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凤凰山馆论学
清光绪乙未,先子回杭,葬祖考竹坪府君于邑之徐村。越半载,来上海,言杭有后进,余杭章炳麟枚叔(后改字太炎),归安崔适味琴,钱塘祝其昌风楼。此三人者,好学之士也。枚叔于学别有会心,味琴质钝殊少启发,凤楼颖悟惜多嗜欲。是为余知太炎之始。
余以学受知于先师侯官林君迪臣。岁丁酉,先师创求是书院,乏教师,电招往。惟时以治学未精,惧蹈“好为人师”之诫,至杭谒而辞焉。先师谓“来则吾庆得人,否则汝志于学,宜从汝也”。又谓“此有一士,可兄事之”,乃作书延之,属从者肩舆以迎,未知其为谁也。时先师将出,曰“幕中高啸桐先生,素知汝,可谒之”。乃随至虚白堂,事以丈礼,询余平素治学。逾二时,先师偕一人来。啸丈谓“此余杭章枚叔也,为学渊博。杭人轻薄,以疯子呼之,是疯于【子?】学者也”。相为之介。以地偪,至凤凰山馆,围坐而论焉。先师乃曰:“二生如家人,彼此勿谦”。俾余有所闻。
太炎先言治经,《易》则主费氏家法,而不喜三家之说,于《易纬》尤痛斥之。谓《说文》称孟氏,为费氏之讹。余谓《易》无今古文,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所谓同者,是未脱“无咎”、“悔”、“亡”而已。《说文》称孟氏,以孟校费,可证“无咎”、“悔”、“亡”脱夺外,诸字悉同,不若京房之窜隶入经,则称孟犹称费尔。至《易纬》,《五经异义》、孟、京亦有引之者,其言足以羽翼正经。如大小戴之《礼记》、《春秋》之《公》、《谷》,亦纬尔。后人以六经外,将小戴《礼》及《公、谷传》,列入十三经,始作俑者,为汉之博士。如《礼记》、《公》、《榖》可列入经部,则《干凿度》等何尝不可列入经部?此诸书者,实五燕六雀,无轻重之殊尔。太炎称善,然终以纬近今文为疑,未敢深信也。余又谓《易》之大用,言人事者,为开物成务,与制器尚象而已。开物成务者,尽人事之功;制器尚象,以梓匠轮舆为贱事,儒者不屑效之,致《易》学之用,终未能大明于世也。太炎然之。
先师谓:“枚叔治古文《尚书》,汝赞同古文否?”余谓古文《尚书》,传自孔安国。司马迁从安国问字,故作《本纪》,多采《尚书》。迁所据者,真孔壁古文也。许氏《说文》,《书》称孔氏,从古文也。始许从贾逵受古文,所称亦为出自孔壁之古文,非梅氏所上之伪古文也。太炎似首肯。余又谓今之所谓“统计”者,肇自《禹贡》。地志皆沿其体,如至陋之搢绅录。一府载冲繁疲难诸字,四至、地丁、钱漕、杂税、风俗、土产,犹师其意。《禹贡》治之匪易,若立表以明之,记诵自便。太炎谓能通俗,切实用,非东家丘之治书也。于是先师属余作表焉。
太炎治《春秋左氏传》,注崇贾、服。余谓杜注亦不可废。近年公羊之说盛行,以《左氏传》谓刘歆伪造,以塞人口。至杜注中凡传言卜筮者,出汲家〈冢〉师春之说。杜氏《后序》,谓师春所载,与《左传》同,则刘氏伪造之说,可不攻自破。太炎谓征南有此说乎?余又谓家大人前答长素书,言《公》、《榖》,条例也;《左传》,史也。君子曰,史赞也。列国之文,气息不同,左氏集诸国之史而采之,如郑至子产时,文最精密,得草创讨论修饰润色之功,岂所能伪造者耶?必欲扬公羊而抑丘明,此心之所谓伪也。学问宜从切实入手,非干禄之具,亦非趣时之物。又言《汉书·艺文志》有《左氏微》,如隐元年传,“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似左氏微语也。杜氏增入传中,犹范宁《穀梁集解》中所谓“传例”者也。太炎谓诸语可立一说也。
太炎论今古文异同数则,又与啸丈论新方言数则,今虽均见著述中,然言之弥详焉。又论史学不下数十事,要皆切中之言。余以治史诸志为要,太炎答诚然。今之治史者,职官、地理二志,犹能及之,其次则艺文而已。继先师出,相与谈索虏入主中国,太炎愤愤,溢于言表。啸丈微笑而已,不以为仵也。
先师复入座,询浙中永嘉、金华、阳明、蕺山诸学派。太炎问余意若何。余以浙中诸学派,有功于世者,首推金华。明初刘、宋、王、章四先生守其绪,佐明祖,逐胡元。定国是,使八十馀年之膻秽,一扫而廓清之。虽曰天意,然微四先生之力不为功也。太炎谓刘则似可尔,馀子不足道也。
先师又询金华学派之胜人处。余谓东莱之变化气质,能使粗卤者为精密,拘泥者为通达。太炎谓余此言颇合。余叩先师闽中延平学派,犹有流风馀韵否?曰:“久绝响矣。”又叩石斋一派若何?曰:“亦无矣。”先师询《三易洞玑》若何?曰:“此野狐禅之《易》也。”太炎莞尔而笑,谓闽人洪承畴、李光地辈,无耻之尤,何一无石斋之气节耶?盖受延平一派之毒而已.
太炎言浙省文字之狱,如南浔庄氏、塘栖劳氏、汪查之狱、齐召华之狱,如数家珍。次询余家之狱,余曰:“与汪、查为姻娅而株连者,其事则不详。惟是案罪及全浙士子,雍正五年上谕浙人停止会试。”太炎谓此浙人一时之不幸,日后当以此为荣也。
太炎问余:“应㧑谦住何处?”答曰:“大方伯。”大方伯即应之先人也。“沈昀住何号?”曰:“住临平。”“杭大宗住何处?”曰:“在运司河下。”“宋咸熙家在何处?”曰““不可考。宋官桐乡教谕,有人云其后人住桐乡。丁氏八千卷楼辑《杭人里宅考》,想必有考证。”太炎谓“丁氏书,殊不易借睹也”。
先师询浙先正之能文者,有宗桐城者乎?太炎未对。余曰:“族曾祖椒园先生,讳廷芳,著《隐拙斋文集》,灵皋谓其文,体法具合,与畊南、冠南敌。畊南弟子姚惜抱,能传其学,遂以桐城鸣。椒园先生弟子如汪容甫辈,则文师汉魏,不就桐城轨辙。”啸丈谓:“读灵皋集,见椒园先生所作《灵皋传》,非大手笔不能为也。正欲考之,今知之矣。”乃呼侍者取书来,以示太炎。读竣,谓可为容甫之师矣,文气渊深,岂畊南辈所能抗衡哉!
太炎言吏治,至三时许,滔滔不绝,真雄才大略也。又言省制,督抚跋扈,似唐节度使,当废省制,而用明之分守道。余以为节去胡元行省为省,名不正也,不若用唐制分一省为数州,州直隶于枢府。如今杭州府三字,不通甚矣。州,即地之区域;府,即沿唐府兵之名。州、府二字,实不相连属。改为州,义始通。设州既多,非枢府耳目所能及,则有不能综核之弊。每州视事繁简,设同知州事数人,凡本籍人居官有政声者,及曾任大官自愿乞郡者充之。不干预州吏政务,地方重要大事,均得顾问。州官有不善者,可奏劾之。将旧日之省,沿唐制名道。道设监察使,考察州吏之贤否,得报于枢府。唐行州制,吏治称最,且人民之风俗习惯相同,则布政优优矣。太炎以州制区域过小,惟同知州事,则以为然也。
纵谈自日午至夜半,兴犹未尽。归次,则鸡既鸣矣。此后于上海,于日本,以至前年寓苏,虽时相过,人多宾遝,从未有抵掌雄谈,如当日者。每见太炎,回思先师、啸丈,爱士之切,必黯然伤心。今太炎又逝,问字无从。胡天不慭遗一老,既丧邦国典型,又失后进楷模,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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