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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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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钦进谏之章,与其奏记王凤之书,及论王章之事,竟以王氏之篡,归祸始于钦之党奸,非平情之论也。成帝之无道也,足以亡国。王凤初起,犹修饰而有类于社稷之臣;其视张放、淳于长、史育之导欲以宣淫者,不若也。五侯之专,莽之篡,岂钦之所能前知哉?士志于有为,而际昏庸之主,思有所造于国家,不得自达于上,不获已而见大臣之可与言者,因之以效“纳约自牖”,而“遇主于巷”,所谓救失火而不暇问主人者也。故以陈蕃之刚正,而依窦武以行其志,能早知自别以远嫌者鲜矣。至于凤已成乎专偪,心知其误,而卒不能自拔,钦固有无可如何者,而其情亦可湣矣。

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忧也。外戚也,宦寺也,女主也,夷狄也,一失其身,虽有扶危定倾之雅志,不得自救其陷溺;未有身自溺而能拯人之溺者也。孔子行乎季孙而鲁几治,非孔子固弗敢也。圣人之大用,中材所不敢效也。虽然,圣人岂有不测之术哉?齐人服,郈、费堕,季斯一受女乐,而即决于行,无所凝滞,而必不与之推移。则一旦释然忘前此之功业,而逌然以去,无他,纯乎道而无私焉耳。圣人不可学而可学者,此也。凤之专,王氏之盛,成帝之终不足与有为,威福下移,形势已成,钦胡为其荏苒而不去也?能去则去,虽因季斯而不损其圣。事已不可,而尚惜其位,则钦虽持义之正,而不免于党奸。虽然,若钦者,固未易言去也;谏凤不听而去之,且无名而为其所忌,故非圣人不能去,不能去而可不早慎择所从哉?君子度德以自处。女主也,外戚也,宦寺也,夷狄也,即可与有为,而必远之夙,人道之大戒也。贾捐之、杨兴、崔浩、娄师德、张说、许衡,一失其身,而后世之讥评,无为之原情以贷者,皆钦之类也。可勿戒乎!

亡西汉者,元后之罪通于天矣。论者徒见其吝玺不予、流涕汉庙、用汉伏腊而怜之,妇人小不忍之仁,恶足以盖其亡汉之大憝哉!今有杀人者,流涕袒免而抚其尸曰:吾弗忍也,而孰听之?

汉惩吕氏之祸,不举国柄而授之外威久矣。霍氏之持权,武帝拔霍光于下僚,与降胡厩吏等,非缘后族也;其既也,则以废暗立明安社稷之功也。宣帝之于史氏,元帝之于许氏,以恩泽侯而已矣。成帝年已二十,元帝未有属王氏之遗命焉;王凤起自卫尉,一旦而持天下之柄,孰为之邪?五侯并日而封,杨兴、驷胜争之而不得;茍参以异父弟强成帝以封侯,帝不听,而犹宠以侍中;刘向谏而不听,王章争而见杀,垂涕不食,以激成帝之诛章;刘向抗疏不已,成帝欢息悲伤,卒受制而不能决。凤死而音代,音死而商代,商死而根代,根死而莽代,一以世及之法取汉之天下,而使相嗣以兴,非后之内主于宫中,亦岂能蔓引绵延之如此哉?

且夫王氏之横,未尝不可扑也。成帝察其奢僭不轨,而音、商、立、根藉槀负斧锧以待罪;王立结淳于长之奸露,成帝下有司按治,而立杀其子以灭口;计其为人,非能险鸷于吕之产、禄,武之三思、懿宗也。乃吕氏私其族而终以国事付平、勃,武氏私其侄而终以国事付狄、娄,元后则笼刘氏之宗社于其鞶帨,而以授之私亲。逮乎哀帝之立,姑退莽以胁哀帝,而蛊在廷之心,纵董贤之不逞,乘其败以进莽,使恣行其鸩主之毒,晏然处之而不一诘。摄则使之摄矣,假则使之假矣,岂徒莽之奸足以恣行无忌哉?老妖不死,日蚀月龁,以殄汉而必亡之,久矣。故曰:罪通于天也。

妇人之道柔道也,反其德而为刚,虽恶易折。大畜之五曰:“豮豕之牙,吉。”牙可豮也,而吕、武以之,周勃、狄仁杰豮之而吉矣。姤之初曰:“羸豕孚蹢躅。”羸云者,不壮而柔者也,以柔而结人心者也,而蹢躅之凶不可禁,元后以之,虽刘向痛哭以陈言,成帝悲伤而惧祸,而无如后之涕泣者何也!莽已篡,汉已灭,姑以一泣逃天下后世之诛,而谁信之?不然,莽之惎毒,无有于其子,后果有思汉之心,莽其能戴之没世而生荣死哀以相报哉?女祸之烈,莫如王氏,而论者犹宽之,蹢躅之孚,且以孚后世而免于史氏之诛,亦险矣哉!

成、哀之世,天地宗庙之祀倏废倏兴,以儿嬉而玩鬼神甚矣。其废而复兴也,或以天子之病,或以继嗣之不立,小人侥福之术,固不足道。其废也,始于贡禹而成于匡衡,所持者,三代之典礼也。宗庙远,有毁而无立者,义也;诚所不至,不敢黩焉,义所以尽仁也。儒者之言礼,文而已矣;以文而毁,犹之乎以文而立。夫汉之嗣君,于其所不废之祀而能以诚格之乎?执是以论,举凡天地祖宗之祀皆可毁矣,而何但七世以上兴五畤之郊也?茍非其人,道不虚行。宫室之侈,妃嫔之众,服膳之奢,乐之淫,刑之滥,官之冗,赋之重,一能汰其所余以合于三代,而后议郊庙之毁,未晚也。

且三代之靳祀于七世,岂徒然乎?抑创法者,自开国之君守约以待子孙之易尽其情而无伪,非祖宗立之而后王毁之也。自汉以降,百为不师古,礼乐之精意泯焉;而独于祧庙致严于祖宗之废兴,何其徇末而斵其本也?况古之祧也,于大禘而合食,则虽废而不忘。后世无禘而徒祧,几于忘其所自出。然则废五畤以伸上帝之孤尊,古之可法者也。制以七世而毁庙,古之未可遽法者也。君子之言礼,非但以其文也。

进言者极其辞,而必有所避就,非但以远嫌而杜小人之口实也,道存焉矣。嫌已远而小人无闲以指摘,则君之听不荧,而言乃为功于宗社。刘向忧王氏之势盛而移汉,见之远,虑之切,向死而汉亡,所系亦大矣哉!而于进言有未得者,故成帝虽感,而终不能庸,小人之党,且有挟以上摇主听而下惑人心。

其言曰:“王氏、刘氏且不并立,宜援近宗室。”斯岂向所宜言者乎?以事言之,刘氏之贤,无有逾于向者,枢筦之任,不归王氏必归向矣,未有斥人之奸而自任者也。且刘氏、王氏岂颉颃而并论以争衰王者。颉颃而并论,妇人勃谿之说也;且假之以颉颃之名而王氏张。彼将曰:天下非彼则我也。况乎吕氏之祸,与吴、楚、淮南、燕、广陵互相盈虚,则外戚反唇而相讥,岂患无辞哉?以道言之,选贤任能以匡扶社稷者,天下之公也。尧之举禹、皋,禹之任稷、契,汤之托伊尹,高宗之立傅说,文王之任闳、散,皆非懿亲也。周道亲亲,而周、召以庸,管、蔡以诛;师尚父,邑姜之父,且以佐燮伐而位太师。王氏诚不可任,博求之天下,岂繄无贤;而必曰援近宗室,举大义而私之一家,又岂五帝三王之道哉?

向于是而失言矣。以为独任,则不可有自请之情;以为博选宗室之贤,则歆之党逆,向且不能保之于子,而况他乎?成帝悟而不终,群奸闻而不惮,未必非向之言有以召之也。故进言者,匪道是循,徒以致寇,而可不慎哉!

汉诸王之以禽兽行废者不一,汉廷无有能据道以处此者,而谷永能言之。其曰:“帝王不窥人私,而春秋为尊者讳。”此义行,迄乎东汉,秽德不章。永之言,其利溥矣。夫人之有耻,自耻者也;耻心荡而刑杀不能止,故知刑杀者,非可以善风俗、已祸乱者也。汉之于此,既无家法以正之于先,而纵苛察之吏、告讦之小人、扬之于后。无他,忌侯王之疆,日思翦艾以图安,而纨夸膏粱,卒投于阱而无从辨。呜呼!惎如是矣,恶得不拱手而授之贼臣哉?以刑制淫而固不可制,假暗昧以锄彊而只以自弱。谷永者,王氏之私人也,而虑能及此,故知永者,附权臣非有移鼎之心,宠利未忘,规一时之进取而已。汉能用之,亦何遽不为赞治之臣乎?

老之戒在得,至于老而所需于天下者微矣,得奚足以乱其心哉?子孙之情长,而道义之气馁,引子孙之得为已得,于是濒死而不忘。张禹之初,与王根毕也,犹有生人之气也;虑及子孙,而行尸走肉,遂祸人之宗社,冒万世之羞,朱云欲以齿剑而不惭。夫人为不善而贻怨于子孙,诚不可为也;身之无过,质之鬼神而不疚,则亦奚患哉?且夫祸福亦何常之有,假令王氏早败,而按同恶之诛,禹之子孙,又能保其富贵乎?故祸福者,天也;失得者,人也;老而忧子孙,引天之吉凶以私之没世,其愚不可疗矣。成帝不辑折槛以旌朱云,则所以待禹者亦可知矣。禹且不自保,而况其子孙?

谷永非杜钦之比也,永虽无党王篡汉之远图,而资王氏以荣宠,因为之羽翼焉,与钦之误合于小人、欲悔而不能也,其情毕矣。顾于此得人君听言之道焉。永,王氏之私人也,其心,王氏之心也;若其言,则固成帝膏肓之药石,可以起汉于死而生之也。夫王氏之固结而不解,帝忌之而不能黜,岂非以躬耽淫侈,畏昌邑之罚;而内护赵、李,外庇张放、淳于长之私心,有所恧缩,而倒授以权哉?宠骄妒之妾,饮食幸臣之家,加赋重敛以緃游,而失百姓之心,是持宗社以遗人之道也。使帝感永之言,悔过自艾,正己齐家而忧社稷,贤臣进,庶务理,民情悦以戴汉而不忘;权奸之谋自日以寝,而岂必诛戮放废以伤母氏之心乎?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永之谏不行,虽忘躯忧国之臣与奸贼争死生而无救于祸败。则读永书者,勿问其心可也。

何武欲分宰相之权而建三公,自成帝垂及东汉,行之二百余年,至曹操而始革。丞相,秦官也;三公,殷、周之制也。古者合文武为一涂,故分论道之职为三;秦以相治吏,以尉治兵,文武分,而合三公之官于一相。汉置相,而阃政专归于大将军,承秦之分,而相无戎政之权,大将军总经纬之任。故何武有戒心焉,分置三公,以大司马参司空、司徒之闲,冀以分王氏之权。乃名乍易而实不可更,莽之终以大司马篡也,亦其流极重而不可挽也。然而武之法行之终代而不易者,以防微杜渐之术,固人主之所乐用也。

若以古今之通势而言之,则三代以后,文与武固不可合矣,犹田之不可复井,刑之不可复肉矣。殷、周之有天下也以戎功,其相天子者皆将帅。伊尹、周公,始皆六军之长也。以将帅任国政,武为尚而特缘饰之以文;是取武臣而文之,非取文臣而武之也。列国之卿,各以军帅为执政,敦诗书,说礼乐,文之于既武之后,秉周制也。所以必然者,三代寓兵于农,兵不悍,而治民之吏即可以治兵。其折冲而敌忾者,一彼一此,疆场之事,甲未释而币玉通,非有犷夷大盗争存亡于锋刃之下者也。而秦、汉以下不然,则欲以三公制封疆原野之生死,孰胜其任而国不为之敝哉?则汉初之分丞相将军为两涂,事随势迁,而法必变。遵何武之说,不足以治郡县之天下固矣。特汉初之专大政以大将军,而丞相仅承其意指,如田千秋、杨敞、韦玄成、匡衡,名为公辅,奉权臣以行法,则授天下于外戚武臣之手,而祸必滋。故武之说,可以救一时之欹重,而惜乎其言之晚也!相不可分也,将相不可合也,汉以后之天下,以汉以后之法治之,子曰:“所损益,可知也。”

成、哀之世,所可任为大臣者,王嘉而已矣。师丹之视翟方进,寻丈之闲耳,皆以其身试权奸之好恶而不能出其樊笼,即有所欲言,而必资以自达也。师丹之劾董弘,何武之援王莽,屈于时之所尚,而不得不为之羽翼。无他,王、傅二女主交相起伏,汉已无君与大臣久矣。方进之附淳于长也,欲与王氏忤,而长固王后之姊子也;长之不类,尤出诸王之上,资之以与诸王抗,而方进之欲不死也奚能?荧惑之变,驾言移祸于宰相,王氏之嫉也深,虽微荧惑,方进其能免乎?武与丹浮沈于积阴之闲,一彼一此,小有所效,而俱为女主效妒媢之功,其不被显戮,幸尔。

呜呼!至于成、哀之季而无可为矣、君子慎所趋以自全,辞大位而不居,其庶几乎!一受其事,则非如王嘉之必死以自靖,而负咎于天人也,必不可浣。庄生曰:“游羿之彀中。”谓此时也。游其彀中而死焉,君子之徒也;游其彀中而免焉,小人之徒也;游其彀中,避死而得死焉,刑戮之民也。慎之!

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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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能为大不韪者,非其能无所惧也,唯其能无所耻也。故血气之勇不可任,而犹可器使;唯无所耻者,国家用之而必亡。成帝欲用孔光为丞相,刻侯印书赞而帝崩,是日光于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绶,汲汲然惟恐缓而改图,一如乞者之于墦闲,唯恐其馂之不余,而遽长跽以请也。张放者,幸臣也,帝崩,且思慕哭泣而死,而光矫凶为吉,犯天下之恶怒;然且卒无恶怒之者,光岂能不惧哉?冥然无耻,而人固容之也。

始为廷尉,则承王莽之指,鸩杀许后,若无所惧也,而实无可惧也;莽为内主,天下无有难之者也。既则议为傅太后筑别宫,力请逐傅迁归故郡,抗定陶王之议,夺其立庙京师,若无所惧也,而非无所惧也;内主有人,群臣相保,故师丹获不测之祸,而光自若也。耻心荡然,而可清可浊,无不可为,以得宠而避辱。王嘉濒死,犹对狱吏曰:“贤孔光而不能进。”亦恶知光之谮其迷国罔上,陷嘉于死,机深不测也哉?而嘉云然者,其两端诡合以诱嘉,抑可知已。

拜谒迎送、执臣主之礼于董贤者,光也;莽既乘权,去贤如敝屣者,光也;拱手以天下授之贼臣,幸早死而不与佐命之赏者,光也;莽既诛,犹无有声言其恶以殄其世者,光也。呜呼!人茍自尽丧其耻,则弑父与君而罪不及,亦险矣哉!有国者不辨之于早,徒忌鸷悍之疆臣,而容厚颜之鄙夫,国未有不丧者也。故管子曰:廉耻,国之维也。

限田之说,董仲舒言之武帝之世,尚可行也,而不可久。师丹乃欲试之哀帝垂亡之日,卒以成王莽之妖妄,而终不可行。武帝之世可行者,去三代未远,天下怨秦之破法毒民而幸改以复古;且豪彊之兼并者犹未盛,而盘据之情尚浅;然不可久者,暂行之而弱者终不能有其田,彊者终不能禁其兼也。至于哀帝之世,积习已久,彊者怙之,而弱者亦且安之矣;必欲限之,徒以扰之而已矣。

治天下以道,未闻以法也。道也者,导之也,上导之而下遵以为路也。封建之天下,天子仅有其千里之畿,且县内之卿士大夫分以为禄田也;诸侯仅有其国也,且大夫士分以为禄田也;大夫仅有其采邑,且家臣还食其中也;士仅有代耕之禄也,则农民亦有其百亩也;皆相若也。天子不独富,农民不独贫,相仿相差而各守其畴。其富者必其贵者也,且非能自富,而受之天子、受之先祖者也。上以各足之道导天下,而天下安之。降及于秦,封建废而富贵擅于一人。其擅之也,以智力屈天下也。智力屈天下而擅天下,智力屈一郡而擅一郡,智力屈一乡而擅一乡,莫之教而心自生、习自成;乃欲芟夷天下之智力,均之于柔愚,而独自擅于九州之上,虽日杀戮而只以益怨,彊豪且诡激以胁愚柔之小民而使困于田。于是限之而可行也,则天下可徒以一切之法治,而王莽之化速于尧、舜矣。

限也者,均也;均也者,公也。天子无大公之德以立于人上,独灭裂小民而使之公,是仁义中正为帝王桎梏天下之具,而躬行藏恕为迂远之过计矣。况乎赋役繁,有司酷,里胥横,后世愿朴之农民,得田而如重祸之加乎身,则疆豪之十取其五而奴隶耕者,农民且甘心焉。所谓“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者也。轻其役,薄其赋,惩有司之贪,宽司农之考,民不畏有田,而疆豪无挟以相并,则不待限而兼并自有所止。若窳惰之民,有田而不能自业,以归于力有余者,则斯人之自取,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

成、哀之世,汉岂复有君臣哉!妇人而已矣。彭宣、何武、唐林,皆所谓铮铮者也,而所争者,仅一传喜之去留而已。哀帝之初,傅氏与王氏争而傅氏胜;哀帝之亡,王氏与傅氏争而王氏胜。胜者乘权,而不胜者愤;二氏之荣枯,举朝野而相激以相讼,悲夫!

当傅迁之倾邪,而推喜以抑迁,亦何异乎王根、王立之骄横而推莽邪?其言曰:“喜,傅氏贤子,议论不合而退,百寮莫不恨之。”傅氏之贤子,何当于天下之安危、刘宗之存亡,而百寮何所容其恨?又何异乎王莽、王仁之就国,而天下多冤王氏者。傅喜幸而未败尔。莽之废,吏民叩阙而讼冤,贤良对策而交奖,伪谦所诱,人心翕归,而贤者不免,且较喜而弥甚。喜之贤,其孰信之?以四海之大,岂繄无人可托孤寄命者,唯区区王、傅二妪之爱憎是争。呜呼!率天下而奔走于闺房之频笑,流俗之溺流而不反如是哉!

故圣王之治,以正俗为先,以辨男女内外之分为本。权移于妇人,而天下沈迷而莫能自拔,孰为为之而至此极!元后之阴狡,成帝之昏愚,岂徒召汉室之亡哉?数十年中原无丈夫之气,而王莽之乱,暴骨如山矣。

历成、哀、平之三季,环朝野而如狂,所仅能言人之言者,一李寻而已,其他皆所谓人头畜呜也。寻推阴阳动静之义,昌言母后之不宜与政,岂徒以象数征吉凶哉?天地之经,治乱之理,人道之别于禽兽者,在此也。妇人司动而阴乘阳,阳从阴,履霜而冰坚,豕孚而蹢躅。天下有之,天下必亡;国有之,国必破;家有之,家必倾。父子、君臣、兄弟、朋友之伦,以之而泯;厚生、正德、利用之道,以之而蔑。故曰:寻之言,言人之言,而别于禽兽也。妇者,所畜也;母者,所养也;失其道,则母之祸亦烈矣,岂徒妇哉?

夫国有君子,国可不亡。寻昌言之无诛,而不能救汉之亡,又何也?寻非其人也。阴之干阳,其变非一。女子之干丈夫也,鬼之干人也,皆阴之干阳也。寻知干之刚、阴之静矣,鬼亦阴也,静以听治于人者也。顾其识不及此,听甘忠可、夏贺良之邪说,惑上以妖,终以贬死炖煌,为天下笑;则亦以阴干阳,等于妇人之煽处尔。载鬼一车,而欲惩负涂之豕,奚其可?故阴阳动静之理大矣,其变繁矣,其辨严矣。立人之道以匡扶世教,无一而可茍焉者也。

治河之策,贾让为千古之龟监,而平当之数言决矣。当言“经义有决河深川,而无堤防壅塞之文”。此鲧所以殛,禹所以兴,而以尧、舜之圣,不能与横流之水争胜者也。让言“古之立国者,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所不及”。殷所以世有河患,而盘庚奋然依山以避灾,无他,唯无总于货宝而已。细人之情,怙田庐之利,贪濒河之土,动天下以从其欲,贻沉没于子孙,而偷享其利,既古今之通弊矣。而后世之谋臣,要君劳民以堙塞逆五行之叙者,其不肖之情有二焉:其所谓贤者,竭民力,积一篑以障滔天而暂遏之,濒河之民,且歌谣而祷祀焉,遂以功显于廷,名溢于野,故好事者踵起以尝试而不绝。其不肖者,则公帑之出纳,浩烦而无稽,易为侵牟;民夫之赁佣,乘威以指使,而干没任意;享其利而利其灾,河滨之士大夫与其愚民及其奸胥,交起以赞之,为危词痛哭以动上听。宜乎自汉以来,千五百年,奔走天下于河,言满公车,牍满故府,疲豫、兖、徐三州之民,供一河之溪壑,而一旦溃败,胥为鱼鳖,而但咎堙塞之不固也。可悲矣夫!

古今之异者,南北之殊流耳,其理势则一也。繇让之言而推其利病之原,非河之病民,而民之就河贪利以触其害耳。贪退滩之壤,民有其土而国有其赋,锋端之蜜截舌,而甘之者不恤也。使能通百年之算,念天下之广,犹是民也,徙之而于国无伤,其愈于堙塞疲役之贫劳困毙与溃决之漂荡淹溺也,孰为利害哉?数千年而不出鲧之覆辙,君不明,而贪功嗜利之臣民,积习而不可破,平当之言,贾让之策,县巨烛于广廷,而昧者犹擿埴以趋也;不亦悲乎!

谷永请讳诸侯王之兽行,以全人道之耻,议之正者也;耿育请揜赵昭仪杀皇子之恶,以隐成帝之惑,议之不正者也;二说相似而贞邪分,精义以立法,不可不辨。永之正者,凯风之不怨也;育之不正者,小弁之怨也。淫妒之嬖妾,操刃以绝祖宗之胤胄,而曲为之覆,天子之子,不死于妖嬖者,其余几何哉!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故书“文姜逊于齐”、“哀姜逊于邾”,以昭大义,而不以逐母为嫌。昭仪之恶,宗庙所不容,况非嫡后君母,而可纵之乎?

甚哉,育之言悖也,曰“知陛下有贤圣通明之德,废后宫就馆之渐,绝微嗣以致位”。是成帝戕父子之恩以为未然之迂图,其孰信之?育若曰“昭仪不杀皇子,则哀帝不得而立”,以蛊帝心而纵妖嬖。是哀帝本不与于篡弑之谋,而育陷之使入也。春秋严党贼之诛,哀帝不能免,而育之罪不可逭矣。解光问罪之爰书不伸,赵氏宫官之大罚不正,宫闱肆毒于社稷而莫之问,故元后党王莽以弑平帝、废孺子、而无所顾忌。胡三省者,乃谓其合春秋“为尊者讳”之义。邪说张,而贾继春资之以仇其庇李选侍之奸。清议不明,非一时一事之臧否已也。

鲍宣七亡七死之章,陈汉必亡之券以儆哀帝,正本之论也。王莽之奸奸而愚,非有操、懿之才,其于国又未有刘裕之功,轻移于衽席之上而莫之禁,莽其何以得此哉?唯民心先溃于死亡,而莽以私恩市之也。藉非成帝之耽女宠,哀帝之昵顽童,纵其鬻吏贼民而蛊民以寇攘,莽亦上官桀、霍禹之续尔,而汉祚奚其亡?

张放、淳于长,王氏之先驱也;傅迁、董贤,王氏之劝驾也;曹爽、何晏,司马懿之嚆矢也;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之前茅也;蔡京、童贯、史弥远、贾似道,女直、蒙古之伥鬼也;而非君之溺于宠乐以忘民之死也不成。不然,孔光、扬雄之流,亦尝与闻名教;而宗室群臣以及四海之民,岂遽能以片饵诱婴克而辄弃其母乎?故宣陈亟救死亡之言,知探本矣,愈于刘向之欲挽横流而堙诸其下也。

虽然,宣之言犹有病焉,后世言事之臣,增暗主之疑而授奸臣以倾妒之口实,皆此繇也。宣言:“慎选举,大委任,以儆官邪,而免民于死亡。”是矣。勿亦姑言贤者之当任,以听人主之自择,待有问焉,而后可胪列傅喜、何武、孔光、彭宣、龚胜之贤以告,未晚也。今乃不然,若天子之左石一唯其所建置,而君不得以司取舍之权,众不得以参畴咨之议,则偪上有嫌,而朋党之谤兴。且喜、武诸人皆大臣也,自不能邀人主之知而安其位,宣能以疏远片言取必于同昏之廷乎?知不可得而故言之,授奸人以背憎之资,石介遇明主而激党祸,况庸君佞幸权奸交乱之天下哉!进言者不知其道,徒以得后世之称而无益于时,皆此一时之气矜为之也。又况宣所称者,龚胜而外,吾未见有大臣之操焉。孔光巨奸而与于清流,宣失言矣。盈廷之士气,汉室之孤忠,唯一王嘉,而不能讼其屈抑。然则鲍宣者,亦一时气激之士,而未足以胜匡主庇民之任者乎!

易曰:“伏戎于莽,三岁不兴。”不兴者,虑其兴之辞也。三岁而不兴,逮其兴而燎原之焰发于俄顷矣。哀帝崩,元后一闻之,即日驾之未央宫,驰召王莽,诏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皆属莽。此高帝驰入赵壁夺韩信、张耳军之威权,后以一老妪断然行之,雷迅风烈而无疑畏;其提携刘氏之天下授之王氏,在指顾之闲耳。非伏之三岁,爪牙具而羽翼成,安能尔哉?

甚矣,悍妇之威,英雄所不能决,帝王所不能持,而指麾轻于鸿毛,至此极也!司马懿之杀曹爽,刘裕之克刘毅,朱温之争李克用,大声疾呼、深虑阴谋、頳颜流汗、喋血以争而仅得者,元后偃息谈笑而坐收之。故莽有伏戎藏于平芜蔓艸之中,无有险阻之形而不可测也。三岁伏而一旦兴,有国者可不戒哉!

何武以忤王莽而死,可以为社稷之臣乎?未也。武与公孙禄谋云:“吕、霍、上官几危社稷,不宜外戚大臣持权。”此汉室存亡之纽也。乃当其时,内而元后为伏莽之戎,外而孔光为翼戴之奸,武仅以孤立之势扑始然之火,既处于不敌之数矣。国之安危,身之生死,徒藉于一言,而言非可恃也,所恃者浩然之气胜之耳。公孙禄岂可终保者哉?而与之更相称说,武举禄,禄即举武,标榜以示私,授巨奸以朋党之讥,则气先馁而恶足以胜之!禄惟诡随,乃以幸免;武不欲为禄之诡随矣,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心不可质鬼神,道不可服小人,出没于宠辱之中,而欲援己倾之天下,以水溅沸膏,欲息其焰而焰愈烈,非直亡身,国因以丧,悲夫!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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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当、彭宣皆见称于班固,宣未可与当并论也。当临受侯封,卧病不起以固辞之,知世不可为,郁邑以死,可谓知耻矣。当之在位,丁、傅持权,而史称帝虽宠任丁、傅,而政自己出,异于王氏;则当逡巡以死,而不忝无实之封,于自守之道未失也。若宣者,位司空为汉室辅,王莽杀两后,诛异己,腹心爪牙交布朝廷,而元后为国贼之内主,此正宣肝脑涂地、激天下忠烈之气、以救一线之危者,而为全躯、保妻子之谋,谢不能以引退,尚足为人臣子乎?龚胜、邴汉且犹在梅福之下,所任异也,而况宣位三公之重哉?宣者,与董贤、孔光并居台辅而不惭者也,其生平可知矣。班固曰:“见险而止。”率天下以疾视君父之死亡而不恤,必此言夫!

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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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寿二年六月,哀帝崩,明年正月,益州贡白雉,群臣陈莽功德,号安汉公,天下即移于莽。以全盛无缺之天下,未浃岁而迁,何其速也!上有暗主而未即亡,故桓、灵相踵而不绝;下有权奸而未即亡,故曹操终于魏王;司马懿杀曹爽、夺魏权,历师、昭迄炎而始篡天下者,待一人以安危,而一人又待天下以兴废者也。唯至于天下之风俗波流簧鼓而不可遏,国家之势,乃如大堤之决,不终旦溃以无余。故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奉之以篡,莽且不自意其能然,而早已然也。

莽之初起,人即仰之矣;折于丁、傅,而讼之者满公车矣;元后拔之废置之中,而天下翕然戴之矣。固不知莽之何以得此于天下,而天下糜烂而无余,如疫疠之中人,无能免也。环四海以狂奔,泛滥滔天,而孰从挽之哉?夫失天下之人心者,成、哀之淫悖为之,而蛊天下之风俗者不在此。宣、元之季,士大夫以鄙夫之心,挟儒术以饰其贪顽。故莽自以为周公,则周公矣;自以为舜,则舜矣;周公矣,舜矣,无惑乎其相骛如狂而戴之也。

当伪之初起也,匡衡、贡禹不度德,不相时,舍本逐末,兴明堂辟雍,仿周官饰学校于衰淫之世;孔光继起为伪之魁,而刘歆诸人鼓吹以播其淫响。而且经术之变,溢为五行灾祥之说;阳九百六之数,易姓受命之符,甘忠可虽死而言传,天下翕然信天命而废人事,乃至走传王母之筹而禁不能止。故莽可以白雉、黄龙、哀章铜匮惑天下,而愚民畏天以媚莽。则刘向实为之俑,而京房、李寻益导之以浸灌人心,使疾化于妖也。子曰:“无为小人儒。”儒而小人,则天下无君子;故龚胜、邴汉、梅福之贞,而无能以死卫社稷,非畏祸也,畏公议之以悖道违天加己也。小人而儒,则有所缘饰以无忌惮;故孔光诸奸,施施于明堂辟雍之上而不惭。莽之将授首于汉兵,且以孔子自拟,愚昧以为万世笑而不疑。传曰:“国有道,听于人;国无道,听于神。”古之圣人,绝地天通以立经世之大法,而后儒称天称鬼以疑天下,虽警世主以矫之使正,而人气迷于恍惚有无之中以自乱。即令上无暗主,下无奸邪,人免于饥寒死亡,而大乱必起。风俗淫,则祸眚生于不测,亦孰察其所自始哉?

汉之伪儒,诡其文而昧其真,其淫于异端也,巫史也,其效亦既章章矣。近世小人之窍儒者,不淫于鬼而淫于释,释者,鬼之精者也。以良知为门庭,以无忌惮为蹊径,以堕廉耻、捐君亲为大公无我。故上鲜失德,下无权奸,而萍散波靡,不数月而奉宗社以贻人,较汉之亡为尤亟焉。小人无惮之儒,害风俗以陆沈天下,祸烈于蛇龙猛兽,而幸逸其诛。有心者,能勿伸斧钺于定论乎?

君子之道以经世者,唯小人之不可窍者而已;即不必允协于先王之常道而可以经世,亦唯小人之所不可窃者而已。君子经世之道,有质有文。其文者,情之已深,自然而昭其美者也。抑忠信已浃于天下,天佑而人顺之,固可以缘饰而增其华者也。是则皆质之余,而君子不恃之以为经世之本。于是而小人窃之,情隐而不可见,天命人心不能自显,则窃而效之,亦遂以为君子之道在于此而无惭。然则小人之所可窃者,非君子之尚,明矣。

封建、井田、肉刑,三代久安长治,用此三者,然而小人无能窃也。何也?三者皆因天因人,以趣时而立本者也。千八百国各制其国,而汉之王侯仅食租税;五刑之属三千,而汉高约法三章;田亩之税十一,而汉文二十税一,复尽免之;小人无能窃也。何也?虽非君子之常道,然率其情而不恤其文,小人且恶其害已而不欲效也,非文也。七月之诗,劝农之事也,而王莽窃之,命大司农部丞十三人、人部一州、以劝农桑,似矣。养生、送死、嫁娶、宫室、器服之有制,礼之等也,而王莽窃之,定制度吏民之品,似矣。若此类,君子之道盖有出于是者;而小人不损其欲,不劳其力,不妨其恶,持空文,立苛禁,一旦以君子之道自居而无难。则以此思之,君子经世之大猷不在此,明矣。何也?农桑者,小民所自劝也,非待法而驱也。制度者,士大夫遵焉,庶人所弗能喻,惟国无异政,家无殊俗,行之以自然耳,非一切之法限之不得而继之以刑者也。然而窃仿之而即似,虽不效而可以自欺,遂以施施于天下曰:吾既以行君子之道矣。故文者,先王不容已,而世有损益,初不使后世效之者也。承百王之敝,而仍有首出庶物之功名,乃能立高明阔远之崖宇,而小人望之如天之不可企及。无他,诚而已矣。诚则未有可窃者也。

天下相师于伪,不但伪以迹也,并其心亦移而诚于伪,故小人之诚,不如其无诚也。诚者,虚位也;知、仁、勇,实以行乎虚者也。故善言诚者,必曰诚仁、诚知、诚勇,而不但言诚。陵阳严诩,当王莽之世,以孝行为官,任颍川守,谓掾史为师友,有过不责,郡事大乱。王莽征为美俗使者,诩去郡时,据地而哭,谓已以柔征,必代以刚吏,哀颍川之士类必罹于法。此其呴沫之仁,盖亦非伪托其迹也。始于欲得人之欢心,而与人相昵,为之熟,习之久,流于软媚者浸淫已深而不自觉。盖习于莽之伪俗,日蒸月变,其羞恶是非之心,迷复而不返。乃试思其泣也,涕泪何从而陨?则诘之以伪,而诩不服;欲谓之非伪,而诩其能自信乎?

呜呼!伪以迹,而公论自伸于迹露之日;伪以诚,而举天下以如狂,莫有能自信其哀乐喜怒者,于是而天理、民彜澌灭尽矣。故天下数万蚩蚩之众,奔走以讼莽称莽而翕然不异,夫岂尽无其情而俱为利诱威胁哉?伪中于心肾肺肠,则且有前刀锯、后鼎镬而不恤者。蔡邕之欢董卓,姚崇之泣武瞾,发于中而不能自已。甚哉,诚于伪之害人心,膏肓之病,非药石之所能攻也。

陈涉、吴广败死而后胡亥亡;刘崇、翟义、刘快败死而后王莽亡;杨玄感败死而后杨广亡;徐寿辉、韩山童败死而后蒙古亡;犯天下之险以首事,未有不先自败者也。乱人不恤其死亡,贞士知死亡而不畏,其死亡也,乃暴君篡主相灭之先征也,先死以殉之可矣。胜、广、玄感、寿辉、山童,皆挟侥幸之心以求逞其志,非其能犯难以死争天下者也;天将亡秦、隋、蒙古而适承其动机也。二刘、翟义不忍国仇,而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存亡之命,非天也,其志然也;而义尤烈矣。义知事不成而忘其死,智不逮子房而勇倍之矣。

当莽之篡,天下如狂而奔赴之,孔光、刘歆之徒,援经术以导谀,上天之神,虞舜之圣,周公之忠,且为群不逞所诬而不能白。义正名其贼、以号召天下于魔魅之中,故南阳诸刘一起,而莽之首早陨于渐台。然则胜、广、玄感、山童、寿辉者,天贸其死以亡秦、隋;而义也、崇也、快也,自输其肝脑以拯天之衰而伸莽之诛者也。不走而死,义尤烈哉!

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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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未灭,而刘歆先杀,歆未死而族先灭,哀哉!刘向之泽不保其子孙,而从学之门人与俱烬也。甄丰也,王舜也,皆推戴莽以分膏润者也。鬼夺其魄,而丰以乱诛,舜以悸死,于是而知鬼神之道焉。推戴已成而心不自宁,此心之动,鬼神动之也,二气之良能所见几而不可揜也;故皆不得其死,而歆之罚为尤酷焉。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歆小人也,蒙父向之余烈,自命于儒林,以窍先王之道;君子之器,其可乘乎?貌君子而实依匪类者,罚必重于小人。圣人之学,天子之位,天之所临,皆不可窃者也。使天下以窃者为君子,而王道斩、圣教夷,姚枢许衡之幸免焉,幸而已矣。

严尤之谏伐匈奴,为王莽谋之则得尔,而后世亟称之为定论,非也。莽之召乱,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国,祸必于此而发。尤不敢言莽不可伐匈奴,而言匈奴不可伐,避莽之忌而讳之,岂果如蚊虻之幸不至前,无事求诸水艸之薮以扑之哉。

秦之毒天下而亡,阿房也,骊山也,行游无度而诛杀不惩也;非筑城治障斥远匈奴之害也。汉武之疲敝天下,建章也,柏梁也,祷祠祈仙而驰驱海岳也,贪一马而兴万里之师也;非埽幕南之王庭以翦艾匈奴之害也。秦得天下于力战,民未休息。而筑戍之役暴兴,则民怨起。汉承文、景休息之余,中国无事,而乘之以除外偪之巨猾,故武帝之功,至宣、元而收,垂及哀、平,而单于之臣服不贰。莽之得天下更悖于秦,而亟用其不知兵之赤子,是其为秦之续也,必剧于秦,尤心知之而不敢讼言耳。岂可以为定论而废汉武之功哉?

兵者,毒天下者也,圣王所不忍用也。自非鳞介爪牙与我殊类,而干我藩垣,绝我人极,不容已于用也,则天下可以无兵。故莽之聚兵转饟以困匈奴,为久远计者,未尝非策。而严尤之欲深入霆击也,亦转计之谬焉者。莽非其人,莽之世非其时,故用莽之术而召天下之乱。自非莽也,尤之策,与赵普之弃燕、云也均,偷安一时,而祸在奕世矣。

西汉之亡也,龚胜、薛方、郭钦、蒋诩、陈咸,皎然不辱,行迹相侔,而未可等也。薛方诡辞以免,何以处夫严光、周党际盛世而隐者乎?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可孙而不可诬。谓王莽为唐、虞,则唐、虞矣,谋诸心,出诸口,方亦何以自安乎?莽之逆以伪,而不足以延,茍有识者,无不知也,知之则必避之矣。避臣莽之诛于他日,抑避忤莽之祸于当时,方之工于术也,其得与龚胜齿哉?视纪逡、两唐而慧焉者尔。钦、诩则可谓自好矣。咸谢病不应,辞亦孙矣,而悉收汉之律令书文壁藏之,岂徒以俟汉氏中兴之求哉?诚有不忍者矣。子之慕亲也,爱其手泽;臣之恋主也,闵其典章;典章者,即先王神爽之所在也,故以知咸有不忍之心也。呜呼!胜以死自靖,咸以生存汉,恻怛之生心一也。微二子,吾孰与归?

天下相习于怪,无不怪也。郅恽引天文历数,上书王莽,令就臣位,复立汉室,可不谓怪乎?以莽之惨,无不可杀者,而恽免于死;莽诬天而以天诬人,故忌天而不加刑,恽故持之盈而发之无惮耳。恽以此故智,闭门不纳光武而蒙赏,世皆惊其奇而伟其志操,而不知为君子所必斥为怪而不欲语者也。怪士不惩,天下不平。使明主戮之,而天下犹惜之。大经不正,庶民习于邪慝,流俗之论,以怪为奇,若此类者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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