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编修蒋公适园传

赠编修蒋公适园传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录于《小仓山房文集

公讳坚,字非磷,号适园,江西铅山人。生而家贫,肩粟养母。困童子试郁郁,乃请于母曰:“儿年二十八矣。未博一衿。幸诸兄侍,愿游学如欧阳詹。”母许之。先入都,至山右、汉阳、岭南、蓟门、河洛诸郡,而晚年再游京师。

公精法家言,诸侯争延之。代州有大狱,囚累累,牍可隐人。抚军檄岢岚牧甘公办治。甘聘公行,狱立具,杀七人,释无辜者百八十人。酒姓儿娶妇,月馀,弟迎姊归。将入村,失姊,惧,反诬酒氏。官下酒氏翁于狱,七年不决。公从太原返,吏指前树林曰:“此酒氏家也。”公心动,马而之乎山凹。有人扃户博,蒨之,一儿觉异,拍髯者肩,告之。众咸唶曰:“鬼耳,人则安能来?”公跳归,白甘公,篡取钩距,果髯者所略也。

临汾令某,纵吏暴征,民变,弃家登山。抚军檄泽州牧佟公办治。聘公行,日驱三百里,至平阳,能属者裁四骑。山上人如蠛蠓,树钩锄为兵,张旗汹汹。公手令箭,而先周山呼曰:“抚军知而等良也,为奸胥逼反,特遣佟使君来活汝,宜各宁尔家。有目者视此箭。”山上人禁声,稍稍下。公导馀骑入县。县庭瓦砾山积。令从夕室出,率犯法吏六人跪佟前,民环门而嚣,欲驱之。公叱曰:“勿妄动!有王法在。”乃搒吏于庭,血流,民欢噪拜谢去,安堵如故。次日四鼓,牵官吏诣省,白抚军。抚军大悦,饮佟酒,而手炙鹿尾啖公。

公幼即以智侠自喜。七岁随叔父游法云堂,听僧诵经。庑下坐县捕数人,私语:某寺僧被杀,主名不得,奈何?”公辟?于叔曰:“杀人者,堂上老僧也。”叔嗬之。曰:“渠诵经,屡顾,不在经,故疑之。”捕者牵僧去,一讯而服。十七岁,阻风瑞洪镇,有少年同舟。舟人晡食,少年登岸。再食再登岸。公疑而迹之。见其蹲古庙大锺下,色绕然瞠也。曰:“余南昌熊白龙,家贫,告急于河口戚,不遇。反寄食舟人,未偿其值。而又遇风,舟人将不馀食焉,故避此。”语毕泣,公亦泣。强入舟,与共食,而资以金。熊感谢归,邀过其家,见母,誓为兄弟。居亡何,熊来曰:“权弟金获利市三倍,今将贩缯临安,无所托母妻,故来。弟知吾父有养子白蛟乎?素无行,脱有故,弟善持之。”言毕去。逾年,缯主人执讯来曰:熊某死矣。馀金若干。目且瞑,属曰:“为我报蒋君。”公阴念归龙丧非蛟不可,而蛟见金必叵测。乃札覆主人,授部署法,迟十日告熊母。母果遣蛟往。已而召公哭曰:“蛟至浙,儿骸已焚,闯然在桶。舟人负之,纳我圃,此外不有其藏一钱,奈何?”公慰母再三,而身自往圃,哭视毕,走出。母牵公袍曰:“闻缯主以儿金寄君,金之来由君,然贸易者与有劳焉,幸析半惠老身,何如?”公未答,蛟突前睨曰:“须南昌厅事明之耳。”公叱曰:“何必南昌厅,召二三邻父来,即明也。”蛟蠖唶扃公去,俄而庞眉者六七叟至。公曰:“所以嗫嚅者,受亡人托,防蛟故也。防蛟,为母故也。今母见逼,事不得不速明。请诣圃。”乃绕桶而号曰:“白龙知我,白龙知我。”斧之,复底脱,镜三具堕地,光莹莹然,熔金也。裹以簿券。众取视感泣,叹老妪目眯不知人。未几,蛟果窃金遁矣。

公五十岁家居,闻佟牧为负课事系狱,抚然曰:“我不往,则难不解。”先至天津,抚其家,再至泽州,视佟。佟方缺金五千,自分无全理,且老,不肯食。闻公至,为加一饭。会太守有疑狱,聘公。公曰:“若助佟,我助若。”太守喜,张示劝募,州人负刀布麕至,三日而毕。佟行,公乃行。

公有神力,而敏于为善。遇盗许昌,两骑截路中,五人行劫。公怒,射一人颠,再发再颠。盗惊,舍所劫者来搏公。公纵马入,刺杀一人。马逸,公仆。跃起,复杀二人。馀盗乃窜。被劫客为公牵马出林,罗拜问名姓去。又尝行岢岚道中,两峰夹溪,天暴雨,泥没马鼻。有妇抱儿骑,一童子负策从。公虑其溺,救之,非钱莫以也,乃解数缗挂马首。须臾,妇溺,童子惊亦溺。公大呼:“救者赠钱万。”摇其绳,钱锵鸣。途人应声往,皆掖起之,送宁其家。

公四十六岁始娶锺夫人,生子士铨,官编修。朝廷赠公如其官。公卒时年七十一,犹及见士铨举于乡也。

赞曰:读史迁、班固、扬子云诸人自序,辄叹人子孙生一显人,不如生一文人。何也?彼显人者,于乃祖父仅封秩追崇之已耳,若夫述世系,扬风烈,非其才孰任焉!士铨以文伏一世,偏矜宠余文。丁亥元日,披七品服祀公,即持公状入山乞传。状厚如梵夹,读之累夕不能尽。乙其处者凡三十有馀事。嘻,何其富于善也!今之为公卿者,生赫赫,死则序恩荣,数行便漓然尽。公布衣也,瑰意琦行,纷叠若是。虽公意踔绝,不以仁义让人,而士铨之腹存手集,罗缕毕贯,其才高,其志尤足悲也。予辑而传之,困于体例,无能多书,然其荦荦大者,殆无遗焉。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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