝缨之臣,秦缪不罪食马之盗,赵盾食翳桑之饿,顾荣啖执炙之夫。或得其报以成功,或得其力以济难。其视华元杀羊独靳羊斟,因之丧师;郑灵解鼋独靳子公,而因之遇弑者远矣。中山君曰:“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餐得二死士”[1],然则施德之与招怨,岂在大哉?!
缀《学海类编》所不录于其后,以补遗
编辑怀嬴失身重耳,沃盥奉匜,而以不从不言为善处;蔡琰忍辱羌胡,重归董祀,而以授受不亲为知礼。所谓不能三年而缌功是察、放饭流欢而齿决是问者也。虽然,岂直妇人也哉!
元魏马后〈当为“冯后”之误〉,淫凶弑逆、窃国大柄而获考终,天网有时而漏也;及胡氏效其尤,则不免于沉河矣。唐之武后,腥秽人纪、冒干历数,而享寿考,天道有时而爽也;及韦氏继其轨,则不免于授首矣。孰谓不善可稔乎?〈此段在“《前汉书》表古今人物”一句之后。〉
隋室既受周禅,苏威遁归田里,可谓节矣;而终失身于僭伪之朝。金虏议立异姓,秦桧抗言见执,可谓义矣;而终误国于渡江之后。令终之难也如此!〈此句在"王莽篡汉"一段之前。〉
猩红之罽、狐白之裘,盛夏被之,不若𫄨绤之便也。文茵之车、朱幩之马,临流乘之,不若颿繂之利也。故曰“虑善以动,动惟厥时;动违其时,虽善奚益。”
取凉于箑,不若清风之徐来也;然无风则箑不可缺。激水于槔,不若甘雨之时降也;然无雨则槔不可废。是故三王不兴,不可无五伯之功;二典不作,不可无两汉之制。
商后为殷,吕后为甫[2],唐后为晋,魏后为梁,随地以名,夫何常之有?后世或强袭旧名,或别创美号,失古意矣。
盗跖以孔子为伪,苏轼以程颐为奸,李傕以董卓为忠,田承嗣以安史为圣——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古有之矣。跖、傕、承嗣不足道,而轼亦为之,君子之不仁,悲夫!
参术以和而起痾,芝兰以馨而熏物,以其昭昭,使人昭昭,理之恒也。若夫阿魏以臭而止臭,骨咄以毒而攻毒,以其昏昏,而使人昭昭,理固有难喻者矣。
唐明皇好神仙,而张果自称尧侍中;宋章圣悦幻妄,而贺元自称晋水部[3]。皆乘世主耳目壅蔽,而售其欺侮也。古之人明目而达聪、视远而听微,彼琐琐迂怪之徒,尚莫遁于造言乱民之刑,矧得而欺侮之?
伊尹之言“辟不辟”,孔子之言“君不君”,孟子之言“王不王”,李云之言“帝不谛”,其义一也,而云独以是贾奇祸焉[4]。延熹之主,其太甲、齐景、齐宣之罪人哉?
陈、窦谋诛宦官,罹其辛螫,而汉鼎随移;训、注谋诛宦官,遭其反噬,而唐社随屋。社鼷稷狐,熏灌之难如此。履霜灭趾之戒,可不慎乎?
轩辕崩葬,著于《本纪》,而世有鼎湖骑龙之说。留侯卒谥,见于《世家》,而世有辟谷轻举之说。王子晋十七夭亡,而世有缑氏乘鹤之说。淮南王安谋逆自刭,而世有鸡犬同升之说。汉武曰“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亶其然乎。
注
编辑- ↑ 语出《战国策》
- ↑ 周宣王时,吕改为甫国,吕侯之后改为甫侯。
- ↑ 贺元,相传为五代宋初人,仕后晋为水部员外郎,修真于东蒙山(今属山东),得道不死。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十月东封泰山,贺元谒于道旁,稽首而去。至暮,行宫又谒奏,谒尾有仙诗,真宗大惊。诏官府物色之,不可得。
- ↑ 《后汉书》卷五十七记载:李云任白马令时,桓帝立掖庭女亳氏为皇后,李云因而露布上书:“孔子曰‘帝者,谛也。’今官位错乱,小人谗进,财货公行,政化日损,尺一拜用不经御省。是帝欲不谛乎?”书上,桓帝大怒,下云狱,李云终死于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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