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国语留声片》序
赵元任《国语留声片》序 作者:胡适 中华民国11年(1922年)6月30日于京兆地方 |
(收入赵元任著:《国语留声片课本》,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
我的朋友赵元任先生去年在北京时,我们曾讨论到国音留声机片,赵先生说出对于制片的许多意见:第一,重在课本,课本选材不当,往往流于干燥无昧,敷衍了事。第二,发音的人若不明白语音和音乐的原理,往往有读音错误和语气不自然的毛病。那时有一班热心国语教学的人便劝他自己编一部较完善的课本,自己发音。他很赞成这个意思,后来有了经济上的援助,这事居然实现了。现在赵先生发音的机片已做成了,他编的课本已印成了,我忍不住要说几句介绍的话。
我敢说:如果我们要用留声机片来教学国音,全中国没有一个人比赵元任先生更配做这件事的了。他有几种特别天才:第一,他是天生的一个方言学者。他除了英、法、德三国语言之外,还懂得许多中国方言。他学方言的天才确是可惊异的。前年他回到中国,跟著罗素先生旅行,他在路上就学会了几种方言。他不但能说许多方言,并且能在短时期之中辨别出各种方言的特别之点。例如一天他和我谈起北京话里“我们”和“咱们”有区别,不可乱用;〔看本书第九课(43.4)的注〕我拿《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来细细检查,果然都有分别。我又问他中国方言中有几种是有这个区别的,他随口便举出了常州,无锡,福州,厦门等处的方言为例。这种天才真是很可妒羡的。第二,他又是一个天生的音乐家。他在音乐上的创作,曾得美国音乐大家的赞赏。他的创作的能力,我们不配谈;我们只知道他有两只特别精细的音乐耳朵,能够辨别那极微细的,普通人多不注意的种种发音上的区别;他又有一副最会模仿的发声机官,能够模仿那极困难的,普通人多学不会的种种声音。第三,他又是一个科学的言语学者。单靠天生的才能,是不够用的,至多不过学一个绝顶聪明的“口技家”罢了。但是赵先生依著他的天才的引诱,用他的馀力去研究发音学的学理;他在这里面的成就也是很高深的。所以无论怎样杂乱没有条理的物件,到了他的手里,都成了有系统的分类,都成了有线索的变迁。
赵先生有了这几种特别长处,所以最适宜于做《国音留声机片》的编著者和发音人。他这部课本就可以证明我们对他的期望是不虚的。他自己用两句格言包括他这部书的用处:“目见不如耳闻,耳闻不如口读。”这两句话说尽我们平常用的种种模糊影响的,非科学的国音教学法。我们的大病在于偏重目见,偏重纸上的字形。例如“他借去了三本书,至今还(ㄏㄞ)不曾还(ㄏㄨㄞ)我”,上“还”字与下“还”字在纸上是一样的,在《国音字典》上也是一样的,但是耳朵里听起来,嘴上说起来,可是两样的了。又如本书里第十课(45)“他做了(ㄌ一ㄠ)了(ㄌㄜ)去了(ㄌㄚ)!”的三个“了”字,有三种不同的发音,也不是眼睛里看得出来的(《国音字典》上也只有一个“ㄌ一ㄠ”音)。又如第六课(35)(冖)“供给(ㄐ一)给(ㄍㄟ)他”的两个“给”字读法不同。赵先生在这种地方辨别的最精细;这副机片的发音与编课本都出于赵先生一个人,故我们可以说他是能把眼,耳,嘴三项都打成一片的了。
赵先生的最大贡献是在论声调的第七八两课。这两课虽很简单,却包含著许多重要的学理。第一,他的分别五声的方法,用音乐来说明“阴阳赏去入”的腔调,又发明一个“赏半”的变声。第二,他对于“赏”声的研究最有价值。他整理出两条通则来:(1)赏声下连阴阳去入声或轻音字,就成“赏半”;(2)赏声下连赏声,第一赏声变阳声。故赏声在句子的里面,几乎不存在了。第三,他又指出凡五声的字,在不应该重读的地位,一概读为“轻音”。故“张家外头屋里藏过贼的”的“家,头,里,过,的”五字竟无“声”可说,只是一种轻音。——以上三条都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三条都可以教大家了解“声”究竟是什么东西;又可以教我们知道“声”不是呆板的,是活用的;不是可以用机械的点声符号来死记的,是要随著语言的自然变动的。现在争执“点声”的重要的人,不可不细细研究这两课。
此外,本书还有许多同样重要的贡献。如第五六两课校正各处方音里最容易混乱国音的地方,也是极难得的教材。他举出的音,如“ㄈ”与“ㄏㄨ”, “ㄨ”与“ㄏㄨ”,“ㄌ”与“ㄋ”,“ㄒ一”与“一”与“ㄩ”与“ㄒㄩ”,“ㄐ一”与“ㄗ一”,“ㄑ一”与“ㄘ一”,“ㄒ一”与“ㄙ一”,“ㄓ”与“ㄗ”,“ㄔ”与“ㄘ”,“ㄕ”与“ㄙ”,“ㄣ”与“ㄥ”,“ㄥ”与“ㄨㄥ”,……都是最容易混乱的音。这种材料最不容易搜的完备;这两课内中也许有不完备的地方(如里面用“安徽”二字,区域未免太广),但大致上是极有用,极可佩服的。我们看了这两课,便可以知道赵先生学方言的天才;又可以承认这样的材料,除了赵先生,是没有旁人能做的。
赵先生在他的许多特长之外,又是一个滑稽的人,生平最喜欢诙谐的风味,最不爱拉长了面孔整天说规矩话。我们读了他译的《阿丽思梦游奇境记》,都不能不佩服他的诙谐天才。他编这部书,也忍不住时时插入一点滑稽的材料。本来教发音是最枯燥无趣的事,有了赵先生的诙谐材料,读的人可以减轻多少枯窘的闷境。例如他在第一课里,“ㄩ”字读“迂夫子的迂”,“ㄛ”字读“阿弥陀佛的阿”;第七课(37)举的例里“荤油炒面吃”,“偷尝两块肉”;这都是他的滑稽生性的表现,别有一种风味,可以打破教科书的传统的沉闷!至于第十二课的两篇故事,完全是笑话,更是那“忍俊不禁”的赵元任出现了。有时他竟要请我们猜谜了(第七课(37.2)注)!我虽然猜不出他的谜儿,但他这点玩世的放肆,我们都该宽恕他的。
最后,我要加一条小注。第十五课里,赵先生选我的《鸽子》诗,他替我把末句“鲜明无比”改成“鲜明照地”。他的理由,我是承认的;但“照地”两字终不大妥当。去年冬间赵先生从美国寄信来,要我克期回答:恰巧我那时在百忙中,一时想不出满意的改法,他给我的限期早过去了,我只好随他改了。今年想想,这四字似乎可改作“十分鲜丽”,不知赵先生赞成吗?
十一,六,三十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