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本义 (四部丛刊本)/卷十四

卷十三 诗本义 卷十四
宋 欧阳修 撰 吴潘氏滂憙斋藏宋刊本
卷十五

诗本义卷第十四

       欧阳氏

    时丗论

郑氏谱周南召南言文王受命作邑于丰乃分𡵨邦

周召之邑以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使施先公太

王王季之教于己所职六州之国其民𬒳二公之德

教尤纯至武王灭纣巡守天下陈其诗以属太师分

而国之其得圣人之化者繋之周公谓之周南其得

贤人之化者系之召公谓之召南今考之于诗义皆

不合而为其说者又自相抵梧所谓𬒳二公之德教

者是周公旦召公奭所施太王王季之德教尔今周

召之诗二十五篇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

罝芣苢皆后妃之事鹊巢采蘩小星皆夫人之事夫

人乃大姒也麟趾驺虞皆后妃夫人德化之应草虫

采𬞟殷其雷皆大夫妻之事汉广汝坟羔羊摽有梅

江有汜野有死麕皆言文王之化盖此二十二篇之

诗皆述文王太姒之事其馀三篇甘棠行露言召伯

听讼何彼秾矣乃武王时诗乌有所谓二公所施先

公之德教哉此以谱考诗义不能合者也谱言得圣

人之化者谓周公也得贤人之化者谓召公也谓旦

奭共行先公之德教而其所施自有优劣故以圣贤

别之尔今诗所述既非先公之德教而二南皆是文

王大姒之事无所优劣不可分其圣贤所谓文王大

姒之事者其德教自家刑国皆其夫妇身自行之以

化其下久而变纣之恶俗成周之王道而著于歌颂

尔盖谱谓先公之德教者周召二公未尝有所施而

二南所载文王大姒之化二公亦又不得而与然则

郑谱之说左右皆不能合也后之为郑学者又谓谱

言圣人之化者为文王贤人之化者为大王王季然

谱本谓二公行先公之教初不及文王则为郑学者

又自相抵梧矣今诗之序曰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

风故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故系之召

公至于关雎鹊巢所述一大姒尔何以为后妃何以

为夫人二南之事一文王尔何以为王者何以为诸

侯则序皆不通也又不言诗作之时丗盖自孔子殁

群弟子散亡而六经多失其旨诗以讽诵相传五方

异俗物名字训往往不同故于六经之失诗尤甚诗

三百馀篇作非一人所作非一国先后非一时而丗

久失传故于诗之失时丗尤甚周之德盛于文武其

诗为风为雅为颂风有周南召南雅有大雅小雅其

义类非一或当时所作或后丗所述故于诗时丗之

失周诗尤甚自秦汉巳来学者之说不同多矣不独

郑氏之失也昔孔子尝言关雎矣曰哀而不伤太史

公又曰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而齐鲁韩三

家皆以为康王政衰之诗皆与郑氏之说其意不类

盖常以哀伤为言由是言之谓关雎为周衰之作者

近是矣周之为周也远自上丗积德累仁至于文王

之盛征伐诸侯之不服者天下归者三分有二其仁

德所及下至昆虫草木如灵台行苇之所述盖其功

业盛大积累之勤其来远矣其威德被天下者非一

事也大姒贤妃又有内助之功尔而言诗者过为称

述遂以关雎为王化之本以谓文王之兴自大姒始

故于众篇所述德化之盛皆云后妃之化所致至于

天下太平麟与驺虞之瑞亦以为后妃功化之成效

故曰麟趾关雎之应驺虞鹊巢之应也何其过论欤

夫王者之兴岂专由女德惟其后丗因妇人以致衰

乱则宜思其初有妇德之助以兴尔因其所以衰思

其所以兴此关雎之所以作也其思彼之辞甚美则

哀此之意亦深其言缓其意远孔子曰哀而不伤谓

此也司马迁之于学也杂博而无所择然其去周秦

未远其为说必有老师𪧐儒之所传其曰周道缺而

关雎作不知自何而得此言也吾有取焉昔吴季扎

闻鲁人之歌小雅也曰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

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而太史公亦曰仁义陵

迟鹿鸣刺焉然则小雅者亦周衰之作也周颂昊天

有成命曰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谓二后者文武

也则成王者成王也犹文王之为文王武王之为武

王也然则昊天有成命当是康王巳后之诗而毛郑

说以颂皆是成王时作遂以成王为成此王功不

敢康执竞曰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

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犹

文王武王谓之文武尔然则执竞者当是昭王巳后

之诗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

道皆以为武王也据诗之文但云成康尔而毛郑自

出其意各以増就其巳说而意又不同使后丗何所

适从哉噫嘻曰噫嘻成王者亦成王也而毛郑亦皆

以为武王由信其己说以颂皆成王时作也诗所谓

成王者成王也成康者成王康王也岂不简且直哉

而毛郑之说岂不迂而曲也以为成王康王则于诗

文理易通如毛郑之说则文义不完而难通然学者

舍简而从迂舍直而从曲舍易通而从难通或信焉

而不知其非或疑焉而不敢辨者以去诗时丗远茫

昧而难明也余于周南召南辨其不合者而关雎之

作取其近是者焉盖其说合于孔子之言也若雅也

颂也则辨之而不敢必而有待焉夫毛郑之失患于

自信其学而曲遂其说(⿱艹石)余又将自信则是𥬇奔

车之覆而疾驱以追之也然见其失不可以不辨辨

而不敢必使余之说得与毛郑之说并立于丗以待

夫明者而择焉可也

   本末论

关雎鹊巢文王之诗也不系之文王而下系之周公

召公召公自有诗则得列于本国周公亦自有诗则

不得列于本国而上系于𡺳𡺳大王之国也考其诗

则周公之诗也周召周公召公之国也考其诗则文

王之诗也何彼秾矣武王之诗不列于雅而寓于召

南之风棠棣周公之诗也不列于周南而寓于文王

之雅卫之诗一公之诗也或系之邶或系之鄘或系

之卫诗述在位之君而风繋巳亡之国晋之为晋久

矣不得为晋而谓之唐郑去咸林而徙河南为郑甚

新而遂得为郑自汉巳来其说多矣盖诗之类例不

一如此宜其说者之纷然也问者曰然则其将奈何

应之曰吾之于诗有幸有不幸也不幸者远出圣人

之后不得质吾疑也幸者诗之本义在尔诗之作也

触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恶者刺之以发其揄

扬怨愤于口道其哀乐喜怒于心此诗人之意也古

者国有采诗之官得而录之以属太师播之于乐于

是考其义类而别之以为风雅颂而次比之以藏于

有司而用之宗庙朝廷下至郷人聚会此太师之职

也丗久而失其传乱其雅颂亡其次序又采者积多

而无所择孔子生于周末方修礼乐之坏于是正其

雅颂删其烦重列于六经著其善恶以为劝戒此圣

人之志也周道既衰学校废而异端起及汉承秦焚

书之后诸儒讲说者整齐残缺以为之义训耻于不

知而人人各自为说至或迁就其事以曲成其巳学

其于圣人有得有失此经师之业也惟是诗人之意

也太师之职也圣人之志也经师之业也今之学诗

者不出于此四者而罕有得焉者何哉劳其心而不

知其要逐其末而忘其本也何谓本末作此诗述此

事善则美恶则刺所谓诗人之意者本也正其名别

其类或系于彼或系于此所谓太师之职者末也察

其美刺知其善恶以为劝戒所谓圣人之志者本也

求诗人之意逹圣人之志者经师之本也讲太师之

职因其失传而妄自为之说者经师之末也今夫学

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尽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

阙其所疑可也虽其本有所不能逹者犹将阙之况

其末乎所谓周召邶鄘唐𡺳之风是何疑也考之诸

儒之说既不能通欲从圣人而质焉又不得然皆其

末也(⿱艹石)诗之所载事之善恶言之美刺所谓诗人之

意幸其具在也然颇为众说汨之使其义不明今去

其汨乱之说则本义粲然而岀矣今夫学者知前事

之善恶知诗人之美刺知圣人之劝戒是谓知学之

本而得其要其学足矣又何求焉其末之可疑者阙

其不知可也盖诗人之作诗也固不谋于太师矣今

夫学诗者求诗人之意而巳太师之职有所不知何

害乎学诗也(⿱艹石)圣人之劝戒者诗人之美刺是巳知

诗人之意则得圣人之志矣

    𡺳问

或问七月𡺳风也而郑氏分为雅颂其诗八章以其

一章二章为风三章四章五章六章之半为雅又以

六章之半七章八章为颂一篇之诗别为三体而一

章之言半为雅而半为颂诗之义果(⿱艹石)是乎应之曰

七月周公之作也其言𡺳土寒暑气节农桑之候勤

生乐事男女耕织衣食之本以见大王居𡺳兴起王

业艰难之事此诗之本义毛郑得之矣其为风为雅

为颂吾所不知也所谓七月之本义幸在者吾既得

之矣其末有所难知者阙之可也虽然吾知郑氏之

说自相抵梧者矣今诗之经毛郑所学之经也经以

为风而郑氏以为雅颂岂不戾哉夫一国之事谓之

风天下之政谓之雅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谓之颂此

毛郑之说也然则风诸侯之事雅天子之事也今所

谓七月者谓之风可矣谓之雅颂则非天子之事又

非告功于神明者此又其戾者也风雅颂之为名未

必然然于其所自为说有不能通也问者又曰郑氏

所以分为雅颂者岂非以周礼籥章之职有吹𡺳诗

雅颂之说乎应之曰今之所谓周礼者不完之书也

其礼乐制度盖有周之大法焉至其考之于事则繁

杂而难行者多故自汉兴六经复出而周礼独不为

诸儒所取至或以为黩乱不验之书独郑氏尤推尊

之宜其分𡺳之风为雅颂以合其事也问者又曰今

𡺳诗七篇自鸱鸮以下六篇皆非𡺳事独七月一篇

岂足以自为一国之风然则七月而下七篇寓于𡺳

风尔𡺳其自有诗乎周礼所谓𡺳雅𡺳颂者岂不为

七月而自有𡺳诗而今亡者乎至于七月亦尝亡矣

故齐鲁韩三家之诗皆无之由是言之𡺳诗其犹有

亡者乎应之曰经有其文犹有不可知者经无其事

吾其可逆意而谓然乎

    鲁问

或问鲁诗之颂僖公盛矣信乎其克淮夷伐戎狄服

荆舒荒徐宅至于海邦蛮貊莫不从命何其盛也泮

水曰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武臣在泮献馘又曰

既克淮夷孔淑不逆又曰憬彼淮夷来献其琛閟宫

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又曰淮夷来同鲁侯之功又

曰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

从其武功之盛威德所加如诗所陈五霸不及也然

鲁在春秋时常为弱国其与诸侯会盟征伐见于春

秋史记者可数也皆无诗人所颂之事而淮夷戎狄

荆舒徐之人事有见于春秋者又皆与颂不合者何

也按春秋僖公在位三十三年其伐邾者四败莒灭

项者各一此鲁国自用兵也其四年伐楚侵陈六年

伐郑是时齐桓公方称伯主兵率诸侯之师而鲁亦

与焉尔二十八年围许是时晋文公方称伯主兵率

诸侯而鲁亦与焉尔十五年楚伐徐鲁救徐而徐败

十八年宋伐齐鲁救齐而齐败二十五年齐人侵伐

鲁鄙鲁乞师于楚楚为伐齐取榖春秋所记僖公之

兵止于是矣其自主兵所伐邾莒项皆小国虽能灭

项反见执于齐其所伐大国皆齐晋主兵其所救者

又力不能胜而辄败由是言之鲁非强国可知也乌

有诗人所颂威武之功乎其所侵伐小国春秋必书

乌有所谓克服淮夷之事乎惟其十六年一会齐侯

于淮尔是会也淮夷侵鄫齐桓来会谋救鄫尔由是

言之淮夷未尝服于鲁也其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者郑氏以谓僖公与齐桓举义兵北当戎与狄南艾

荆及群舒按僖公即位之元年齐桓二十七年也齐

桓十七年伐山戎远在僖公未即位之前至僖公十

年齐侯许男伐北戎鲁又不与郑氏之说既缪而诗

所谓戎狄是膺者孟子又曰周公方旦膺之如孟子

说岂僖公事也荆楚也僖公之元年楚成王之十

三年也是时楚方强盛非鲁所能制僖之四年从齐

桓伐楚而齐以楚强不敢速进乃次于陉而楚遂与

齐盟于召陵此岂鲁僖得以为功哉六年楚伐许又

从齐桓救许而力不能胜许男卒面缚㘅璧降于楚

十五年楚伐徐又从齐桓救徐而又力不能胜楚卒

败徐取其娄林之邑舒在僖公之丗未尝与鲁通惟

三年徐人取舒一见尔盖舒为徐取之矣然则郑氏

谓僖公与齐桓南艾荆及群舒者亦缪矣由是言之

诗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者皆与春秋不合矣楚

之伐徐取娄林齐人徐人伐楚英氏以报之盖徐人

之有楚伐也不求助于鲁而求助于齐以报之以此

见徐非鲁之与国也则所谓遂荒徐宅者亦不合于

春秋矣诗孔子所删正也春秋孔子所修也诗之言

不妄则春秋踈缪矣春秋可信则诗妄作也其将奈

何应之曰吾固巳言之矣虽其本有所不能逹者犹

将阙之是也惟阙其不知以俟焉可也

    序问

或问诗之序卜商作乎卫宏作乎非二人之作则作

者其谁乎应之曰书春秋皆有序而著其名氏故可

知其作者诗之序不著其名氏安得而知之乎虽然

非子夏之作则可以知也曰何以知之应之曰子夏

亲受学于孔子宜其得诗之大旨其言风雅有变正

而论关雎鹊巢繋之周公召公使子夏而序诗不为

此言也自圣人没六经多失其传一经之学分为数

家不胜其异说也当汉之初诗之说分为齐鲁韩三

家晚而毛氏之诗始出久之三家之学皆废而毛诗

独行以至于今不绝今齐鲁之学没不复见而韩诗遗

说往往见于他书至其经文亦不同如逶迤郁夷之

类是也然不见其终始亦莫知其是非自汉以来学

者多矣其卒舍三家而从毛公者盖以其源流所自

得圣人之旨多欤今考毛诗诸序与孟子说诗多合

故吾于诗常以序为证也至其时有小失随而正之

惟周南召南失者类多吾固已论之矣学者可以察









诗本义卷第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