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跻春台
◀上一回 阴阳帽 下一回▶

  孝可通天达地,又能求贵求名。鬼神赐帽立功勋,贼寇闻风逃遁。

  江西南昌府丰城县北路黄连垭赵德辉之子宗儒,小名珠珠儿,孝性天成,六岁母亡,多得六旬祖母汪氏抚养,佃田耕种,只有押租钱五十串。德辉为人奸诈,且多隐恶,因衣食不足,想方拉骗做事,更加欺心,而家中越加紧促,朝日愁闷。一日,有人送《劝世文》一本,乃《三圣经》直讲。德辉一看醒悟,想:“我平生行为多欺天害理之事,谅必罪大,所以越搞越穷,若不改悔,只怕要耍脱人皮。”于是立誓痛改前非,真心行善,凡篇中所言不要钱的好事,如立口德、存善心、排难解纷、救蚁放生、培补古墓、修砌路途,无不勇力为之。数年家有馀剩,德辉甚喜,为善之心益坚。但此地多盗,见他兴发,时时来偷,德辉防之甚密。一夜贼盗正在剪篱,德辉轻轻起来,走至贼后,大喊一声,贼骇得乱跑,德辉赶近打倒一个,用力饱打,见贼不动方回。从此与盗成仇,夜夜打搅,庄家菜出来即失。德辉夜夜不睡,内外防捕,杀伤一贼,方才安静。

  时逢四月,请个日工在扯麦杆,土外是条大路,忽来一乘轿子,挂膀垂帘,外露绣鞋,后随少年背包□伞。抬夫放轿,向少年要钱。少年曰:“抬拢才有。”轿夫说:“已抬拢了。”少年曰:“我原说抬至黄连垭,怎么放此?”轿夫曰:“这里就是黄连垭。”少年曰:“黄连垭有街市。”轿夫曰:“那是黄连坝,离此还有十多里。”少年曰:“既然如此,添你点钱,请你抬到黄连坝去。”轿夫曰:“我要回去,另请人抬。”少年曰:“多添点钱抬去何妨?”轿夫曰:“多要四百钱。”少年曰:“十里路要四百钱,也无此理。”轿夫曰:“我们饿了,不爱抬得,何必多讲!”少年大怒,解包下钱二百,轿夫拿起便去。赵德辉想:“这人才心厚,怎么三里路就要四百钱?多少添点也抬得了。”少年忽对他曰:“你这位大爷,小子远方人,室人探亲,从此路过,错说黄连垭,轿夫我不抬,请大爷行个方便,帮我抬去,开你百钱。”德辉曰:“我不得空,客官另请。”少年曰:“小子人地两生,无处可请,再添四十文就是。”那日工心想:“只三里路怎得不抬?”便曰:“再添八十文,帮你抬去。”少年添钱六十讲成。

  二人抬起,将欲进场,少年曰:“我腹痛大解去了,你抬到文和店,等下就来。”二人抬至店中,许久不来。店主问那里来的,德辉告知其故。又等一阵,还不见来,出场看又无人。店主曰:“你问这妇人就明白了。”德辉问曰:“客官娘子,你办不办菜?”问几声不见答话。店主娘曰:“定是睡著了,待我去看。”将帘揭开一看,一个坐斗。店主拉起忙问:“啥事?”已不能言,手指轿内。店主揭帘看,才是死人,莫得头首,大声吵曰:“赵德辉!你在那里抬个死人拿来害我?”即告知客长,拿链锁起,寄在轿杆上。德辉骇得浑身打战,无言可辩。

  店主请保甲客长,叫德辉抬进县去禀官。官验并无血迹,头是死后割去,复验周身。系犯淫见杀。叫保甲客长来问,俱说是赵德辉抬来的。官问德辉曰:“你为甚抬个无头尸放人店中,是何情弊?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赵德辉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民从头说分明。

  民生来处的是困境,黄连垭佃人田地耕。

  家贫寒守已安本分,行方便苦口来劝人。

  四月间乡村活路紧,请日工上坡把土停。

  大路边忽来轿一乘,有少年背包一路行。

  那轿夫放桥把钱问,抬此处先前已说明。

  他无奈才将民等请,说室人到此来探亲。

  他情愿出钱二百整,民伙计一口便认承。

  民抬起将欲把场进,少年说腹痛寻厕登。

  叫民在文和店内等,等一阵全不见来临。

  民出场四望无踪影,回店喊轿内不应声。

  店主娘揭帘看动静,才知道抬的是死人。

  投客保把民来锁定,要民等抬起到丰城。

  民大意未问他名姓,并未问家住在何村。

  不知他与谁结仇恨,不知他是个啥心情。

  拿死人割去了首领,藏轿内把民来倒腾。

  望青天施一番恻隐,放小民回家去奉亲。

  官问保甲:“赵德辉之言实否?”保甲禀说:“听闻是那人请他抬的。”官问:“黄连垭隔场好远?”保甲曰:“共有三里。”官曰:“三里如何要二百钱?”保甲曰:“村夫只爱便宜,那知利害。”官回衙复问,亦是原供。官想:“若是他杀的,就不抬在市镇来了。但这案既是杀人,为何弄人抬至场街?既至场街,定要禀究,既是要本县究治,为甚又割头首,是啥情弊?”想了半晌,曰:“这人虽非尔杀,却是尔抬来的,权且守法,候捉著凶手,方能脱甲。”将二人丢卡,店主押店,其馀回去。

  二人进卡,老犯与他上个痰盒子。保甲伶他无辜,前去说好十二串钱和卡,将钱应承,方才松刑,回家放信。其母闻子遭冤,朝夕流泪,今听此言,卖尽谷粱,把钱办好,同孙进城。到卡与禁子说明,放他进去,老犯因他办钱太迟,将他坐在便桶。汪氏看见,喊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德辉与儿子同声叫喊,方才苏醒,曰:“呀,儿呀!痛杀我也!”

    一见我儿这形相,不由为娘痛断肠。

    不知谁把良心丧,无头尸身轿内藏。

    我儿不知上了当,一直抬起进街坊。

    客保将儿来锁上,拉儿抬尸到公堂。

    太爷全不替儿想,竟将我儿丢禁墙。

    娘闻此言魂魄丧,赶紧办钱来团仓。

  呀,儿呀!

  可怜你偌大铁绳锁颈项,周身全然莫衣裳。

    撩脚还把手肘上,拴在便桶受肮脏。

  呀,儿呀!

    两日不见变了像,一身浮肿面皮黄。

    两眼红丝无光亮,遍体斑点是何疮?

  “妈呀,是臭虫咬起的。”

  呀!

  初进来莫床帐,湿尽泥浆,

    我儿如何把身放?睡觉不怕受寒凉?

  “妈呀,还,最可怜者,把儿弄得坐不能坐,站不能站,伸不得腰,弓不得背,那才老大!”

  呀,儿呀儿!

  可怜娘一尺五寸把你养,万般辛苦都备尝。

    重话一句都未讲,犹如掌上一明珰。

    何曾受过这苦况?目睹形容心惨伤!

  儿呀!

  可怜娘目今七十将要上,牙齿摇摇发苍苍。

    倘儿冤深难释放,你娘身后靠何方?

    孙儿十二孩提样,出林笋子未成行。

    家屋贫寒还拉账,就不饿死也冻亡。

    生前既无人奉养,死后何人送山岗?

  儿呀!

    千万苦情难尽讲,一言一字泪汪汪。

    望儿不饱望又望,难舍姣儿喊穹苍!

  “妈呀,你莫忧气,若得凶手,就莫事了。”

    但愿神恩从天降,拨开云雾见日光。

  母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喊道:“你们不要啼哭!把钱交了,早些回去!”汪氏交钱,禁子催逼出卡。

  且说赵德辉请那日工,也有老母妻女,膝下无儿,来到赵家朝夕吵闹,问他要吃要穿,发虿放泼,横不依理,忧得汪氏喊天叫地。无可奈何,命珠珠儿去告德辉打啥主意。德辉心想:“他原是我请的,况又比我更穷,卖力盘家,今陷他在卡中,他家怎能过活?不如我一人背案,求官放他,我也对得天地鬼神过了。”于是请人做呈投递。官提二人问曰:“你说工人卖力盘家,你愿一人背案,是真情么?”德辉曰:“此是民心甘情愿,求大老爷放他回去。”官即将工人开释,德辉依然收卡。

  再说赵家自德辉去后,家中无人,盗贼不离,把衣服米粮、器具什物,偷得罄尽,庄稼出来半点不留,遂致断顿。汪氏无法可治,只得退佃,领些押租来用,竟把两眼气瞎,医不能愈。谁知德辉又染牢瘟,十分危急,带找叫子来看,正是:

  冤中遇难,一跌三战。

  家少清吉,人不平安。

  珠珠儿闻信领些钱与祖母办点柴米;来至卡中,见父睡在仓上,两眼紧闭,气息恹恹,喊了半晌,方才撑眼,说道:“呀,你也来了。”眼泪双流,许久才说出话来:

  见姣儿不由父柔肠寸断,我的儿上前来父有话言。

  该因是儿的父时乖运蹇,才遇著无头案身坐禁监。

  进卡来受过了千磨万难,每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只说是遭冤枉老天照看,须念我无辜人身体平安。

  谁知道陡然间得下病患,朝夕里闷寂寂又烧又寒。

  请医生来调治越加凶险,这一回怕的是命难保全。

  父死后儿须要把父怜念,递呈词把尸首盘回家园。

  须当在土地祠把魂招转,也免得父阴魂久留在监。

  当念父遭命案死得伤惨,怕的是魂飘泊难上家龛。

  逢年节在门外泼碗水饭,办酒菜与为父多化纸钱。

  再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我的儿须当要紧记心间:

  高堂上有老母七旬将满,好似那瓦上霜烛在风前。

  儿当要替为父来尽孝念,也免得你的父罪重如山。

  又兼之得气病双目不见,凡行动与坐卧甚是艰难。

  有呼唤忙答应切莫迟慢,安祖心顺祖意悦色和颜。

  早问安晚送睡勤劳无厌,还须要大小便仔细扶搀。

  凡百事儿能够小心照管,就是父在阴灵心也安然。

  父死后儿年轻无人教管,莫作孽莫□人莫去签翻。

  切不可摸东西把手搞惯,年虽小志气大方算奇男。

  长大了切不可胡行乱干,莫轻浮莫放荡品正行端。

  淡泊人想翻稍心莫奸险,苦尽了到后来自要生甜。

  为好人交好友好言才谈,做好事在真心不在有钱。

  除瓦石剪荆榛也是方便,救虫蚁解纷争岂论家寒。

  儿能够体父言终身检点,老天爷定然要另眼照观。

  保佑儿这一生无灾无难,人也兴财也发富贵双全。

  珠珠儿把父宽慰,忙去请医调治,就在卡中服事汤药。下午出卡备办香烛,对城隍哀恳,愿减寿益亲,求神保佑。恳祷半月,果然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夜德辉梦至大堂审说,看见不是父母官,衙役凶恶。官曰:“赵德辉,因尔前世唆讼,冤枉好人,今生该死监卡;念尔子孝心真诚,尔又回心向善,加寿二纪,从前功善尽归冤魂;令彼解释投生,使尔再受磨折,以消前愆而享后福。”德辉惊醒,想梦历历在心。次日对子说明,父子皆喜。从此药到病除,数日痊愈。珠珠儿回家告知祖母,将前后所费一算,押租用了二十馀串。

  却说此时正当明末流贼蜂起。时有闯王高迎祥部下贼将王大梁,在江西一带抡州屠县,烧屋搂财,杀人无厌,已离丰城不远,百姓各逃性命。珠珠儿办些干粮,拉著祖母,避于山谷。忽听炮声不绝,烟火迷空,人喊马嘶,哭声震地。祖孙藏在大茨蓬内,上有鸟鹊来往。数日清静,到处是尸,房屋无存,连他那茅蓬亦被烧毁,无处栖身。拉祖进县问父消息,见满城是尸,血流成池,所剩者残疾废病以及贫贱衰老之人而已。监门大开,内无人影。珠珠儿逢人便问,皆言贼破城池,逢人便杀,见财便搂。砍开监门,把犯人拉去冲锋。县官逃走,少男幼女尽被拉去。祖孙伤惨,腰中粮尽,寻个沙锅,捡些烂碗,向远方乞食。谁知兵火之后,人民离散,少人打发,祖孙受饿不过,寻些野菜煮吃。珠珠儿想个方法,找些谷草编根长辫,把祖背在背上,想些劝世言语并自己苦情,编成歌韵,跪在路边讨钱,唱道:

    人生在世不一般,富贵贫贱有循环。

    富者也有为贫汉,贫者也有买田园;

    贵者有时成下贱,贱者有时做高官。

    月满则缺缺又满,太阳当中就要偏。

    万事由天人难算,惟有善事可回天。

    前生若肯行方便,今生衣食两周全。

    今生破钱将善办,来生快乐福齐天。

    前生若是存恶念,今生定要受饥寒。

    今生尤不回头看,来生定要受熬煎。

    人生何不行方便,为甚一心积孽钱?

    有了一千想一万,得了陇口望蜀川。

    大限来了各分散,只有冤孽随身边。

    阎君来把功过验,受尽阴刑悔断肝。

    罪满投生为贫贱,终身困苦不安然。

  不信且把小子看,前生过恶有万千:

    父亲无辜遭命案,受尽刑法在禁监。

    祖母为此忧瞎眼,小小家财尽用完。

    小子十三岁未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处找钱奉祖膳,只得乞食做汤官。

    那知兵荒人离散,任你哀乞少人怜。

    日走数处无米饭,饿得祖母眼睛翻。

    饿到极处难行站,跪在路旁讲善言。

    仁人君子存惋念,过路施舍一文钱。

    不念我子无能干,当念祖母七十三。

    救难须救难中难,济急当济急时艰。

    一文铜钱修一善,暗中与你把利添。

    东成西就无灾难,孙贤子孝乐年安。

  珠珠儿跪地乞钱,勉强度日。路旁有古坟,崩个大眼,内现枯骨,珠珠儿心想:“我今受这般苦楚,谅是前生造恶。不如做些好事,以修来世。”遂寻石捂盖,与近处借锄垒好。从此不踩虫蚁,不看妇女,不道恶言,一心孝顺祖母,食必先奉,若讨得少则忍饥不食,一路乞往前行。又过半月,乃季秋天气,黄花满径,树木萧条,渐渐寒冷。来至古樟沟,有一破庙,把祖母背在庙中安顿。幸此地未遭兵火,人屋还多,就在乡中唱劝世文,又与富家讨些烂衣烂絮,与祖母御寒。次夜睡醒,忽有人声,抬头见四人在神桌上打牌,满庙光亮。起身来看,上首少年通身丝绵,馀三人中年布衣,在扯炮湖。珠珠儿一旁观看,四人打得高兴,一人取帽抓痒,反手放帽,正放珠珠儿头上,复抓复打,珠珠儿也不做声。又打一阵,鸡声初唱,四人慌忙收牌,转眼不见。珠珠儿四面张望,转眼光亮全无。珠珠儿大惊,想:“我今夜莫非遇鬼吗?”心中害怕,急忙摸至草窝去睡。到天明,摸头上帽子还在,取下一看,乃是青布包巾,都还新色。

  时有大家做酒,珠珠儿戴帽赶酒,见乞丐极多,上前喊个恭喜,众丐东西一望,全不打张。少时打发酒饭,一丐掌醮,珠珠儿亦拿沙锅等候,众丐都有,独他点滴全无。珠珠儿曰:“各位哥子,常言‘上山打虎,见者有分’,为甚我就莫得股子?”众丐曰:“你在那里?”珠珠儿曰:“我在这里。”众丐曰:“今天有鬼,为甚有声无人?”珠珠儿想:“这才奇怪,怎说他不见我?”又走两步曰:“这下该看见了?”众丐大惊,都说:“有鬼!”珠珠儿急得汗流夹背,忽然想著:“未必是我戴起这项帽子把形隐了?待我取了。”又想:“取下他们看见,说我作怪,岂不抢去?”见前面有沟,跳下把帽取放怀内才走出来。众丐曰:“难怪,你在沟内,害得我们东张西望,你还在失祥。此时酒菜已完,勿得见怪。”一丐曰:“与管家说声,喊他格外拿点,不是还说我们欺他。”管家知他是古庙乞儿,有老祖母,进去把酒饭和肉一样拿些。

  珠珠儿欢喜而回,心想:“这帽未必有如此好处吗?”正想要试,庙前忽来一老妇,手提竹篮,内装糖膀。珠珠儿戴帽在路旁,候老妇过,伸手取其糖膀。老妇前后一看,大惊飞跑。珠珠儿取帽喊曰:“那位老妈妈,为甚人情都不要了?”送上前去。老妇曰:“我篮内糖膀忽然不见,又莫得人,把我骇死了!你又在那里得的?”珠珠儿曰:“你把篮一侧,倾在地下。”老妇半信半疑而去。珠珠儿想:“我有这样好帽,人家衣服银钱任我去取,都不看见,还讨啥子口咧?”转想:“不可,我父在监吩咐我莫坏良心,要做好事,这样去取,与盗何异?就拿奉祖,也不为孝。”又想:“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古来英雄豪杰打富济贫,安良除暴,我从今立志不取非义之财,只取非义人之财,谅也无过。”遂走至场街,见红上拐货,将人认识,下午官山分赃,摆了许多货物,又有两串钱。珠珠儿取钱便走,众拐子都说有鬼,抢物便跑。时有贫家嫁妇,甲长胡痞子为媒,聘礼二十串,胡吃了四串。珠珠儿跟至其家,把钱回藏著。又一家被盗报案,差捉一贼,保正教贼供咬本处周先泽窝贼分赃。周系本朴人家,有孀母,手边松活,遭此冤枉,哭求保正,许银两锭。保正要现过才允,害得周去使月期银子。保正又叫打发差人四串,把事了息,拿银回家。珠珠儿在他家等候,拿银回庙,心想去卖,怕人盘问,不如回去,遂把银钱背起,拉著祖母回到本地。

  他有堂叔德耀,在黄连垭西边沟内,有山土一幅,田一亩多,亦有老母,子名宗玉,父子本朴卖力盘家;忽见珠珠儿祖孙回来,大喜。珠珠儿把银交他沽卖,告以鬼帽得银之故,嘱勿泄漏。其叔卖银,假说侄在远方贼寇所烧房屋灰内寻得的。珠珠儿将钱与祖母把铺絮帐被、衣服饮食并自己所穿,办得齐齐整整,托叔把祖母照看,带起宗玉到处探访恶棍土豪、讼师狼差、窝户京拐等人,有银便去寻取。年底回家有千多银子,假说屋后捡银一窖。于是另修房屋,移叔家同住。并不买田地,只办些好饮食,喊叔祖母陪他祖母同吃。凡本境鳏寡孤独、贫穷残疾之人,无不一一济之。远方闻风而来与近处食完又来者,相接于道。珠珠儿因人而施,并无空回者。倘若把银用完,又出门寻取,所以远近之世家巨族,闻他疏财仗义,俱来相交换贴,珠珠儿从此尽交得些良朋善友。若见打条想方,一切不平之事,他便起不依;你若恃强,不服理论,告状角孽,他都陪你。远近有事,俱来告诉,每日其门如市;珠珠儿一一排解,抑强扶弱,以理剖断,人人悦服,以致强梁恶徒,各自安分,不敢妄动,而回心向善者亦多。

  谁知乐极生悲,其祖母忽然病故。珠珠儿破钱办丧,请僧追荐,祭奠安葬,极其闹热。开奠之日,坐百多桌席,又丰厚,方境不举火者数十家,前后二十馀日,人才散尽。三年服满,娶妻许氏,乃许贡生之女,性极贤淑,但他这顶鬼帽,虽妻子亦不能见。数年所得银钱不计其数,叔常劝他买田贻后。珠珠儿曰:“此帽乃天赐我以济贫苦者也,所得银钱岂可自私?若买田贻后,定有灾祸。”一日,打听有一皮大豪,外人讹喊“皮无毛”,结交红黑,在江湖上作一个字的生意起家,横行霸道,压善欺良,家中广有银钱。珠珠儿取了二千回家,皮无毛飞片查访,因他的银子收回要倾销另铸,上印“皮”字,以作镇家之宝。珠珠儿喊叔卖银,被码头上拉著,皮无毛得信来看是实,即派人把德耀送至丰城,告他窝藏大盗,伙窃金银。

  此时丰城是王公海为官,清廉爱民,见词坐堂审问。德耀曰:“此是侄儿捡的大窖银子。”皮无毛以银作证,又将家中之银呈与官看,二银一样有记,即用严刑拷问。德耀受刑不过,把珠珠儿得鬼帽与隐形取银之事招认。官骂曰:“胡说!甚么鬼帽?明明是用妖法盗取,还要强辩!”命左右拿夹棍夹起。德耀无奈招是盗的,官问从行几人,德耀说是张三李四赵九王八,胡乱招些,丢在卡中,官命捉拿珠珠儿。

  再说珠珠儿听说叔父被拿,先带银子进县和卡,其叔进去并不吃亏,然后上堂背案。官问曰:“你是珠珠儿?用甚么妖法盗皮大豪许多银子?今见本县还不招吗?”珠珠儿曰:“大老爷请听:

    青天在上容禀告,细听下民说根苗。

    我父本朴甚公道,无辜遭冤坐监牢。

    得病临危把民教,品正行端莫浪交。

    广行方便把福造,作善方能把财招。

    下民闻言如捡宝,紧记心中未轻抛。

    父病方痊贼又到,房屋家财一火烧。

    祖母七旬风前草,无有银钱过终朝。

    万般无奈把口讨,背祖出外把命逃。

  古樟沟中有古庙,□在里面甚蹊跷。

    忽闻四鬼在喊闹,手扯纸牌把将摇。

    民在一旁看分晓,一鬼取帽把痒搔。

    反手放帽民头脑,鸡声一唱形影消。

    天明摸头犹有帽,即能隐身取钱钞。

    任在人家内室跑,别人不见影分毫。

    思想父言心计较,这样取财罪难逃。

    君子爱财取以道,非义之财定不牢。

    善良银钱概不要,只取恶棍与土豪。

    得银回家把祖孝,馀者拿去为善高。

    远近孤贫苦无靠,一一周济未辞劳。

    数年替天来行道,并无分釐入私包。

    祈恩把叔来放了,案儿有民一担挑。

    青天不信出查票,寻访失主问根苗。

    倘若他的行为好,民甘认罪项吃刀。

  如再不信当面考,就在公堂演一遭。”

  说毕戴帽,隐而不见。官称怪事;说:“把帽取了。”依然跪在堂上。官曰:“我内室有一眼镜,若能取来,本县方信。”传言进去,好生看守。珠珠儿应声不见,霎时镜在公案。太太传说:“拿在手中,忽然不见。”官口口称奇,命呈帽来看。珠珠儿曰:“此帽别人看不见。”官命搜取,左右在他身上追寻无迹。官喊锁起,忽又不见。官想:“此人难以王法处治,观其所言,尊祖孝亲,取银不私,概拿施济。这帽是天赐他以立功德的,我若治罪,岂不违了天命?”即说曰:“珠珠儿,观你所取乃不义人之财,所行乃施济之事,真是替天行道,本县心喜,并不治罪。待本县访查失主果是恶徒,才放尔叔。”珠珠儿叩头下堂。

  官命内差查皮大豪行为,回禀此人黑船起家,横行抢夺,无恶不作。官又传黄连垭保甲来问,都说:“珠珠儿乐善好施,方圆百里之外,俱被其泽。又能排难解纷,抑强扶弱,诚一方之善士也。又况交接往来,尽是正直之人,并无下流之辈,望大老爷详情。”此时受其恩者,俱连名具保,称颂功德,有百多名字。官即唤皮大豪上堂,骂曰:“尔平生所作所为罪恶滔天,人神共忿!所失之银,是天假珠珠儿之手取以济贫困者也,尚不回心向善,胆敢具控!以后回家好好安分守己,倘有千字入衙,本县定要办你!”皮大豪唯唯而退。又传珠珠儿上堂,吩咐曰:“观尔行为,可嘉可喜,但宜勇往善途,切莫坏心,致遭天谴。”珠珠儿曰:“民知此帽乃天怜我贫,赐我立功,岂敢违天丧德,以遭恶报乎?”官曰:“尔既有此术,何不吃粮,与皇上建功立业,临阵施术,可杀敌平贼,亦可以图取富贵。”珠珠儿曰:“民固有心,但无人荐引,倘边帅不用,徒取耻辱。”官曰:“我有同年卢象升,现在真定等处剿贼,我写书一封与你拿去,自然重用。”珠珠儿叩头谢官。官即把赵德耀释放,将荐书交与珠珠儿,嘱曰:“尔当忠心报国,不负本县举荐。”珠珠儿曰:“此去若有寸进,下民永不忘恩!”即与叔父回家,辞别妻子,来到卢大人营中,报名投进。象升拆开书看,书中备言珠珠儿有隐身妙术,可以擒王斩将,象升收在营中。珠珠儿带口极利锋刀,次日对敌,贼将何大麻、乌黑儿领贼交锋,指挥厮杀,忽然何、乌二将首级不在,军中大乱,卢大人追杀数十里,剿戮极多。珠珠儿提头报功,象升授为帐前偏将。

  此时高迎祥、李自成辞张献忠自蜀还楚,分犯均州、郧阳。有总督河南、陕、甘、川、湖军务大元帅陈奇瑜传檄,取各路之兵,四面攻击。象升带兵由傅溪至平利,与贼遇于乌林关,各排阵势。珠珠儿见高迎祥黄袍骏马,戴起鬼帽,到彼阵中用刀砍下马来,取首回营献功。贼军亦退。象升细看,却非高贼之首,命人打探,乃帐前偏将。珠珠儿不信,复身去到贼营,见高贼在帐中议事,近身去杀,只见一团黑气,并不见人,心想:“高贼定是上界魔君下世收生,如今恶未贯满,所以如此。”即把帐前大将及先锋杀死五人,取首回营,告以黑气阻隔之故。象升叹息,把功记了。高贼闻营中无故失头,心中害怕,乘夜遁走。象升知会奇瑜追剿,郧阳一带悉平。珠珠儿升授前军副将。以丰城知县荐引得人,保奏升府。

  探得王大梁在汝宁滋扰,回军征剿,珠珠儿为前部先锋,尚未交战,即把大梁杀死,贼军溃乱。象升乘机追击,杀死者不计其数,生获贼党八十馀人。象升命俱斩,至已斩六十馀人,珠珠儿打探回营,见其所绑之内有一人好像其父,忙去看问,将要开刀,急喊:“刀下留人!”上前细问,其人曰:“小子丰城县人,姓赵名德辉,犯法在卡,被贼拉去当兵,不得回乡,因此被获。”珠珠儿上帐告禀卢元帅,将父遭冤坐卡被贼拉去,如今被获取斩之故说明,求赦。卢元帅曰:“既是尔父,自当赦放。”即叫拉回。珠珠儿扶父上帐,卢元帅命释其缚,问曰:“尔是赵德辉?本帅赦尔无罪。”珠珠儿同父谢恩已毕,即叩头见父。德辉曰:“敢问将军,然何父子相称?”对曰:“儿是珠珠儿!”德辉细看,曰:“你果是珠珠儿!为何得了,你来救父命。可怜老夫贼营受了千磨万难,只说死于他乡,谁知今日相会!”珠珠儿将从前之事一一告诉。德辉曰:“此是我儿孝心感报天神,故得此美报。”即回本部,焚香谢天,各道离苦。德辉听得母死,号天痛哭,几不欲生,珠珠儿百般劝慰,方才收泪。

  后闻南昌告急,珠珠儿禀元帅曰:“南昌乃小将父母之邦,某愿领兵救援,顺便回家看望。”象升与令一枝,拨兵二千前去剿捕。珠珠儿领兵来到南昌,贼闻其名知他暗中取首,先自遁去。珠珠儿追赶不及,回到黄连垭,幸得家中无事。许氏上前拜见公公,于是祭祖宴客,把家眷安于丰城,又去拜官荐引之恩,因军令在身,不敢久停,与父起程。路过古樟沟,古庙前扎兵,宰杀猪羊,拜谢神恩,祭赏孤魂。是夜梦见前日打牌之鬼,上前打拱曰:“恭喜大人荣归覆命,上年在此戴去小魂之帽,如今立功平贼,名成利就,富贵双全。但戴此帽暗中多杀,未免结冤欠债。”珠珠儿问鬼何名,“何处得此奇帽?”鬼曰:“我乃鬼仙,百年辛苦炼成此宝,名阴阳帽。因我生前一言逆亲,不能飞升,见大人孝心真诚,故赐帽以立功名。小魂成全孝子,亦有微功,今可飞升矣。”言毕索帽。珠珠儿方欲再问,那鬼摇步上前,取帽而去。珠珠儿起身去赶,一惊而醒,寻帽不见了。天明传近处绅粮,拿银一千,命他重修庙宇,说出鬼的模样,塑像祭祀。次日起身,心想:“鬼帽已失,如何破敌?”又想:“大丈夫当见机而行,急流勇退。况我乞儿出身,破贼立功,名闻天下,如今为前部,上府到建威侯,此愿已如,何必贪取富贵?”遂回营交令,禀求辞职。卢元帅不允,珠珠儿再说苦辞,言父身陷贼营,如今年老未得人子待奉,恳求准情,以尽此恩。卢元帅曰:“尔今若去,谁与本帅破贼?”珠珠儿曰:“小将之术只得暂用,不可常行,久用则不灵,杀高迎祥便是榜样。大人满腹经纶,群贼不久自灭,小将何足挂齿!如念小将有些微功,补授一缺,使父子朝夕相聚,则戴德靡涯,感恩不尽矣!”卢元帅见他情切,便曰:“如今浙江温州府被贼所占,尔可领兵三千前去剿捕,如能平复,本帅启奏皇上,保尔作温州府正堂。”珠珠儿叩谢,领兵前去。先使人下书,约期交战。贼闻其名早已丧胆,乘夜逃遁。珠珠儿进城,出榜安民,分守关隘,命人报捷。象升大喜,即保奏为温州府总兵兼知府事。

  珠珠儿命人接取家眷,用心政事,兴利除弊,息讼爱民,各处流贼不敢入境。忽有一支小贼,在乎阳县劫抢乡民。珠珠儿带兵前去,一鼓而擒,所得贼头数人,解府清供。老大人德辉见贼头内有一人似乎面熟,一时记之不起,忽想著上年抬无人头之轿,后面少年像是此人,命子单叫那人审问。珠珠儿坐堂,命将贼首押跪,骂曰:“尔这狗材!今被本府所擒,可将平生恶迹从头实诉!”贼头自知罪大,必无生望,只得说出,免受非刑。遂将平生之事一一招认:

  温府官撑耳细听住,待我把功劳表明目。

  “分明恶迹,甚么功劳!”

  “你说恶迹,我偏要说是功劳!”

  “往下讲!”

  我名叫雨亭本姓顾,在南昌城外比乡居。

  出世来家中原甚富,幼年间做事太糊涂。

  不赌钱即去嫖妇女,结交些狗党与群狐。

  把银钱全然不当数,未二十家内就紧促。

  少钱用卖尽田和土,无生计妻子骂得哭。

  无奈了才去杀墙土,偷东西摸进又摸出。

  黄连垭曾把生意做,赵德辉做事很不苏。

  他把我暗中来捉捕,打得我死去又转苏。

  气不过要把仇来复,越偷他防守越严乎。

  放下仇权且回家去,遇妻子与人睡一铺。

  急得我口中龟火吐,恨不得切他两头颅!

  杀妻子方才把头锯,那奸夫逃得形影无。

  忽想起赵家甚可恶,不害他我心不舒服。

  装轿内只把金莲露,叫伙计抬去把他诬。

  见德辉与人在挖土,那轿儿放落在路途。

  命轿夫恶言讨钱去,要请他出钱二百馀。

  叫抬在文和店等住,托登厕抽身转回屋。

  谅想他定要遭冤苦,不充军便是坐囹圄。

  他家中只有儿和母,偷得他衣食两俱无。

  报了仇喜得手足舞,同伙类驾舟在江湖。

  劫客商把尸沉江渚,数年间财货得万馀。

  见盗贱蜂起如蚁聚,夺州县杀官把城屠。

  银子钱得来如粪土,若像他不枉人世立。

  众弟兄就硚我为主,为大王好把富贵图。

  领人马扬威又耀武,他一心要夺帝王都。

  那知道遇你来剿捕,我带的原是乌合徒。

  上场伙各把性命顾,闻鼓声回首奔程途。

  因此上被你来捉住,这也是天心不顺孤。

  此是我一生勤劳簿,并无有一言半语虚。

  任随你砍杀不辞柱,说多了老子不悦服!

  珠珠儿命将各贼斩首,悬头示众,老大人方知上年遭冤之故。这珠珠儿为官清廉,禺民安堵,数年并无贼扰。因见朝事不明,奸党擅柄,流贼猖狂,又见我大清兵破了松山,洪承畴已降,知朝廷天运将终,遂辞官回家,乐于樵渔。后送父归山,出门访道,不知所终。其子孙多为我朝显宦,至今赵氏尤称望族。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孝可以格天地,感鬼神,求功名,取富贵;惟善足以挽人心,免灾难,增福寿,避刀兵。你看赵德辉,不是改心为善,久已冤于卡中,安能加寿而享后日之福?珠珠儿孝祖顺亲,不违父训,故能感鬼神而赐帽;得财不私,施舍不吝,故能平贼而取富贵。即如丰城知县,爱怜孝子,荐引出头,后亦沾其馀光,升授府职。若顾雨亭者,行为不正,丧败家财,是为不孝;贼心狗胆,抢劫搂掠,是为不善。二者兼之,其不免于枭首者,亦自作之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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跻春台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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