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纪事本末/第三十一卷

 第三十卷 通鉴纪事本末
卷三十一
第三十二卷 

李林甫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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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吏部侍郎李林甫柔佞多狡数,深结宦官及妃嫔家,伺候上动静,无不知之,由是每奏对常称旨,上悦之。时武惠妃宠幸倾后宫,生寿王瑁,诸子莫得为比,太子浸疏薄。林甫乃因宦官言于惠妃,愿尽力保护寿王。惠妃德之,阴为内助,由是擢黄门侍郎。五月戊子,以裴耀卿为侍中,张九龄为中书令,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二十四年。初,上欲以李林甫为相,问于中书令张九龄,九龄对曰:“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上不从。时九龄方以文学为上所重,林甫虽恨,犹曲意事之。侍中裴耀卿与九龄善,林甫并疾之。是时,上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而九龄遇事无细大皆力争,林甫巧俟上意,日思所以中伤之。

上之为临淄王也,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皆有宠,丽妃生太子瑛,德仪生鄂王瑶,才人生光王琚。及即位,幸武惠妃,丽妃等爱皆弛。惠妃生寿王瑁,宠冠诸子。太子与瑶、琚会于内第,各以母失职,有怨望语。驸马都尉杨洄尚咸宜公主,常伺三子过失以告惠妃。惠妃泣诉于上曰:“太子阴结党与,将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上大怒,以语宰相,欲皆废之。九龄曰:“陛下践祚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上不悦。林甫初无所言,退而私谓宦官之贵幸者曰:“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上犹豫未决。惠妃密使官奴牛贵儿谓九龄曰:“有废必有兴,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九龄叱之,以其语白上上,为之动色,故讫九龄罢相,太子得无动。林甫日夜短九龄于上,上浸疏之。

林甫引萧炅为户部侍郎。炅素不学,尝对中书侍郎严挺之读“伏腊”为“伏猎”,挺之言于九龄曰:“省中岂容有伏猎侍郎。”由是出炅为岐州刺史,故林甫怨挺之。九龄与挺之善,欲引以为相,尝谓之曰:“李尚书方承恩,足下宜一造门,与之款昵。”挺之素负气,薄林甫为人,竟不之诣,林甫恨之益深。挺之先娶妻,出之,更嫁蔚州刺史王元琰,元琰坐赃罪下三司按鞠,挺之为之营解。林甫因左右使于禁中白上,上谓宰相曰:“挺之为罪人请属所由。”九龄曰:“此乃挺之出妻,不宜有情。”上曰:“虽离乃复有私。”于是上积前事,以耀卿、九龄为阿党,十一月壬寅,以耀卿为左丞相,九龄为右丞相,并罢政事。以林甫兼中书令,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领朔方节度如故。严挺之贬洺州刺史,王元琰流岭南。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

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视听,自专大权,明召诸谏官谓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补阙杜琎尝上书言事,明日,黜为下邽令。自是谏争路绝矣。牛仙客既为林甫所引进,专给唯诺而已。然二人皆谨守格式,百官迁除,各有常度,虽奇才异行,不免终老常调。其以巧谄邪险自进者,则超腾不次,自有他蹊矣。

林甫城府深密,人莫窥其际。好以甘言啖人,而阴中伤之,不露辞色。凡为上所厚者,始则亲结之,及位势相逼,辄以计去之,虽老奸巨猾,无能逃其术者。

二十五年夏四月辛酉,监察御史周子谅弹牛仙客非才,引谶书为证。上怒甚,命左右㩧于殿庭,绝而复苏,仍杖之朝堂,流瀼州,至蓝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谅,张九龄所荐也。”甲子,贬九龄荆州刺史。

杨洄又谮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云与太子妃兄驸马薛锈潜构异谋。上召宰相谋之,李林甫对曰:“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上意乃决。乙丑,使宦者宣制于宫中,废瑛、瑶、琚为庶人,流锈于瀼州。瑛、瑶、琚寻赐死城东驿,锈赐死于蓝田。瑶、琚皆好学,有才识,死不以罪,人皆惜之。丙寅,瑛舅家赵氏、妃家薛氏、瑶舅家皇甫氏坐流贬者数十人,惟瑶妃家韦氏以妃贤得免。

二十六年。太子瑛既死,李林甫数劝上立寿王瑁。上以忠王玙年长,且仁孝恭谨,又好学,意欲立之,犹豫岁馀不决。自念春秋浸高,三子同日诛死,继嗣未定,常忽忽不乐,寝膳为之减。高力士乘间请其故。上曰:“汝,我家老奴,岂不能揣我意。”力士曰:“得非以郎君未定邪。”上曰:“然。”对曰:“大家何必如此虚劳圣心,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上曰:“汝言是也。汝言是也。”由是遂定。六月庚子,立玙为太子。

二十七年夏四月己丑,以牛仙客为兵部尚书兼侍中,李林甫为吏部尚书兼中书令,总文武选事。秋九月,太子更名绍。

天宝元年。李林甫为相,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上尝陈乐于勤政楼下,垂帘观之。兵部侍郎卢绚谓上已起,垂鞭按辔,横过楼下。绚风标清粹,上目送之,深叹其蕴藉。林甫常厚以金帛赂上左右,上举动必知之,乃召绚子弟谓曰:“尊君素望清崇,今交、广藉才,圣上欲以尊君为之,可乎。若惮远行,则当左迁。不然,以宾、詹分务东洛,亦优贤之命也,何如?”绚惧,以宾、詹为请。林甫恐乖众望,乃除华州刺史。到官未几,诬其有疾,州事不理,除詹事、员外、同正。

上又尝问林甫以“严挺之今安在。是人亦可用”。挺之时为绛州刺史。林甫退,召挺之弟损之,谕以“上待尊兄意甚厚,盍为见上之策,奏称风疾,求还京师就医”。挺之从之。林甫以其奏白上,云:“挺之衰老得风疾,宜且授以散秩,使便医药”。上叹吒久之。夏四月壬寅,以为詹事。又以汴州刺史、河南采访使齐澣为少詹事,皆员外、同正,于东京养疾。澣亦朝廷宿望,故并忌之。

秋七月辛未,左相牛仙客薨。八月丁丑,以刑部尚书李适之为左相。

二年。上以右赞善大夫杨慎矜知御史中丞事。时李林甫专权,公卿之进,有不出其门者,必以罪去之。慎矜由是固辞,不敢受。五月辛丑,以慎矜为谏议大夫。

三载冬十二月,户部尚书裴宽素为上所重,李林甫恐其入相,忌之。刑部尚书裴敦复击海贼还,受请托,广序军功,宽微奏其事。林甫以告敦复,敦复言:“宽亦尝以亲故属敦复”。林甫曰:“君速奏之,勿后于人。”敦复乃以五百金赂女官杨太真之姊,使言于上。甲午,宽坐贬睢阳太守。

初,上自东都还,李林甫知上厌巡幸,乃与牛仙客谋增近道粟赋及和籴以实关中,数年,蓄积稍丰。上从容谓高力士曰:“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对曰:“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且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上不悦。力士顿首自陈“臣狂疾发,妄言,罪当死。”上乃为力士置酒,左右皆呼万岁。力士自是不敢深言天下事矣。

四载。李适之与李林甫争权,有隙。适之领兵部尚书,驸马张垍为侍郎,林甫亦恶之。使人发兵部铨曹奸利事,收吏六十馀人付京兆与御史对鞫之,数日,竟不得其情。京兆尹萧炅使法曹吉温鞫之,温入院,置兵部吏于外,先于后厅取二重囚讯之,或杖或压,号呼之声,所不忍闻。皆曰:“苟存馀生,乞纸尽答。”兵部吏素闻温之惨酷,引入,皆自诬服,无敢违温意者。顷刻而狱成,验囚无榜掠之迹。及林甫欲除不附己者,求治狱吏,炅荐温于林甫,林甫得之,大喜。温常曰:“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也。”时又有杭州人罗希奭,为吏深刻,林甫引之,自御史台主簿再迁殿中侍御史。二人皆随林甫所欲深浅,锻炼成狱,无能自脱者,时人谓之“罗钳吉网”。

秋九月癸未,以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使韦坚为刑部尚书,罢其诸使,以御史中丞杨慎矜代之。坚妻姜氏,皎之女,林甫之舅子也,故林甫昵之。及坚以通漕有宠于上,遂有入相之志,又与李适之善。林甫由是恶之,故迁以美官,实夺之权也。

五载春正月乙丑,以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兼河西节度使。

李适之性疏率,李林甫尝谓适之曰:“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主上未之知也。”他日,适之因奏事言之。上以问林甫,对曰:“臣久知之,但华山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凿之非宜,故不敢言。”上以林甫为爱已,薄适之虑事不熟,谓曰:“自今奏事,宜先与林甫议之,无得轻脱。”适之由是束手矣。适之既失恩,韦坚失权,益相亲密,林甫愈恶之。

初,太子之立非林甫意,林甫恐异日为已祸,常有动摇东宫之志。而坚,又太子之妃兄也。皇甫惟明尝为忠王友,时破吐蕃,入献捷,见林甫专权,意颇不平。时因见上,乘间微劝上去林甫,林甫知之,使杨慎矜密伺其所为。会正月望夜,太子出游,与坚相见,坚又与惟明会于景龙观道士之室。慎矜发其事,以为坚戚里,不应与边将狎昵。林甫因谮坚与惟明结谋,欲共立太子,坚、惟明下狱,林甫使慎矜与御史中丞王𫟹、京兆府法曹吉温共鞫之。上亦疑坚与惟明有谋,而不显其罪。癸酉,下制责坚以干进不已,贬缙云太守,惟明以离间君臣,贬播川太守,仍别下制戒百官。

夏四月,韦坚等既贬,左相李适之惧,自求散地。庚寅,以适之为太子少保,罢政事。其子卫尉少卿霅尝盛馔召客,客畏李林甫,竟日无一人敢往者。

以门下侍郎、崇玄馆大学士陈希烈同平章事。希烈,宋州人,以讲《老》、《庄》得进,专用神仙符瑞取媚于上。李林甫以希烈为上所爱,且柔佞易制,故引以为相。凡政事一决于林甫,希烈但给唯诺。故事,宰相午后六刻乃出,林甫奏今太平无事,巳时即还第。军国机务皆决于私家,主书抱成案诣希烈书名而已。

秋七月,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为其兄坚讼冤,且引太子为言,上益怒。太子惧,表请与妃离婚,乞不以亲废法。丙子,再贬坚江夏别驾,兰、芝皆贬岭南。然上素知太子孝谨,故谴怒不及。李林甫因言坚与李适之等为朋党,后数日,坚长流临封,适之贬宜春太守,太常少卿韦斌贬巴陵太守,嗣薛王琄贬夷陵别驾,雎阳太守裴宽贬安陆别驾,河南尹李齐物贬竟陵太守,凡坚亲党连坐流贬者数十人。斌,安石之子。琄,业之子,坚之甥也。琄母亦令随琄之官。

冬十一月,赞善大夫杜有邻女为太子良娣,良娣之姊为左骁卫兵曹柳绩妻。绩性狂疏,好功名,喜交结豪俊。淄川太守裴敦复荐于北海太守李邕,邕与之定交。绩至京师,与著作郎王曾等为友,皆当时名士也。绩与妻族不协,欲陷之,为飞语,告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林甫令京兆士曹吉温与御史鞫之,乃绩首谋也。温令绩连引曾等入台。十二月甲戌,有邻、绩及曾等皆杖死,积尸大理,妻子流远方,中外震栗。嗣虢王巨贬义阳司马。巨,邕之子也。别遣监察御史罗希奭往按李邕,太子亦出良娣为庶人。

乙亥,邺郡太守王琚坐赃贬江华司马。琚性豪侈,与李邕皆自谓耆旧,久在外,意怏怏。李林甫恶其负才使气,故因事除之。

六载春正月辛巳,李邕、裴敦复皆杖死。邕才艺出众,卢藏用常语之曰:“君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然终虞缺折耳。”邕不能用。

林甫又奏分遣御史即贬所赐皇甫惟明、韦坚兄弟等死。罗希奭自青州如岭南,所过杀迁谪者,郡县惶骇。排马牒至宜春,李适之忧惧,服药自杀。至江华,王琚仰药不死,闻希奭已至,即自缢。希奭又迂路过安陆,欲怖杀裴宽,宽向希奭叩头祈生,希奭不宿而过,乃得免。李适之子霅迎父丧至东京,李林甫令人诬告霅,杖死于河南府。给事中房琯坐与适之善,贬宜春太守。琯,融之子也。

林甫恨韦坚不已,遣使于循河及江、淮州县求坚罪,所在收系纲典船伕,溢于牢狱,征剥逋负,延及邻伍,皆裸露死于公府,至林甫薨乃止。

李林甫以王忠嗣功名日盛,恐其入相,忌之。董延光之攻吐蕃也,过期不克,言王忠嗣沮挠军计,上怒。李林甫因使济阳别驾魏林告忠嗣尝自言:“我幼养宫中,与忠王相爱狎”,欲拥兵以尊奉太子。敕征忠嗣入朝,委三司鞫之。

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慎矜为上所厚,李林甫浸忌之。慎矜与王𫟹父晋,中表兄弟也,少与𫟹狎,𫟹之入台,颇因慎矜推引。及𫟹迁中丞,慎矜与语,犹名之。𫟹自恃与林甫善,意稍不平。慎矜夺𫟹职田,𫟹母本贱,慎矜尝以语人,𫟹深衔之。慎矜犹以故意待之,尝与之私语谶书。

慎矜与术士史敬忠善,敬忠言天下将乱劝,慎矜于临汝山中买庄为避乱之所。会慎矜父墓田中草木皆流血,慎矜恶之,以问敬忠。敬忠请禳之,设道场于后园,慎矜退朝,辄裸贯桎梏坐其中。旬日血止,慎矜德之。慎矜有侍婢明珠,色美,敬忠屡目之,慎矜即以遗敬忠,车载过贵妃柳氏楼下,姊邀敬忠上楼,求车中美人,敬忠不敢拒。明日,姊入宫,以明珠自随。上见而异之,问所从来,明珠具以实对。上以慎矜与术士为妖法,恶之,含怒未发。

杨钊以告𫟹,𫟹心喜,因侮慢慎矜,慎矜怒。林甫知𫟹与慎矜有隙,密诱使图之。𫟹乃遣人以飞语告:“慎矜隋炀帝孙,与凶人往来,家有谶书,谋复祖业”。上大怒,收慎矜系狱,命刑部、大理与侍御史杨钊、殿中侍御史卢铉同鞫之。大府少卿张瑄,慎矜所荐也,卢铉诬瑄尝与慎矜论谶,拷掠百端,瑄不肯答辨。乃以木缀其足,使人张其枷柄,向前挽之,身加长数尺,腰细欲绝,眼鼻出血,瑄竟不答。

又使吉温捕史敬忠于汝州。敬忠与温父素善,温之幼也,敬忠常抱抚之。及捕获,温不与交言,锁其颈,以布蒙首,驱之马前。至戏水,温使吏诱之曰:“杨慎矜已款服,惟须子一辨,若解人意则生,不然必死,前至温汤,则求首不获矣。”敬忠顾谓温曰:“七郎,求一纸。”温阳不应。去温汤十馀里,敬忠恳请哀切,乃于桑下令答三纸,辨皆如温意。温徐谓曰:“大人且勿怪。”因起拜之。

至会昌,始鞫慎矜,以敬忠为证。慎矜皆引服,惟搜谶书不获,林甫危之,使卢铉入长安搜慎矜家。铉袖谶书入暗中,诟而出曰:“逆贼深藏秘记。”至会昌,以示,慎矜叹曰:“吾不蓄谶书,此何从在吾家哉。吾应死而已。”十一月丁酉,赐慎矜及兄少府少监慎馀、洛阳令慎名自尽。敬忠杖一百,妻子皆流岭南。瑄杖六十,流临封,死于会昌。嗣虢王巨虽不预谋,坐与敬忠相识,解官,南宾安置。自馀连坐者数十人。慎名闻敕,神色不变,为书别姊。慎馀合掌指天而缢。

三司按王忠嗣,上曰:“吾儿居深宫,安得与外人通谋,此必妄也。但劾忠嗣沮挠军功。”哥舒翰之入朝也,或劝多赍金帛以救忠嗣。翰曰:“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将丧,多赂何为。”遂单囊而行。三司奏忠嗣罪当死。翰始遇知于上,力陈忠嗣之冤,且请以己官爵赎忠嗣罪。上起,入禁中,翰叩头随之,言与泪俱。上感悟,己亥,贬忠嗣汉阳太守。

李林甫屡起大狱,别置推事院于长安。以杨钊有掖廷之亲,出入禁闼,所言多听,乃引以为援,擢为御史。事有微涉东宫者,皆指摘使之奏劾,付罗希奭、吉温鞫之。钊因得逞其私志,所挤陷诛夷者数百家,皆钊发之。幸太子仁孝谨静,张垍、高力士常保护于上前,故林甫终不能间也。

十二月丙寅,命百官阅天下岁贡物于尚书省,既而悉以车载赐李林甫家。上或时不视朝,百司悉集林甫第门,台省为空。陈希烈虽坐府,无一人入谒者。林甫子岫为将作监,颇以满盈为惧,尝从林甫游后园,指役夫言于林甫曰:“大人久处钧轴,怨仇满天下,一朝祸至,欲为此得乎?”林甫不乐,曰:“势已如此,将若之何?”

先是,宰相皆以德度自处,不事威势,驺从不过数人,士民或不之避。林甫自以多结怨,常虞刺客,出则步骑百馀人为左右翼,金吾静街,前驱在数百步外,公卿走避。居则重关复壁,以石甃地,墙中置板,如防大敌,一夕屡徙床,虽家人莫知其处。宰相驺从之盛,自林甫始。

八载夏四月,咸宁太守赵奉璋告李林甫罪二十馀条。状未达,林甫知之,讽御史逮捕,以为妖言,杖杀之。

九载夏四月己巳,御史中丞宋浑坐赃钜万,流潮阳。初,吉温因李林甫得进,及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钊恩遇浸深,温遂去林甫而附之,为钊画代林甫执政之策。萧炅及浑,皆林甫所厚也,求得其罪,使钊奏而逐之,以翦其心腹,林甫不能救也。

十载春正月丁酉,命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

十一载。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京兆尹王𫟹弟户部郎中焊凶险不法,召术士任海川问:“我有王者之相否。”海川惧,亡匿。𫟹恐事泄,捕得,托以他事杖杀之。王府司马韦会,定安公主之子,王繇之同产也,话之私庭。𫟹又使长安尉贾季邻收会系狱,缢杀之。繇不敢言。

焊所善邢縡,与龙武万骑谋杀龙武将军,以其兵作乱,杀李林甫、陈希烈、杨国忠。前期二日,有告之者。夏四月乙酉,上临朝,以告状面授𫟹,使捕之。𫟹意焊在縡所,先遣人召之,日晏,乃命贾季邻等捕縡。縡居金城坊,季邻等至门,縡帅其党数十人,持弓刀格斗突出。𫟹与杨国忠引兵继至,縡党曰:“勿伤大夫人。”国忠之傔密谓国忠曰:“贼有号,不可战也。”縡斗且走,至皇城西南隅。会高力士引飞龙禁军四百至,击斩縡,捕其党,皆擒之。

国忠以状白上曰:“𫟹必预谋。”上以𫟹任遇深,不应同逆,李林甫亦为之辨解。上乃命特原焊不问,然意欲𫟹表请罪之。使国忠讽之,𫟹不忍,上怒。会陈希烈极言𫟹大逆当诛,戊子,敕希烈与国忠鞫之,仍以国忠兼京兆尹。于是任海川、韦会等事皆发,狱具,𫟹赐自尽,焊杖死于朝堂,𫟹子准、偁流岭南,寻杀之。有司籍其第舍,数日不能遍。𫟹宾佐莫敢窥其门,独采访判官裴冕收其尸葬之。

初,李林甫以陈希烈易制,引为相,政事常随林甫左右,晚节遂与林甫为敌,林甫惧。会李献忠叛,林甫乃请解朔方节制,且荐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自代。庚子,以思顺为朔方节度使。

初,李林甫以国忠为才,且贵妃之族,故善遇之。国忠与王𫟹俱为中丞,𫟹用林甫征为大夫,故国忠不悦,遂深探邢縡狱,令引林甫交私𫟹兄弟及阿布思事状,陈希烈、哥舒翰从而证之。上由是疏林甫。国忠贵震天下,始与林甫为仇敌矣。

南诏数寇边,蜀人请杨国忠赴镇,左仆射兼右相李林甫奏遣之。国忠将行,泣辞,上言必为林甫所害,贵妃亦为之请。上谓国忠曰:“卿暂到蜀区处军事,朕屈指待卿,还当入相。”林甫时已有疾,忧懑不知所为,巫言一见上可小愈,上欲就视之,左右固谏。上乃命林甫出庭中,上登降圣阁遥望,以红巾招之。林甫不能拜,使人代拜。国忠比至蜀上遣中使召还,至昭应,谒林甫,拜于床下。林甫流涕谓曰:“林甫死矣,公必为相,以后事累公。”国忠谢不敢当,汗流覆面。十一月丁卯,林甫薨。

上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已,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寤也。

十二载。杨国忠使人说安禄山诬李林甫与阿布思谋反。禄山使阿布思部落降者诣阙,诬告林甫与阿布思约为父子。上信之,下吏按问,林甫婿谏议大夫杨齐宣惧为所累,附国忠意证成之。时林甫尚未葬,二月癸未,制削林甫官爵,子孙有官爵者除名,流岭南及黔中,给随身衣及粮食,自馀赀产并没官,近亲及党与坐贬者五十馀人。剖林甫棺,抉取含珠,褫金紫,更以小棺如庶人礼葬之。己亥,赐陈希烈爵许国公,杨国忠爵魏国公,赏其成林甫之狱也。

奸臣聚敛 宇文融 杨慎矜 韦坚 王𫟹 杨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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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开元九年春正月,监察御史宇文融上言,天下户口逃移,巧伪甚众,请加检括。融,弼之玄孙也,源乾曜素爱其才,赞成之。二月乙酉,敕有司议招集流移按诘巧伪之法以闻。

丁亥,制“州县逃亡户口听百日自首,或于所在附籍,或牒归故乡,各从所欲。过期不首,即加检括,谪徙边州。公私敢容庇者抵罪。”以宇文融充使,括逃移户口及籍外田,所获巧伪甚众,迁兵部员外郎兼侍御史。融奏置劝农判官十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其新附客户,免六年赋调。使者兢为刻急,州县承风劳扰,百姓苦之。阳翟尉皇甫憬上疏言其状。上方任融,贬憬盈川尉。州县希旨,务于获多,虚张其数,或以实户为客,凡得户八十馀万,田亦称是。

十一年秋八月,敕“前令检括逃人,虑成烦扰,令所在州县安集,遂其生业。”

十二年夏六月壬辰,制听逃户自首,辟所在闲田,随宜收税,毋得差科征役,租庸一皆蠲免。仍以兵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宇文融为劝农使,巡行州县,与吏民议定赋役。

秋八月己亥,以宇文融为御史中丞,乘驿周流天下。事无大小,诸州先牒上劝农使,后申中书,省司亦待融指㧑,然后处决。时上将大攘四夷,急于用度,州县畏融,多张虚数,凡得客户八十馀万,田亦称是。岁终,增缗钱数百万,悉进入宫,由是有宠。议者多言烦扰,不利百姓,上令集百寮于尚书省议之。公卿已下畏融恩势,皆不敢立异。惟户部侍郎杨玚独抗议,以为“括客免税,不利居人。征籍外田税,使百姓困弊,所得不补所失。”未几,玚出为华州刺史。

十三年。以宇文融兼户部侍郎。制以所得客户税钱均充常平仓本钱。

十四年。中书令张说恶御史中丞宇文融之为人,且患其权重,融所建白,多抑之。夏四月壬子,融及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李林甫共弹说“引术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纳贿赂”。庚申,罢说中书令。

十五年春正月,御史大夫崔隐甫、中丞宇文融恐右丞相张说复用,数奏毁之,各为朋党。上恶之,二月乙巳,制说致仕,隐甫免官侍母,融出为魏州刺史。

乙卯,制“诸州逃户,先经劝农使括定按比后复有逃来者,随到准白丁例输当年租庸,有征役者免差。”

十六年春正月甲寅,以魏州刺史宇文融为户部侍郎兼魏州刺史,充河北道宣抚使。丙寅,以魏州刺史宇文融检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沟渠堤堰决九河使。融请用《禹贡》九河故道开稻田,并回易陆运钱,官收其利。兴役不息,事多不就。

十七年。宇文融性精敏,应对辩给,以治财赋得幸于上,始广置诸使,竞为聚敛,由是百官浸失其职,而上心益侈,百姓皆怨苦之。为人疏躁多言,好自矜伐,在相位,谓人曰:“使吾居此数月,则海内无事矣。”信安王祎以军功有宠于上,融疾之。祎入朝,融使御史李寅弹之,泄于所亲。祎闻之,先以白上。明日,寅奏果入。上怒,九月壬子,融坐贬汝州刺史,凡为相百日而罢。是后言财利以取贵仕者,皆祖于融。

冬十月,宇文融既得罪,国用不足,上覆思之,谓裴光庭等曰:“卿等皆言融之恶,朕既黜之矣,今国用不足,将若之何。卿等何以佐朕。”光庭等惧,不能对。会有飞状告融赃贿事,又贬平乐尉。至岭外岁馀,司农少卿蒋岑奏融在汴州隐没官钱钜万计,制穷治其事,融坐流岩州,道卒。

二十一年。太府卿杨崇礼,政道之子也,在太府二十馀年,前后为太府者莫能及。时承平日久,财货山积,尝经杨卿者无不精美。每岁钩駮省便,出钱数百万缗。是岁,以户部尚书致仕,年九十馀矣。上问宰相“崇礼诸子谁能继其父者。”对曰:“崇礼三子,慎馀、慎矜、慎名,皆廉勤有才,而慎矜为优。”上乃擢慎矜自汝阳令为监察御史,知太府出纳,慎名摄监察御史,知含嘉仓出给,亦皆称职。上甚悦之。慎矜奏诸州所输布帛有渍污穿破者,皆下本州征折倍钱,转市轻货,征调始繁矣。

天宝元年春三月,以长安令韦坚为陕郡太守,领江、淮租庸、转运使。初,宇文融既败,言利者稍息。及杨慎矜得幸,于是韦坚、王𫟹之徒竞以利进。百司有事权者,稍稍别置使以领之,旧官充位而已。坚,太子之妃兄也,为吏以干敏称。上使之督江、淮租运,岁增钜万、、上以为能,故擢任之。王𫟹,方翼之孙也,亦以善治租赋为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

二年春三月,江、淮南租庸等使韦坚,引浐水抵苑东望春楼下为潭,以聚江、淮运船,役夫匠通漕渠,发人丘垄,自江、淮至京城,民间萧然愁怨。二年而成。丙寅,上幸望春楼观新潭。坚以新船数百艘,遍榜郡名,各陈郡中珍货于船背。陕尉崔成甫着锦半臂,缺胯绿衫而裼之,红袙首,居前船唱《得宝歌》,使美妇百人盛饰而和之,连樯数里。坚跪进诸郡轻货,仍上百牙盘食。上置宴,竟日而罢。观者山积。夏四月,加坚左散骑常侍,其僚属吏卒褒赏有差,名其潭曰广运。

四载秋九月癸未,以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使韦坚为刑部尚书,罢其诸使,以御史中丞杨慎矜代之。

冬十月,上以户部郎中王𫟹为户口色役使,敕赐百姓复除。𫟹奏征其辇运之费,广张钱数,又使市本郡轻货,百姓所输乃甚于不复除。旧制,戍边者免其租庸,六岁而更。时边将耻败,士卒死者皆不申牒,贯籍不除。王𫟹志在聚敛,以有籍无人者皆为避课,桉籍戍边六岁之外,悉征其租庸,有并征三十年者,民无所诉。上在位久,用度日侈,后宫赏赐无节,不欲数于左右藏取之。𫟹探知上指,岁贡额外钱帛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中宴赐,曰:“此皆不出于租庸调,无预经费。”上以𫟹为能富国,益厚遇之。𫟹务为割剥以求媚,中外嗟怨。丙子,以𫟹为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

杨钊侍宴禁中,专掌樗蒲文簿,钩校精密。上赏其强明,曰:“好度支郎”。诸杨数征此言于上,又以属王𫟹,𫟹因奏充判官。杨钊入禁中事见《杨氏之宠》。

七载。度支郎中兼侍御史杨钊善窥上意所爱恶而迎之,以聚敛骤迁,岁中领十五馀使。夏六月甲辰,迁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恩幸日隆。

苏冕论曰:设官分职,各有司存。政有恒而易守,事归本而难失,经远之理,舍此奚据。洎奸臣广言利以邀恩,多立使以示宠,刻下民以厚敛,张虚数以献状。上心荡而益奢,人望怨而成祸。使天子有司守其位而无其事,受厚禄而虚其用。宇文融首倡其端,杨慎矜、王𫟹继遵其轨,杨国忠终成其乱。仲尼云:“宁有盗臣而无聚敛之臣。”诚哉是言。前车既覆,后辙未改,求达化本,不亦难乎。

八载春二月戊申,引百官观左藏,赐帛有差。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杨钊奏请所在粜变为轻货,及征丁租地税皆变布帛输京师。屡奏帑藏充牣,古今罕俦,故上帅群臣观之,赐钊紫衣、金鱼以赏之。上以国用丰衍,故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

杨氏之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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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天宝三载。初,武惠妃薨,上悼念不已,后宫数千,无当意者。或言寿王妃杨氏之美,绝世无双。上见而悦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为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娶左卫郎将韦昭训女,潜内太真宫中。太真肌态丰艳,晓音律,性警颖,善承迎上意,不期岁宠遇如惠妃,宫中号曰:“娘子”,凡仪体皆如皇后。

四载秋八月壬寅,册杨太真为贵妃,赠其父玄琰兵部尚书,以其叔父玄珪为光禄卿,从兄铦为殿中少监,锜为驸马都尉。癸卯,册武惠妃女为太华公主,命锜尚之。及贵妃三姊,皆赐第京师,宠贵赫然。

杨钊,贵妃之从祖兄也,不学无行,为宗党所鄙。从军于蜀,得新都尉,考满,家贫不能自归,新政富民鲜于仲通常资给之。杨玄琰卒于蜀,钊往来其家,遂与其中女通。

鲜于仲通名向,以字行,颇读书,有材智。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引为采访支使,委以心腹。尝从容谓仲通曰:“今吾独为上所厚,苟无内援,必为李林甫所危。闻杨妃新得幸,人未敢附之。子能为我至长安,与其家相结,吾无患矣。”仲通曰:“仲通蜀人,未尝游上国,恐败公事。今为公更求得一人。”因言钊本末,兼琼引见。钊仪观甚伟,言辞敏给,兼琼大喜,即辟为推官,往来浸亲密,乃使之献春彩于京师。将别,谓曰:“有少物在郫,以具一日之粮,子过,可取之。”钊至郫,兼琼使亲信大赍蜀货精美者遗之,可直万缗。钊大喜过望,昼夜兼行,至长安,历抵诸妹,以蜀货遗之,曰:“此章仇公所赠也。”时中女新寡,钊遂馆于其室,中分蜀货以与之。于是诸杨日夜誉兼琼,且言钊善樗蒲,引之见上,得随供奉官出入禁中,改金吾兵曹参军。

五载夏五月乙亥,以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为户部尚书,诸杨引之也。

杨贵妃方有宠,每乘马则高力士执辔授鞭,织绣之工专供贵妃院者七百人。中外争献器服珍玩,岭南经略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以所献精美,九章加三品,翼入为户部侍郎,天下从风而靡。民间歌之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妃欲得生荔枝,岁命岭南驰驿致之,比至长安,色味不变。

至是,妃以妒悍不逊,上怒,命送归兄铦之第。是日,上不怿,比日中,犹未食。左右动不称旨,横被捶挞。高力士欲尝上意,请悉载院中储偫送贵妃,凡百馀车,上自分御膳以赐之,及夜,力士伏奏请迎贵妃归院,遂开禁门而入。自是恩遇愈隆,后宫莫得进矣。

七载冬十一月癸未,以杨贵妃姊适崔氏者为韩国夫人,适裴氏者为虢国夫人,适柳氏者为秦国夫人。三人皆有才色,上呼之为姨,出入宫掖,并承恩泽,势倾天下。每命妇入见,玉真公主等皆让不敢就位。三姊与铦、锜五家,凡有请托,府县承迎,峻于制敕。四方赂遗,辐凑其门,惟恐居后,朝夕如市。十宅诸王及百孙院婚嫁,皆先以钱千缗赂韩、虢使请,无不如志。上所赐与及四方献遗,五家如一。竞开第舍,极其壮丽,一堂之费,动逾千万。既成,见他人有胜己者,辄毁而改为。虢国尤为豪荡,一旦,帅工徒突入韦嗣立宅,即撤去旧屋,自为新第,但授韦氏以隙地十亩而已。中堂既成,召工圬墁,约钱二百万。复求赏技,虢国以绛罗五百段赏之,嗤而不顾,曰:“请取蝼蚁、蜥蜴,记其数置堂中,苟失一物,不敢受直。”

九载春二月,杨贵妃复忤旨,送归私第。户部郎中吉温因宦官言于上曰:“妇人识虑不远,违忤圣心,陛下何爱宫中一席之地,不使之就死,岂辱之于外舍邪。”上亦悔之,遣中使赐以御膳。妃对使者涕泣曰:“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今当永离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赐,不足为献,惟发者父母所与,敢以荐诚。”乃剪发一缭而献之。上遽使高力士召还,宠待益深。

时贵戚竞以进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水陆珍羞数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中书舍人窦华尝退朝,值公主进食,列于中衢,传呼按辔出其间,宫苑小儿数百奋挺于前,华仅以身免。

杨钊以图谶有“金刀”,请更名,上赐名国忠。

十载春正月庚子,杨氏五宅夜游,与广平公主从者争西市门。杨氏奴挥鞭及公主衣,公主坠马,驸马陈昌裔下扶之,亦被数鞭。公主泣诉于上,上为之杖杀杨氏奴。明日,免昌裔官,不听朝谒。

十一载。京兆尹王𫟹权宠日盛,领二十馀使。𫟹得罪,敕杨国忠鞫之,仍以国忠兼京兆尹。夏五月丙辰,杨国忠加御史大夫、京畿、关内采访使,凡王𫟹所绾使务,悉归国忠。

十一月庚申,以杨国忠为右相,兼文部尚书,其判使并如故。国忠为人强辩而轻躁,无威仪。既为相,以天下为己任,裁决机务,果敢不疑。居朝廷,攘袂扼腕,公卿以下,颐指气使,莫不震慑。自侍御史至为相,凡领四十馀使。台省官有才行时名,不为己用者皆出之。

或劝陕郡进士张彖谒国忠,曰:“见之,富贵立可图。”彖曰:“君辈倚杨右相为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恃乎。”遂隐居嵩山。

十二月,杨国忠欲收人望,建议“文部选人,无问贤不肖,选深者留之,依资据阙注官。”滞淹者翕然称之。国忠凡所施置,皆曲徇时人所欲,故颇得众誉。

十二载春正月,京兆尹鲜于仲通讽选人请为国忠刻颂,立于省门。制仲通撰其辞,上为改定数字,仲通以金填之。冬十月,上幸华清宫。

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居第相邻,昼夜往来,无复期度,或并辔走马入朝,不施鄣幕,道路为之掩目。

三夫人将从车驾幸华清宫,会于国忠第,车马仆从,充溢数坊,锦绣珠玉,鲜华夺目。国忠谓客曰:“吾本寒家,一旦缘椒房至此,未知税驾之所,然念终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极乐耳。”杨氏五家,队各为一色衣以相别,五家合队,粲若云锦。国忠仍以剑南旌节引于其前。

国忠子暄举明经,学业荒陋,不及格。礼部侍郎达奚珣畏国忠权势,遣其子昭应尉抚先白之。抚伺国忠入朝上马,趋至马下。国忠意其子必中选,有喜色。抚曰:“大人白相公,郎君所试不中程式,然亦未敢落也。”国忠怒曰:“我子何患不富贵,乃令鼠辈相卖。”策马不顾而去。抚惶遽,书白其父曰:“彼恃挟贵势,令人惨嗟,安可复与论曲直。”遂置暄上第。及暄为户部侍郎,珣始自礼部迁吏部,暄与所亲言,犹叹已之淹回,珣之迅疾。

国忠既居要地,中外饷遗辐凑,积缣至三千万匹。十三载春二月丁丑,杨国忠进位司空。甲申,临轩册命。

自去岁水旱相继,关中大饥。杨国忠恶京兆尹李岘不附已,以灾沴归咎于岘,九月,贬长沙太守。岘,祎之子也。上忧雨伤稼,国忠取禾之善者献之,曰:“雨虽多,不害稼也。”上以为然。扶风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灾,国忠使御史推之。是岁,天下无敢言灾者。高力士侍侧,上曰:“淫雨不已,卿可尽言。”对曰:“自陛下以权假宰相,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何敢言。”上默然。

十四载。安禄山反。冬十二月,上议亲征,辛丑,制太子监国,谓宰相曰:“朕在位垂五十载,倦于忧勤,去秋己欲传位太子,值水旱相仍,不欲以馀灾遗子孙,淹留俟稍丰。不意逆胡横发,朕当亲征,且使之监国。事平之日,朕将高枕无为矣。”杨国忠大惧,退谓韩、虢、秦三夫人曰:“太子素恶吾家专横久矣,若一旦得天下,吾与姊妹并并命在旦暮矣。”相与聚哭,使三夫人说贵妃,衔土请命于上,事遂寝。

肃宗至德元载。杨国忠劝上幸蜀。夏六月丙申,上至马嵬驿,将士饥疲,皆愤怒。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会吐蕃使者二十馀人遮国忠马,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对,军士追杀之,并杀其子暄及韩国、秦国夫人。

上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国忠妻裴柔与其幼子晞及虢国夫人、夫人子裴徽走至陈仓,吏士追捕诛之。事见《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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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春三月,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讨奚、契丹叛者,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夏四月辛亥,守珪奏请斩之。禄山临刑呼曰:“大夫不欲灭奚、契丹邪,奈何杀禄山?”守珪亦惜其骁勇,欲活之,乃更执送京师。张九龄批曰:“昔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上惜其才,敕令免官,以白衣将领。九龄固争,曰:“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且臣观其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上曰:“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竟赦之。

安禄山者,本营州杂胡,初名阿荦山。其母,巫也。父死,母携之再适突厥安延偃。会其部落破散,与延偃兄子思顺俱逃来,故冒姓安氏,名禄山。又有史窣干者,与禄山同里闬,先后一日生。及长,相亲爱,皆为互市牙郎,以骁勇闻。张守珪以禄山为捉生将,禄山每与数骑出,辄擒契丹数十人而返。狡黠,善揣人情,守珪爱之,养以为子。

窣干尝负官债,亡入奚中,为奚游奕所得,欲杀之。窣干绐曰:“我,唐之和亲使也,汝杀我,祸且及汝国。”游奕信之,送诣牙帐。窣干见奚王,长揖不拜,奚王虽怒,而畏唐,不敢杀,以客礼馆之,使百馀人随窣干入朝。窣干谓奚王曰:“王所遣人虽多,观其才,皆不足以见天子。闻王有良将琐高者,何不使之入朝。”奚王即命琐高与牙下三百人随窣干入朝。窣干将至平卢,先使人谓军使裴休子曰:“奚使琐高与精锐俱来,声云入朝,实欲袭军城,宜谨为之备,先事图之。”休子乃具军容出迎,至馆,悉坑杀其从兵,执琐高送幽州。张守珪以窣干为有功,奏为果毅,累迁将军。后入奏事,上与语,悦之,赐名思明。

二十九年。平卢兵马使安禄山倾巧善事人,人多誉之。上左右至平卢,禄山皆厚赂之,由是上益以为贤。御史中丞张利贞为河北采访使,至平卢,禄山曲事利贞,乃至左右皆有赂。利贞入奏,盛称禄山之美。八月乙未,以禄山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两蕃勃海黑水四府经略使。

天宝元年。分平卢别为节度,以安禄山为节度使。

二年春正月,安禄山入朝,上宠待甚厚,谒见无时。禄山奏言:“去秋营州虫食苗,臣焚香祝天云,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祗,愿使虫散。即有群乌从北来,食虫立尽。请宣付史官。”从之。

三载春三月己巳,以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范阳节度使,以范阳节度使裴宽为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席建侯为河北黜陟使,称禄山公直。李林甫、裴宽皆顺旨称其美。三人皆上所信任,由是禄山之宠益固不摇矣。

四载秋九月,安禄山欲以边功市宠,数侵掠奚、契丹。奚、契丹各杀公主以叛,禄山讨破之。冬十月,安禄山奏:“臣讨契丹至北平郡,梦先朝名将李靖、李绩从臣求食。”遂命立庙。又奏:“荐奠之日,庙梁产芝。”

六载春正月戊寅,以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御史大夫。禄山体充肥,腹垂过膝,尝自称重三百斤。外若痴直,内实狡黠。常令其将刘骆谷留京师诇朝廷指趣,动静皆报之。或应有笺表者,骆谷即为代作通之。岁献俘虏、杂畜、奇禽、异兽、珍玩之物,不绝于路,郡县疲于递运。

禄山在上前,应对敏给,杂以诙谐,上尝戏指其腹曰:“此胡腹中何所有,其大乃尔?”对曰:“更无馀物,止有赤心耳。”上悦。又尝命见太子,禄山不拜。左右趣之拜,禄山拱立曰:“臣胡人,不习朝仪,不知太子者何官?”上曰:“此储君也,朕千秋万岁后,代朕君汝者也。”禄山曰:“臣愚,曏者惟知有陛下一人,不知乃更有储君。”不得已,然后拜。上以为信然,益爱之。上尝宴勤政楼,百官列坐楼下,独为禄山于御座东间设金鸡障,置榻使坐其前,仍命卷帘以示荣宠。命杨铦、杨锜、贵妃三姊皆与禄山叙兄弟。禄山得出入禁中,因请为贵妃儿。上与贵妃共坐,禄山先拜贵妃。上问何故,对曰:“胡人先母而后父。”上悦。

李林甫以王忠嗣功名日盛,恐其入相,忌之。安禄山潜蓄异志,托以御寇,筑雄武城,大贮兵器,请忠嗣助役,因欲留其兵。忠嗣先期而往,不见禄山而还。数上言禄山必反,林甫益恶之。

唐兴以来,边帅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名著者往往入为宰相。其四夷之将,虽才略如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犹不专大将之任,皆以大臣为使以制之。及开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为边将者十馀年不易,始久任矣。皇子则庆、忠诸王,宰相则萧嵩、牛仙客,始遥领矣。盖嘉运、王忠嗣专制数道,始兼统矣。李林甫欲杜边帅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书,乃奏言:“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陛下诚以恩洽其心,彼必能为朝廷尽死。”上悦其言,始用安禄山。至是,诸道节度使尽用胡人,精兵咸戍北边,天下之势偏重,卒使禄山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专宠固位之谋也。

七载夏六月庚子,赐安禄山铁券。

九载夏五月乙卯,赐安禄山爵东平郡王。唐将帅封王自此始。秋八月丁巳,以安禄山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

安禄山屡诱奚、契丹,为设会,饮以莨菪酒,醉而坑之,动数千人,函其酋长之首以献,前后数四。至是,请入朝,上命有司先为起第于昭应。禄山至戏水,杨钊兄弟姊妹皆往迎之,冠盖蔽野,上自幸望春宫以待之。冬十月辛未,禄山献奚俘八千人,上命考课之日书上上考。前此听禄山于山谷铸钱五垆,禄山乃献钱样千缗。

十载春正月,上命有司为安禄山起第于亲仁坊,敕令但穷壮丽,不限财力。既成,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有帖白檀床二皆长丈,阔六尺。银平脱屏风,帐一方一丈八尺。于厨厩之物皆饰以金银,金饭罂二,银淘盆二,皆受五斗。织银丝筐及笊篱各一,他物称是。虽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上每令中使为禄山护役、筑第及造储偫赐物,常戒之曰:“胡眼大,勿令笑我。”

禄山入新第,置酒,乞降墨敕请宰相至第。是日,上欲于楼下击球,遽为罢戏,命宰相赴之。日遣诸杨与之选胜游宴,侑以梨园教坊乐。上每食一物稍美,或后苑校猎获鲜禽,辄遣中使走马赐之,络绎于路。

甲辰,禄山生日,上及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甚厚。后三日,召禄山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使宫人以彩舆舁之。上闻后宫喧笑,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山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于外,上亦不疑也。

安禄山求兼河东节度使,二月丙辰,以河东节度使韩休珉为左羽林将军,以禄山代之。户部郎中吉温见禄山有宠,又附之,约为兄弟。说禄山曰:“李右相虽以时事亲三兄,必不肯以兄为相,温虽蒙驱使,终不得超擢。兄若荐温于上,温即奏兄堪大任,共排林甫出之,为相必矣。“禄山悦其言,数称温才于上,上亦忘曩日之言。会禄山领河东,因奏温为节度副使、知留后,以大理司直张通儒为留后判官,河东事悉以委之。

是时,杨国忠为御史中丞,方承恩用事。禄山登降殿阶,国忠常扶掖之。

禄山见王𫟹俱为大夫,𫟹权任亚于李林甫。禄山见林甫,礼貌颇倨。林甫阳以他事召王大夫,𫟹至,趋拜甚谨。禄山不觉自失,容貌益恭。林甫与禄山语,每揣知其情,先言之,禄山惊服。禄山于公卿皆慢侮之,独惮林甫,每见,虽盛冬,常汗沾衣。林甫乃引与坐于中书厅,抚以温言,自解披袍以覆之。禄山忻荷,言无不尽,谓林甫为“十郎”。既归范阳,刘骆谷每自长安来,必问:“十郎何言”。得美言则喜。或但云:“语安大夫,须好检校”,辄反手据床曰:“噫嘻!我死矣。”

禄山既兼领三镇,赏刑已出,日益骄恣。自以曩时不拜太子,见上春秋高,颇内惧。又见武备堕弛,有轻中国之心。孔目官严庄、掌书记高尚因为之解图谶,劝之作乱。

禄山养同罗、奚、契丹降者八千馀人,谓之“曳落河”。曳落河者,胡言壮士也。及家僮百馀人,皆骁勇善战,一可当百。又畜战马数万匹,多聚兵仗,分遣商胡诣诸道贩鬻,岁输珍货数百万。私作绯紫袍、鱼袋,以百万计。以高尚、严庄、张通儒及将军孙孝哲为腹心,史思明、安守忠、李归仁、蔡希德、牛廷玠、向润容、李庭望、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干真、阿史那承庆为爪牙。尚,雍奴人,本名不危,颇有辞学,薄游河朔,贫困不得志,常叹曰:“高不危当举大事而死,岂能啮草根求活邪。”禄山引置幕府,出入卧内。尚典笺奏,庄治簿书。通儒,万岁之子。孝哲,契丹也。承嗣世为卢龙小校,禄山以为前锋兵马使,治军严整。尝大雪,禄山按行诸营,至承嗣营,寂若无人,入阅士卒,无一人不在者,禄山以是重之。

十一载冬十二月甲申,以平卢兵马使史思明兼北平太守,充卢龙军使。

哥舒翰素与安禄山、安思顺不协,上常和解之,使为兄弟。是冬,三人俱入朝,上使高力士宴之于城东。禄山谓翰曰:“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类颇同,何得不相亲。”翰曰:“古人云狐向窟嗥,不祥,为其忘本故也。兄苟见亲,翰敢不尽心。”禄山以为讥其胡也,大怒,骂翰曰:“突厥敢尔。”翰欲应之,力士目翰,翰乃止,阳醉而散。自是为怨愈深。

十二载夏五月,阿布思为回纥所破,安禄山诱其部落而降之,由是禄山精兵,天下莫及。

安禄山以李林甫狡猾逾已,故畏服之。及杨国忠为相,禄山视之蔑如也,由是有隙。国忠屡言禄山有反状,上不听。杨国忠欲厚结翰与共排安禄山,奏以翰兼河西节度使。秋八月戊戌,赐翰爵西平郡王。

十三载春正月己亥,禄山入朝。是时杨国忠言禄山必反,且曰:“陛下试召之,必不来。”上使召之,禄山闻命即至。庚子,见上于华清宫,泣曰:“臣本胡人,陛下宠擢至此,为国忠所疾,臣死无日矣。”上怜之,赏赐钜万。由是益亲信禄山,国忠之言不能入矣。太子亦知禄山必反,言于上,上不听。上欲加安禄山同平章事,己令张垍草制,杨国忠谏曰:“禄山虽有军功,目不知书,岂可为宰相。制书若下,恐四夷轻唐。”上乃止。己巳,加禄山左仆射,赐一子三品,一子四品官。

安禄山求兼领闲厩、群牧。庚申,以禄山为闲厩、陇右群牧等使。禄山又求兼总监。壬戌,兼知总监事。禄山奏以御史中丞吉温为武部侍郎,充闲厩副使,杨国忠由是恶温。禄山密遣亲信选健马堪战者数千匹,别饲之。

二月己丑,安禄山奏:“臣所部将士讨奚、契丹、九姓同罗等,勋效甚多,乞不拘常格,超资加赏,仍好写告身付臣军授之。”于是除将军者五百馀人,中郎将者二千馀人。禄山欲反,故先以此收众心也。

三月丁酉朔,禄山辞归范阳,上解御衣以赐之,禄山受之惊喜。恐杨国忠奏留之,疾驱出关。乘船渡河而下,令船伕执绳板立于岸侧,十五里一更,昼夜兼行数百里,过郡县不下船。自是有言禄山反者,上皆缚送之,由是人皆知其将反,无敢言者。

禄山之发长安也,上命高力士饯之长乐阪。及还,上问:“禄山慰意乎?”对曰:“观其意怏怏,必知欲命为相而中止故也。”上以告国忠,曰:“此议他人不知,必张垍兄弟告之也。”上怒,贬张均为建安太守,垍为卢溪司马,弟给事中埱为宜春司马。

十四载春二月辛亥,安禄山使副将何千年入奏,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上命立进画,给告身。韦见素谓杨国忠曰:“禄山久有异志,今又有此请,其反明矣。明日见素当极言。上未允,公其继之。”国忠许诺。壬子,国忠、见素入见,上迎谓曰:“卿等有疑禄山之意邪。”见素因极言:“禄山反已有迹,所请不可许”。上不悦。国忠逡巡不敢言,上竟从禄山之请。他日,国忠、见素言于上曰:“臣有策可坐消禄山之谋。今若除禄山平章事,召诣阙,以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杨光翙为河东节度使,则势自分矣。”上从之。已草制,上留不发,更遣中使辅璆琳以珍果赐禄山,潜察其变。璆琳受禄山厚赂,还盛言:“禄山竭忠奉国,无有二心”。上谓国忠等曰:“禄山,朕推心待之,必无异志。东北二虏,藉其镇遏。朕自保之,卿等勿忧也。”事遂寝。

安禄山归至范阳,朝廷每遣使者至,皆称疾不出迎,盛陈武备,然后见之。裴士淹至范阳,二十馀日乃得见,无复人臣礼。杨国忠日夜求禄山反状,使京兆尹围其第,捕禄山客李超等,送御史台狱,潜杀之。禄山子庆宗尚宗女荣义郡主,供奉在京师,密报禄山,禄山愈惧。六月,上以其子成婚,手诏召禄山观礼,禄山辞疾不至。秋七月,禄山表献马三千匹,每匹执鞚夫二人,遣蕃将二十二人部送。河南尹达奚珣疑有变,奏请谕禄山,以“进车马宜俟至冬,官自给夫,无烦本军”。于是上稍寤,始有疑禄山之意。会辅璆琳受赂事亦泄,上托以他事,扑杀之。上遣中使冯神威赍手诏谕禄山,如珣策,且曰:“朕新为卿作一汤,十月于华清宫待卿。”神威至范阳宣旨,禄山踞床微起,亦不拜,曰:“圣人安稳。”又曰:“马不献亦可,十月灼然诣京师。”即令左右引神威置馆舍,不复见。数日,遣还,亦无表。神威还,见上泣曰:“臣几不得见大家。”

安禄山专制三道,阴蓄异志,殆将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驾然后作乱。会杨国忠与禄山不相悦,屡言禄山且反,上不听,国忠数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于上。禄山由是决意遽反,独与孔目官太仆丞严庄、掌书记屯田员外郎高尚、将军阿史那承庆密谋,自馀将佐皆莫之知,但怪其自八月以来,屡飨士卒,秣马厉兵而已。会有奏事官自京师还,禄山诈为敕书,悉召诸将示之曰:“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讨杨国忠,诸君宜既从军。”众愕然相顾,莫敢异言。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命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别将高秀岩守大同,诸将皆引兵夜发。

诘朝,禄山出蓟城南,大阅誓众,以讨杨国忠为名,榜军中曰:“有异议扇动军人者,斩及三族。”于是引兵而南。禄山乘铁轝,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时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河北皆禄山统内,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禄山先遣将军何千年、高邈将奚骑二十,声言献射生手,乘驿诣太原。乙丑,北京副留守杨光翙出迎,因劫之以去。太原具言其状。东受降城亦奏禄山反。上犹以为恶禄山者诈为之,未之信也。

庚午,上闻禄山定反,乃召宰相谋之。杨国忠扬扬有得色,曰:“今反者独禄山耳,将士皆不欲也,不过旬日,必传首诣行在。”上以为然,大臣相顾失色。上遣特进毕思琛诣东京,金吾将军程千里诣河东,各简募数万人,随便团结以拒之。辛未,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上问以讨贼方略,常清大言曰:“今太平积久,故人望风惮贼。然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诣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棰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献阙下。”上悦。壬申,以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常清既日乘驿诣东京募兵,旬日,得六万人,乃断河阳桥,为守御之备。

甲戌,安禄山至博陵南,何千年等执杨光翙见,禄山责光翙以附杨国忠,斩之以徇。禄山使其将安忠志将精兵军土门。忠志,奚人,禄山养为假子。又以张献诚摄博陵太守。献诚,守珪之子也。

禄山至稿城,常山太守颜杲卿力不能拒,与长史袁履谦往迎之。禄山辄赐杲卿金紫,质其子弟,使仍守常山。又使其将李钦凑将兵数千人守井陉口,以备西来诸军。杲卿归途中,指其衣谓履谦曰:“何为着此。”履谦悟其意,乃阴与杲卿谋起兵讨禄山。杲卿,思鲁之玄孙也。

丙子,斩太仆卿安庆宗,赐荣义郡主自尽。以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为户部尚书,思顺弟元贞为太仆卿。以朔方右厢兵马使、九原太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置河南节度使,领陈留等十三郡,以卫尉卿猗氏张介然为之。以程千里为潞州长史。诸郡当贼冲者,始置防御使。

丁丑,以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统诸军东征。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曰:“天武军”,旬日而集,皆市井子弟也。

十二月丙戌,高仙芝将飞骑、彍骑及新募兵、边兵在京师者合五万人,发长安。上遣宦者监门将军边令诚监其军,屯于陕。

丁亥,安禄山自灵昌渡河,以緪约败船及草木横绝河流,一夕,冰合如浮梁,遂陷灵昌郡。禄山步骑散漫,人莫知其数,所过残灭。张介然至陈留才数日,禄山至,授兵乘城,众忷惧,不能守。庚寅,太守郭纳以城降。禄山入北郭,闻安庆宗死,恸哭曰:“我何罪而杀我子?”时陈留将士降者夹道,近万人,禄山皆杀之,以快其忿。斩张介然于军门。以其将李庭望为节度使,守陈留。

壬辰,上下制欲亲征,其朔方、河西、陇右兵留守城堡之外,皆赴行营,令节度使自将之,期二十日毕集。

初,平原太守颜真卿知禄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壕,料丁壮,实仓廪。禄山以其书生,易之。及禄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间道奏之。上始闻禄山反,河北郡县皆风靡,叹曰:“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真卿使亲客密怀购贼牒诣诸郡,由是诸郡多应者。真卿,杲卿之从弟也。

安禄山引兵向荥阳,太守崔无诐拒之,士卒乘城者,闻鼓角声,自坠如雨。癸巳,禄山陷荥阳,杀无诐,以其将武令珣守之。

禄山声势益张,以其将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前锋。封常清所募兵皆白徒,未更训练,屯武牢以拒贼,贼以铁骑蹂之,官军大败。常清收馀众战于蔡园,又败,战上东门内,又败。丁酉,禄山陷东京,贼鼓噪自四门入,纵兵杀掠。常清战于都亭驿,又败,退守宣仁门,又败,乃自苑西坏墙西走。

河南尹达奚珣降于禄山。留守李憕谓御史中丞卢奕曰:“吾曹荷国重任,虽知力不敌,必死之。”奕许诺。憕收残兵数百欲战,皆弃憕溃去,憕独坐府中。奕先遣妻子怀印间道走长安,朝服坐台中,左右皆散。禄山屯于闲厩,使人执憕、奕及采访判官蒋清,皆杀之。奕骂禄山,数其罪,顾贼党曰:“凡为人当知逆顺。我死不失节,夫复何恨?”憕,文水人。奕,怀慎之子。清,钦绪之子也。禄山以其党张万顷为河南尹。

封常清帅馀众至陕,陕郡太守窦廷芝已奔河东,吏民皆散。常清谓高仙芝曰:“常清连日血战,贼锋不可当。且潼关无兵,若贼豕突入关,则长安危矣。陕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据潼关以拒之。”仙芝乃帅见兵西趣潼关。贼寻至,官军狼狈走,无复部伍,士马相腾践,死者甚众。至潼关,修完守备,贼至,不得入而去。禄山使其将崔乾祐屯陕,临汝、弘农、济阴、濮阳、云中郡皆降于禄山。是时,朝廷征兵诸道,皆未至,关中忷惧。会禄山方谋称帝,留东京不进,故朝廷得为之备,兵亦稍集。

禄山以张通儒之弟通晤为睢阳太守,与陈留长史杨朝宗将胡骑千馀东略地,郡县官多望风降走,惟东平太守嗣吴王祗、济南太守李随起兵拒之。祗,祎之弟也。郡县之不从贼者,皆倚吴王为名。单父尉贾贲帅吏民南击睢阳,斩张通晤。李庭望引兵欲东徇地,闻之,不敢进而还。

上议亲征,太子监国,杨国忠使贵妃请命,事遂寝。事见《杨氏之宠》。

颜真卿召募勇士,旬日,至万馀人,谕以举兵讨安禄山。继以涕泣,士皆感愤。禄山使其党段子光赍李憕、卢奕、蒋清首徇河北诸郡,至平原,壬寅,真卿执子光腰斩以徇。取三人首,续以蒲身,棺敛葬之,祭哭受吊。禄山以海运使刘道玄摄景城太守,清池尉贾载、盐山尉河内穆宁共斩道玄,得其甲仗五十馀船,携道玄首谒长史李𬀩。𬀩收严庄宗族,悉诛之。是日,送道玄首至平原。真卿召载、宁及清河尉张澹诣平原计事。饶阳太守卢全诚据城不受代,河间司法李奂杀禄山所署长史王怀忠,李随遣游弈将訾嗣贤济河,杀禄山所署博平太守马冀,各有众数千或万人,共推真卿为盟主,军事皆禀焉。禄山使张献诚将上谷、博陵、常山、赵郡、文安五郡团结兵万人围饶阳。

高仙芝之东征也,监军边令诚数以事干之,仙芝多不从。令诚入奏事,具言仙芝、常清挠败之状,且云:“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上大怒,癸卯,遣令诚赍敕即军中斩仙芝及常清。初,常清既败,三遣使奉表陈贼形势,上皆不之见。常清乃自驰诣阙,至渭南,敕削其官爵,令还仙芝军,白衣自效。常清草遗表曰:“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时朝议皆以为禄山狂悖,不日授首,故常清云然。令诚至潼关,先引常清,宣敕示之,常清以表附令诚上之。常清既死,陈尸蘧除。仙芝还,至听事,令诚索陌刀手百馀人自随,乃谓仙芝曰:“大夫亦有恩命。”仙芝遽下,令诚宣敕。仙芝曰:“我遇敌而退,死则宜矣。今上戴天,下履地,谓我盗减粮赐则诬也。”时士卒在前皆大呼称枉,其声振地。遂斩之,以将军李承光摄领其众。

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病废在家,上藉其威名,且素与禄山不协,召见,拜兵马副元帅,将兵八万以讨禄山。仍敕天下四面进兵,会攻洛阳。翰以疾固辞,上不许,以田良丘为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起居郎萧昕为判官,蕃将火拔归仁等各将部落以从,并仙芝旧卒,号二十万,军于潼关。翰病,不能治事,悉以军政委田良丘。良丘复不敢专决,使王思礼主骑,李承光主步,二人争长,无所统壹。翰用法严而不恤,士卒皆解弛,无斗志。

安禄山大同军使高秀岩寇振武军,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击败之。

颜杲卿将起兵,参军冯虔、前真定令贾深、稿城尉崔安石、郡人翟万德、内丘丞张通幽皆预其谋。又遣人语太原尹王承业,密与相应。会颜真卿自平原遣杲卿甥卢逖潜告杲卿,欲连兵断禄山归路,以缓其西入之谋。时禄山遣其金吾将军高邈诣幽州征兵,未还,杲卿以禄山命召李钦凑,使帅众诣郡受犒赉。丙午薄暮,钦凑至,杲卿使袁履谦、冯虔等携酒食妓乐往劳之,并其党皆大醉,乃断钦凑首,收其甲兵,尽缚其党,明日,斩之,悉散井陉之众。有顷,高邈自幽州还,且至稿城,杲卿使冯虔往擒之。南境又白何千年自东京来,崔安石与翟万德驰诣醴泉驿迎千年,又擒之,同日致于郡下。千年谓杲卿曰:“今太守欲输力王室,既善其始,当慎其终。此郡应募乌合,难以临敌,宜深沟高垒,勿与争锋。俟朔方军至,并力齐进,传檄赵、魏、断燕、蓟要膂,彼则成擒矣。今且宜声云,李光弼引步骑一万出井陉,因使人说张献诚云:足下所将多团练之人,无坚甲利兵,难以当山西劲兵,献诚必解围遁去,此亦一奇也。”杲卿悦,用其策,献诚果遁去,其团练兵皆溃。杲卿乃使人入饶阳城,慰劳将士。命崔安石等徇诸郡云:“大军已下井陉,朝夕当至,先平河北诸郡。先下者赏,后至者诛。”于是河北诸郡响应,凡十七郡皆归朝廷,兵合二十馀万。兵附禄山者,唯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六郡而已。

杲卿又密使人入渔阳招贾循,郏城人马燧说循曰:“禄山负恩悖逆,虽得洛阳,终归夷灭。公若诛诸将之不从命者,以范阳归国,倾其根柢,此不世之功也。”循然之,犹豫不时发。别将牛润容知之,以告禄山,禄山使其党韩朝阳召循。朝阳至渔阳,引循屏语,使壮士缢杀之,灭其族。以别将牛廷玠知范阳军事。史思明、李立节将蕃、汉步骑万人击博陵、常山。马燧亡入西山,隐者徐遇匿之,得免。

初,禄山自将欲攻潼关,至新安,闻河北有变而还。蔡希德将兵万人自河内北击常山。

肃宗至德元载春正月乙卯朔,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以达奚珣为侍中,张通儒为中书令,高尚、严庄为中书侍郎。

李随至睢阳,有众数万。丙辰,以随为河南节度使,以前高要尉许远为睢阳太守兼防御使。濮阳客尚衡起兵讨禄山,以郡人王栖曜为衙前总管,攻拔济阴,杀禄山将邢超然。

颜杲卿使其子泉明、贾深、翟万德献李钦凑首及何千年、高邈于京师。张通幽泣请曰:“通幽兄陷贼,乞与泉明偕行,以救宗族。”杲卿哀而许之。至太原,通幽欲自托于王承业,乃教之留泉明等,更其表,多自为功,毁短杲卿,别遣使献之。杲卿起兵才八日,守备未完,史思明、蔡希德引兵皆至城下。杲卿告急于承业,承业既窃其功,利于城陷,遂拥兵不救。杲卿昼夜拒战,粮尽矢竭,壬戌,城陷。贼纵兵杀万馀人,执杲卿及袁履谦等送洛阳。王承业使者至京师,玄宗大喜,拜承业羽林大将军,麾下受官爵者以百数。征颜杲卿为卫尉卿,朝命未至,常山已陷。

杲卿至洛阳,禄山数之曰:“汝自范阳功曹,我奏汝为判官,不数年超至太守,何负于汝而反邪。”杲卿瞑目骂曰:“汝本营州牧羊羯奴,天子擢汝为三道节度使,恩幸无比,何负于汝而反。我世为唐臣,禄位皆唐有,虽为汝所奏,岂从汝反邪。我为国讨贼,恨不斩汝,何谓反也。臊羯狗,何不速杀我。”禄山大怒,并袁履谦等缚于中桥之柱而呙之。杲卿、履谦比死,骂不虚口。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馀人。

史思明、李立节、蔡希德既克常山,引兵击诸郡之不从者,所过残灭,于是邺、广平、钜鹿、赵、上谷、博陵、文安、魏、信都等郡复为贼守。饶阳太守卢全诚独不从,思明等围之。河间司法李奂将七千人,景城长史李𬀩遣其子祀将八千人救之,皆为思明所败。

上命郭子仪罢围云中,还朔方,益发兵进取东京。选良将一人分兵先出井陉,走河北。子仪荐李光弼,癸亥,以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分朔方兵万人与之。甲子,加哥舒翰左仆射、同平章事。

乙丑,安禄山遣其子庆绪寇潼关,哥舒翰击却之。己巳,加颜真卿户部侍郎兼本郡防御使。真卿以李𬀩为副。二月丙戌,加李光弼魏郡太守、河北道采访使。

史思明等围饶阳,二十九日不下,李光弼将蕃、汉步骑万馀人、太原弩手三千人出井陉。己亥,至常山,常山团练兵三千人杀胡兵,执安思义出降。光弼谓思义曰:“汝自知当死否?”思义不应。光弼曰:“汝久更陈行,视吾此众,可敌思明否。今为我计当如何。汝策可取,当不杀汝。”思义曰:“大夫士马远来疲弊,猝遇大敌,恐未易当,不如移军入城,早为备御,先料胜负,然后出兵。胡骑虽锐,不能持重,苟不获利,气沮心离,于时乃可图矣。思明今在饶阳,去此不二百里,昨暮羽书已去,计其先锋来晨必至,而大军继之,不可不留意也。”光弼悦,释其缚,即移军入城。史思明闻常山不守,立解饶阳之围。明日未旦,先锋已至,思明等继之,合二万馀骑,直抵城下。光弼遣步卒五千自东门出战,贼守门不退。光弼命五百弩于城上齐发射之,贼稍却。乃出弩手千人,分为四队,使其矢发发相继,贼不能当,敛军道北。光弼出兵五千,为枪城于道南,夹滹沱水而陈。贼数以骑兵搏战,光弼之兵射之,人马中矢者大半,乃退小憩,以俟步兵。有村民告贼步兵五千自饶阳来,昼夜行百七十里,历九门南逢壁度,憩息。光弼遣步骑各二千,匿旗鼓,并水潜行,至逢壁,贼方饭,纵兵掩击,杀之无遗。思明闻之,失势,退入九门。时常山九县,七附官军,惟九门、稿城为贼所据。光弼遣裨将张奉璋以兵五百戍石邑,馀皆三百人戍之。

上以吴王祗为灵昌太守、河南都知兵马使。贾贲前至雍丘,有众二千。先是,谯郡太守杨万石以郡降安禄山,逼真源令河东张巡使为长史,西迎贼。巡至真源,帅吏民哭于玄元皇帝庙,起兵讨贼,吏民乐从者数千人。巡选精兵千人,西至雍丘,与贾贲合。

初,雍丘令令狐潮以县降贼,贼以为将,使东击淮阳救兵于襄邑。破之,俘百馀人,拘于雍丘,将杀之,往见李庭望。淮阳兵遂杀守者,潮弃妻子走,故贾贲得以其间入雍丘。庚子,潮引贼精兵攻雍丘,贲出战,败死。张巡力战却贼,因兼领贲众,自称吴王先锋使。

三月乙卯,潮复与贼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四万馀众奄至城下,众惧,莫有固志。巡曰:“贼兵精锐,有轻我心。今出其不意击之,彼必惊溃。贼势小折,然后城可守也。”乃使千人乘城,自帅千人,分数队,开门突出。巡身先士卒,直冲贼陈,人马辟易,贼遂退。明日,复进攻城,设百炮环城,楼堞皆尽,巡于城上立木栅以拒之。贼蚁附而登,巡束蒿灌脂,焚而投之,贼不得上。时伺贼隙,出兵击之,或夜缒斫营,积六十馀日,大小三百馀战,带甲而食,裹疮复战,贼遂败走。巡乘胜追之,获胡兵二千人而还,军声大振。

初,户部尚书安思顺知禄山反谋,因入朝奏之。及禄山反,上以思顺先奏,不之罪也。哥舒翰素与之有隙,使人诈为禄山遗思顺书,于关门擒之以献,且数思顺七罪,请诛之。丙辰,思顺及弟太仆卿元贞皆坐死,家属徙岭外。杨国忠不能救,由是始畏翰。

郭子仪至朔方,益选精兵,戊午,进军于代。戊辰,吴王祗击谢元同,走之,拜陈留太守、河南节度使。

壬午,以河东节度使李光弼为范阳长史、河北节度使。加颜真卿河北采访使。真卿以张澹为支使。先是,清河客李萼,年二十馀,为郡人乞师于真卿曰:“公首唱大义,河北诸郡恃公以为长城。今清河,公之西邻,国家平日聚江、淮、河南钱帛于彼以赡北军,谓之天下北库,今有布三百馀万匹,帛八十馀万匹,钱三十馀万缗,粮三十馀万斛。昔讨默啜,甲兵皆贮清河库,今有五十馀万事。户七万,口十馀万。窃计财足以三平原之富,兵足以倍平原之强。公诚资以士卒,抚而有之,以二郡为腹心,则馀郡如四支,无不随所使矣。”真卿曰:“平原兵新集,尚未训练,自保恐不足,何暇及邻。虽然,借若诺子之请,则将何如乎。”萼曰:“清河遣仆衔命于公者,非力不足而借公之师以当寇也,亦欲观大贤之明义耳。今仰瞻高意,未有决辞定色,仆何敢遽言所为哉。”真卿奇之,欲与之兵,众以为萼年少轻虑,徒分兵力,必无所成,真卿不得已,辞之。萼就馆,复为书说真卿,以为“清河去逆效顺,奉粟帛器械以资军,公乃不纳而疑之。仆回辕之后,清河不能孤立,必有所系托,将为公西面之强敌,公能无悔乎。”真卿大惊,遽诣其馆,以兵六千借之,送至境,执手别。真卿问曰:“兵已行矣,可以言子之所为乎。”萼曰:“闻朝廷遣程千里将精兵十万出崞口讨贼,贼据险拒之,不得前。今当引兵先击魏郡,执禄山所署太守袁知泰,纳旧太守司马垂,使为西南主人。分兵开崞口,出千里之师,因讨汲、邺以北至于幽陵郡县之未下者。平原、清河帅诸同盟,合兵十万,南临孟津,分兵循河,据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计官军东讨者不下二十万,河南义兵西向者亦不减十万,公但当表朝廷坚壁勿战,不过月馀,贼必有内溃相图之变矣。”真卿曰:“善。”命录事参军李择交及平原令范冬馥将其兵,会清河兵四千及博平兵千人军千堂邑西南。袁知泰遣其将白嗣深等将二万馀人来逆战,三郡兵力战尽日,魏兵大败,斩首万馀级,捕虏千馀人,得马千匹,军资甚众。知泰奔汲郡,遂克魏郡,军声大振。

时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亦起兵,真卿以书召之并力。进明将步骑五千渡河,真卿陈兵逆之,相揖,哭于马上,哀动行伍。进明屯平原城南,休养士马,真卿每事谘之,由是军权稍移于进明矣,真卿不以为嫌。真卿以堂邑之功让进明,进明奏其状,取舍任意。敕加进明河北招讨使,择交、冬馥微进资级,清河、博平有功者皆不录。进明攻信都郡,久之不克。录事参军长安第五琦劝进明厚以金帛募勇士,遂克之。

李光弼与史思明相守四十馀日,思明绝常山粮道。城中乏草,马食荐藉。光弼以车五百乘之石邑取草,将车者皆衣甲,弩手千人卫之,为方陈而行,贼不能夺。蔡希德引兵攻石邑,张奉璋拒却之。光弼遣使告急于郭子仪,子仪引兵自井陉出,夏四月壬辰,至常山,与光弼合,蕃、汉步骑共十馀万。甲午,子仪、光弼与史思明等战于九门城南,思明大败。中郎将浑瑊射李立节,杀之。瑊,释之之子也。思明收馀众奔赵郡,蔡希德奔钜鹿。思明自赵郡如博陵,时博陵已降官军,思明尽杀郡官。河朔之民苦贼残暴,所在屯结,多至二万人,少者万人,各为营以拒贼。及郭、李军至,争出自效。庚子,攻赵郡,一日,城降。士卒多虏掠,光弼坐城门,收所获,悉归之,民大悦。子仪生擒四千人,皆舍之,斩禄山太守郭献璆。光弼进围博陵,十日不拔,引兵还恒阳就食。

安禄山使平卢节度使吕知诲诱安东副大都护马灵詧,杀之。平卢游奕使武陟刘客奴、先锋使董秦及安东将王玄志同谋讨诛知诲,遣使逾海与颜真卿相闻,请取范阳以自效。真卿遣判官贾载赍粮及战士衣助之。真卿时惟一子颇,才十馀岁,使诣客奴为质。朝廷闻之,以客奴为平卢节度使,赐名正臣。玄志为安东副大都护,董秦为平卢兵马使。

南阳节度使鲁炅立栅于滍水之南,安禄山将武安珣、毕思琛攻之。五月丁巳,炅众溃,走保南阳,贼就围之。太常卿张垍荐夷陵太守虢王巨有勇略,上征吴王祗为太仆卿,以巨为陈留谯郡太守、河南节度使,兼统岭南节度使何履光、黔中节度使赵国珍、南阳节度使鲁炅。国珍,本犃䍧柯夷也。戊辰,巨引兵自蓝田出趣南阳,贼闻之,解围走。

令狐潮复引兵攻雍丘。潮与张巡有旧,于城下相劳苦如平生。潮因说巡曰:“天下事去矣,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巡曰:“足下生平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潮惭而退。

郭子仪、李光弼还常山,史思明收散卒数万踵其后。子仪选骁骑更挑战,三日至行唐,贼疲,乃退。子仪乘之,又败之于沙河。蔡希德至洛阳,安禄山复使将步骑二万人北就思明。又使牛廷玠发范阳等郡兵万馀人助思明,合五万馀人,而同罗、曳落河居五分之一。子仪至恒阳,思明随至,子仪深沟高垒以待之,贼来则守,去则追之,昼则耀兵,夜斫其营,贼不得休息。数日,子仪、光弼议曰:“贼倦矣,可以出战。”壬午,战于嘉山,大破之,斩首四万级,捕虏千馀人。思明坠马,露髻跣足步走,至暮,杖折枪归营,奔于博陵。光弼就围之,军声大振,于是河北十馀郡皆杀贼守将而降。

渔阳路再绝,贼往来者皆轻骑窃过,多为官军所获,将士家在渔阳者,无不摇心。禄山大惧,召高尚、严庄诟之曰:“汝数年教我反,以为万全。今守潼关,数月不能进,北路已绝,诸军四合,吾所有者止汴、郑数州而已,万全何在。汝自今勿来见我。”尚、庄惧,数日不敢见。田干真自关下来,为尚、庄说禄山曰:“自古帝王经营大业,皆有胜败,岂能一举而成。今四方军垒虽多,皆新募乌合之众,未更行陈,岂能敌我蓟北劲锐之兵,何足深忧。尚、庄皆佐命元勋,陛下一旦绝之,使诸将闻之,谁不内惧。若上下离心,臣窃为陛下危之。”禄山喜曰:“阿浩,汝能豁我心事。”即召尚、庄,置酒酣晏,自为之歌以侑酒,待之如初。阿浩,干真小字也。禄山议弃洛阳,走归范阳,计未决。

是时天下以杨国忠骄纵召乱,莫不切齿。又禄山起兵以诛国忠为名,王思礼密说哥舒翰,使抗表请诛国忠,翰不应。思礼又请以三十骑劫取以来,至潼关杀之。翰曰:“如此,乃翰反,非禄山也。”或说国忠“今朝廷重兵尽在翰手,翰若援旗西指,于公岂不危哉。”国忠大惧,乃奏:“潼关大军虽盛,而后无继,万一失利,京师可忧。请选监牧小儿三千于苑中训练。”上许之,使剑南军将李福德等领之。又募万人屯灞上,令所亲杜干运将之,名为御贼,实备翰也。翰闻之,亦恐为国忠所图,乃表请灞上军隶潼关。六月癸未,召杜干运诣关白事,斩之,国忠益惧。

会有告崔乾祐在陕,兵不满四千,皆羸弱无备,上遣使趣哥舒翰进兵复陕、洛。翰奏曰:“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以扼之,利在坚守。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且待之。”郭子仪、李光弼亦上言:“请引兵北取范阳,覆其巢穴,质贼党妻子以招之,贼必内溃。潼关大军,惟应固守以弊之,不可轻出。”国忠疑翰谋已,言于上,以贼方无备,而翰逗留,将失机会。上以为然,续遣中使趣之,项背相望。翰不得已,抚膺恸哭,丙戌,引兵出关。

己丑,遇崔乾祐之军于灵宝西原。乾祐据险以待之,南薄山,北阻河,隘道七十里。庚寅,官军与乾祐会战,乾祐伏兵于险,翰与田良丘浮舟中流以观军势,见乾祐兵少,趣诸军使进。王思礼等将精兵五万居前,庞忠等将馀兵十万继之,翰以兵三万登河北阜望之,鸣鼓以助其势。乾祐所出兵不过万人,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却,官军望而笑之。乾祐严精兵,陈于其后。兵既交,贼偃旗如欲遁者,官军懈,不为备。须臾,伏兵发,贼乘高下木石,击杀士卒甚众。道隘,士卒如束,枪槊不得用。翰以毡车驾马为前驱,欲以冲贼。日过中,东风暴急,乾祐以草车数十乘塞毡车之前,纵火焚之。烟焰所被,官军不能开目,妄自相杀,谓贼在烟中,聚弓弩而射之,日暮矢尽,乃知无贼。乾祐遣同罗精骑自南山过,出官军之后击之,官军首尾骇乱,不知所备,于是大败,或弃甲窜匿山谷,或相挤排入河溺死,嚣声振天地,贼乘胜蹙之。后军见前军败,皆自溃,河北军望之亦溃,瞬息间两岸皆空。翰独与麾下百馀骑走,自首阳山西渡河入关。关外先为三堑,皆广二丈,深丈,人马坠其中。须臾而满,馀众践之以度,士卒得入关者才八千馀人。辛卯,乾祐进攻潼关,克之。

翰至关西驿,揭榜收散卒,欲复守潼关。蕃将火拔归仁等以百馀骑围驿,入谓翰曰:“贼至矣,请公上马。”翰上马出驿,归仁帅众叩头曰:“公以二十万众一战弃之,何面目复见天子。且公不见高仙芝、封常清乎。请公东行。”翰不可,欲下马,归仁以毛縻其足于马腹,及诸将不从者,皆执之以东。会贼将田干真已至,遂降之,俱送洛阳。安禄山问翰曰:“汝常轻我,今定何如?”翰伏地对曰:“臣肉眼,不识圣人。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李祗在东平,鲁炅在南阳,陛下留臣,使以尺书招之,不日皆下矣。”禄山大喜,以翰为司空、同平章事。谓火拔归仁曰:“汝叛主,不忠不义。”执而斩之。翰以书招诸将,皆复书责之。禄山知无效,乃囚诸苑中。潼关既败,于是河东、华阴、冯翊、上谷防御使皆弃郡走,所在守兵皆散。

是日,翰麾下来告急,上不时召见,但遣李福德等将监牧兵赴潼关。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惧。壬辰,召宰相谋之。杨国忠自以身领剑南,闻安禄山反,即令副使崔圆阴具储偫,以备有急投之。至是,首唱幸蜀之策,上然之。癸巳,国忠集百官于朝堂,惶据流涕,问以策略,皆唯唯不对。国忠曰:“人告禄山反状已十年,上不之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过。”仗下,士民惊扰奔走,不知所之,市里萧条。国忠使韩、虢入宫劝上入蜀。

甲午,百官朝者什无一二。上御勤政楼,下制,云欲亲征,闻者皆莫之信。以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灵昌崔光远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将军边令诚掌宫闱管钥。托以剑南节度大使颍王璬将赴镇,令本道设储偫。是日,上移仗北内。既夕,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比六军,厚赐钱帛,选闲厩马九百馀匹,外人皆莫之知。乙未黎明,上独与贵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及亲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门,妃、主、皇孙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上过左藏,杨国忠请焚之,曰:“无为贼守。”上愀然曰:“贼来不得,必更敛于百姓,不如与之,无重困吾赤子。”是日,百官犹有入朝者,至宫门,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门既启,则宫人乱出,中外扰攘,不知上所之。于是王公、士民四出逃窜,山谷细民争入宫禁及王公第舍,盗取金宝,或乘驴上殿,又焚左藏大盈库。崔光远、边令诚帅人救火,又募人摄府、县官分守之,杀十馀人,乃稍定。光远遣其子东见禄山,令诚亦以管钥献之。

上过便桥,杨国忠使人焚桥。上曰:“士庶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留内侍监高力士,使扑灭乃来。上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谕郡县置顿。食时,至咸阳望贤宫,洛卿与县令俱逃,中使征召,吏民莫有应者。日向中,上犹未食,杨国忠自市胡饼以献。于是,民争献粝饭,杂以麦豆,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上皆酬其直,慰劳之。众皆哭,上亦掩泣。有父老郭从谨进言曰:“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务延访忠良以广聪明,盖为此也。臣犹记宋璟为相,数进直言,天下赖以安平。自顷以来,在廷之臣,以言为讳,惟阿𫍲取容,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严邃,区区之心,无路上达。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面而诉之乎?”上曰:“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慰谕而遣之。俄而尚食举御膳以至,上命先赐从官,然后食之。命军士散诣村落求食,期未时皆集而行。夜将半,乃至金城。县令亦逃,县民皆脱身走,饮食器皿具在,士卒得以自给。时从者多逃,内侍监袁思艺亦亡去。驿中无灯,人相枕藉而寝,贵贱无以复辨。王思礼自潼关至,始知哥舒翰被擒。以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即令赴镇,收合散卒,以俟东讨。

丙申,至马嵬驿,将士饥疲,皆愤怒,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以告太子,太子未决。会吐蕃使者二十馀人遮国忠马,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对,军士呼曰:“国忠与胡虏谋反。”或射之,中鞍。国忠走至西门内,军士追杀之,屠割肢体,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暄及韩国、秦国夫人。御史大夫魏方进曰:“汝曹何敢害宰相?”众又杀之。韦见素闻乱而出,为乱兵所挝,脑血流地。众曰:“勿伤韦相公。”救之,得免。军士围驿,上闻喧哗,问外何事,左右以国忠反对。上杖屦出驿门,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应。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上曰:“朕当自处之。”入门,倚杖𫖯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上乃命高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寘驿庭,召玄礼等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甲,顿首谢罪。上慰劳之,令晓谕军士。玄礼等皆呼万岁,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为行计。谔,见素之子也。国忠妻裴柔与其幼子晞及虢国夫人、夫人子裴徽皆走,至陈仓,县令薛景仙帅吏士追捕,诛之。

丁酉,上将发马嵬,朝臣惟韦见素一人,乃以韦谔为御史中丞,充置顿使。将士皆曰:“国忠谋反,其将吏皆在蜀,不可往。”或请之河、陇,或请之灵武,或请之太原,或请还京师。上意在入蜀,虑违众心,竟不言所向。韦谔曰:“还京,当有御贼之备。今兵少,未易东向,不如且至扶风,徐图去就。”上询于众,众以为然,乃从之。及行,父老皆遮道请留,曰:“宫阙,陛下家居,陵寝,陛下坟墓,今舍此,欲何之?”上为之按辔久之,乃命太子于后宣慰父老。父老因曰:“至尊既不肯留,某等愿帅子弟从殿下东破贼,取长安。若殿下与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谁为之主?”须臾聚至数千人。太子不可,曰:“至尊远冒险阻,吾岂忍朝夕离左右。且吾尚未面辞,当还白至尊,更禀进止。”涕泣,跋马欲西。建宁王倓与李辅国执鞚谏曰:“逆胡犯阙,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今殿下从至尊入蜀,若贼兵烧绝栈道,则中原之地,拱手授贼矣。人情既离,不可复合,虽欲复至此,其可得乎。不如收西北守边之兵,召郭、李于河北,与之并力,东讨逆贼,克复二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复安,宗庙毁而更存,扫除宫禁以迎至尊,岂非孝之大者乎?何必区区温凊,为儿女之恋乎?”广平王俶亦劝太子留。父老共拥太子马,不得行。太子乃使俶驰白上。上总辔侍太子,久不至,使人侦之,还白状,上曰:“天也。”乃命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且谕将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曹善辅佐之。”又谕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胡,吾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太子南向号泣而已。又使送东宫内人于太子。且宣旨欲传位,太子不受。俶、倓,皆太子之子也。

己亥,上至岐山。或言贼前锋且至,上遽过,宿扶风郡。士卒潜怀去就,往往流言不逊,陈玄礼不能制,上患之。会成都贡春彩十馀万匹至扶风,上命悉陈之于庭,召将士入,临轩谕之曰:“朕比来衰耄,托任失人,致逆胡乱常,须远避其锋。知卿等皆仓猝从朕,不得别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劳苦至矣,朕甚愧之。蜀路阻长,郡县褊小,人马众多,或不能供。今听卿等各还家。朕独与子孙、中官前行入蜀,亦足自达。今日与卿等诀别,可共分此彩,以备资粮。若归,见父母及长安父老,为朕致意,各好自爱也。”因泣下沾襟,众皆哭曰:“臣等死生从陛下,不敢有贰。”上良久曰:“去留听卿。”自是流言始息。

太子既留,未知所适。广平王俶曰:“日渐晏,此不可驻,众欲何之?”皆莫对。建宁王倓曰:“殿下昔尝为朔方节度大使,将吏岁时致启,倓略识其姓名。今河西、陇右之众皆散降贼,父兄子弟多在贼中,或生异图。朔方道近,士马全盛,裴冕衣冠名族,必无贰心。贼入长安方虏掠,未暇徇地,乘此速往就之,徐图大举,此上策也。”众皆曰:“善。”至渭滨,遇潼关败卒,误与之战,死伤甚众。已,乃收馀卒,择渭水浅处,乘马涉渡,无马者涕泣而返。太子自奉天北上,比至新平,通夜驰三百馀里,士卒器械失亡过半,所存之众不过数百。新平太守薛羽弃郡走,太子斩之。是日至安定,太守徐瑴亦走,又斩之。

辛丑,上发扶风,宿陈仓。

太子至乌氏,彭原太守李遵出迎,献衣及糗粮。至彭原,募士,得数百人。是日至平凉,阅监牧马,得数万匹,又募士,得五百馀人,军势稍振。

壬寅,上至散关,分扈从将士为六军。使颍王璬先行诣剑南,寿王瑁等分将六军以次之。丙午,上至河池郡,崔圆奉表迎车驾,具陈蜀土丰稔,甲兵全盛。上大悦,即日以圆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蜀郡长史如故。以陇西公瑀为汉中王、梁州都督、山南西道采访防御使。瑀,琎之弟也。

王思礼至平凉,闻河西诸胡乱,还,诣行在。初,河西诸胡部落闻其都护皆从哥舒翰没于潼关,故争自立,相攻击。而都护寔从翰在北岸,不死,又不与火拔归仁俱降贼。上乃以河西兵马使周泌为河西节度使,陇右兵马使彭元耀为陇右节度使,与都护思结进明等俱之镇,招其部落。以思礼为行在都知兵马使。

戊申,扶风民康景龙等自相帅击贼所署宣慰使薛总,斩首二百馀级。庚戌,陈仓令薛景仙杀贼守将,克扶风而守之。

安禄山不意上遽西幸,遣使止崔乾祐兵留潼关,凡十日,乃遣孙孝哲将兵入长安。以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崔光远为京兆尹。使安忠顺将兵屯苑中,以镇关中。孝哲为禄山所宠任,尤用事,常与严庄争权。禄山使监关中诸将,张通儒等皆受制于孝哲。孝哲豪侈,果于杀戮,贼党畏之。禄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获数百人,辄以兵卫送洛阳。王、侯、将、相扈从车驾、家留长安者,诛及婴孩。陈希烈以晚节失恩,怨上,与张均、张垍等皆降于贼。禄山以希烈、垍为相,自馀朝士皆授以官。于是贼势大炽,西胁汧、陇,南侵江、汉,北割河东之半。然贼将皆粗猛无远略,既克长安,自以为得志,日夜纵酒,专以声色、宝贿为事,无复西出之意,故上得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无追迫之患。

李光弼围博陵未下,闻潼关不守,解围而南。史思明踵其后,光弼击却之,与郭子仪皆引兵入井陉,留常山太守王俌将景城、河间团练兵守常山。平卢节度使刘正臣将袭范阳,未至,史思明引兵逆击之,正臣大败,弃妻子走,士卒死者七千馀人。初,真卿闻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出井陉,即敛军还平原,以待光弼之命。闻郭、李西入井陉,真卿始复区处河北军事。

太子至平凉数日,朔方留后杜鸿渐、六城水陆运使魏少游、节度判官崔漪、支度判官卢简金、盐池判官李涵相与谋曰:“平凉散地,非屯兵之所。灵武兵食完富,若迎太子至此,北收诸城兵,西发河、陇劲骑,南向以定中原,此万世一时也。”乃使涵奉笺于太子,且籍朔方士马、甲兵、谷帛、军须之数以献之。涵至平凉,太子大悦。会河西司马裴冕入为御史中丞,至平凉,见太子,亦劝太子之朔方,太子从之。鸿渐,暹之族子。涵,道之曾孙也。鸿渐、漪使少游居后,葺次舍,庀资储,自迎太子于平凉北境。说太子曰:“朔方,天下劲兵处也。今吐蕃请和,回纥内附,四方郡县,大抵坚守拒贼,以俟兴复。殿下今理兵灵武,按辔长驱,移檄四方,收揽忠义,则逆贼不足屠也。”少游盛治宫室,帷帐皆仿禁中,饮膳备水陆。秋七月辛酉,太子至灵武,悉命撤之。

甲子,上至普安,宪部侍郎房琯来谒见。上之发长安也,群臣多不知,至咸阳,谓高力士曰:“朝臣谁当来,谁不来?”对曰:“张均、张垍父子受陛下恩最深,且连戚里,是必先来。时论皆谓房琯宜为相,而陛下不用,又禄山尝荐之,恐或不来。”上曰:“事未可知。”及琯至,上问均兄弟,对曰:“臣帅与偕来,逗遛不进,观其意,似有所蓄而不能言也。”上顾力士曰:“朕固知之矣。”即日以琯为文部侍郎、同平章事。

裴冕、杜鸿渐等上太子笺,请遵马嵬之命,既皇帝位,太子不许。冕等言曰:“将士皆关中人,日夜思归,所以崎岖从殿下远涉沙塞者,冀尺寸之功。若一朝离散,不可复集。愿殿下勉徇众心,为社稷计。”笺五上,太子乃许之。是日,肃宗即位于灵武城南楼,群臣舞蹈,上流涕歔欷。尊玄宗曰上皇天帝,赦天下,改元。以杜鸿渐、崔漪并知中书舍人事,裴冕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改关内采访使为节度使,徙治安化,以前蒲关防御使吕崇贲为之。以陈仓令薛景仙为扶风太守兼防御使,陇右节度使郭英乂为天水太守兼防御使。时塞上精兵皆选入讨贼,惟馀老弱守边。文武官不满三十人,披草莱,立朝廷,制度草创,武人骄慢。大将管崇嗣在朝堂背阙而坐,言笑自若,监察御史李勉奏弹之,系于有司。上特原之,叹曰:“吾有李勉,朝廷始尊。”勉,元懿之曾孙也。旬日间,归附者渐众。

丁卯,上皇制“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南取长安、洛阳。以御史中丞裴冕兼左庶子,陇西郡司马刘秩试守右庶子。永王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以少府监窦绍为之傅,长沙太守李岘为都副大使。盛王琦充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以前江陵都督府长史刘汇为之傅,广陵郡长史李成式为都副大使。丰王珙充武威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都使,以陇西太守济阴邓景山为之傅,充都副大使。应须士马、甲仗、粮赐等,并于当路自供。其诸路本节度使虢王巨等,并依前充使。其署置官属及本路郡县官,并任自简择,署讫闻奏。”时琦、珙皆不出合,惟璘赴镇。置山南东道节度,领襄阳等九郡。升五府经略使为领南节度,领南海等二十二郡。升五溪经略使为黔中节度,领黔中等诸郡。分江南为东、西二道,东道领馀杭,西道领豫章等诸郡。先是,四方闻潼关失守,莫知上所之,及是制下,始知乘舆所在。汇,秩之弟也。

安禄山使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等于崇仁坊,刳其心,以祭安庆宗。凡杨国忠、高力士之党及禄山素所恶者皆杀之,凡八十三人,或以铁棓揭其脑盖,流血满街。己巳,又杀皇孙及郡、县主二十馀人。

庚午,上皇至巴西,太守崔涣迎谒。上皇与语,悦之,房琯复荐之,既日拜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以韦见素为左相。涣,玄𬀩之孙也。

初,京兆李泌,幼以才敏着闻,玄宗使与忠王游。忠王为太子,泌已长,上书言事。玄宗欲官之,不可。使与太子为布衣交,太子常谓之“先生”。杨国忠恶之,奏徙蕲春,后得归,隐居颍阳。上自马嵬北行,遣使召之,谒见于灵武。上大喜,出则联辔,寝则对榻,如为太子时,事无大小皆谘之,言无不从,至于进退将相亦与之议。上欲以泌为右相,泌固辞,曰:“陛下待以宾友,则贵于宰相矣,何必屈其志。”乃止。

同罗、突厥从安禄山反者屯长安苑中,甲戌,其酋长阿史那从礼帅五千骑,窃厩马二千匹逃归朔方,谋邀结诸胡,盗据边地。上遣使宣慰之,降者甚众。

贼遣兵寇扶风,薛景仙击却之。

安禄山遣其将高嵩以敕书、缯彩诱河、陇将士,大震关使郭英乂擒斩之。

同罗、突厥之逃归也,长安大扰,官吏窜匿,狱囚自出。京兆尹崔光远以为贼且遁矣,遣吏卒守孙孝哲宅。孝哲以状白禄山,光远乃与长安令苏震帅府、县官千馀人来奔。己卯,至灵武,上以光远为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使之渭北招集吏民。以震为中丞。震,环之孙也。禄山以田干真为京兆尹。侍御史吕𬤇、右拾遗杨绾、奉天令安平崔器相继诣灵武,以𬤇、器为御史中丞,绾为起居舍人、知制诰。

上命河西节度副使李嗣业将兵五千赴行在,嗣业与节度使梁宰谋,且缓师以观变。绥德府折冲段秀实让嗣业曰:“岂有君父告急,而臣子晏然不赴者乎。特进常自谓大丈夫,今日视之,乃儿女子耳。”嗣业大惭,既白宰,如数发兵,以秀实自副,将之诣行在。上又征兵于安西,行军司马李栖筠发精兵七千人,励以忠义而遣之。

敕改扶风为凤翔郡。庚辰,上皇至成都,从官及六军至者千三百人而已。

令狐潮围张巡于雍丘,相守四十馀日,朝廷声问不通。潮闻玄宗已幸蜀,复以书招巡。有大将六人,官皆开府、特进,白巡以“兵势不敌,且上存亡不可知,不如降贼”。巡阳许诺。明日,堂上设天子画像,帅将士朝之,人人皆泣。巡引六将于前,责以大义,斩之,士心益劝。城中矢尽,巡缚稿为人千馀,被以黑衣,夜缒城下,潮兵争射之,久乃知其稿人,得矢数十万。其后复夜缒人,贼笑不设备,乃以死士五百斫潮营。潮军大乱,焚垒而遁,追奔十馀里。潮惭,益兵围之。巡使郎将雷万春于城上与潮相闻,语未绝,贼弩射之,面中六矢而不动。潮疑其木人,使谍问之,乃大惊,遥谓巡曰:“向见雷将军,方知足下军令,矣然其如天道何。”巡谓之曰:“君未识人伦,焉知天道。”未几出战,擒贼将十四人,斩首百馀级。贼乃夜遁,收兵入陈留,不敢复出。顷之,贼步骑七千馀众屯白沙涡,巡夜袭击,大破之。还,至桃陵,遇贼救兵四百馀人,悉擒之。分别其众,妫、檀及胡兵悉斩之,荥阳、陈留胁从兵皆散令归业。旬日间,民去贼来归者万馀户。

河北诸郡犹为唐守,常山太守王俌欲降贼,诸将怒,因击球,纵马践杀之。时信都太守乌承恩麾下有朔方兵三千人,诸将遣使者宗仙运帅父老诣信都,迎承恩镇常山。承恩辞以无诏命,仙运说承恩曰:“常山地控燕、蓟,路通河、洛,有井陉之险,足以扼其咽喉。顷属车驾南迁,李大夫收军退守晋阳,王太守权统后军,欲举城降贼,众心不从,身首异处。大将军兵精气肃,远近莫敌,若以家国为念,移据常山,与大夫首尾相应,则洪勋盛烈孰与为比。若疑而不行,又不设备,常山既陷,信都岂能独全。”承恩不从。仙运又曰:“将军不纳鄙夫之言,必惧兵少故也。今人不聊生,咸思报国,竞相结聚,屯据乡村,若悬赏招之,不旬日十万可致,与朔方甲士三千馀人相参用之,足成王事。若舍要害以授人,居四通而自安,譬如倒持剑戟,取败之道也。”承恩竟疑不决。承恩,承玼之族兄也。

是月,史思明、蔡希德将兵万人南攻九门。旬日,九门伪降,伏甲于城上。思明登城,伏兵攻之,思明坠城、鹿角伤其左胁,夜奔博陵。

颜真卿以蜡丸达表于灵武。以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依前河北招讨、采访、处置使,并致赦书,亦以蜡丸达之。真卿颁下河北诸郡,又遣人颁于河南、江、淮,由是诸道始知上即位于灵武,徇国之心益坚矣。

郭子仪等将兵五万自河北至灵武,灵武军威始盛,人有兴复之望矣。八月壬午朔,以子仪为武部尚书、灵武长史,以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并同平章事,馀如故。光弼以景城、河间兵五千赴太原。

先是,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军政不修,朝廷遣侍御史崔众交其兵,寻遣中使诛之。众侮易承业,光弼素不平。至是,敕交兵于光弼,众见光弼不为礼,又不时交兵,光弼怒,收斩之,军中股栗。

史思明再攻九门,辛卯,克之,所杀数千人,引兵东围稿城。

李庭望将蕃、汉二万馀人东袭宁陵、襄邑,夜,去雍丘城三十里置营,张巡帅短兵三千掩袭,大破之,杀获太半。庭望收军夜遁。

癸巳,灵武使者至蜀,上皇喜曰:“吾儿应天顺人,吾复何忧。”丁酉,制“自今改制敕为诰,表疏称太上皇。四海军国事,皆先取皇帝进止,仍奏朕知。俟克复上京,朕不复预事。”己亥,上皇临轩,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玉册诣灵武传位。

辛丑,史思明陷稿城。

初,上皇每酺宴,先设太常雅乐坐部、立部,继以鼓吹、胡乐、教坊、府县散乐、杂戏,又以山车、陆船载乐往来,又出宫人舞《霓裳羽衣》,又教舞马百匹衔杯上寿,又引犀象入场或拜或舞。安禄山见而悦之,既克长安,命搜捕乐工,运载乐器、舞衣,驱舞马、犀象皆诣洛阳。

臣光曰:圣人以道德为丽,仁义为乐,故虽茅茨、土阶,恶衣菲食,不耻其陋,惟恐奉养之过以劳民费财。明皇恃其承平,不思后患,弹耳目之玩,穷声妓之巧,自谓帝王富贵皆不我如,欲使前莫能及,后无以逾,非徒娱已,亦以夸人。岂知大盗在旁,已有窥窬之心,卒致銮舆播越,生民涂炭。乃知人君崇华靡以示人,适足为大盗之招也。

禄山晏其群臣于凝碧池,盛奏众乐,黎园弟子往往歔欷泣下,贼皆露刃睨之。乐工雷海清不胜悲愤,掷乐器于地,西向恸哭。禄山怒,缚于试马殿前,支解之。

禄山闻向日百姓乘乱多盗库物,既得长安,命大索三日,并其私财尽掠之。又令府、县推按,铢两之物无不穷治,连引搜捕,支蔓无穷,民间骚然,益思唐室。

自上离马嵬北行,民间相传太子北收兵来取长安,长安民日夜望之,或时相惊曰:“太子大军至矣。”则皆走,市里为空。贼望见北方尘起,辄惊欲走。京畿豪杰往往杀贼官吏,遥应官军,诛而复起,相继不绝,贼不能制。其始自京畿、鄜、坊至于岐、陇皆附之,至是西门之外率为敌垒。贼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过武功。江、淮奏请贡献之蜀之灵武者,皆自襄阳取上津路抵扶风,道路无壅,皆薛景仙之功也。

九月壬子,史思明围赵郡,丙辰,拔之。又围常山,旬日城陷,杀数千人。

建宁王倓,性英果,有才略。从上自马嵬北行,兵众寡弱,屡逢寇盗,倓自选骁勇居上前后,血战以卫上。上或过时未食,倓悲泣不自胜,军中皆属目向之。上欲以倓为天下兵马元帅,使统诸将东征。李泌曰:“建宁诚元帅才,然广平,兄也。若建宁功成,岂可使广平为吴太伯乎。”上曰:“广平,冢嗣也,何必以元帅为重。”泌曰:“广平未正位东宫。今天下艰难,众心所属,在于元帅。若建宁大功既成,陛下虽欲不以为储副,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上乃以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诸将皆以属焉。倓闻之,谢泌曰:“此固倓之心也。”

上与泌出行军,军士指之窃言曰:“衣黄者圣人也,衣白者山人也。”上闻之以告泌曰:“艰难之际,不敢相屈以官,且衣紫袍以绝群疑。”泌不得已受之。服之,入谢,上笑曰:“既服此,岂可无名称。”出怀中敕,以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泌固辞,上曰:“朕非敢相臣,以济艰难耳。俟贼平,任行高志。”泌乃受之。置元帅府于禁中,俶入则泌在府,泌入俶亦如之。泌又言于上曰:“诸将畏惮天威,在陛下前敷陈军事,或不能尽所怀,万一小差,为害甚大。乞先令与臣及广平熟议,臣与广平从容奏闻,可者行之,不可者已之。”上许之。时军旅务繁,四方奏报,自昏至晓无虚刻,上悉使送府,泌先开视,有急切者及烽火,重封,隔门通进,馀则待明。禁门钥契,悉委俶与泌掌之。

上欲借兵于外夷以张军势,以豳王守礼之子承采为敦煌王,与仆固怀恩使于回纥以请兵。又发拔汗那兵,且使转谕城郭诸国,许以厚赏,使从安西兵入援。李泌劝上“且幸彭原,俟西北兵将至,进幸扶风以应之。于时庸调亦集,可以赡军。”上从之。戊辰,发灵武。

内侍边令诚复自贼中逃归,上斩之。

丙子,上至顺化。韦见素等至自成都,奉上宝册,上不肯受,曰:“比以中原未靖,权总百官,岂敢乘危,遽为传袭。”群臣固请,上不许,寘宝册于别殿,朝夕事之,如定省之礼。上以韦见素本附杨国忠,意薄之。素闻房琯名,虚心待之。琯见上言时事,辞情慷慨,上为之改容,由是军国事多谋于琯。琯亦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专决于胸臆,诸相拱手避之。

上尝从容与泌语及李林甫,欲敕诸将克长安,发其冢,焚骨扬灰。泌曰:“陛下方定天下,奈何仇死者。彼枯骨何知,徒示圣德之不弘耳。且方今从贼者皆陛下之仇也,若闻此举,恐阻其自新之心。”上不悦,曰:“此贼昔日百方危朕,当是时,朕不保朝夕。朕之全,特天幸耳。林甫亦恶卿,但未及害卿而死耳,奈何矜之。”对曰:“臣岂不知。所以言者,上皇有天下向五十年,太平娱乐,一朝失意,远处巴、蜀。南方地恶,上皇春秋高,闻陛下此敕,意必以为用韦妃之故,内惭不怿。万一感愤成疾,是陛下以天下之大不能安君亲。”言未毕,上流涕被面,降阶,仰天拜,曰:“朕不及此,是天使先生言之也。”遂抱泌颈泣不已。

冬十月,上发顺化,癸未,至彭原。第五琦见上于彭原,请以江、淮租庸市轻货,溯江、汉而上至洋川,令汉中王瑀陆运至扶风以助军。上从之。寻加琦山南等五道度支使。琦作榨盐法,用以饶。

房琯上疏,请自将兵复两京。上许之,加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琯请自选参佐,以御史中丞邓景山为副,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给事中刘秩为参谋。既行,又令兵部尚书王思礼副之。琯悉以戎务委李揖、刘秩,二人皆书生,不闲军旅。琯谓人曰:“贼曳落河虽多,安能敌我刘秩。”琯分为三军,使裨将杨希文将南军,自宜寿入。刘贵哲将中军,自武功入。李光进将北军,自奉天入。光进,光弼之弟也。

甲申,令狐潮、王福德复将步骑万馀攻雍丘。张巡出击,大破之,斩首数千级,贼遁去。

房琯以中军、北军为前锋,庚子,至便桥。辛丑,二军遇贼将安守忠于咸阳之陈涛斜。琯效古法,用车战,以牛车二千乘,马步夹之。贼顺风鼓噪,牛皆震骇。贼纵火焚之,人畜大乱,官军死伤者四万馀人,存者数千而已。癸卯,琯自以南军战,又败。杨希文、刘贵哲皆降于贼。上闻琯败,大怒,李泌为之营救,上乃宥之,待琯如初。

敦煌王承采至回纥牙帐,回纥可汗以女妻之,遣其贵臣与承采仆固怀恩偕来,见上于彭原。上厚礼其使者而归之。

尹子奇围河间,四十馀日不下,史思明引兵会之。颜真卿遣其将和琳将万二千人救河间,思明逆击,擒之,遂陷河间,执李奂,送洛阳,杀之。又陷景城,太守李𬀩赴湛水死。思明使两骑赍尺书以招乐安,实时举郡降。又使其将康没野波将先锋攻平原,兵未至,颜真卿知力不敌,壬寅,弃郡渡河南走。思明即以平原兵攻清河、博平,皆陷之。思明引兵围乌承恩于信都,承恩以城降,亲导思明入城,交兵马、仓库,马三千匹,兵五万人。思明送承恩诣洛阳,禄山复其官爵。

饶阳裨将束鹿张兴,力举千钧,性复明辨。贼攻饶阳,弥年不能下。及诸郡皆陷,思明并力围之,外救俱绝。太守李系窘迫赴火死,城遂陷。思明擒兴,立于马前,谓曰:“将军真壮士,能与我共富贵乎。”兴曰:“兴,唐之忠臣,固无降理。今数刻之人耳,愿一言而死。”思明曰:“试言之。”兴曰:“主上待禄山恩如父子,群臣莫及。不知报德,乃兴兵指阙,涂炭生人。大丈夫不能翦除凶逆,乃北面为之臣乎。仆有短策,足下能听之乎。足下所以从贼,求富贵耳,譬如燕巢于幕,岂能久安。何如乘间取贼,转祸为福,长享富贵,不亦美乎。”思明怒,命张于木上,锯杀之,詈不绝口,以至于死。

贼每破一城,城中人衣服、财贿、妇人皆为所掠。男子壮者使之负担,羸、病、老、幼皆以刀槊戏杀之。禄山初以卒三千人授思明,使定河北,至是,河北皆下之,郡置防兵三千杂以胡兵镇之。思明还博陵。尹子奇将五千骑渡河,略北海,欲南取江、淮。会回纥可汗遣其臣葛逻支将兵入援,先以二千骑奄至范阳城下,子奇闻之,遽引兵归。

十一月,令狐潮帅众万馀营雍丘城北,张巡邀击,大破之,贼遂走。

十二月,安禄山遣兵攻颍川。城中兵少,无蓄积,太守薛愿、长史庞坚悉力拒守,绕城百里,庐舍、林木皆尽。期年,救兵不至,禄山使阿史那承庆益兵攻之,昼夜死斗十五日,城陷,执愿、坚送洛阳,禄山缚于洛滨冰上,冻杀之。

上问李泌“今敌强如此,何时可定。”对曰:“臣观贼所获子女金帛,皆输之范阳,此岂有雄据四海之志邪。今独虏将或为之用,中国之人惟高尚等数人,自馀皆胁从耳。以臣料之,不过二年,天下无寇矣。”上曰:“何故。”对曰:“贼之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干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等数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则思明、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守忠、干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两军絷其四将也,从禄山者,独承庆耳。愿敕子仪勿取华阴,使两京之道常通,陛下以所征之兵军于扶风,与子仪、光弼互出击之,彼救首则击其尾,救尾则击其首,使贼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我常以逸待劳,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来春覆命建宁为范阳节度大使,并塞北出,与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阳,覆其巢穴。贼退则无所归,留则不获安,然后大军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上悦。

令狐潮、李庭望攻雍丘,数月不下,乃置杞州,筑城于雍丘之北以绝其粮援。贼常数万人,而张巡众才千馀,每战辄克。河南节度使虢王巨屯彭城,假巡先锋使。是月,鲁、东平、济阴陷于贼。贼将杨朝宗帅马步二万将袭宁陵,断巡后,巡遂拔雍丘,东守宁陵以拒之,始与睢阳太守许远相见。是日,杨朝宗至宁陵城西北,巡、远与战,昼夜数十合,大破之,斩首万馀级,流尸塞汴而下,贼收兵夜遁。敕以巡为河南节度副使。巡以将士有功,遣使诣虢王巨请空名告身及赐物,巨唯与折冲、果毅告身三十通,不与赐物。巡移书责巨,巨竟不应。

二载春正月,安禄山自起兵以来,目渐昏,至是不复睹物。又病疽,性益躁暴,左右使令,小不如意,动加棰挞,或时杀之。既称帝,深居禁中,大将希得见其面,皆因严庄白事。庄虽贵用事,亦不免棰挞。阉竖李猪儿被挞尤多,左右人不自保。禄山嬖妾叚氏生子庆恩,欲以代庆绪为后。庆绪常惧死,不知所出。庄谓庆绪曰:“事有不得已者,时不可失。”庆绪曰:“兄有所为,敢不敬从。”又谓猪儿曰:“汝前后受挞,宁有数乎。不行大事,死无日矣。”猪儿亦许诺。庄与庆绪夜持兵立帐外,猪儿执刀直入帐中,斫禄山腹。左右惧,不敢动。禄山扪枕旁刀,不获,撼帐竿,曰:“必家贼也。”肠已流出数斗,遂死。掘床下深数尺,以毡裹其尸埋之,诫宫中不得泄。乙卯旦,庄宣言于外,云禄山疾亟。立晋王庆绪为太子,寻即帝位,尊禄山为太上皇,然后发丧。庆绪性昏懦,言辞无序,庄恐众不服,不令见人。庆绪日纵酒为乐,兄事庄,以为御史大夫、冯翊王,事无大小,皆取决焉。厚加诸将官爵,以悦其心。

史思明自博陵,蔡希德自太行,高秀岩自大同,牛延玠自范阳,引兵共十万寇太原。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馀团练乌合之众不满万人。思明以为太原指掌可取,既得之,当遂长驱取朔方、河、陇。太原诸将皆惧,议修城以待之,光弼曰:“太原城周四十里,贼垂至而兴役,是未见敌先自困也。”乃帅士卒及民,于城外凿壕以自固。作堑数十万,众莫知所用。及贼攻城于外,光弼用之增垒于内,坏辄补之。思明使人取攻具于山东,以胡兵三千卫送之,至广阳,别将慕容溢、张奉璋邀击,尽杀之。

思明围太原,月馀不下,乃选骁锐为游兵,戒之曰:“我攻其北则汝潜趣其南,攻东则趣西,有隙则乘之。”而光弼军令严整,虽寇所不至,警逻未尝少懈,贼不得入。光弼购募军中,苟有小技,皆取之,随能使之,人尽其用,得安边军钱工三,善穿地道。贼于城下仰而侮詈,光弼遣人从地道中曳其足而入,临城斩之。自是贼行皆视地。贼为梯冲、土山以攻城,光弼为地道以迎之,近城者陷。贼初逼城急,光弼作大炮,飞巨石,一发辄毙二十馀人。贼死者什二三,乃退营于数十步外,围守益固。光弼遣人诈与贼约,刻日出降,贼喜,不为备。光弼使穿地道周贼营中,榰之以木。至期,光弼勒兵在城上,遣裨将将数千人出,如降状,贼皆属目。俄而营中地陷,死者千馀人,贼众惊乱,官军鼓噪乘之,俘斩万计。会安禄山死,庆绪使思明归守范阳,留蔡希德等围太原。

安庆绪以尹子奇为汴州刺史、河南节度使。甲戌,子奇以归、檀及同罗、奚兵十三万趣睢阳。许远告急于张巡,巡自宁陵引兵入睢阳。巡有兵三千人,与远共合六千八百人。贼悉众逼城,巡督励将士,昼夜苦战,或一日至二十合。凡十六日,擒贼将六十馀人,杀士卒二万馀,众气自倍。远谓巡曰:“远懦不习兵,公智勇兼济,远请为公守,请公为远战。”自是之后,远但调军粮,修战具,居中应接而已,战斗筹划,一出于巡。贼遂夜遁。

郭子仪以河东居两京之间,扼贼要冲,得河东则两京可图。时贼将崔乾祐守河东,丁丑,子仪潜遣人入河东,与唐官陷贼者谋,俟官军至,为内应。

二月戊子,上至凤翔。

郭子仪自洛交引兵趣河东,分兵取冯翊。己丑夜,河东司户韩旻等翻河东城迎官军,杀贼近千人。崔乾祐逾城得免,发城北兵攻城,且拒官军,子仪击破之。乾祐走,子仪追击之,斩首四千级,捕虏五千人。乾祐至安邑,安邑人开门纳之,半入,闭门击之,尽殪。乾祐未入,自白径岭亡去,遂平河东。

上至凤翔旬日,陇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会,江、淮庸调亦至洋川、汉中。上自散关通表成都,信使骆驿。长安人闻车驾至,从贼中自拔而来者日夜不绝。西师憩息既定,李泌请遣安西及西域之众,如前策并塞东北,自归、檀南取范阳。上曰:“今大众已集,庸调亦至,当乘兵锋捣其腹心,而更引兵东北数千里,先取范阳,不亦迂乎。”对曰:“今以此众直取两京,必得之。然贼必再强,我必又困,非久安之策。”上曰:“何也。”对曰:“今所恃者皆西北守塞及诸胡之兵,性耐寒而畏暑,若乘其新至之锐,攻禄山已老之师,其势必克。两京春气已深,贼收其馀众,遁归巢穴,关东地热,官军必困而思归,不可留也。贼休兵秣马,伺官军之去,必复南来,然则征战之势未有涯也。不若先用之于寒乡,除其巢穴,则贼无所归,根本永绝矣。”上曰:“朕切于晨昏之恋,不能待此决矣。”

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军武功,兵马使郭英乂军东原,王难得军西原。丁酉,安守忠等寇武功,郭英乂战,不利,矢贯其颐而走。王难得望之不救,亦走,思礼退军扶风。贼游兵至大和关,去凤翔五十里,凤翔大骇,戒严。

李光弼将敢死士出击蔡希德,大破之,斩首七万馀级,希德遁去。

安庆绪以史思明为范阳节度使,兼领恒阳军事,封妫川王,以牛廷玠领安阳军事。张忠志为常山太守兼团练使,镇井陉口。馀各令归旧任,募兵以御官军。先是,安禄山得两京,珍货悉输范阳。思明拥强兵,据富资,益骄横,浸不用庆绪之命。庆绪不能制。

庚子,郭子仪遣其子旰及兵马使李韶光、大将军王祚济河击潼关,破之,斩首五百级。安庆绪遣兵救潼关,郭旰等大败,死者万馀人,李韶光、王祚战死,仆固怀恩抱马首浮渡渭水,退保河东。

上皇思张九龄之先见,为之流涕,遣中使至曲江祭之,厚恤其家。

尹子奇复引大兵攻睢阳。张巡谓将士曰:“吾受国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诸君捐躯命,膏草野,而赏不酬勋,以此痛心耳。”将士皆激励请奋。巡遂椎牛,大飨士卒,尽军出战。贼望见兵少,笑之。巡执旗,帅诸将直冲贼陈,贼乃大溃,斩将三十馀人,杀士卒三千馀人,逐之数十里。明日,贼又合军至城下,巡出战,昼夜数十合,屡摧其锋,而贼攻围不辍。

辛未,安守忠将骑二万寇河东,郭子仪击走之,斩首八千级,捕虏五千人。

夏四月,上以郭子仪为司空、天下兵马副元帅,使将兵赴凤翔。庚寅,李归仁以铁骑五千邀之于三原北,子仪使其将仆固怀恩、王仲升、浑释之、李若幽等伏兵击之于白渠留运桥,杀伤略尽,归仁游水而逸。若幽,神通之玄孙也。

子仪与王思礼军合于西渭桥,进屯潏西。安守忠、李归仁军于京城西清渠。相守七日,官军不进。五月癸丑,守忠伪遁,子仪悉师逐之。贼以骁骑九千为长蛇陈,官军击之,首尾为两翼,夹击官军,官军大溃。判官韩液、监军孙知古皆为贼所擒,军资、器械尽弃之。子仪退保武功,中外戒严。是时府库无蓄积,朝廷专以官爵赏功,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下至中郎、郎将,听临事注名。其后又听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异姓王者。诸军但以职任相统摄,不复计官爵高下。及清渠之败,复以官爵收散卒。由是官爵轻而货重,大将军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应募入军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童仆衣金紫、称大官而执贱役者。名器之滥,至是而极焉。

山南东道节度使鲁炅守南阳,贼将武令珣、田承嗣相继攻之。城中食尽,一鼠值钱数百,饿死者相枕藉。上遣宦官将军曹日升往慰,围急,不得入。日升请单骑入致命,襄阳太守魏仲犀不许。会颜真卿自河北至,曰:“曹将军不顾万死以致帝命,何为沮之,借使不达,不过亡一使者,达则一城之心固矣。”日升与十骑偕往,贼畏其锐,不敢逼。城中自谓望绝,及见日升,大喜。日升复为之至襄阳取粮,以千人运粮而入,贼不能遏。炅在围中凡周岁,昼夜苦战,力竭不能支,壬戌夜,开城帅馀兵数千突围而出,奔襄阳。承嗣追之,转战二日,不能克而还。时贼欲南浸江、汉,赖炅拒其冲要,南夏得全。

司空郭子仪诣阙请自贬。甲子,以子仪为左仆射。

尹子奇益兵围雎阳益急,张巡于城中夜鸣鼓严队,若将出击者,贼闻之,达旦儆备。既明,巡乃寝兵绝鼓。贼以飞楼瞰城中,无所见,遂解甲休息。巡与将军南霁云、郎将雷万春等十馀将各将五十骑开门突出,直冲贼营。至子奇麾下,营中大乱,斩贼将五十馀人,杀士卒五千馀人。巡欲射子奇而不识,乃剡蒿为矢,中者喜,谓巡矢尽,走白子奇,乃得其状。使霁云射之,丧其左目,几获之。子奇乃收军退还。

六月癸未,田干真围安邑。会陕郡贼将杨务钦密谋归国,河东太守马承光以兵应之,务钦杀城中诸将不同己者,翻城来降。干真解安邑,遁去。秋七月,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克高密、琅邪,杀贼二万馀人。

壬子,尹子奇复征兵数万,攻睢阳。先是,许远于城中积粮至六万石,虢王巨以其半给濮阳、济阴二郡,远固争之,不能得。既而济阴得粮,遂以城叛,而睢阳城至是食尽。将士人廪米日一合,杂以茶纸、树皮为食,而贼粮运通,兵败复征。睢阳将士死不加益,诸军馈救不至,士卒消耗至一千六百人,皆饥病不堪斗,遂为贼所围,张巡乃修守具以拒之。贼为云梯,势如半虹,置精卒二百于其上,推之临城,欲令腾入。巡预于城潜凿三穴,候梯将至,于一穴中出大木,末置铁钩钩之,使不得退。一穴中出一木,拄之使不得进。一穴中出一木,木末置铁笼,盛火焚之,其梯中折,梯上卒尽烧死。贼又以钩车钩城上棚阁,钩之所及,莫不崩陷。巡以大木末置连锁,锁末置大镮,拓其钩头,以革车拔之入城,截其钩头而纵车令去。贼又造木驴攻城,巡镕金汁灌之,应投销铄。贼又于城西北隅以土囊积柴为磴道,欲登城。巡不与争利,每夜,潜以松明、干蒿投之于中,积十馀日,贼不之觉,因出军大战,使人顺风持火焚之,贼不能救,经二十馀日,火方灭。巡之所为,皆应机立办,贼服其智,不敢复攻。遂于城外穿三重壕,立木栅以守巡,巡亦于其内作壕以拒之。

丁巳,贼将安武臣攻陕郡,杨务钦战死,贼遂屠陕。以张镐兼河南节度、采访等使,代贺兰进明。八月,灵昌太守许叔冀为贼所围,救兵不至,拔众奔彭城。

睢阳士卒死伤之馀,才六百人,张巡、许远分城而守之。巡守东北,远守西南,与士卒同食茶纸,不复下城。贼士攻城者,巡以逆顺说之,往往弃贼来降,为巡死战,前后二百馀人。

是时,许叔冀在谯郡,尚衡在彭城,贺兰进明在临淮,皆拥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霁云将三十骑犯围而出,告急于临淮。霁云出城,贼众数万遮之,霁云直冲其众,左右驰射,贼众披靡,止亡两骑。既至临淮,见进明,进明曰:“今日睢阳不知存亡,兵去何益。”霁云曰:“睢阳若陷,霁云请以死谢大夫。且睢阳既拔,即及临淮,譬如皮毛相依,安得不救。”进明爱霁云勇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泣且语曰:“霁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矣。霁云虽欲独食,且不下咽。大夫坐拥强兵,观睢阳陷没,曾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因啮落一指以示进明曰:“霁云既不能达主将之意,请留一指以示信归报。”座中往往为泣下。霁云察进明终无出师意,遂去。至宁陵,与城使廉垣同将步骑三千人,闰月戊申夜,冒围,且战且行,至城下,大战,坏贼营,死伤之外,仅得千人入城。城中将吏知无救,皆恸哭。贼知援绝,围之益急。

初,房琯为相,恶贺兰进明,以为河南节度使,以许叔冀为进明都知兵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锐,且官与进明等,不受其节制。故进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远功名,亦惧为叔冀所袭也。

戊辰,上劳飨诸将,遣攻长安,谓郭子仪曰:“事之济否,在此行也。”对曰:“此行不捷,臣必死之。”

辛未,御史大夫崔光远破贼于骆谷。光远行军司马王伯伦、判官李椿将二千人攻中渭桥,杀贼守桥者千人,乘胜至苑门。贼有先屯武功者闻之,奔归,遇于苑北,合战,杀伯伦,擒椿送洛阳。然自是贼不复屯武功矣。

贼屡攻上党,常为节度使程千里所败。蔡希德复引兵围上党。九月丁丑,希德以轻骑至城下挑战,千里帅百骑开门突出,欲擒之。会救至,千里收骑退还,桥坏,坠堑中,反为希德所擒。仰谓从骑曰:“吾不幸至此,天也。归语诸将,善为守备,宁失帅,不可失城。”希德攻城,竟不克。送千里于洛阳,安庆绪以为特进,囚之客省。

郭子仪以回纥兵精,劝上益征其兵以击贼。怀仁可汗遣其子叶护及将军帝德等将精兵四千馀人来至凤翔。上引见叶护,宴劳赐赉,惟其所欲。丁亥,元帅广平王俶将朔方等军及回纥、西域之众十五万,号二十万,发凤翔。俶见叶护,约为兄弟,叶护大喜,谓俶为兄。回纥至扶风,郭子仪留晏三日。叶护曰:“国家有急,远来相助,何以食为。”宴毕,既行。日给其军羊二百口,牛二十头,米四十斛。

庚子,诸军俱发。壬寅,至长安城西,陈于香积寺北沣水之东。李嗣业为前军,郭子仪为中军,王思礼为后军。贼众十万,陈于其北。李归仁出挑战,官军逐之,逼于其陈,贼军齐进,官军却,为贼所乘,军中惊乱,贼争趣辎重。李嗣业曰:“今日不以身饵贼,军无孑遗矣。”乃肉袒,执长刀,立于陈前,大呼奋击,当其刀者人马俱碎,杀数十人,陈乃稍定。于是嗣业帅前军,各执长刀,如墙而进,身先士卒,所向摧靡。都知兵马使王难得救其裨将,贼射之中眉,皮垂鄣目。难得自拔箭,掣去其皮,血流被面,前战不已。贼伏精骑于陈东,欲袭官军之后,侦者知之,朔方左厢兵马使仆固怀恩引回纥救击之,翦灭殆尽,贼由是气索。李嗣业又与回纥出贼陈后,与大军夹击,自午及酉,斩首六万级,填沟堑死者甚众,贼遂大溃。馀众走入城,迨夜,嚣声不止。

仆固怀恩言于广平王俶曰:“贼弃城走矣,请以二百骑追之,缚取安守忠、李归仁等。”俶曰:“将军战亦疲矣,且休息,俟明旦图之。”怀恩曰:“归仁、守忠,贼之骁将,骤胜而败,此天赐我也,奈何纵之,使复得众,还为我患,悔之无及。战尚神速,何明旦也。”俶固止之,使还营。怀恩固请,往而复反,一夕四五起。迟明,谍至,守忠、归仁与张通儒、田干真等皆已遁矣。癸卯,大军入西京。

初,上欲速得京师,与回纥约曰:“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至是,叶护欲如约。广平王俶拜于叶护马前曰:“今始得西京,若遽俘掠,则东京之人皆为贼固守,不可复取矣。愿至东京乃如约。”叶护惊跃下马答拜,跪捧王足曰:“当为殿下径往东京。”既与仆固怀恩引回纥、西域之兵自城南过,营于浐水之东。百姓、军士、胡虏见俶拜者,皆泣曰:“广平王真华、夷之主。”上闻之喜曰:“朕不及也。”俶整众入城,百姓老幼夹道欢呼悲泣。俶留长安,镇抚三日,引大军东出,以太子少傅虢王巨为西京留守。

甲辰,捷书至凤翔,百寮入贺,上涕泗交颐。既日,遣中使啖庭瑶入蜀奏上皇。命左仆射裴冕入京师,告郊庙及宣慰百姓。

上以骏马召李泌于长安,既至,上曰:“朕已表请上皇东归,朕当还东宫,复修人子之职。”泌曰:“表可追乎。”上曰:“已远矣。”泌曰:“上皇不来矣。”上惊问故。泌曰:“理势自然。”上曰:“为之奈何。”泌曰:“今请更为群臣贺表,言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之意,则可矣。”上即使泌草表。上读之,泣曰:“朕始以至诚愿归万机,今闻先生之言,乃寤其失。”立命中使奉表入蜀。

郭子仪引蕃、汉兵追贼至潼关,斩首五千级,克华阴、弘农二郡。关东献俘百馀人,敕皆斩之。监察御史李勉言于上曰:“今元恶未除,为贼所污者半天下,闻陛下龙兴,咸思洗心以承圣化,今悉诛之,是驱之使从贼也。”上遽使赦之。

冬十月丁未,啖庭瑶至蜀。壬子,兴平军奏破贼于武关,克上洛郡。

尹子奇久围睢阳城,中食尽,议弃城东走,张巡、许远谋,以为“睢阳,江、淮之保障,若弃之去,贼必乘胜长驱,是无江、淮也。且我众饥羸,走必不远。古者战国诸侯尚相救恤,况密迩群帅乎,不如坚守以待之。”茶纸既尽,遂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又尽,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既尽,继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馀才四百人。癸丑,贼登城,将士病,不能战。巡西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无以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城遂陷,巡、远俱被执。尹子奇谓巡曰:“闻君每战眦裂齿碎,何也。”巡曰:“吾志吞逆贼,但力不能耳。”子奇以刀抉其口视之,所馀才三四。子奇义其所为,欲活之。其徒曰:“彼守节者也,终不为吾用,且得士心,存之将为后患。”乃并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人皆斩之。巡且死,颜色不乱,扬扬如常。生致许远于洛阳。

巡初守睢阳时,卒仅万人,城中居人亦且数万,巡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前后大小战凡四百馀,杀贼卒十二万人。巡行兵不依古法,教战陈,令本将各以其意教之。人或问其故,巡曰:“今与胡虏战,云合鸟散,变态不恒,数步之间,势有同异。临机应猝,在于呼吸之间,而动询大将,事不相及,非知兵之变者也。故吾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投之而往,如手之使指。兵将相习,人自为战,不亦可乎。”自兴兵,器械、甲仗皆取之于敌,未尝自修。每战,将士或退散,巡立于战所,谓将士曰:“我不离此,汝为我还决之。”将士莫敢不还,死战,卒破敌。又推诚待人,无所疑隐。临敌应变,出奇无穷。号令明,赏罚信,与众共甘苦、寒暑,故下争致死力。

张镐闻睢阳围急,倍道亟进,檄浙东、浙西、淮南、北海诸节度及谯郡太守闾丘晓,使共救之。晓素傲狠,不受镐命。比镐至,睢阳城已陷三日。镐召晓,杖杀之。

张通儒等收馀众走保陕,安庆绪悉发洛阳兵,使其御史大夫严庄将之,就通儒以拒官军,并旧兵步骑犹有十五万。己未,广平王俶至曲沃。回纥叶护使其将军鼻施吐拨裴罗等引军旁南山,搜伏,因驻军岭北。郭子仪等与贼遇于新店,贼依山而陈,子仪等初与之战,不利,贼逐之下山。回纥自南山袭其背,于黄埃中发十馀矢。贼惊顾曰:“回纥至矣。”遂溃。官军与回纥夹击之,贼大败,僵尸蔽野。严庄、张通儒等弃陕东走,广平王俶、郭子仪入陕城,仆固怀恩等分道追之。严庄先入洛阳告安庆绪,庚申夜,庆绪帅其党自苑门出,走河北,杀所获唐将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馀人而去。许远死于偃师。

壬戌,广平王俶入东京。回纥意犹未厌,俶患之。父老请率罗锦万匹以赂回纥,回纥乃止。

成都使还,上皇诰曰:“当与我剑南一道自奉,不复来矣。”上忧惧,不知所为。数日后,使者至,言:“上皇初得上请归东宫表,彷徨不能食,欲不归。及群臣表至,乃大喜,命食,作乐,下诰定行日。”上召李泌告之曰:“皆卿力也。”癸亥,上发凤翔,遣太子太师韦见素入蜀,奉迎上皇。

乙丑,郭子仪遣左兵马使张用济、右武锋使浑释之将兵取河阳及河内。严庄来降。陈留人杀尹子奇,举郡降。田承嗣围来瑱于颍川,亦遣使来降。郭子仪应之缓,承嗣复叛,与武令珣皆走河北。制以瑱为淮南节度使。

丙寅,上至望贤宫,得东京捷奏。丁卯,上入西京。百姓出国门奉迎,二十里不绝,舞跃呼万岁,有泣者。上入居大明宫。御史中丞崔器令百官受贼官爵者皆脱巾徒跣立于含元殿前,博膺顿首请罪,环之以兵,使百官临视之。太庙为贼所焚,上素服向庙哭三日。是日,上皇发蜀郡。

安庆绪走保邺郡,改邺郡为安成府,改元天成。从骑不过三百,步卒不过千人,诸将阿史那承庆等散投常山、赵郡、范阳。旬日间,蔡希德自上党,田承嗣自颍川,武令珣自南阳各帅所部兵归之。又召募河北诸郡人,众至六万,军声复振。

广平王俶之入东京也,百官受安禄山父子官者陈希烈等三百馀人,皆素服悲泣请罪。俶以上旨释之,寻勒赴西京。己巳,崔器令诣朝堂请罪,如西京百官之仪,然后收系大理、京兆狱。其府、县所由、祇承人等受贼驱使追捕者,皆系之。

初,汲郡甄济有操行,隐居青岩山,安禄山为采访使,奏掌书记。济察禄山有异志,诈得风疾,舁归家。禄山反,使蔡希德引行刑者二人,封刀召之,济引首待刀,希德以实病白禄山。后安庆绪亦使人强舁至东京,月馀,会广平王俶平东京,济起,诣军门上谒。俶遣诣京师,上命馆之于三司,令受贼官爵者列拜以愧其心,以济为秘书郎。国子司业苏源明称病不受禄山官,上擢为考功郎中、知制诰。壬申,上御丹凤楼,下制“士庶受贼官禄为贼用者,令三司条件闻奏。其因战被虏,或所居密近,因与贼往来者,皆听自首除罪。其子女为贼所污者,勿问。”

癸酉,回纥叶护自东京还,上命百官迎之于长乐驿,上与宴于宣政殿。叶护奏以“军中马少,请留其兵于沙苑,自归取马,还为陛下扫除范阳馀孽”。上赐而遣之。

十一月,广平王俶、郭子仪来自东京,上劳子仪曰:“吾之家国,由卿再造。

张镐帅鲁炅、来瑱、吴王祇、李嗣业、李奂五节度徇河南、河东郡县,皆下之,惟能元皓据北海,高秀岩据大同未下。

己丑,以回纥叶护为司空、忠义王。岁遗回纥绢二万匹,使就朔方军受之。上之在彭原也,更以栗为九庙主,庚寅,朝享于长乐殿。

丙申,上皇至凤翔,从兵六百馀人,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上发精骑三千奉迎。十二月丙午,上皇至咸阳,上备法驾迎于望贤宫。上皇在宫南楼,上释黄袍,着紫袍,望楼下马,趋进,拜舞于楼下。上皇降楼,抚上而泣,上捧上皇足,呜咽不自胜。上皇索黄袍,自为上着之,上伏地顿首固辞。上皇曰:“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馀齿,汝之孝也。“上不得已,受之。父老在仗外,欢呼且拜。上令开仗,纵千馀人入谒上皇,曰:“臣等今日复睹二圣相见,死无恨矣。”上皇不肯居正殿,曰:“此天子之位也。”上固请,自扶上皇登殿。尚食进食,上品尝而荐之。丁未,将发行宫,上亲为上皇习马而进之。上皇上马,上亲执鞚,行数步,上皇止之。上乘马前引,不敢当驰道。上皇谓左右曰:“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左右皆呼万岁。上皇自开远门入大明宫,御含元殿,慰抚百官。乃诣长乐殿谢九庙主,恸哭久之。即日幸兴庆宫,遂居之。上累表请避位还东宫,上皇不许。

戊午,上御丹凤楼,赦天下,惟与安禄山同反及李林甫、王𫟹、杨国忠子孙不在免例。立广平王俶为楚王。加郭子仪司徒,李光弼司空,自馀蜀郡、灵武扈从立功之臣,皆进阶赐爵、加食邑有差。李憕、卢奕、颜杲卿、袁履谦、许远、张巡、张介然、蒋清、庞坚等,皆加追赠,官其子孙。战亡之家,给复二载。郡县来载租、庸,三分蠲一。近所改郡名、官名,一依故事。以蜀郡为南京,凤翔为西京,西京为中京。以张良娣为淑妃,立皇子南阳王系为赵王,新城王仅为彭王,颍川王僴为兖王,东阳王侹为泾王,僙为襄王,倕为杞王,偲为召王,佋为兴王,侗为定王。议者或罪张巡以守睢阳不去,与其食人,曷若全人。其友人李翰为之作传,表上之,以为“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议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恶扬,录瑕弃功,臣窃痛之。巡所以固守者,以待诸军之救,救不至而食尽,食既尽而及人,乖其素志。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计,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今巡死大难,不睹休明,唯其令名,是有荣禄。若不时纪录,恐远而不传,使巡生死不遇,诚可悲焉。臣敬撰传一卷献上,乞编列史官。”众议由是始息。是后赦令无不及李憕等,而程千里独以生执贼庭,不沾褒赠。

甲子,上皇御宣政殿,以传国宝授上,上始涕泣而受之。

安庆绪之北走也,其大将北平王李归仁及精兵曳落河、同罗、六州胡数万人皆溃归范阳,所过俘掠,人物无遗。史思明厚为之备,且遣使逆招之范阳境,曳落河、六州胡皆降。同罗不从,思明纵兵击之,同罗大败,悉夺其所掠,馀众走归其国。

庆绪忌思明之强,遣阿史那承庆、安守忠往征兵,因密图之。判官耿仁智说思明曰:“大夫崇重,人莫敢言,仁智愿一言而死。”思明曰:“何也。”仁智曰:“大夫所以尽力于安氏者,迫于凶威耳。今唐室中兴,天子仁圣,大夫诚帅所部归之,此转祸为福之计也。”裨将乌承玭亦说思明曰:“今唐室再造,庆绪叶上露耳,大夫奈何与之俱亡。若归款朝廷,以自湔洗,易于反掌耳。”思明以为然。

承庆、守忠以五千劲骑自随,至范阳,思明悉众数万迎之,相距一里所,使人谓承庆等曰:“相公及王远至,将士不胜其喜,然边兵怯懦,惧相公之众,不敢进,愿弛弓以安之。”承庆等从之。思明引承庆等入内厅乐饮,别遣人收其甲兵,诸郡兵皆给粮纵遣之,愿留者厚赐,分隶诸营。明日,囚承庆等,遣其将窦子昂奉表,以所部十三郡及兵八万来降,并帅其河东节度使高秀岩亦以所部来降。乙丑,子昂至京师。上大喜,以思明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子七人皆除显官。遣内侍李思敬与乌承恩往宣慰,使将所部兵讨庆绪。

先是,庆绪以张忠志为常山太守,思明召忠志还范阳,以其将薛萼摄恒州刺史,开井陉路。招赵郡太守陆济,降之。命其子朝义将兵五千人摄冀州刺史,以其将令狐彰为博州刺史。乌承恩所至宣布诏旨,沧、瀛、安、深、德、棣等州皆降,虽相州未下,河北率为唐有矣。

郭子仪还东都,经营河北。

崔器、吕𬤇上言:“诸陷贼官,背国从伪,准律皆应处死。”上欲从之。李岘以为“贼陷两京,天子南巡,人自逃生。此属皆陛下亲戚或勋旧子孙,今一概以叛法处死,恐乖仁恕之道。且河北未平,群臣陷贼者尚多,若宽之足开自新之路。若尽诛之,是坚其附贼之心也。《书》曰:歼厥渠魁,胁从罔理。𬤇、器守文,不达大体,惟陛下图之。”争之累日,上从岘议。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壬申,斩达奚珣等十八人于城西南独柳树下,陈希烈等七人赐自尽于大理寺,应受杖者于京兆府门。

上欲免张均、张垍死,上皇曰:“均、垍事贼,皆任权要。均仍为贼毁吾家事,罪不可赦。”上叩头再拜曰:“臣非张说父子无有今日。臣不能活均、垍,使死者有知,何面目见说于九原。”因俯伏流涕,上皇命左右扶上起,曰:“张垍为汝长流岭表,张均必不可活,汝更勿救。”上泣而从命。安禄山所署河南尹张万顷独以在贼中能保庇百姓,不坐。顷之,有自贼中来降者,言唐群臣从安庆绪在邺者,闻广平王赦陈希烈等,皆自悼,恨失身贼庭。及闻希烈等诛,乃止。上甚悔之。

臣光曰:为人臣者,策名委质,有死无贰。希烈等或贵为卿相,或亲连肺腑,于承平之日,无一言以规人主之失,救社稷之危,迎合取容以窃富贵。及四海横溃,乘舆播越,偷生苟免,顾恋妻子,媚贼称臣,为之陈力。此乃屠酤之所羞,犬马之不如。傥更全其首领,复其官爵,是谄谀之臣无往而不得计也。彼颜杲卿、张巡之徒,世治则摈斥外方,沈抑下僚。世乱则委弃孤城,齑粉寇手。何为善者之不幸,而为恶者之幸,朝廷待忠义之薄,而保奸邪之厚邪。至于微贱之臣,巡徼之隶,谋议不预,号令不及,朝闻亲征之诏,夕失警跸之所,乃复责其不能扈从,不亦难哉。六等议刑,斯亦可矣,又何悔焉。

乾元元年。官军既克京城,宗庙之器及府库资财多散在民间,遣使检括,颇有烦扰。正月乙酉,敕尽停之,乃命京兆尹李岘安抚坊市。

二月丁未,上御明凤门,赦天下,改元。尽免百姓今载租、庸,复以载为年。

安庆绪所署北海节度使能元皓举所部来降,以为鸿胪卿,充河北招讨使。庚午,以安东副大都护王玄志为营州刺史,充平卢节度使。

安庆绪之北走也,其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宽皆杀其使者来降。庆绪使其将蔡希德、安太清攻拔之,生擒以归,呙于邺市。凡有谋归者,皆诛及种族,乃至部曲、州县、官属,连坐死者甚众。又与其群臣歃血盟于邺南,而人心益离。庆绪闻李嗣业在河内,夏四月,与蔡希德、崔乾祐将步骑二万,涉沁水攻之,不胜而还。

辛卯,新主入太庙,上享太庙。

张镐性简澹,不事中要,闻史思明请降,上言:“思明凶险,因乱窃位,力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彼虽人面,心如野兽。难以德怀,愿勿假以威权。”又言:“滑州防御使许叔冀,狡猾多诈,临难必变,请征入宿卫。”时上已宠纳思明,会中使自范阳及白马来,皆言思明、叔冀忠恳可信,上以镐为不切事机,五月,罢为荆州防御使,以礼部尚书崔光远为河南节度使。

赠故常山太守颜杲卿太子太保,谥曰忠节,以其子威明为太仆丞。杲卿之死也,杨国忠用张通幽之谮,竟无褒赠。上在凤翔,颜真卿为御史大夫,泣诉于上,上乃出通幽为普安太守,具奏其状于上皇,上皇杖杀通幽。杲卿子泉明为王承业所留,因寓居寿阳,为史思明所虏,裹以牛革,送于范阳,会安庆绪初立,有赦,得免。思明降,乃得归,求其父尸于东京,得之,遂并袁履谦尸棺敛以归。杲卿姊、妹、女及泉明之子皆流落河北,真卿时为蒲州刺史,使泉明往求之。泉明号泣求访,哀感路人,久乃得之。泉明诣亲故乞索,随所得多少赎之,先姑姊妹而后其子。姑女为贼所掠,泉明有钱二百缗,欲赎己女,闵其姑愁悴,先赎姑女,比更得钱,求其女,已失所在。遇群从姊妹及父时将吏袁履谦等妻子流落者,皆与之归,凡五十馀家,三百馀口,均减资粮,一如亲戚。至蒲州,真卿悉加赡给,久之,随其所适而资送之。袁履谦妻疑履谦衣衾俭薄,发棺视之,与杲卿无异,乃始惭服。

六月戊午,敕两京陷贼官,三司推究未毕者皆释之,已贬降者续处分。

初,史思明以列将事平卢军使乌知义,知义善待之。知义子承恩为信都太守,以郡降思明,思明思旧恩而全之。及安庆绪败,承恩说思明降唐。李光弼以思明终当叛乱,而承恩为思明所亲信,阴使图之。又劝上以承恩为范阳节度副使,赐阿史那承庆铁券,令共图思明,上从之。承恩多以私财募部曲,又数衣妇人服诣诸将营说诱之,诸将以白思明。思明疑,未察。会承恩入京师,上使内侍李思敬与之俱至范阳宣慰。承恩既宣旨,思明留承恩,馆于府中,帷其床,伏二人于床下。承恩少子在范阳,思明使省其父。夜中,承恩密谓其子曰:“吾受命除此逆胡,当以吾为节度使。”二人于床下大呼而出,思明乃执承恩,索其装囊,得铁券及光弼牒,牒云:“承庆事成则付铁券,不然,不可付也。”又得簿书数百纸,皆先从思明反者将士名。思明责之曰:“我何负于汝而为此。”承恩谢曰:“死罪,此皆李光弼之谋也。”思明乃集将佐吏民,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万众降朝廷,何负陛下,而欲杀臣。”遂榜杀承恩父子,连坐死者二百馀人。承恩弟承玼走免。思明囚思敬,表上其状。上遣中使慰谕思明曰:“此非朝廷与光弼之意,皆承恩所为,杀之甚善。”

会三司议陷贼官罪状至范阳,思明谓诸将曰:“陈希烈辈皆朝廷大臣,上皇自弃之幸蜀,今犹不免于死,况吾属本从安禄山反乎。”诸将请思明表求诛光弼,思明从之,命判官耿仁智与其僚张不矜为表云:“陛下不为臣诛光弼,臣当自引兵就太原诛之。”不矜草表以示思明,及将入函,仁智悉削去之。写表者以白思明,思明命执二人斩之。仁智事思明久,思明怜欲活之,复召入谓曰:“我任使汝垂三十年,今日非我负汝。”仁智大呼曰:“人生会有一死,得尽忠义,死之善者也。今从大夫反,不过延岁月,岂若速死之愈乎。”思明怒,乱捶之,脑流于地。乌承玼奔太原,李光弼表为昌化郡王,充石岭军使。

秋七月丁亥,册命回纥可汗曰英武威远毗伽阙可汗。乙未,郭子仪入朝。八月庚戌,李光弼入朝。丙辰,以郭子仪为中书令,光弼为侍中。丁巳,子仪诣行营。回纥遣其臣骨啜特勒及帝德将骁骑三千助讨安庆绪,上命朔方左武锋使仆固怀恩领之。

安庆绪之初至邺也,虽枝党离析,犹据七郡六十馀城,甲兵、资粮丰备。庆绪不亲政事,专以缮台沼楼船、酣饮为事。其大臣高尚、张通儒等争权不叶,无复纲纪。蔡希德有才略,部兵精锐,而性刚,好直言,通儒谮而杀之,麾下数千人皆逃散,诸将怨怒不为用。以崔乾祐为天下兵马使,总中外兵。乾祐愎戾好杀,士卒不附。

九月庚寅,命朔方郭子仪、淮西鲁炅、兴平李奂、滑濮许叔冀、镇西北庭李嗣业、郑蔡季广琛、河南崔光远七节度使及平卢兵马使董秦,将步骑二十万讨庆绪。又命河东李光弼、关内泽潞王思礼二节度使将所部兵助之。上以子仪、光弼皆元勋,难相统属,故不置元帅,但以宦官开府仪同三司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观军容之名自此始。

冬十月,郭子仪引兵自杏园济河,东至获嘉,破安太清,斩首四千级,捕虏五百人。太清走保卫州,子仪进围之。丙午,遣使告捷。鲁炅自阳武济,季广琛、崔光远自酸枣济,与李嗣业兵皆会子仪于卫州。庆绪悉举邺中之众七万救卫州,分三军,以崔乾祐将上军,田承嗣将下军,庆绪自将中军。子仪使善射者三千人伏于垒垣之内,令曰:“我退,贼必逐我,汝乃登垒,鼓噪而射之。”既而与庆绪战,伪退,贼逐之,至垒下,伏兵起射之,矢如雨注,贼还走,子仪复引兵逐之,庆绪大败,获其弟庆和,杀之。遂拔卫州。庆绪走,子仪等追之至邺,许叔冀、董秦、王思礼及河东兵马使薛兼训皆引兵继至。庆绪收馀众拒战于愁思冈,又败。前后斩首三万级,捕虏千人。庆绪乃入城固守,子仪等围之。李光弼引兵继至。庆绪窘急,遣薛嵩求救于史思明,且请以位让之。思明发范阳兵十三万欲救邺,观望未敢进,先遣李归仁将步骑一万军于滏阳,遥为庆绪声势。

十一月,崔光远拔魏州,丙戌,以前兵部侍郎萧华为魏州防御使。会史思明分军为三,一出邢、洺,一出冀、贝,一自洹水趣魏州。郭子仪奏以崔光远代,华十二月癸卯,敕以光远领魏州刺史。史思明乘崔光远初至,引兵大下,光远使将军李处崟拒之。贼势盛,处崟连战不利,还趣城。贼追至城下,扬言曰:“处崟召我来,何为不出。”光远信之,腰斩处崟。处崟,骁将,众所恃也,既死,众无斗志,光远脱身走还汴州。丁卯,思明陷魏州,所杀三万人。

二年春正月己巳朔,史思明筑坛于魏州城北,自称大圣燕王,以周挚为行军司马。李光弼曰:“思明得魏州而按兵不进,此欲使我懈惰,而以精锐掩吾不备也。请与朔方军同逼魏城,求与之战,彼惩嘉山之败,必不敢轻出,得旷日引久,则邺城必拔矣。庆绪已死,彼则无辞以用其众也。”鱼朝恩以为不可,乃止。

镇西节度使李嗣业攻邺城,为流矢所中,丙申,薨,兵马使荔非元礼代将其众。初,嗣业表段秀实为怀州长史,知留后事。时诸军屯戍日久,财竭粮尽,秀实独运刍粟,募兵市马以奉镇西行营,相继于道。

二月,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围邺城,筑垒再重,穿堑三重,壅漳水灌之,城中井泉皆溢,构栈而居。自冬涉春,安庆绪坚守以待史思明,食尽,一鼠直钱四千,淘墙<麦戈>及马尿以食马。人皆以为克在朝夕,而诸军既无统帅,进退无所禀。城中人欲降者,碍水深,不得出。城久不下,上下解体。思明乃自魏州引兵趣邺,使诸将去城各五十里为营,每营击鼓三百面,遥胁之。又每营选精骑五百,日于城下抄掠,官军出,即散归其营。诸军人马牛车日有所失,樵采甚艰,昼备之则夜至,夜备之则昼至。时天下饥馑,转饷者南自江、淮,西自并、汾,舟车相继。思明多遣壮士窃官军装号,督趣运者,责其稽缓,妄杀戮人,运者骇惧。舟车所聚,则密纵火焚之,往复聚散,自相辨识,而官军逻捕不能察也。由是诸军乏食,人思自溃。思明乃引大军直抵城下,官军与之刻日决战。

三月壬申,官军步骑六十万陈于安阳河北,思明自将精兵五万敌之,诸军望之,以为游军,未介意。思明直前奋击,李光弼、王思礼、许叔冀、鲁炅先与之战,杀伤相半,鲁炅中流矢。郭子仪承其后,未及布陈,大风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昼晦,咫尺不相辨。两军大惊,官军溃而南,贼溃而北,弃甲仗、辎重委积于路。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保东京。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东京士民惊骇,散奔山谷。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等官吏南奔襄、邓,诸节度各溃归本镇。士卒所过剽掠,吏不能止,旬日方定。惟李光弼、王思礼整勒部伍,全军以归。

子仪至河阳,将谋城守,师人相惊,又奔缺门。诸将继至,众及数万,议捐东京,退保蒲、陕。都虞候张用济曰:“蒲、陕荐饥,不如守河阳,贼至,并力拒之。”子仪从之,使都游奕使灵武韩游环将五百骑前趣河阳,用济以步卒五千继之。周挚引兵争河阳,后至,不得入而去。用济役所部兵,筑南、北两城而守之。段秀实帅将士妻子及公私辎重自野戍渡河,待命于河清之南岸,荔非元礼至而军焉。诸将各上表请罪,上皆不问,惟削崔圆阶封,贬苏震为济王府长史,削银青阶。

史思明审知官军溃去,自沙河收整士众,还屯邺城南。安庆绪收子仪等营中粮,得六七万石,与孙孝哲、崔乾祐谋闭门更拒思明。诸将曰:“今日岂可复背史王乎。”思明不与庆绪相闻,又不南追官军,但日于军中飨士。张通儒、高尚等言于庆绪曰:“史王远来,臣等皆应迎谢。”庆绪曰:“任公暂往。”思明见之涕泣,厚礼而归之。经三日,庆绪不至。思明密召安太清令诱之,庆绪窘蹙,不知所为,乃遣太清上表称臣于思明,请待解甲入城,奉上玺绶。思明省表,曰:“何至如此。”因出表遍示将士,咸称万岁。乃手疏唁庆绪而不称臣,且曰:“愿为兄弟之国,更作藩篱之援。鼎足而立,犹或庶几。北面之礼,固不敢受。”并封表还之。庆绪大悦,因请歃血同盟,思明许之。庆绪以三百骑诣思明营,思明令军士擐甲执兵以待之,引庆绪及诸弟入至庭下。庆绪再拜稽首曰:“臣不克荷负,弃失两都,久陷重围,不意大王以太上皇之故,远垂救援,使臣应死复生,摩顶至踵,无以报德。”思明忽震怒曰:“弃失两都,亦何足言。尔为人子,杀父夺其位,天地所不容。吾为太上皇讨贼,岂受尔佞媚乎。”即命左右牵出,并其四弟及高尚、孙孝哲、崔乾祐皆杀之,张通儒、李庭望等悉授以官。思明勒兵入邺城,收其士马,以府库赏将士。庆绪先所有州、县及兵,皆归于思明。遣安太清将兵五千取怀州,因留镇之。思明欲遂西略,虑根本未固,乃留其子朝义守相州,引兵还范阳。

辛卯,以荔非元礼为怀州刺史,权知镇西、北庭行营节度使。元礼复以段秀实为节度判官。

丙申,以郭子仪为东畿山东河东诸道元帅,权知东京留守。以河西节度使来瑱行陕州刺史,充陕虢华州节度使。夏四月庚子,泽潞节度使王思礼破史思明将杨旻于潞城东。

九节度之溃于相州也,鲁炅所部兵剽掠尤甚,闻郭子仪退屯河上,李光弼还太原,炅惭惧,饮药而死。

史思明自称大燕皇帝,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子朝义为怀王,以周挚为相,李归仁为将。改范阳为燕京,诸州为郡。戊申,以鸿胪卿李抱玉为郑陈颍亳节度使。

观军容使鱼朝恩恶郭子仪,因其败,短之于上。秋七月,上召子仪还京师,以李光弼代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光弼治军严整,始至,号令一施,士卒、壁垒、旌旗、精彩皆变。八月壬戌,以李光弼为幽州长史、河北节度等使。

九月,史思明使其子朝清守范阳,命诸郡太守各将兵三千从已向河南,分为四道,使其将令狐彰将兵五千自黎阳济河取滑州,思明自濮阳,史朝义自白皋,周挚自胡良济河,会于汴州。

李光弼方巡河上诸营,闻之,还入汴州,谓汴滑节度使许叔冀曰:“大夫能守汴州十五日,我则将兵来救。”叔冀许诺。光弼还东京。思明至汴州,叔冀与战不胜,遂与濮州刺史董秦及其将梁浦、刘从谏、田神功等降之。思明以叔冀为中书令,与其将李详守汴州,厚待董秦,收其妻子置长芦为质,使其将南德信与梁浦、刘从谏、田神功等数十人徇江、淮。神功,南宫人也,思明以为平卢兵马使。顷之,神功袭德信,斩之。从谏脱身走,神功将其众来降。

思明乘胜西攻郑州。光弼整众徐行,至洛阳,谓留守韦陟曰:“贼乘胜而来,利在按兵,不利速战。洛城不可守,于公计何如?”陟请“留兵于陕,退守潼关,据险以挫其锐”。光弼曰:“两敌相当,贵进忌退。今无故弃五百里地,则贼势益张矣。不若移军河阳,北连泽潞,利则进取,不利则退守,表里相应,使贼不敢西侵,此猿臂之势也。夫辨朝廷之礼,光弼不如公。论军旅之事,公不如光弼。”陟无以应。判官韦损曰:“东京帝宅,侍中奈何不守。”光弼曰:“守之,则汜水、崿岭、龙门皆应置兵,子为兵马判官,能守之乎。”遂移牒留守韦陟,使帅东京官属西入关。牒河南尹李若幽,使帅吏民出城避贼,空其城。光弼帅军士运油、铁诸物诣河阳为守备,光弼以五百骑殿。时思明游兵已至石桥,诸将请曰:“今自洛城而北乎。当石桥而进乎。”光弼曰:“当石桥而进。”及日暮,光弼秉炬徐行,部曲坚重,贼引兵蹑之,不敢逼。光弼夜至河阳,有兵二万,粮才支十日。光弼按阅守备,部分士卒,无不严办。庚寅,思明入洛阳,城空,无所得,畏光弼掎其后,不敢入宫,退屯白马寺南,筑月城于河阳南以拒光弼。于是郑、滑等州相继陷没,韦陟、李若幽皆寓治于陕。

冬十月丁酉,下制亲征史思明,群臣上表谏,乃止。史思明引兵攻河阳,使骁将刘龙仙诣城下挑战。龙仙恃勇,举右足加马鬣上,慢骂光弼。光弼顾诸将曰:“谁能取彼者。”仆固怀恩请行。光弼曰:“此非大将所为。”左右言:“裨将白孝德可往”。光弼召问之,孝德请行。光弼问:“须几何兵。”对曰:“请挺身取之。”光弼壮其志,然固问所须。对曰:“愿选五十骑出垒门为后继,兼请大军助鼓噪以增气。”光弼抚其背而遣之。孝德挟二矛,策马乱流而进,半涉,怀恩贺曰:“克矣。”光弼曰:“锋未交,何以知之。”怀恩曰:“观其揽辔安闲,知其万全。”龙仙见其独来,甚易之。稍近,将动,孝德摇手示之,若非来为敌者,龙仙不测而止。去之十步,乃与之言,龙仙慢骂如初。孝德息马良久,因瞋目谓曰:“贼识我乎。”龙仙曰:“谁也。”曰:“我白孝德也。”龙仙曰:“是何狗彘。”孝德大呼,运矛跃马搏之,城上鼓噪,五十骑继进。龙仙矢不及发,环走堤上,孝德追及,斩首,携之以归。贼众大骇。孝德,本安西胡人也。

思明有良马千馀匹,每日出于河南渚浴之,循环不休以示多。光弼命索军中牝马,得五百匹,絷其驹于城内。俟思明马至水际,尽出之,马嘶不已,思明马悉浮渡河,一时驱之入城。思明怒,列战船数百艘,泛火船于前而随之,欲乘流烧浮桥。光弼先贮百尺长竿数百枚,以巨木承其根,毡裹铁叉置其首,以迎火船而叉之。船不得进,须臾自焚尽。又以叉拒战船,于桥上发炮石击之,中者皆沉没,贼不胜而去。

思明屯兵于河清,欲绝光弼粮道,光弼军于野水渡以备之。既夕,还河阳,留兵千人使部将雍希颢守其栅,曰:“贼将高庭晖、李日越、喻文景,皆万人敌也,思明必使一人来劫我。我且去之,汝待于此。若贼至,勿与之战。降则与之俱来。”诸将莫谕其意,皆窃笑之。既而思明果谓李日越曰:“李光弼长于凭城,今出在野,此成擒矣。汝以铁骑宵济,为我取之,不得,则勿返。”日越将五百骑晨至栅下,希颢阻壕休卒,吟啸相视。日越怪之,问曰:“司空在乎。”曰:“夜去矣。”“兵几何。”曰:“千人。”“将谁。”曰:“雍希颢。”日越默计久之,谓其下曰:“今失李光弼,得希颢而归,吾死必矣,不如降也。”遂请降。希颢与之俱见光弼,光弼厚待之,任以心腹。高庭晖闻之,亦降。或问光弼“降二将,何易也。”光弼曰:“此人情耳。思明常恨不得野战,闻我在外,以为必可取。日越不获我,势不敢归。庭晖才勇过于日越,闻日越被宠任,必思夺之矣。”庭晖时为五台府果毅,己亥,以庭晖为右武卫大将军。

思明覆攻河阳,光弼谓郑陈节度使李抱玉曰:“将军能为我守南城二日乎。”抱玉曰:“过期何如?”光弼曰:“过期救不至,任弃之。”抱玉许诺,勒兵拒守。城且陷,抱玉给之曰:“吾粮尽,明旦当降。”贼喜,敛军以待之。抱玉缮完成备,明日,复请战。贼怒,急攻之。抱玉出奇兵,表里夹击,杀伤甚众。

董秦从思明寇河阳,夜,帅其众五百,拔栅突围,降于光弼。时光弼自将屯中潬,城外置栅,栅外穿堑,深广二丈。乙巳,贼将周挚舍南城,并力攻中潬。光弼命荔非元礼出劲卒于羊马城以拒贼。光弼自于城东北隅建小朱旗以望贼。贼恃其众,直进逼城,以车载攻具自随,督众填堑,三面各八道以过兵,又开栅为门。光弼望贼逼城,使问元礼曰:“中丞视贼填堑开栅过兵,晏然不动,何也。”元礼曰:“司空欲守乎。战乎。”光弼曰:“欲战。”元礼曰:“欲战,则贼为吾填堑,何为禁之。”光弼曰:“善,吾所不及,勉之。”元礼俟栅开,帅敢死士突出击贼,却走数百步。元礼度贼陈坚,未易摧陷,乃复引退,须其怠而击之。光弼望见元礼退,怒,遣左右召,欲斩之。元礼曰:“战正急,召何为。”乃退入栅中,贼亦不敢逼。良久,鼓噪出栅门,奋击破之。

周挚复收兵趣北城。光弼遽帅众入北城,登城望贼曰:“贼兵虽多,嚣而不整,不足畏也。不过日中,保为诸君破之。”乃命诸将出战。及期,不决,召诸将问曰:“向来贼陈,何方最坚。”曰:“西北隅。”光弼命其将郝廷玉当之。廷玉请骑兵五百,与之三百。又问其次坚者,曰:“东南隅。”光弼命其将论惟贞当之。惟贞请骑三百,与之二百。光弼令诸将曰:“尔辈望吾旗而战,吾飐旗缓,任尔择利而战,吾急飐旗三至地,则万众齐入,死生决之,少退者斩。”又以短刀置靴中,曰:“战,危事,吾国之三公,不可死贼手。万一战不利,诸君前死于敌,我自刭于此,不令诸君独死也。”诸将出战,顷之,廷玉奔还。光弼望之,惊曰:“廷玉退,吾事危矣。”命左右取廷玉首。廷玉曰:“马中箭,非敢退也。”使者驰报。光弼令易马,遣之。仆固怀恩及其子开府仪同三司玚战小却,光弼又命取其首。怀恩父子顾见使者提刀驰来,更前决战。光弼连飐其旗,诸将齐进致死,呼声动天地,贼众大溃,斩首千馀级,捕虏五百人,溺死者千馀人。周挚以数骑遁去,擒其大将徐璜玉、李泰授。其河南节度使安太清走保怀州。思明不知挚败,尚攻南城,光弼驱俘囚临河示之,乃遁。丁巳,以李日越为右金吾大将军。

十一月甲子,以殿中监董秦为陕西、神策两军兵马使,赐姓名李忠臣。发安西、北庭兵屯陕以备史思明。

十一月,史思明遣其将李归仁将铁骑五千寇陕州,神策兵马使卫伯玉以数百骑击破之于礓子阪,得马六百匹,归仁走。以伯玉为镇西四镇行营节度使。李忠臣与归仁等战于永宁、莎栅之间,屡破之。

上元元年春正月辛巳,以李光弼为太尉兼中书令,馀如故。二月,李光弼攻怀州,史思明救之。癸卯,光弼逆战于沁水之上,破之,斩首三千馀级。三月庚寅,李光弼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夏四月壬辰,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斩首千五百馀级。闰月丁卯,加河东节度使王思礼为司空。己卯,史思明入东京。六月,平卢兵马使田神功奏破史思明之兵于郑州。冬十一月,李光弼攻怀州,百馀日乃拔之,生擒安太清。

史思明遣其将田承嗣将兵五千徇淮西,王同芝将兵三千人徇陈,许敬江将二千人徇兖郓,薛鄂将五千人徇曹州。十二月,兖郓节度使能元皓击史思明兵,破之。

二年春正月癸卯,史思明改元应天。或言:“洛中将士皆燕人,久戍思归,上下离心,急击之,可破也”。陕州观军容使鱼朝恩以为信然,屡言于上,上敕李光弼等进取东京。光弼奏称“贼锋尚锐,未可轻进”。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勇而愎,麾下皆蕃、汉劲卒,恃功,多不法,郭子仪宽厚曲容之,每用兵临敌,倚以集事。李光弼性严,一裁之以法,无所假贷。怀恩惮光弼而心恶之,乃附朝恩,言东都可取。由是中使相继,督光弼使出师,光弼不得已,使郑陈节度使李抱玉守河阳,与怀恩将兵会朝恩及神策节度使卫伯玉攻洛阳。

戊寅,陈于邙山。光弼命依险而陈,怀恩陈于平原。光弼曰:“依险则可以进,可以退。若平原,战而不利,则尽矣。思明不可忽也。”命移于险,怀恩复止之。史思明乘其陈未定,进兵薄之,官军大败,死者数千人,军资、器械尽弃之。光弼、怀恩渡河走保闻喜,朝恩、伯玉奔还陕,抱玉亦弃河阳走。河阳、怀州皆没于贼。朝廷闻之,大惧,益兵屯陕。

史思明猜忌好杀,群下小不如意,动至族诛,人不自保。朝义,其长子也,常从思明将兵,颇谦谨,爱士卒,将士多附之,无宠于思明。思明爱少子朝清,使守范阳,常欲杀朝义,立朝清为太子,左右颇泄其谋。思明既破李光弼,欲乘胜西入关,使朝义将兵为前锋,自北道袭陕城,思明自南道将大军继之。三月甲午,朝义兵至礓子岭,卫伯玉逆击,破之。朝义数进兵,皆为陕兵所败。思明退屯永宁,以朝义为怯,曰:“终不足成吾事。”欲按军法斩朝义及诸将。戊戌,命朝义筑三城,欲贮军粮,期一日毕。朝义筑毕,未泥,思明至,诟怒之,令左右立马监泥,斯须而毕。思明又曰:“俟克陕州,终斩此贼。”朝义忧惧,不知所为。

思明在鹿桥驿,令腹心曹将军将兵宿卫。朝义宿于逆旅,其部将骆悦、蔡文景说朝义曰:“悦等与王,死无日矣。自古有废立,请召曹将军谋之。”朝义俛首不应。悦等曰:“王苟不许,悦等今归李氏,王亦不全矣。”朝义泣曰:“诸君善为之,勿惊圣人。”悦等乃令许叔冀之子季常召曹将军,至则以其谋告之。曹将军知诸将尽怨,恐祸及己,不敢违。是夕,悦等以朝义部兵三百被甲诣驿,宿卫兵怪之,畏曹将军,不敢动。悦等引兵入,至思明寝所,值思明如厕,问左右,未及对,已杀数人,左右指示之。思明闻有变,逾垣至厩中,自鞴马乘之,悦傔人周子俊射之,中臂,坠马,遂擒之。思明曰:“乱者为谁。”悦曰:“奉怀王命。”思明曰:“我朝来语失,宜其及此。然杀我太早,何不待我克长安。今事不成矣。”悦等送思明于柳泉驿,囚之,还报朝义曰:“事成矣。”朝义曰:“不惊圣人乎。”悦曰:“无。”时周挚、许叔冀将后军在福昌,悦等使许季常往告之,挚惊倒于地,朝义引军还,挚、叔冀来迎,悦等劝朝义执挚,杀之。军至柳泉,悦等恐众心未壹,遂缢杀思明,以毡裹其尸,橐驼负归洛阳。

朝义即帝位,改元显圣。密使人至范阳,敕散骑常侍张通儒等杀朝清及朝清母辛氏,并不附己者数十人。其党自相攻击,战城中数月,死者数千人,范阳乃定。朝义以其将柳城李怀仙为范阳尹、燕京留守。时洛阳四面数百里州、县皆为丘墟,而朝义所部节度使皆安禄山旧将,与思明等夷,朝义召之,多不至,略相羁縻而已,不能得其用。

李光弼上表,固求自贬,制以开府仪同三司、侍中,领河中节度使。夏四月乙亥,青密节度使向衡破史朝义兵,斩首五千馀级。丁丑,兖郓节度使能元皓破朝义兵。五月己丑,李光弼自河中入朝。

初,史思明以其博州刺史令狐彰为滑郑汴节度使,将数千兵戍滑台。彰密因中使杨万定通表请降,徙屯杏园渡。思明疑之,遣其将薛岌围之。彰与岌战,大破之,因随万定入朝。甲午,以彰为滑卫等六州节度使。戊戌,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击史朝义范阳兵,破之。复以李光弼为河南副元帅、太尉兼侍中,都统河南淮南东西山南东荆南江南西浙江东西八道行营节度,出镇临淮。六月甲寅,青密节度使能元皓败史朝义将李元遇。秋八月己巳,李光弼赴河南行营。建子月,神策节度使卫伯玉攻史朝义。拔永宁,破渑池,福昌、长水等县。建丑月,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与范阳相攻连年,救援既绝,又为奚所侵,乃悉举其军二万馀人袭李怀仙,破之,因引兵而南。

宝应元年建寅月,李光弼拔许州,擒史朝义所署颍川太守李春。朝义将史参救之,丙午,战于城下,又破之。戊申,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于青州北渡河而会田神功、能元皓于兖州。建卯月戊辰,淮西节度使王仲升与史朝义将谢钦让战于申州城下,为贼所虏,淮西震骇。会侯希逸、田神功、能元皓攻汴州,朝义召钦让兵救之。

史朝义围李抱玉于泽州,建巳月庚戌,李抱玉破史朝义兵于城下。甲寅,上皇崩。

史朝义自围宋州数月,城中食尽,将陷,刺史李岑不知所为。遂城果毅开封刘昌曰:“仓中犹有曲数千斤,请屑食之,不过二十日,李太尉必救我。城东南隅最危,昌请守之。”夏五月,李光弼至临淮诸,将以朝义兵尚强,请南保扬州。光弼曰:“朝廷倚我以为安危,我复退缩,朝廷何望。且吾出其不意,贼安知吾之众寡。”遂径取徐州,使兖郓节度使田神功进击朝义,大破之。

秋九月,上遣中使刘清潭使于回纥,修旧好,且征兵讨史朝义。清潭至其廷,回纥登里可汗已为朝义所诱,云:“唐室继有大丧,今中原无主,可汗宜速来,共收其府库”。可汗信之。清潭致敕书曰:“先帝虽弃天下,今上继统,乃昔日广平王,与叶护共收两京者也。”回纥业已起兵,至三城,见州县皆为丘墟,有轻唐之心,乃困辱清潭。清潭遣使言状,且曰:“回纥举国十万众至矣。”京师大骇。上遣殿中监药子昂往劳之于忻州南。可汗请与仆固怀恩相见,怀恩时在汾州,上令往见之。怀恩为可汗言:“唐家恩信不可负”,可汗悦,遣使上表,请助国讨朝义。可汗欲自蒲关入,由沙苑出潼关东向。药子昂说之曰:“关中数遭兵荒,州县萧条,无以供拟,恐可汗失望。贼兵尽在洛阳,请自土门略邢、洺、怀、卫而南,得其资财以充军装。”可汗不从。又请“自太行南下据河阴,扼贼咽喉”,亦不从。又请“自陕州大阳津渡河,食太原仓粟,与诸道俱进”,乃从之。

冬十月,以雍王适为天下兵马元帅。辛酉,辞行,以兼御史中丞药子昂、魏琚为左、右厢兵马使,以中书舍人韦少华为判官,给事中李进为行军司马,会诸道节度使及回纥于陕州,进讨史朝义。上欲以郭子仪为适副,程元振、鱼朝恩等沮之而止。加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同平章事兼绛州刺史,领诸军节度行营以副适。

戊辰,诸军发陕州,仆固怀恩与回纥左杀为前锋,陕西节度使郭英乂、神策观军容使鱼朝恩为殿,自渑池入,泽潞节度使李抱玉自河阳入,河南等道副元帅李光弼自陈留入,雍王留陕州。辛未,怀恩等军于同轨。

史朝义闻官军将至,谋于诸将。阿史那承庆曰:“唐若独与汉兵来,宜悉众与战。若与回纥俱来,其锋不可当,宜退守河阳以避之。”朝义不从。壬申,官军至洛阳北郊,分兵取怀州,癸酉,拔之。乙亥,官军陈于横水。贼众数万,立栅自固,怀恩陈于西原以当之。遣骁骑及回纥并南山出栅东北,表里合击,大破之。朝义悉其精兵十万救之,陈于昭觉寺,官军骤击之,杀伤甚众,而贼陈不动。鱼朝恩遣射生五百人力战,贼虽多死者,陈亦如初。镇西节度使马璘曰:“事急矣。”遂单骑奋击,夺贼两牌,突入万众中。贼左右披靡,大军乘之而入,贼众大败。转战于石榴园、老君庙,贼又败。人马相蹂践,填尚书谷,斩首六万级,捕虏二万人。朝义将轻骑数百东走。怀恩进克东京及河阳城。获其中书令许叔冀、王伷等,承制释之。怀恩留回纥可汗营于河阳,使其子右厢兵马使玚及朔方兵马使高辅成帅步骑万馀乘胜逐朝义,至郑州,再战皆捷。朝义至汴州,其陈留节度使张献诚闭门拒之,朝义奔濮州,献诚开门出降。

回纥入东京,肆行杀掠,死者万计,火累旬不灭。朔方、神策军亦以东京、郑、汴、汝州皆为贼境,所过虏掠,三月乃已。比屋荡尽,士民皆衣纸。回纥悉置所掠宝货于河阳,留其将安恪守之。十一月丁丑,露布至京师。

朝义自濮州北渡河,怀恩进攻滑州,拔之,追败朝义于卫州。朝义睢阳节度使田承嗣等将兵四万馀人与朝义合,复来拒战。仆固玚击破之,长驱至昌乐东。朝义帅魏州兵来战,又败走。于是邺郡节度使薛嵩以相、卫、洺、邢四州降于陈郑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恒阳节度使张忠志以恒、赵、深、定、易五州降于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嵩,楚玉之子也。抱玉等已进军入其营,按其部伍,嵩等皆受代。居无何,仆固怀恩皆令复位。由是抱玉、云京疑怀恩有贰心,各表言之,朝廷密为之备。怀恩亦上疏自理,上慰勉之。辛巳,制“东京及河南北受伪官者,一切不问。”

丁酉,以张忠志为成德军节度使,统恒、赵、深、定、易五州,赐姓李,名宝臣。初,辛云京引兵将出井陉、常山,裨将王武俊说宝臣曰:“今河东兵精锐,出境远斗,不可敌也。且吾以寡当众,以曲遇直,战则必离,守则必溃,公其图之。”宝臣乃撤守备,举五州来降。及复为节度使,以武俊之策为善,擢为先锋兵马使。武俊,本契丹也,初名没诺干。

郭子仪以仆固怀恩有平河朔功,请以副元帅让之。己亥,以怀恩为河北副元帅,加左仆射兼中书令、单于、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使。

史朝义走至贝州,与其大将薛忠义等两节度合,仆固玚追之至临清。朝义自衡水引兵三万还攻之,玚设伏,击走之。回纥又至,官军益振,遂逐之,大战于下博东南,贼大败,积尸拥流而下。朝义奔莫州。怀恩都知兵马使薛兼训、兵马使郝庭玉与田神功、辛云京会于下博,进围朝义于莫州,青淄节度使侯希逸继至。

代宗广德元年。史朝义屡出战,皆败,田承嗣说朝义,令亲往幽州发兵,还救莫州,承嗣自请留守莫州。朝义从之,选精骑五千自北门犯围而出。朝义既去,承嗣即以城降,送朝义母、妻、子于官军。于是仆固玚、侯希逸、薛兼训等帅众三万追之,及于归义,与战,朝义败走。

时朝义范阳节度使李怀仙已因中使骆奉仙请降,遣兵马使李抱忠将兵三千镇范阳县,朝义至范阳,不得入。官军将至,朝义遣人谕抱忠以大军留莫州,轻骑来发兵救援之意,因责以君臣之义。抱忠对曰:“天不祚燕,唐室复兴,今既归唐矣,岂可更为反复,独不愧三军邪。大丈夫耻以诡计相图,愿早择去就以谋自全。且田承嗣必已叛矣,不然,官军何以得至此。”朝义大惧,曰:“吾朝来未食,独不能以一餐相饷乎。”抱忠乃令人设食于城东。于是范阳人在朝义麾下者,并拜辞而去,朝义涕泣而已,独与胡骑数百既食而去。东奔广阳,广阳不受。欲北入奚、契丹,至温泉栅,李怀仙遣兵追及之。朝义穷蹙,缢于林中,怀仙取其首以献。仆固怀恩与诸军皆还。甲辰,朝义首至京师。

秋七月壬寅,群臣上尊号曰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壬子,赦天下,改元。诸将讨史朝义者,进官阶、加爵邑有差。册回纥可汗为颉咄登蜜施合俱录英义建功毗伽可汗,可敦为婆墨光亲丽华毗伽可敦,左右杀以下皆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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