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集 (四库全书本)/外集卷02
象山集 外集卷二 |
钦定四库全书
象山外集卷二
程文
孝文大功数十论
颂人之美者必増重乎其人颂人之美而不足以増重乎其人则其非为无疑矣立言之非者必贻讥于后世立言之非而不足以贻讥于后世则其非又有大焉者矣孝文汉之贤君也晁错大廷之对枚数其兴利除害变法易故之事而凡之曰大功数十其美亦己至矣其言亦已夸矣而后世称文帝之贤者初不以斯言而増重盖文帝以直言极谏求人而错亦以直言极谏充诏不闻条疏阙失辅帝不逮而猥用称述功烈其辞谆骎骎乎佞誉诬谀之风劳于附会粉餙而无中情当理之实其非无足疑矣然自昔公明通方之士于错之对未尝深致意于斯言非以为然而或取也盖以其言之非有大过于是者而不必以斯言轻重之也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此一言之失者也若错之对无非迁就牵合之说如五帝三王五伯之说一篇之襟领而悖理尤甚要其归独欲以自亲事一说劝帝而又大乖乎帝王之道此孝文大功数十之说宜哉人之无讥焉耳虽然言心声也错以大廷对䇿岂徒为是缪戾不根之说以塞诏而已耶盖其刑名惨刻之学深欲其君废放股肱之臣身履丛脞之任智惫力竭欲已不可欲进不能则势必委之于我而我之辨智得伸焉其机如此则亦不得不盛称其功烈能事以耸动其欲为之心激发其敢为之气使之乐吾之说而不自知焉则大功数十之说岂可谓之不足轻重而置之乎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错之斯言其逢君之恶者矣为错觧者曰将顺其美亦事君之道而何过之深乎鸣呼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彼其终身之所学平日之所存发之于言者虽欲掩匿蔽覆由君子观之如见其肺肝况其处心积虑旁求曲取以附致其邪说而有所不知则不可谓之知言者矣说春秋者以为言之重辞之复其中必有大美恶焉圣人之情猷可以辞见盖圣愚邪正虽异而情见乎辞同目动言肆惧我之情见矣币重言甘诱我之情见矣错述文帝之功其目数十如躬亲本事废去淫末农民不租亲耕节用示民不奢此五者特一事也如绝秦之迹除苛觧刻宽大爱人肉刑不用罪人不孥诽谤不治除去阴刑此七者亦一事也其馀事同而条异者亦又有之号之以大功衍之以数十则其意亦可见矣盖将以夸诈耸动文帝之心而作其自任之意投之胶扰之地阴拱以窥其困而乘其隙以伸辨智焉肇端于文帝之日而遂伸于景帝之朝卒然讙于七国之变而山东㡬非汉有袁盎从容一说而要领竟分于东市世莫不有谗忌之惜而愚独喜其少足以正逄君之罪
天地之性人为贵论
圣人所以晓天下者甚至天下所以听圣人者甚藐人生天地之间禀阴阳之和抱五行之秀其为贵孰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则所谓贵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圣人之言为惟夫䧟溺于物欲而不能自㧞则其所贵者类出于利欲而良贵由是以䆮微圣人悯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则所以晓之者亦至矣诵其书听其言乃类不能惕焉有所感发独胶胶乎辞说议论之间则其所以听之者不既藐矣乎天地之性人为贵吾甚感夫圣人所以晓人者至而人之听之者藐也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则知天矣言事天必曰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中庸言赞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尽其性人之形体与天地甚藐而孟子中庸则云然者岂固为是阔诞以欺天下哉诚以吾一性之外无馀理能尽其性者虽欲自异于天地有不可得也自夫子告曽子以孝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举所以事天地者而必之于事父母之间盖至此益切而益明截然无辞说议论之蹊径至因其有无以加于孝乎之问又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者听斯言也独不有感于心乎于此而犹胶胶于辞说议论之间亦奚啻不以三隅反者哉虽然愚岂敢以是殚责天下独以为古之性说约而性之存焉者类多后之性说费而性之存焉者类寡告子湍水之论君子之所必辨荀卿性恶之说君子之所甚疾然告子之不动心实先于孟子荀卿之论由礼由血气智虑容貌态度之间推而及于天下国家其论甚美要非有笃敬之心有践履之实者未易至乎此也今而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拾孟子性善之遗说与夫近世先逹之绪言以盗名于泽者岂可与二子同日道哉故必有二子之质而学失其道此君子之所冝力辩深诋挽将倾之辕于九折之坂指迷涂而示之归也若夫未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而遽为之广性命之说愚切以为病而已耳鸣呼循顶至踵皆父母之遗体俯仰乎天地之间然朝夕求寡乎愧怍而惧弗能傥可以庶㡬于孟子之塞乎天地而与闻吾夫子人为贵之说乎
智者术之原论
实亡莫甚于名之尊道弊莫甚于说之详自学之不明人争售其私术而智之名益尊说益详矣且谁独无是非之心哉圣人之智非有乔桀卓异不可知者也直先得人心之同然耳其见于施设则合物理称情事犂然当乎人心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奚名之尊奚说之详哉逮夫智失而私术兴则向之良心日驰骛乎诡谲奸诈之场实不足以欺天下也将窃智者之名以售其诡故名不得不尊名不可以徒尊也将文近似之说以实其名故说不得不详名尊说详而智之实益亡弊益甚矣此则智之贼也汉公孙洪谓智者术之原其贼智之诛固不可逭而愚又幸智之说由是而益明也世之罪洪者常以其饭脱粟为布被杀主父偃徙董仲舒胶西此虽其挟术之明验而特一人之过一时之害而常情之所易知者多诈不情汲黯能诘其不忠外宽内深班固能知其意忌盖有不足深诛者至于窃智之名以售巳之术要之以利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辞使听之者诚以为治天下不可以无术而圣人之智亦不过如此而已此吾所谓智之贼而不可逭之诛也然墨之贼仁杨之贼义乡原之贼徳皆以近似乱真其罪正与洪之言智等耳及孟子辞而辟之而曰仁曰义曰徳曰杨墨乡原而其说益明有能因洪说而辟之使天下晓然知夫私术之贼智则洪之说亦智之幸也洪之说曰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迹使远近情伪毕见于上谓之术此所谓要之以利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辞使听之者诚以为圣人之智亦不过如此而已也且圣人之智明彻洞逹无一毫私意芥蒂于其间其于是非利害不啻如权之于轻重度之于长短鉴之于妍丑有不加思而得之者故其处大疑定大论亦若饥食渇饮夏葛冬裘焉已耳虽酬酢万变无非因其固然行其所无事有不加毫末于其间者夫如是可谓之术乎果必若洪之说乎铄金为刄凝土为器为网罟为耒耜为宫室棺椁为舟车弧矢杵臼之利此皆上世之所无有创物以教天下者也而夫子则以为皆取诸易之卦画是圣人之智见于创立者犹皆因其固然而无容私焉况于生杀通塞轻重得失之常而洪欲以其私术为之乎语称舜禹有天下而不与焉诗称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夫生杀通塞轻重得失之理昔非有异于今也必欲以私术为之则舜禹文王诚不公孙氏若也自学之不明而圣人之智不复见矣世之人往往以谓凡所以经纶天下创立法制致利成顺应变不穷者皆圣人之所自为而不知夫盖因其固然行其所无事而未尝加毫末于其间彼役役者方且各以其私术求逞于天下曰此圣人之所谓智也故老氏出于春秋而有弃智之说孟子生于战国而有恶凿之言是皆见乎逞私术之失也然终至于纵横如仪秦刑名如鞅斯者杂然四出而天下遂以分裂溃散至秦则烬然矣公孙氏生于汉而以儒名当世此溺待拯焚待救之时也乃复尊智之名详智之说以售其私术世之人虽欲闻先王之智孰从而听之故曰智之贼也孟子者圣学之所由传也故其发明圣人之智而指当时所谓智者以为凿老氏者得其一未得其二而圣学之异端也故幸夫私术之失因欲申巳之学而其言则曰绝学弃智又曰以智治国国之贼是直泛与智而排之世之君子常病其污吾道而不知其皆售私术者之过也使术之说破则为老氏者将失其口实而奔走吾门墙之不暇其何污焉呜呼观老氏之说孟子之言与仪秦鞅斯之所为则术之害智所从来久矣非直至汉而然也然昔之为私术者名未甚尊说未甚详故辨之者不力罪之者不深若孟子者不过曰行其所无事恶夫凿而已至于公孙以黠申辨吻发䇿人主之前陈智之名益尊而术之说甚详非明于道者有不能不为其疑似所惑故辨之不得不力罪之不得不深辨之力罪之深而智之说不明者不也故曰洪之说亦智之幸
房杜谋㫁如何论
事之要者无二机计之得无二说然而得于积思者其意疑得于忽悟者其意决此谋之与㫁所以异任而成功殊称而一致者也天下之事惟其要而难处也于是乎有赖于谋彼其以善谋称而不足于㫁者岂无得于其□而尝试为之说也哉顾特以其旁推曲考原始要终䌷绎复熟而得之则谨重之心胜而刚决之意微故不能不自疑其有所未善至于善㫁者因其谋而遂㫁之其始之为谋虽不出于巳而亦岂无得乎其心而徙徇人之说以勇于必行而已哉盖其权奇倜傥不郁于䌷绎复熟之久而闻言辄契睹机忽悟如雷蛰而忽惊日曀而忽明其势不能不决然则谋之与㫁虽所任各异所称各殊而要其实岂不同功而一致也哉唐房杜佐太宗取天下而史称玄龄善谋如晦长于㫁愚请以是而论之甚哉机事之可畏而谋㫁之任不可以非其人也尝观汉高祖听郦生之谋刻印立六国后高祖方食以告张良良借前箸筹之高祖至辍饭吐哺怒骂令去销印石勒去高祖五六百载以奴虏之身据有中原初不知书一旦听读汉史至刻印事骇曰此法当失何以得天下及读至张良之筹乃曰赖有此人呜呼使郦生佩印已行数舎之远则高祖之天下㡬已去矣知天下之机事率如是之可畏而张良之筹高祖之骂石勒之骇皆机缄互发如声响相应非直偶然而已则知凡所谓谋者㫁者皆不可以或非其人而房杜之才智可得而论之矣虽然玄龄谋事帝所必曰非如晦莫与筹之及如晦至则卒用玄龄䇿自常情观之玄龄不失为谦抑谨重而如晦则为无谋而因人成事者耳呜呼以此论房杜此与儿童之见何异奕秋中秤而辍奕少下于秋者必不能以举其棋矣王良中道而弭舆少下于良者必不能以振其䇿矣天下之机事而可以非其人而与于其间哉或谋或㫁必其机缄识略之相符者而后可也韩信破赵之后发使使燕而燕人从风而靡其䇿乃不出于韩信而出于李左车然天下不以韩信为不知兵邹阳受梁之谢入见王长君而梁罪竟觧其计乃不出于邹阳而出于王先生然天下不以邹阳为非辨士盖因其善而用之与夫发悟于心者实机缄识略之相符而非苟从之者也知此则知房杜之谋㫁如宫商之相应而同于成声如斤斧之迭用而同于成器初不可以差殊观而优劣论也抑尝言之太宗以弓矢定天下其智略之出于已者班班见于纪传大焉制胜千里之外小焉决机两阵之间超逸神变不可穷极及天下既定谈治道论政理则老师宿儒诎其辨此亦难乎其为臣矣然而自渭北一见之初秦府表留之后谋必于房㫁必于杜则夫二公之才智岂浅浅者所可得而窥议哉及考之传纪则夫谋㫁之迹有不可得而见焉呜呼此二公之才智所以为不可及欤史臣取柳芳之言曰帝定祸乱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谏而房杜逊其直英卫善兵而房杜济以文此真足以知房杜谋㫁之本矣若乃谋之不善而强欲以辨屈人之异已如徐湛之于沈庆之者又有嫉其谋之善而必为沮格挠败之计如牛僧儒之于李徳裕者其视房杜之谋㫁奚啻天渊之相辽哉虽然法律之书详而望之以礼乐则缺功利之意笃而槩之以道义则疏此虽不足以是责之而亦不能不使人叹息也
刘晏知取予论
天下之事不两得知其说者斯两得之矣取予之说事之不两得焉者也民有馀而取国有馀而予此夫人而能知之者也至于国之匮方有待乎吾之取而济民之困方有待乎吾之予而苏当是时顾国之匮而取之乎必不恤民焉而后可也顾民之困而予之乎必不恤国焉而后可也事之不两得孰有甚于此哉使终于不两得则终无一得焉尔矣故取予之说不可谓易知也取而伤民非知取者也予而伤国非知予者也操开阖敛散之权总多寡盈缩之数振弊举废挹盈注虚索之于人之所不见图之于人之所不虑取焉而不伤民予焉而不伤国岂夫人而能知之者哉必有其才而后知其说也非唐之刘晏吾谁与归史氏以知取予许之真知晏者哉夫所病乎取予之难者非一不足之难而皆不足之难也下有馀而取之可也彼方不足也而何以取之上有馀而予之可也此方不足也而何以予之天下有皆不足之病矣而有皆不足之理乎闻之曰川竭而谷盈丘夷而渊实天下盖未始皆不足也方其上之不足也不必求之下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上焉者矣下之不足也不必求之上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下焉者矣将输之利害不明则费广于舟车之徭储藏之利害不悉则公困于腐蠧之弊物苦道远则㝷以输尺斛以输斗吏污法弊则私良公害私盈公虚此所谓不必求之下焉者也富贵乘急而腾息豪民困弱而兼并贪胥旁公而侵渔绳瓮不立而连阡陌者犹未已也糟糠不厌而馀刍豢者犹争侈也此所谓不必求之上焉者也由是言之有馀不足之数可得而见而取予之说可得而知也然狃于常者变之则骇便于私者夺之则争党繁势厚则扞格而难胜谋工计深则诡秘而不可察图利而害愈繁趋省而费益广则夫天下之才果不易得而取予之说果不易知也支左屈右夫射者举知之也至于中秋毫于百步之外左右前后惟的之从知者惟后羿而已揽辔执䇿夫御者举知之也至于致六马于千里之远周旋曲折惟意所适知之者惟造父而已国不足而取民不足而予夫人而能知之也至于取不伤民予不伤国知之者惟晏而已利病〈缺〉于元载之书而转漕之说详鼓吹出于东渭之桥而转漕之功著补辟之选精也干请者寕奉以廪入故趣督倚办而功成教令之出严也数千里无异于目前至嚬呻谐戏不敢隐塩法密于第五琦而地无遗入鼓铸兴于淮楚间而货有馀缗彼其所以取之者岂尽出乎下哉是以取之而民不伤〈缺〉驶足募而商贾不得制物价之低昻赈救行而豪植不得乘细民之困溺检核出纳一委之士而吏无所窜巧督漕主驿一出之官而民得以息肩无名之钦虽罢而盐榷实行米粟之赈虽出而杂货则入彼其所以予之者岂尽出乎上哉是以予之而国不乏呜呼创残之馀而向敌之甲未觧也饥疫之后而馈军之输未艾也上方宵旰而民且嚚嚚而晏也皇皇于其间深计密画推羡补阙国不増役而民力纾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非夫知取予之说妙取予之术畴克济哉若夫头会箕敛剥肤椎髓疲民力而徼便漕之功于难成之渠舍吏欺而责负逋之租于已输之民竭下以益上困民以恱君此则韦坚王𫟹杨国忠之伦无耻败国甘处乎晏之下而人皆愤焉者也至于谈仁义述礼乐既古人之文而不既古人之实大言侈说而不适于用如裴光庭暴宇文融之恶而不能任国用不足之责房琯知恶第五琦而不能对何所取财之问此则不知尧舜孔孟之学虽自处不在晏之下而天下皆笑之者也甘处乎下者如彼欲出乎上者如此则夫知取予者非晏之与而谁与也虽然论之以圣人之道照之以君子之智则坚𫟹国忠虽晏所不为而愚恐其有时而同科琯与光庭虽不足以诋晏而愚恐晏未免于可诋何则晏之取予出于才而不出于学根乎术而不根乎道出于才而根于术则世主之忠臣而圣君之罪人也上有道揆而责以有司之事焉可也人君悦而尊宠之鲜有不弊焉者也易之理财周官之制国用孟子之正经界其取不伤民予不伤国者未始不与晏同而纲条法度使官有所守民有所赖致天下之大利而人知有义而不知有利此则与晏异故曰出于才而不出于学根于术而不根于道晏之治财未能过管商氏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管晏曽西之不为孟子之不愿至于商君则后世笃论以为帝秦者商君也而亡秦者亦商君也今晏之所为如茗橘珍贡常冠诸府要官华使多出其门畏权贵而禀其人钤其口而啖以利为国家者亦何利于此哉使不死于杨炎之挤则其污身败国者将不止此人莫不以杨炎之挤为晏惜而愚独以为晏之幸故曰论之以圣人之道照之以君子之智盖未免于可诋亦未必不与坚𫟹国忠等同科虽然才之难也久矣道不稽诸尧舜学无窥于孔孟母徒为侈说以轻议焉可也
政之宽猛孰先论
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君之心政之本不可以有二而后世二者之不根之说有以病之也宽猛之说其论政之不根者欤岐君之心挠政之本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惜乎未之辨也唐宪宗问权徳舆政之宽猛孰先当时徳舆之对似亦有得乎吾所谓君之心政之本者矣惜乎其不能伸之长之而宽猛之说未及辨也宽者美辞也猛者恶辞也宽猛可以美恶论不可以先后言也强弗友之世至于顽嚚疾狠傲逆不逊不可以诲化怀服则圣人亦必以刑而治之然谓之刚克可也谓之猛不可也五刑之用谓之天讨以其罪在所当讨而不可以免于刑而非圣人之刑之也而可以猛云乎哉蛮夷猾夏冦贼奸宄舜必命皋陶以明五刑然其命之之辞曰以弼五教期于无刑皋陶受士师之任固以诘奸慝刑暴乱为事也然其复于舜者曰御众以宽曰罚弗及嗣曰罪疑惟轻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徳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呜呼此吾所谓君之心而政之本也而可以猛云乎哉宽猛之说古无有也特出于左氏载子产告子太叔之辞又有宽以济猛猛以济宽之说而托以为夫子之言呜呼是非夫子之言也且其辞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使人君之为政宽而猛猛而宽而其为之民者慢而残残而慢亦非人之所愿矣呜呼是非夫子之言也语载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书数羲和之罪曰烈于猛火记载夫子之言曰苛政猛于虎也故曰猛者恶辞也非美辞也是岂独非所先而已耶是不可一日而有之者也故曰可以美恶论不可以先后言也左氏之传经说春秋者病其失之诬柳宗元非其国语以为用文锦覆䧟阱彼其宽猛之说其为诬而设䧟阱也大矣左氏不足道也吾观西汉董生三䇿不能无恨三䇿之辞大抵粹然有皋䕫伊传周召之风使人増敬加慕其首篇有王者冝求端于天任徳不任刑之说尤切时病至武帝再䇿之所谓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之说且继以周秦之事为问尝谓当时待诏者百有馀人至于此语未必非仲舒任徳不任刑之言有以激之也此其说盖亦有所自来而仲舒乃不之辨特推周家刑措之效以为由于教化之渐仁义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殆若无以加荅而迁就其说者然若夫周措刑之美秦用刑之非武帝固自言之矣彼之所闻者特以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有异于周之措而秦之用此则武帝之所据以遂其任法之意者也此其说盖出于戴记商人先罚后赏之言呜呼尽信书不如无书战国之君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必力辨血流漂杵之言以为非是武成周书也战国周之世也书者又夫子所定去孟子未久也至其言有害理非实而足以病人君之心术亦必力辨而无嫌武帝之时经籍出于秦火灰烬之馀而记礼之书特传于二戴之口其非圣人之全书明甚其所谓执五刑伤肌肤之说又背理非实亦彰彰明甚仲舒胡不稽克宽克仁之言敷政优优之言后来其苏后来其无罚之言以告之且申戴记先罚后赏之明明辨其是非以祛武帝之惑顾乃迁就其说而不之辨亦异于吾孟子矣张炀之徒竟以任职称意公卿之间往往繋狱具罪知见之法兴绣衣之使出网密文峻而奸宄愈不胜吾于仲舒之䇿不能无遗恨焉至再传而为宣帝之杂霸又转而为元帝之优柔皆此说之不明也尝谓古先帝王未尝废刑刑亦诚不可废于天下特其非君之心非政之本焉耳夫惟于用刑之际而见其宽仁之心此则古先帝王之所为政者也尧举舜舜一起而诛四㐫鲁用孔子孔子一起而诛少正卯是二圣人者以至仁之心恭行天讨致斯民无邪慝之害恶惩善劝咸得游泳乎洋溢之泽则夫大舜孔子宽仁之心吾于四裔两观之间而见之矣然则君人者岂可以顷刻而无是心而所谓政者亦何适而不出于此也故曰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唐李吉甫尝言于宪宗曰刑赏国之二柄不可偏废今恩惠洽矣而刑威未振中外懈怠愿加严以振之当时帝顾问李綘綘虽能以尚徳不尚刑之说折之然终未能尽惬于理盖亦曰吉甫为宰相若中外诚有傲逆淫纵败常乱俗丽于法而不可逭者盖亦明论其罪告主上以行天讨乎何乃泛言刑威不振劝人主以加严此岂大舜明刑之心而与皋陶所以告舜之意乎如此则不堕于偏废之说而吉甫之失自著矣噫吉甫斯言可谓失其本心者矣其后于𬱖劝帝峻刑帝乃告诸朝而推论其意吉甫退而抑首不言咲竟日则吉甫亦可谓知耻者矣后之欲以险刻苛猛之说复其君者尚鉴于此哉善哉徳舆之所以告其君者也盖亦有合乎吾孟子告君之机惜乎其无以终之也人君之所以进于先王之政者盖始于仁心之一兴尔然而事物之至利害之交此心常危而易蔽况夫水溺火烈之说载于左氏严理宽乱之论著于崔寔而世莫之非一旦而君有宽猛孰先之问安知其不有所蔽而然乎徳舆首告以太宗观明堂图以罢鞭背之罪此与孟子以见牛之说告齐宣王何异真足以兴其仁心矣冝乎宪宗然之无疑其后不惑于吉甫于𬱖之说而能顾问李綘推论于朝者未必非徳舆斯言力也虽然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政也仁心之兴固未足以言政孟子之兴其仁心者固将告之以先王之政也若徳与则不复进于是矣此吾所以惜其无以终之也呜呼是说之难久矣自尧以是而哀鳏寡之辞舜以是而称皋陶之休禹以是拜伯益之言汤以是优代虐之政文王以是明丕显之徳武王以是释箕子之囚至于穆王犹能以是而作吕侯之命三代䧏斯道其不行矣孟子没斯道其不明矣夫自汉儒之纯如仲舒犹不能使人无恨则吾于徳舆乎奚责
常胜之道曰柔
人情之所甚欲常出于其所甚不欲处天下之胜而举天下常无以胜之者此固人情之所甚欲也若乃暴之而有胜人之形张之而有胜人之势嶤嶤然与物为敌而未始少屈者此则快于常人之情而以为可以致胜焉者也然而天下之取败者常出于此而幸胜者不万一焉至于窥之而无胜人之形玩之而无胜人之势退然自守初若无以加乎人者此则常情之所甚不欲而以为无足以致胜焉者也然而勇者于此䘮其力智者于此䘮其谋举天下之所谓若可以胜人者皆于此而䘮其强则夫常胜之道盖无越于此者然则其所甚不欲者乃所以致其所甚欲者而人或未之知也常胜之道曰柔列御冦之所以言也窃尝论之御冦是说固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苟赞何者论胜之势而不及理则胜有不出于柔语柔之体而不及用则柔有不可以致胜悉楚甲以奔邹之陈则邹之将必俘楚之庭扫齐境以临薛之城则薛之君必推齐之命是胜未始出乎柔也然周以岐山之邑而兴王业越以会稽之栖而成伯图蜀汉足以毙项昆阳足以死莽是胜未始不出乎柔也盖不出乎柔者势也出乎柔者理也理可常也而势不可常也是势果不足论而胜果出于柔也𮐃鸠之巢不足以当嵩衡之遗石枯杨之荑不足以试镆鎁之馀锋是柔未始可以致胜也然天下之至柔者莫若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洞庭彭蠡之潴是汪然者非犀兕之坚金石之郛也有贱丈夫焉奋劔而裂之力则疲而水则不可裂也投石而破之石则坠而水则不可破也则是柔未始不可以致胜也盖不可以致胜者其体也可以致胜者其用也体者徒柔也而用者不徒柔也是体果不足论而用果可以致胜也论胜之势而不及胜之理语柔之体而不及柔之用然而赞之者是不明而苟于徇人也然而訾之者是愚而果于自任也訾之之弊往往徒恃其有胜之势而不知其无胜之理六国并而秦以破南北混而隋以亡此持胜之势而不知势之不可常也赞之之弊往往徒以其有柔之体而不知其无柔之用元帝以优柔而微汉徳宗以姑息而弱唐此有柔之体而不知徒柔之无用也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猛虎伏于深谷而其威愈不可玩翠蛇蟠于深渊而其灵愈不可狎使胜之势而若此则乌有不可常也哉是其势固出乎柔而非向之所谓势者也泊然而无胜人之形寂然而无震人之声诱之不可得而喜激之不可得而怒使柔之体而若此则亦何往而不胜哉是其体固有所用而非向之所谓徒柔也呜呼天下之言胜者毎快于秦之并吞隋之混一而言柔者又多溺于汉之优柔唐之姑息则吾又安得夫知柔之说者而与之论常胜之道哉虽然登华岳则众山不能不迤逦浮沧海则江汉不能不污沱明圣人之道则御冦之学㡬不能立其门墙盖正已之学初无心于求胜大中之道初不偏于刚柔沈潜刚克高明柔克徳之中也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时之中也时乎刚而刚非刚也中也时乎柔而柔非柔也中也其为道也内外合体用备与天地相似与神明为一又安有求胜之心于其间哉屈伸视乎时胜否惟其徳汤尝事葛矣而仇饷之师竟举文王尝事昆夷矣而柞棫之道终兊非求胜也时也虞干舞而苗格周垒因而崇䧏非用柔徳也且南方之强在于宽柔以教而申枨之欲则不可谓之刚盖刚之中有至柔之徳而柔之中有至刚之用安得以一偏而名之哉彼靡靡而言柔行行而言胜固无讥焉耳矣顾为御冦之说者于此非羞汗反走则亦将舎所学而问圣道之津矣故明圣人之道则御冦之学㡬不能立于门墙虽然御冦之学得之于老氏者也老氏驾善胜之说于不争而御托常胜之道于柔其致一也是虽圣学之异端君子所不取然其为学固有见乎无死之说而其术又有得于翕张取予之妙殆未可以浅见窥也其道之流于说者为苏张之纵横流于法者为申韩之刑名流于兵者为孙吴之攻战高祖得于张良而创汉业曹参得于盖公而守汉法逮光武有见乎苞弃之说遂以兴汉而理天下今包苴竿牍之智弊精神于□浅者其于苏张申韩之伦无能为役而欲肆其胸臆以妄议老氏御冦之学多见其不知量也故曰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苟赞
象山外集卷二
<集部,别集类,南宋建炎至德祐,象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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