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物

识物
作者：陈僖　清

识物序

妙哉《庄子》之寓言乎，有国于蜗之左角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曰蛮氏，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返。彼其时视北溟之鱼化而为鸟，翼若垂天之云者，犹一吷也。夫物之小大岂有定哉，虱之形可使大于车轮，焦冥之声可使震于雷霆，苟知芥子之纳须弥则可与齐物矣。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陈子蔼公之为文，岂非鲲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者乎。偶为释虫数篇，几几乎入蛮触氏之国，宋玉之大言小言殆兼之矣。昔卞彬著蚤、虱、蝎、虾蟆等赋，皆大有所指斥。陈子得无寓言于是，而吾以为不然，夫人之与物一致耳。呼我为牛则应之为牛，呼我为马则|应之为马，忽以我为鼠肝，忽以我为虫臂，其视牛马何以异哉。人之视牛马鼠肝虫臂也，亦若是则已矣，而何寓之有，其说尤妙。于庄周之梦为蝴蝶也，周之梦为蝶，与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今陈子之文，其为栩栩者与，其为蘧蘧者与，此之谓文化。长洲尤侗序。

滇南有文禽曰孔雀，为炎方之伟鸟，火离之精也。文藻陆离，丹口金辅，尾极长，尾端一寸名日珠，毛金碧。光耀时，自奋张团如锦轮，尤自珍爱而自矜焉。遇芳时好景，闻弦歌必舒张翅尾盻睐而舞，见妇人童子服锦彩者亦如之。山栖时，先择贮尾之地，然后置身。人爱其文也欲生捕之，候雨甚，尾沾而重，往擒之，彼犹爱其尾，人虽至不复骞扬。携归，锻其两翅使不能飞，而养之于家。彼性本在高山乔木之上，而家食焉多郁郁不乐，然又不能奋飞，纵修尾翘翘，时而扬麾，殊失其志，反不如瓦雀、鸊鹈无羽毛文彩得俯仰自如也。甚矣，文之不利也如此夫。

蛹化之虫似蝶而小曰蛾，性趋炎，《符子》所谓不安其昧而乐其明者也。故《古今注》一名慕光。时在盛阳蒸郁，当天地闭，日月昏，庭宇曲房张灯照夜，粉粉而来，群以为热可就，而炎可附也。然烈熖煎膏中投入，即体燋身殒，有欲出而不可得者，以视蝉之吸风，蓼虫嗜苦，远矣。今夫心者，火之精也，嗜欲火之炽也，纷华靡丽火场也，以火赴火，即外不燋而内焚矣。况乎一物之微，趋炎赴热，委身于中而有不死者乎。康节曰：圣人之心如明镜止水，有以哉。

涨海有介虫，形与蛤类，无阴阳牝牡，亦雀鸽所化，曰蚌。得阴之精，与月盈亏，望则实，晦则虚。《易》曰：离，为蚌。外刚内柔而性善丽，能孕珠，人指为珠胎。《淮南子》所谓：“明月之珠，螺蚌之病，而我之利者。”是也。《荆州记》牧马城东三里有蚌城，相传民结侣采蚌止憩其中，利其宝耳。嗟乎，方雀鸽之化为蚌也，岂不自以为深藏善退，从此永避鹰鹯之搏，挟弹之击也。只以中有珠也，壳张则光出，不能自匿，人人利之，遂致于杀其躯。然则怀其宝而杀其身者，宁独一蚌也耶。

交州以南有兽曰果然，似猿而差大，犬面，通身白毛，长柔细泽，黑为文，胁边有班□长身尺馀，反尾度身过其头，颊有髯，髯黑，时时喜理。九真、日南皆有之。性爱其类，行则大者前，小者后。又死相赴，有为射中者，则生者拔死者箭自剌而死，取一果然必聚族而啼，死不去，故得其一则数十果然可得。《周礼》王者䘮车，用然幎。《埤雅》曰：然幎以明，安则相序，患难则相赴。殆仁义之兽欤，何笃类如此其殷殷也。呜呼，人莫灵于物，而交道乃不可言，功名之路既无雷陈，而羊舌郈成之谊更无可望，即一旦临小利害反看若不相识，落阱不引手救反挤之下石，一如韩之志柳者皆是焉，何果然之不如也。吾将图果然像而尸祝之矣，伤哉。

蝙蝠，鼠之变也，一名仙鼠，又曰飞鼠，齐人又呼为蟙（虫墨）。荆州玉泉寺乳窟中有白蝙蝠，饮乳水，能长生。泷州红蕉花间有红蝙蝠，淫气所钟，获其一则一不去，南人收为媚药。若生于人世据屋梁上者，相传乃鼠偷食盐所化。肉翅，无羽毛文彩，中无肝肠，尻高脑重，眼孔小不敢近光明。不喜见人，乘夜乃出，飞亦欲与燕雀争便，惟其能飞也，故俯视一切，心满意足。飞时每唧唧有声，人厌其痴重，扰天井中，争欲罗而遣之。彼以为仰视己也，气愈傲，飞愈疾，不自知其为鼠也。嗟乎，天地化生万物各有本性，率之各成其自然，鼠本兽属，忽变而飞，未免心高气扬，莫知所措。然本生长窟中，性喜穴，小儿窥其出，每上掷履，彼见有穴也，|多乘便窜入，得之，仍以饲猫。君子感而叹曰：鼠本猫食也，即妖而飞，安能久哉，其不饱猫之腹者，鲜矣。

西荒之中有物焉，长短如人，犀目象鼻，牛尾虎足，啖铁，粪为兵可切玉，溺能消铁为水，名貘，善食人脑。恶兽有穷奇者，逢忠信之人则啮而食之，逢奸邪之人则捕禽兽以饷之。貘不然，遇人则食无所择也。其食人也，以舌钩之，舌长而利直取人脑。舌出有声，每盘地丈馀。人先闻声，烧大石投其舌，乃气绝而死。然其声每不使人闻，先闻者殊少，多暗遭其毒，脑尽气灭者比比也。嗟乎，虎豹之伤人也先以爪，豺狼之伤人也先以口，蟒蛇之伤人也先以尾，独貘之伤人先以舌，且伺人之不及觉，迅速即入于脑，呜呼可畏哉。

蜗牛，陆螺也。形如螔蝓，壳如小螺，一名土蜗，一名附裸，生池泽草木间。头有两角，行则触，警则缩，首尾俱能藏入壳中。性喜升高，出其涎沫乃能行。杜牧诗“蜗涎蠧画梁”，宋诗“断墙着雨蜗成字”者是也。但腥涎不满，壳倘藏于草泽卑湿中尽可自濡。即上行得半而止，亦不无退步，惟喜进而不知退。一意升高，涎沬一尽，既不能上而精力已竭，复不得下，遂粘壁枯死。君子惜之。尝见古今来功名富贵其有何极，留馀以让人，知分以自足，真快事也。恃其才，乘其时势运数勇猛而前，以致身名俱败者多矣，蜗牛何知焉。

微尘子者，北之所谓白蛉也，一名浮尘子。白微不可见，故曰微与尘，相浮而上下，故又曰浮。有毒，无声，惟暗啮人，亦蚊类，人苦之，纱幌不能障，往往蒙絮衣自蔽，辄能通透及人肌肤。元稹诗曰：有毒能成痏，无声不见飞。又曰：但觉皮肤憯，安知琐细来，暗啮堪销骨，潜飞有祸胎。可以知其凶矣。相传同蟆子皆巢于巴蛇鳞甲，故啮人辄成疮，秋夏不愈，其毒更甚于蚊。大约蚊用阳而微尘子用阴，蚊用拙而微尘子用巧，蚊用疏而微尘子用密，微尘子者其虫中之小人哉。

《辍耕录》曰：五台山有鸟名号寒虫，四足，有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也。当盛暑时，文彩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至冬寒，毛尽脱落，性悠忽延缓善懒。又不早为御寒计，自鸣曰：得过且过。至夜半冷甚，又鸣曰：比到天明定垒窝。及天明日出，又向日就暖得过且过之如故矣。嗟乎，其在《诗》鸱鸮之章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取预防也。人窃笑此鸟有类于人之无远虑者，不知天地生人，凡生死祸福穷通利害各有其运数定于受生之初，即物亦莫不然。此鸟既名曰号寒，则运数宜寒矣。假使忧戚劳攘，日以寒为谋，究未必有济于寒而寒之苦更无一日得免者，何如得过且过，讨此暇豫之一时乎，君子闻之曰此鸟犹知命焉。

昆虫中有叩头虫，大如斑蝥而色黑，按其后则叩头有声。《异苑》云：叩头虫，咒令叩头或吐血，皆如所教。晋傅咸有赋记之。嗟乎，同一草腐土湿所化生，独此虫以叩头名，一切随人所指，即吐血不吝，何不自爱惜，耑事趋奉以至此极哉。尝览昆虫志有可怜虫，冤气所化也；秦狱地有怪哉虫，愤气所化也。叩头虫者殆谄媚气所化欤，其可怜而怪，不自知也，哀哉。

康熙甲寅长夏偶就物言物得小文十篇，汇为一集，客过而读曰：子之文其庄之寓言欤。陈子曰：否。君子之自修也，随处体认天理，吾党之博物也，亦当随物体察物理，偶有所感笔而志之，用以自儆耳，若曰讽世则吾当付火矣。旦月十二日旃蒙大荒落雨窗自识。

识物跋

号物之数有万，物固不可胜识，《识物》十篇未必无所指摘也。然就物言物，亦何必有所指摘，以为识物则识物而已矣。嗟乎，其胜识耶，其忍识耶。甲午季秋震泽杨复吉识。

《识物》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