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荔枝

记荔枝
作者：吴载鳌　明

其一

古今植菓，其明艳可口，无过荔枝者。肉可食，所谓鸟得之高飞，人尝之肉肥也。壳与其核皆可以香。其于五方，惟闽、粤、巴、蜀及交阯七郡有之。汉初，尉陀以备方物。唐天宝中，杨妃笃嗜，岁命涪州驿致。然荔之美，当在晨露初晞引手伸摘即啖，一入邮，未见生荔枝也。广南州郡与夔、梓间早熟，肌肉薄而味甘酸。予官于澄，四月杪辄遇荔枝，然酸不可食，大异吾闽。闽中惟四郡有之，福州最多，而兴化之状元红，核小如豆，最称奇特，泉、漳时亦知名，种近百，品目多美，若进贡子、绿罗袍、早红、桂林，皆擅甘滋之胜。略可相敌者，在广仅黑叶耳。若论龙眼，则潮州之深田种，厚而大，闽自长乐外，不及也。有宋蔡君谟曾命工写生，且恨其隔于远方，不得班于卢橘、江橙之右。噫，荔枝亦何恨之有。

其二

兴化园池胜处，惟种荔枝，尤重者陈紫，即状元红，其树晚熟，其实广上而圆下，大可径寸有五分，香气清远，色泽鲜紫，壳薄而平，瓤厚而莹，膜如桃花红，核如丁香母，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蔡君谟所谓天下第一也。凡荔枝皮膜形色有类乎是，已为中品，然士大夫怕热者，多不敢食。予见前辈黄文简先生，嗜好淡然，自状元红出，未尝食第二颗，而亦有枕藉流连，至以为一月之饭者。予食荔不能过五十颗，盖其性热甚，食讫以啖他物，辄不相宜云。又有一种，厚皮，尖刺，肌理黄色，附核而赤，食之有渣，此下等也。评英华明艳之文者，亦宜作如是观。

其三

福州荔被野，洪塘、水西尤盛。城中越山，当州署之北，郁为林麓，暑雨初霁，晚日照红，数里焜如星火，非名画之可描也。初著花时，商人计林断之以立券，其后主者欲购，亦必先与钱，泉、漳亦然。其红盐者，水浮陆转，以入京师，外省四裔之属莫不爱好，故商人贩弥多，而种植弥繁。然荔之性，岂嗜盐者哉，持盐入甘，大可莞尔，此无奈何之计云尔。品目至多，惟江家绿为州第一，莫敢低昂。余每应乡试，辄以六月后行，未尝啖一福荔也，快心于其藕节与龙眼而已矣。

其四

梦坡周生，四千里由杭而之澄，以余之失耦也，来相视。至乎渡口，见荔而骇，不知其何物也，但见颜色鲜红，出三十文遣仆买焉。卖荔者命之开襟以承，既满怀，仍有多许。梦坡曰：嘻，是大佳物，抑又何价之廉也。每日啖之者再，至于不计酸涩，且谋之余曰：家母氏平生未尝得食此，至甘，愿移一本而植之家园焉。余盖闻之而有深感也，子母分身而同息，故啮指之精，诚感万里；卧冰之应，下跃鳞鱼。吾闻荔木坚理难老，恒可百年，荔之实则以蠲渴补髓，见美于穉川，若使堂北永有萱，中国忽生荔，垂白老人进一颗而开颜，其与绥山桃、安期枣夫何以异。

其五

初种畏寒，方五七年，深冬覆之，以护霜霰。花春生，蓛蓛然白色。其实多少，在风雨时与不时也。间岁生者，谓之歇枝，有仍岁生者，半生半歇。春花之际，旁生新叶，其色红白，六七月时，色已变绿，此明年开花者也。今年实者，明年歇枝也。忌麝香，遇之，花实尽落。其熟未经采，䖝鸟皆不敢近，或已取之，蝙蝠、蜂、蚁争来蠹食。园家有名树，旁植四柱小楼，夜守之，防盗。又破竹五尺七尺，摇之答答然，以逐蝙蝠之属。吾尝与李、傅二友过名园啖荔，啖二百，未竟量，而李为炎气所薰，遂坐假寐。傅曰：市其簪，可再买也。拔而售之，更得三百荔。斯须李醒，顾盘曰：荔尚有耶。悦甚，乃再啖，啖竟，自循其发曰：女曾戏我。遂大笑而竟啖量焉。

其六

荔而红盐也，如韩愈投荒，苏轼寓黄也，虽有些风致，已落恶境。荔而白晒也，如曲端承酒，周兴入瓮也，枯稿烈日中，其味尽索。荔而蜜煎也，以甘受甘，异甘而强之使受，譬如陶贞白，质本清华，尽快松风之梦，又故使为宰相，少此一番宰相，不更受用太过耶。人性各有宜适，福泽甘馨，附益反损其趣者，蜜煎是也。古以此修贡，道里既遥，人畜俱损，晒煎之间，又或因而责赂，岂如清朝不贵无益之物，不贻前丁后蔡之嘲，而九译通道，遐方贡琛之为长筭也哉。

其七

• 陈紫。
• 江绿。
• 方家红。
• 游家紫。出名十年，种自陈紫，而实大过之，可谓黄于地、青于蓝者也。
• 小陈紫。
• 宋公荔枝。
• 蓝家红。
• 周家红。独立兴化军。
• 何家红。出于漳。
• 法石白。在泉法石院。
• 绿核。色丹而小。荔皆紫核，此以绿异。出福州。
• 圆丁香。体味皆胜，有𥡤核。
• 　　〈已上十二品，依蔡君谟等次。自虎皮下，则无等次，凡二十品。〉
• 虎皮。以色名。
• 牛心。以状名。
• 玳瑁红、硫黄、朱柹。均以点色得名。
• 蒲桃荔枝。
• 蚶壳。
• 龙牙。颇怪。
• 水荔枝。浆多而淡。
• 蜜荔枝。纯甘如蜜，是曰过甘，失味之中。
• 丁香荔枝。核如小丁香。
• 大丁香。味涩。
• 双髻小荔枝。
• 真珠。肉圆白如珠。荔之小者止于此。
• 十八娘荔枝。色深红而细，时方之少女。俚传闽王王氏有女第十八，好啖此品，因而得名。噫，使娘子而似荔枝，则谓荔枝之化可也。使荔枝而托十八娘以传，则真可无负荔枝也。
• 将军荔枝。五代间，有为此官者种之，后人以其官号其树，亦如大夫松然，然而松为秦所封，斯玷松矣。如荔枝者，善点缀将军乃武乃文也。
• 钗头。颗红而小，故特贵。
• 粉红者，则谓其如傅朱粉之饰，故名。
• 中元红。荔枝将绝方熟，以晚重于时。吾泉中荔欲过时，辄有山荔，山荔者，荔之闰位也。
• 火山。本出广东，四月熟，味甘酸，肉薄。漳、泉俱有之。

凡种植，多以子、以核，独荔则用夺接之法。法于春夏时取荔南枝之嫩者，刈其皮径二寸，以土、破钵两封而绳之。将及期，其处遍生根，度可夺种，乃加斧焉，其枝遂活。隔二年，亦生子，虽不多，然亦甘美可食，直未能大耳。其于人也，居常宅许，则周公之孙子；苍梧翠竹，为北平之家儿。气类蒸感，自可夺舍投胎，夫具体而微，即荔亦有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