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金石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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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主婢相逢,令朝翻转真悲恸。凭天播弄,坠落钗头凤。还想兴戎,巧语将情控。真惶恐,一场春梦究竟成何用?

     --右调《点绛唇》

  话说爱珠闻知夫人根蒂,遂将自己始未假言说明。便道:

  “夫人既是无瑕,怎么公然受我磕头?”春杏道:“他做人最谦虚,连我们都不当丫鬟看待,何况小姐?昨晚一定不知,我去对他说,看是如何。”遂到房舱对夫人道:“昨日付来的原来就是爱珠小姐,夫人可知道么?”夫人道:“休得胡说,闻小姐嫁在利家,公公现任为官,如何卖身?”春杏道:“他说公公做官清廉,巡按贪酷,无银送他,被他拿访,一门处死,还将他与小燕官卖银八十两。夫人不信,唤来一问便知。”夫人道:“既是小姐,如何说唤,快去请来。”春杏出去,果同小姐进来。夫人一见,忙道:“原来果是小姐,奴家不知,多多得罪。贱体虚弱,不能起床,望小姐恕罪。快请小姐坐了。”

  小姐道:“彼一时,此一时,只怕不好坐得。”夫人道:“小姐何出此言?昨晚限于不知,已经开罪,今既知道,奴家倒无坐位,小姐如何反说。一到家即送小姐到员外院君处便了。”

  小姐道:“多蒙夫人厚情,感戴不尽,若说送我回家,我是断断不去的。但愿与夫人始终相同罢了。”夫人道:“小姐果肯与奴家终身相叙,是极妙的了。奴家情愿虚左以让。”

  两个说话,倒也投机,原来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假意。彼时爱珠实无好处去,只得权时骗好了夫人再处。夫人却是老实人,见小姐如此,便也真心相待。不数日,到苏州。夫人满拟林员外一家必来,不想到家两日,探望者甚多,独不见林家一人来到,心中疑惑,即刻著人去问候。回来说:“林家房子已卖。都说为了官事,产业尽去到别处,完了案,到家带了妻女一齐出门去了。”又说:“不知何往。”夫人大惊道:“员外安分家居,何来有别处?官司既已妥当,为何反又出门?可怜两个老人家这些年纪,怎受得风霜之苦。”不觉伤感了一会,倒是爱珠闻知心上暗喜,若然相见,必无好处。幸夫人相待甚厚,快活过去。

  光阴迅速,倏忽又经数月,忽报西边大捷。不数日,又报状元班师,封镇西侯,石有光封大将军,一同钦赐归里,然后到任。道全夫妇欢喜,自不待言。夫人更觉大喜,想官人既封侯爵,该有三宫六院,爱珠小姐原是他原聘,虽悔亲另嫁,今幸重归我家,看他口气,也欲同嫁官人,将来正好使他重续前盟。官人义气深重,决不恋新忘旧。小姐与我甚好,决不忘情负义。即使让他作正,亦理所当然。只官人看了节义最重,若与说明,决然不要,莫如只说是我结义姊姊,立誓同归一处,骗他成了亲,慢慢说明便了。主意已定。未几状元到家,各官出郭迎接,前呼后拥,八人宪轿,先自回家,然后打发职事轿马,迎接父母妹子。夫人方知公婆无恙,一同到家,随与状元一齐墙门跪接。彦庵夫妇久知媳妇贤德,一见好不欢喜。未几房族亲朋,向来不理他的,今见他富贵封侯,尽来拜贺,状元极意周旋,无一点骄矜之气。急急上坟祭祖,设席请人,足足忙了半个多月。夫人每欲劝他娶小姐,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闲,难于开口。直至事情稍定,夫妻闲坐,夫人道:“妾身有一事久欲与相公商议,因未闲空,未敢启齿,万万不可违拗。”状元道:“夫人说哪里话,下官的性命、官爵皆系夫人成全,有甚话说,怎敢违拗?”夫人道:“如此极妙的了,别事决不敢越分相强,妾身有个结义姊姊,与奴同庚,曾与立誓生死相同,向因家贫无暇及此,高发后正要对你说,又忽有皇命出征,今幸得胜封侯。诸侯原该有三宫六院,故将姊姊久已接回,望相公成全,择日成婚。一则此女终身有托,二则妾身可以朝夕相依,不负前盟,岂不一举而三得么?”状元听说大惊道:“夫人何出此言,我与你夫妻相合,情义最深,终身相守,犹恐报答不尽,虽蒙圣上封侯,不过派得浮名,犹如戏场上的纱帽,一时热闹而已,怎么认起真来,说甚三宫六院。自后切勿再言,下官必不相从,徒伤夫妇之谊。”夫人道:“妾身与他立誓在前,今相公决意不从,置此女于何地?”状元道:“这有何难,待下官替他为媒,许他一个好丈夫,夫人既与结义,多赠他些妆资,以后至亲往来,岂不情义兼到么?”夫人道:“此计虽好,妾身终要与他同事相公,方得称心,望相公曲从为妙。”

  状元道:“这个断难从命。”

  说完竟出去了。夫人见丈夫劝不转,只得又假设一计,去求公婆。说媳妇有句说话,要求公婆作主,彦庵夫妇道:“媳妇有甚说话;我们自然依你的。”夫人道:“媳妇因身子虚弱,常常有病,前日将相公与媳妇的八字到星家一算,说相公命硬,该犯重妻,媳妇命薄,不应独主中馈,当另娶一人帮助,方得齐眉。媳妇自幼原有一个结义姊姊,两下立誓,终始必要相同适遇。媳妇命又如此,相公又封侯爵,原该有三宫六院,媳妇久已将姊姊接在家中,公婆亦曾看见,今早劝相公成就,苦苦不从。特来恳求公婆作主。”彦庵夫妇道:“别的事我自然替你作主,独此事只怕不妥。”夫人道:“却是为何?”彦庵夫妇道:“你官人前日曾对我说,当初江中得命,全亏俞德。后到家娶亲时,满身疯癞,命在呼吸,若非媳妇多方调治,朝夕勤劳,不顾性命,不辞辛苦,性命必然难保。今日功成名遂,父子相逢,皆汝之力,此恩此德,没世不忘,怎肯重婚另娶,想来说也徒然。”夫人道:“铺床叠被、亲操井舀,做妻子的理当服侍,有甚恩德。但既蒙相公悬念,就该为媳妇算计,倘果依星士所言,一旦丧命,上不能奉事公婆,下不能抚养儿子,有负相公恩情,岂不反害著媳妇了。”彦庵道:“媳妇既如此说,我们就对孩儿说便了。只是我见那女子虽生得标致,嘴口浇薄,面肉横生,两眼邪视,行步轻挑,恐是个不情之女,媳妇也须斟酌,不要后来懊悔。”夫人道:“他就不情,媳妇终守此义,决无懊侮。”彦庵道:“贤哉媳妇!我待孩儿进来对他说便了。”

  未几,云程进来,彦庵果将媳妇之言一说。云程必意固辞,说:“媳妇如此贤德,岂有不寿之理,算命之言,何足为凭。孩儿向年一病几死,若非媳妇调治,焉有今日?彼时已在神前立誓,终身断不二色。况今媳妇已经有子,可免无后之虑。若因富贵而悔誓盟,此心何以对天地而治万民,故宁受违命之罪,决不敢为负义之人,望爹爹母亲相谅。”彦庵夫妇齐道:“好媳妇劝夫娶妾,绝无妒忌之心,孩儿立身守义,全无贪色之念,不是媳妇也配不得孩儿,不是孩儿也配不得媳妇,难得,难得,真吾门之幸也。”随将儿子之言对媳妇说了,夫人也无可奈何,思欲慢慢再劝他。哪知爱珠小姐久已怨之不了,骂之不绝。原来云程到家时,爱珠先私自偷看,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绝非利公子轻挑形状,十分爱慕,思想他系父母自幼许的丈夫,懊悔退了,反作成无瑕这贱人受用,心实不甘。起初还望无瑕撮合,重续前盟,便好慢慢离间了他,不怕不弄到独主干坤。

  谁知到家已久,只见他夫妻相好,朝欢暮乐,绝不将他提起。

  至于夫人极意周旋,他却全然不知,故想一会云程,便骂一会无瑕。

  一日忍耐不住,知云程书房在花园中,便私自走进,希图闯见云程,便可通情。一直来到书房,见无人在内,台上图书满案。走到台前,将书翻看了一会,无情无绪,见旁有榻床,便去睡倒榻上,恨不得云程走进,相抱同睡,方才快心。哪知云程果然来到,见榻床上睡一少年美貌女子,大吃一惊,说:

  “姑娘何来?如何睡我床上,莫非花月之妖么?”爱珠急急立起,相告道:“相公堂堂侯府,花妖月魅,谁敢轻入?”云程道:“既非妖魅,男女有别,此是我的书室,难道不怕旁人议论么?古语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怎么独自睡我书房?”爱珠道:“奴家有许多苦情,来到园中散闷,适见书室无人,偶尔进来一看,不知相公到来,有失回避,不厌絮烦,请自坐了,待奴细细告禀。”云程道:“有甚苦情,快快说来,倘可效力,自当为汝伸冤。”爱珠大喜,正要扭捏些话迷惑云程,谁知口还未开,忽见一个丫头走进说:“夫人请侯爷讲话。”云程便起身对爱珠道:“我进去有事,你有话迟日讲罢。”

  说完竟同丫头进去了。弄得爱珠一团高兴化为冰冷,又气又恨。

  原来云程虽无邪念,爱珠听他说话竟道有情。夫人来请定出无心,爱珠亦认作有意,如何不恨。只得闷闷回房,将夫人足足咒了三日三夜,恨不得咒死了让他。又想云程临别曾说有话迟日讲罢,这明明是厌他,他倒认说约他迟日再去。故念念不忘,时时察访,访著云程独在书房,竟不顾羞耻闯将进去。

  云程一见便喝道:“你究竟是谁家女子,前日无心到此,这也罢了,今又如何有意闯入书斋,是何道理?”爱珠道:“奴家有多少苦情,前日即欲告知相公,因相公有事进去,未及控诉,今特来细细禀知。”云程道:“我与你水米无交,你的苦情何必苦苦要告诉我,况我有夫人在内,他做人最是贤德,你有话只合禀知夫人,等夫人转述才是,如何竟到书斋?终属不便,快快出去。”爱珠道:“奴家到此已经数月,夫人岂不知道。若肯为我周旋,早早对相公说了,何待今日自来告禀。”云程道:“如此说你莫非夫人所说的结义姊妹么?若果是结义姊姊,就是我的姨娘了,有话一发该向夫人说了,阿姨怎好与姊夫面谈,快请进去。”爱珠道:“相公你还不知,被人欺瞒哩,我与夫人哪里是甚么结义姊妹。你开口是贤德夫人,闭口是贤德夫人,还不知他的根蒂哩。”云程道:“我夫人是林员外的女儿爱珠小姐,怎不知他的根蒂。”爱珠道:“尚早哩!我便是林爱珠小姐,是你幼年原聘的夫人。他是我房中服侍的丫鬟,名唤无瑕,做人最不正气,常与小厮们顽耍,有了私胎,我爹娘要处死他,是奴相救,怎说是贤德夫人?”云程道:“胡说,你既是林小姐,彼时我来迎娶你,如何不嫁来,倒把丫鬟代替么?”爱珠假意啼哭道:“你不提起也罢,提起来,叫我好不伤心!从来一丝为定,千金不移,奴家自许与君,便是君家的人了。谁知爹娘误传公婆凶信,又见相公贫病相连,遂起赖婚之意,逼奴改嫁。奴家决意不从,受了许多打骂,奈系生身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效钱玉莲故事,到半塘桥投河自尽,遇著扬州沈妈妈在杭州进香,转来船泊半塘,将奴救起,见他是个孤身寡居,遂认为母女,随到淮扬。只道他是好人,谁知住了三年,竟将奴与小燕私自卖银八十两,闻说卖与征西大元帅的夫人。奴家本欲到船依旧投河自尽,直至下船一看,原来就是无瑕。问起根由,方知爹娘见奴死节,难于回你,将他假作奴家嫁你的。我想奴家千贞万烈,为你守节,他倒现成做了夫人,心中不甘,要等你回来说破。他情极再三求我,情愿让还夫人,自居侧室,我倒也罢了。谁知相公到家一月,绝不提起,今日若不自言,此心何日得白。”云程道:“此言即真,你也只好怨父母误你,我却不知,今日夫人皇封已受,名分已正,说也迟了。”爱珠走近一步,竟将手搭在云程肩上,道:“相公怎说迟了,皇封虽受,原是封林氏的,他一向冒受,今日理应归还原主。若说名分,我原是主,他原是婢,今日将他作妾,也不屈了他。若虑他不肯,相公现居侯位,这样不正气女子,就将他处死也不为过。”云程大怒,将他手推去,道:“休得胡说,看你这样形状,胡言乱道,也不像个贞节女子,快快出去,待我细细访实再处。”

  爱珠还想歪缠,忽见一个小厮进来禀道:“抚院请酒,已著中军官登门三次矣。”云程道:“何不早讲。”吩咐打轿,随即更衣上轿,一面对小厮道:“以后著你在园门看守,方才这女人不许放进,若再到我书房,重责三十。”小厮答应看守不提。

  且说爱珠又讨了一场惶恐,心犹不死。想两番都被人闯破,哪有这般不凑巧,必然都是无瑕这贱人有意叫来的,此仇不可不报。只须再将几句巧语去打动他,谅无不妥。正是,但知利口巧如三尺剑,哪知灯蛾赴大自烧身。

  要知爱珠又思何计,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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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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