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蓄妾

论蓄妾
作者：杜亚泉
宣统三年二月二十五日
1911年3月25日
公布于东方杂志1911年8卷第4期

本作品收录于《东方杂志》

　　西洋社会之文明。发源于个人之独立。东洋社会之文明。发源于家族之联系。此世人之所公认者也。二者各有特长。而亦各有其弊害。西洋今日之社会。通例为一夫一妇之小家庭。甚至以生育子女为苦厄。生齿之不繁。遂为社会上重大之问题。而我东洋之社会。则以家族制度重视血统之故。务为繁殖子姓之计。至留遗未开时代一夫多妻之陋俗而未之改革。何东西社会间倾向之大殊。而其弊害乃适相反欤。

　　社会文野之程度。视女权发达之程度以为准。此欧美社会中一偏之论。其极端至以女尊男卑。为文明之模范。予辈未敢深信。即男女平等为自然不易之至理。而误会其说。亦足以乖女子之天职。妨两性之平衡。今日东洋之女子问题。犹在硏究时代。予固未敢遽加论断。至蓄妾一事。其为有乖人道固已无待犹豫此而不去则所谓男女平等女权发达诸说直无庸置议语成吉思汗以立宪制度共和政体。亦不入耳之谈矣。我东洋民族。自视其社会之文明。固非甘居于劣等者。今欧美之社会。若妇人解放问题。若女子选举权问题。方群相硏究。以冀实行。而我东洋社会。犹未明认女子之人格。视为物类。而得设置所有权于其身体之上。是非我东洋文明之一大污点乎。

　　今日我社会中之蓄妾者。以中流以上之富裕者为多。而尤以居高官享厚禄者为甚。彼等之蓄妾。除淫逸无度以外。殆无其他之目的。其为嗣续之故。不得已而为之者盖甚鲜。我社会之中。虽容许蓄妾之制。亦限于维持血统之必要。非所以供淫逸也。彼等之所为。直辱没我社会。玷污我文明。讵得以家族制度为借口。然使彼等得假为护符。恣其淫逸。不受社会之制裁者。家族制度中容许蓄妾之制。亦不能不尸其咎。我东洋民族果欲发挥其固有之文明使家族制度益臻于圆满则蓄妾之制有不可不铲除净尽者矣

　　予之所以欲铲除蓄妾之制者。非欲仅于形式上表示社会之文明实欲于实际上扫除社会之祸害也我东洋民族。因此蓄妾之制而所受之祸害实可谓至惨而且烈一家族之中。以蓄妾之故。害其平和。因而损失名誉。损失财产。损失生命者。不知凡几。阀阅之族。温饱之家。每因此而颠覆。此蓄妾之制本为维持家族之生命而留遗而适以酿成亡身破家之惨则亦可以废然返矣。我东洋之社会。本为家族之分子所构成。而蓄妾之制实为家族之分子间所含有之毒素此毒素不扑灭则分子不全健社会之全体亦遂受其病此固可以理论推而知之者。况证之事实则社会之受其祸害尤为显著试翻阅吾国四千年以来之历史。风云扰扰。事变纷纷。若所谓宫庭之祸。宦官之祸。外戚之祸。固无不因蓄妾而发生即其他兴亡之迹。争战之端。若求其原因。穷其竟委。殆无不胚胎于女祸者宗社播迁生民涂炭殷鉴不远谁为厉阶揽六代之山河尽销磨于金粉吊古者有馀痛焉吾愿吾国民读历史而憬然悟焉

　　夫国家之败。由于官邪。官之失德。由于奢侈。今日国家之糈虽薄。其禄讵不足以代耕。八口之家。何至不能自给。胡以贪墨相寻。既为公家之害。而察其私计。犹复负巨额之债务。破其产而不能相偿。岂果廉吏之不可为耶。夷考其故。则实以淫逸为惟一之原因。勋门华胄。高官显宦。侍妾满前者无论矣。下至草茅新进。升斗小吏。亦复藏娇纳宠。相习成风。淫靡之气薰蒸于都会之中征逐之夫竞厕于搢绅之列政治界中直摩门教徒之渊薮耳无论其淫昏之状态决无整理政务之精神即就其个人之享用家庭之挥霍观之实有使彼等不得不丧失其廉耻汩没其良心之势盖淫则必奢奢则。必贪皆相因之结果也今日之贿赂通于上。搜括竭于下。国弱民贫。危亡迫于旦夕者。推原祸始即在彼等之床笫帷薄之间此又蓄妾之贻害社会于今为烈者也社会中蓄妾之祸。考之于历史之事实。证之于现今之时事。既如前所述。而其隐患之所伏。犹不止于是。今试检去年民政部调查之人口清单。（见本志第八卷一号）不论何省何籍。无不男多于女。平均计之。每男子一千人中。仅有女子七百九十七人。此次清单。虽于全国人口。未能完备。而男多女少。大体上已可作为标准。以此推之。则我国之男子。每千人之中。当有鳏者二百馀人。此等无家室之人民实为社会中不安定之分子盖男性者不得女性之调和其性质易陷于躁妄与暴戾且其人既无子女则对于社会自无永久维持之观念往往轻视储蓄耽游惰而好破坏市井中之所谓棍徒流氓者槪含有无家室之意义棍徒流氓之日众即土匪流寇之朕兆耳男性女性分配之不均其极必至破坏社会之和平而酿成战乱必经一次大杀戮以后男女之人数始略剂于平盖乱事一生战死者必男子为多也吾人苟知社会危险之景象已悬于目前而思设法以拯救之则不可不矫正重男轻女之恶习注意于女子之抚育及妇女之卫生如严惩溺女禁止缠足之类固皆为当务之急而蓄妾之制亦为使男女分配不均之重大原因不可不有以铲除之孔子谓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旷夫遍于国中而一部分之人民乃左拥右抱日以纵恣淫欲为事不均不安孰甚于此乎愿我士大夫之猛省焉

　　诸君以为灭种之事。为近世之所无。而不信乎。达斯马尼Tasmania人种。在一八一五年以前。人口尚五千人。至一八七六年。仅遗一女子。名曰拉尔克。溘然去世。而此人种遂为化石学上之纪念物。此十九世纪亡种之实例也。然人种之衰亡与兴盛固不关于生殖之多寡硏究社会学者皆以体格之发育知德之近步为人种改良民族发展之符故保种之道首在节制性欲盖吾人之身体。大别之为营养机关、运动机关、智识机关、性欲机关、之四部。性欲机关之使用过甚。则他机关萎缩。而传其不良之形质于子孙。灭种之由即在于此反之而节制性欲。使他机关发达。以全健之躯体。高尚之道德知识。遗于子孙。即为国民对于子孙之天职下层社会。不知保自己之品位。又乏教育子女之思想。无远虑。无责任。滥事生殖。此固各国之通病。一国之民族。所以维持于不敝者。全赖中流人士。有自制克己之精神。重责任义务之观念。压制动物之情欲。以为之中坚。社会学家谓制情为文明之产物又谓文明之社会必有制情之行又谓民族之向上由节制性欲而得盖中等阶级。实为一国之精华。乃返观我国。下层社会。固无制欲之能力而中流以上之社会则更有甚焉彼等四体不勤其种性既日流于文弱而早婚累之多妻又累之四千年以来民族之日益退化者盖由于此在闭关时代此种性已难自立屡为强族所凭陵交通以后竞争益烈长此不变吾惧其为达斯马尼人种之续也福善祸淫之说非宗教上之因果律乃社会上之因果律耳达尔文雌雄淘汰论中。记鸭在野生时为一夫一妇制。至饲养于人后。化为一夫多妻制。吾国向来亦知雁为节义之鸟。至为饲养之鹅。则亦一夫多妻。与鸭相同。此等鸟类。在野生时求食困难。作巢孵卵。劳苦经营。一夫一妻之制。赖以维持。饲养以后。此种之苦难已去。良善之品性遂失。致使子孙失其飞翺千里之翼忘其作巢孵卵之能而以刀俎之烹割为其生活中纵欲之代价吾望吾中国人勿使其子孙为鹅及鸭也

　　蓄妾之制。本原于经典。历代之律文又规定之。故在旧道德旧法律。皆无所裁制。今日新道德新法律。渐有形成之势。或足以弭其缺陷。吾辈硏究裁制之法。当以法律道德。互相辅助。盖仅以法律裁制。不能深及于隐微。而仅以道德裁制。又无显著之权力也。今先就法律一方面论之。旧律中本有停妻再娶之条。新颁刑律中亦有重婚之罪。蓄妾一事。若在基督教诸国视之。固为重婚。当科之以罪而令其离异。我国旧律。对于蓄妾。不视为婚姻。亦不视为奸淫。而别有所规定。今既改良法律。将来民法之亲族篇中。断不至将蓄妾之事。以明文承认之。民法既不承认。则蓄妾之事。苟非重婚即为奸淫殆无疑义惟此种奸淫之性质。为无夫妇女之和奸。欧美日本诸国。皆视为道德上之问题。为法律所不问。日本今日。蓄妾之风尚盛。即以法律上不认和奸无夫妇女为有罪故也。我国新刑律中。暂行章程第四条。定和奸无夫妇女之罪。而此项犯罪。待直系尊亲属之吿诉。其纵容及得利者。虽吿诉不为审理。此尊亲属为犯奸者之尊亲属乎。抑相奸者之尊亲属乎。若为相奸者之尊亲属。则为人妾者之尊亲属。固皆纵容得利。无吿诉之权。若为和奸者之尊亲属。则男子于父母俱亡以后。亦得任意蓄妾而无罪。故新颁之刑律。对于蓄妾。直可视为毫无制裁之力。今和奸无夫妇女之罪。资政院议员中。方以礼教法律。争论纷纷。将来未知如何解决。闻当时资政院法典股中。曾拟改新刑律第二百八十三条“凡和奸有夫之妇者处四等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其相奸者亦同”之条文。为“有配偶而和奸者处四等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其相奸者亦同。”又“本条之罪待其本夫吿诉乃论。”改为“须其配偶者吿诉乃论。”此修改之文。实基于男女平等之理想。至公至正。而于现情亦最适。盖如是。则有夫之妇固不得犯奸有妇之夫亦不能蓄妾而又以待配偶者之吿诉。及事前纵容、事后和解、为目前已蓄妾或于情势上不能不娶妾者和缓之方法。今年资政院。对于新刑律之修正。为重大之任务。窃愿吾人民以多数之意见赞成此修改之条文俾成文明之法律至就道德一方面言之。则全赖社会之热心者。共同提倡。而其责任尤在于维新之士。彼等既具新知识。新思想。或任官吏公吏议员等职。抱革新政治之希望。或任教育实业等文明事业。以开通社会。彼等之一举一动。每为国人所注意。语云。未有已不正而能正人者。故彼等于立身行己之间。尤不可不示国人以模范。若夫文明其职业。文明其言论。文明其服食起居。而于隐微之地。中冓之间。则转借旧来之习惯。野蛮之自由。以便其私图。陷于淫昏奢侈而不之觉。贻害社会、流毒子孙、而不之恤。若而人者。心之云亡。本实先拨。直视之为新国民之蟊贼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