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金石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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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戏到团圆万事了。离合悲欢,一一从头缴。报应只争迟与早,何曾善恶无分晓。

    试看那奸淫弄巧。自取灭亡,要得收成好。忠孝不求温与饱,天恩隆重频旌表。

     --右调《蝶恋花》

  话说金公爷同了夫人、父母,并石、林两家眷属,前呼后拥,同上天竺,且按下不表。今先将一个人的行止,一一叙明,然后再接续进香。你道是谁?就是那爱珠小姐,被云程逐出境外,却好逐至杭州,幸巧夫人赠银赠衣,不至冻饿。然终无著落,东奔西闯,街坊上人见他标致,调戏他的甚多,收留他的却没有。一日到一衙内,只见一个老妈妈,立在门首,见爱珠标致,独自一人,便问道:“女娘何往?”爱珠道:“奴家是落难女子,无家可归,偶尔到此,往无定所。”老妈道:“难道没有翁姑、父母、丈夫么?”爱珠道:“都死了。”老妈道:“你不像这边人,因何到此?”爱珠道:“我是苏州人。因孤身一人,特来寻一亲戚,指望依靠他,谁知遍寻不见,不知搬往何处去了。”老妈道:“既有亲戚在此,慢慢寻访不迟。且请到我家来吃箸便饭,与你商量。”爱珠口说“怎好相扰”,身已随了进去。老妈取出饭来,却是六碗菜,都是海味鱼肉之类。吃完了,老妈道:“女娘既无去处,可肯承继我,做个女儿,住在我家么?”爱珠道:“若蒙收留,奴家就得生了。莫说做女儿,就做丫鬟,服侍你老人家,也是好的,有甚不肯。”

  老妈道:“你既肯做我女儿,我自然另眼相看,只有句话要与你说明。我本是个门户人家,专靠女儿养家的,你可情愿么?”

  爱珠停了一会道:“事已至此,也说不得了,只闻得人说妓女是最下贱的。”老妈道:“你但知妓女下贱,还不知妓女的尊贵哩。你且坐了,我细细说与你知道。有一等粗蠢丫头,头蓬脚大,牙黄口臭,无人要他,这便是个下贱。若才貌俱全的,名闻四海,价值连城,吃的是珍羞美味,穿的是锦绣绫罗,戴的是珍珠玛瑙,睡的是锦帐牙床;来往的全是王孙公子,伴宿的无非俊雅郎君;金银财宝日积月多,绸缎簪钗,日新月异。锦帐中我奉他三分,他还要奉我十分。枕头边我说的假话,他必当我真言。倘相与了皇亲国戚,即使大臣官员,还要个个低头。若结识了风流天子,就是皇后娘娘,尚思让我三分。只怕到兴头时节,就封你做一品夫人,也不屑去做哩。”爱珠听了,眉欢眼笑,就要下拜。老妈扯住道:“且住,可洗了浴,换了衣裳,先拜了我的家堂神圣,要他保佑你无灾无难,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哩。”就叫了丫头:“快取香汤与你姐姐洗澡,再将我上等衣服首饰,与你姐姐满身都换了来拜神圣爷爷。”丫头答应,同爱珠到后边洗了浴,梳了头,将白绫脚带包了脚,取出衣服首饰穿戴了。到家堂前先拜了,然后拜见老妈。老妈一看大喜道:“我的儿换了几件衣服,竟是嫦娥下降,仙子临凡。不要说男人见了要爱杀,就是老娘见了也动火哩。你可还会些技艺么?”爱珠道:“诗词歌赋,棋琴书画,色色俱精,就是吹弹歌舞,也略知一二。”老妈道:“如此说,竟是个宝贝了。”次日就有同行中并杭州城中的蔑片,都送份来庆贺,老妈设席请酒。一传出去,就有许多豪华公子,风流名。

  士,尽来要梳笼她。老妈高抬身价,要索厚礼,从十两说起,直讲到百金方允。还断过只住一夜,自后总要八两一夜。谁知闻名来嫖者,一日定有十数起,老妈只拣多的允了,其馀回得口干。那些人见捱不上,都愿增价弄到十二两一夜。见还热闹,竟分起昼夜来。一日八两,一夜十二两,一日一夜竟至二十两,足足闹了三年,老妈趁了数万金。谁知爱珠贪淫,不顾性命,老妈贪财,也不顾他。嫖客出了许多银子,也不肯草草完事,定用了春药,昼夜不息。爱珠起初快活,后来竟弄到害怕,然已落在其中,哪由他做主?到得三年,身子也坏了,春药也用多了,毒气攻心,忽发一身杨梅疮,破烂起来,臭气难闻。老妈急急请医调治,不但不好,且满身满头,遍发无空,又兼了痨弱之症。老妈还恐他过了别的妓女,嫖客知道,久已没得上门。老妈情急,翻转面皮,不说亏他趁了多少银子,反说白养了他三年,将他衣服首饰尽行拿去,仍是旧时打扮,赶逐出门。

  当初还有夫人赠的衣银,不至冻饿。如今身子有病,满身恶疮,腰无半文,衣无替换,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日。幸有一班少年花子,不怕腌臜,闻他向日之名,愿与亲近。且见他这般形状,骗得动烧香的善男信女,可以借他做个讨饭的招牌。便日中背他到热闹处讨饭,夜间扶他到孤庙内同眠。

  那一日,众花子又将他扛到天竺山门口,放下求乞。只见地方总甲,急急赶来道:“公爷同家眷到此进香,即刻就到,闲人走开,快些打扫洁净,不是儿戏的。”和尚闻知,急将芦席毡单,从山门直铺到大殿,将众花子俱赶开了。只因爱珠是个女人,又兼有病,扶他山门侧边,金刚脚下睡倒,又吩咐不许做声,惊动公爷,不是儿戏的。

  言之未已,铺兵开道,銮驾已到,合寺和尚,尽跪山门外迎接。只见四乘大轿到得山门,出轿步行进殿。先是太老爷、太夫人,后是公爷与夫人。爱珠偷眼一看,见前面的分明是金云程父母,后面随著的确是云程与夫人。身上都是蟒袍玉带,头上冲天冠,夫人是金凤冠,好不齐整。一时忍不住文,几步爬上去,将夫人一把扯住,正要说明哀求,被军牢几鞭,吓得和尚急急扯开。还亏夫人吩咐,为烧香到此,不许打入,爱珠方才得免。又见四轿六乘走出,认得是石道全夫妻父子,后又三人,却是父母与妹子,也是蟒袍凤冠。欲再上前,已被打怕,只叫一声:“父亲、母亲、妹子,救我一救!”和尚又急急乱喝,员外等也不解其意,竟进去了。后又小轿十数乘,齐齐下轿,身上都是绫罗绸缎,大家笑嘻嘻,一同走进。爱珠一看,只有几个不认得,其馀都是金林两家,一向最恼的黄发大脚粗蠢丫头,不觉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才貌原来一些没用的,我父母把我许了一个绝好的丈夫,偶然落难,只合安分自守,如何便料他再无好日,强生生不肯嫁他,把一个丫鬟代夫。至于妹子,虽生得粗俗,也是同胞姊妹,怎就笑他无出息,事事欺他。还有生身父母,爱我最深,如何拒绝于前,招扳于后,使他破家荡产,恨我如仇。就是这些丫头,虽然生得丑陋,服侍总是一般,如何一见如仇,说他只好服侍妹子,如今果然都随著他。我的好丫头何在?就是石道全荐来相士,我与无暇改扮,他又不知,不过据相直言,如何便要打他,还迁怒到无瑕身上。他相无瑕是极品夫人,如今随了公爷,岂不已经极品么?他说妹子是二、三品夫人,我也不服,如今这般打扮,岂不也应了他说。我靠了无瑕弘福,还有小小收成,若一离心,不作青楼之女,定为乞丐之妻。又说我气短色浮,难过三九,如今句句应了,却好今年是三九之年,一病至此,大约三九之说,又要应了。还有何颜再见他们,不如寻个自尽,等他们出来看见,或者施一口棺木掩埋,庶可免抛尸露骨,便是我的好收成了。”想罢,逐向金刚座上几撞,登时血流满地,死于金刚脚下。

  且说公爷等进寺烧香毕,到山后游玩,只见铁嘴道人迎上。

  只彦庵夫妇与云程从未会过,其馀都是见过的,因改了道妆,都不认得。有光说起,方大家知道,齐齐相见。云程急问:“仙师安在?”铁嘴指著上边一尊老君,道:“此不是仙师么?”云程与俞德上前一看,果与沙滩上赐衣赐丹的一毫不差。云程道:“原来仙师就是老君。”齐齐下拜,拜毕向铁嘴道:“彼时仙师曾说十五年后天竺相见,再著铁嘴道人指引行藏,今日果见仙师。又适遇老师在此,请问弟子等将来收成结果,却是如何?”铁嘴道:“公爷等此去前程远大,一路平安,无烦贫道饶舌。既蒙下问,且将公爷等本原来历,略道一二。幸各留心,以期反本归原,无忘故我。”云程道:“正要请教,乞道其详。”铁嘴道:“公爷是仙师座前守灯仙史,夫人系添油仙女,只因偶起凡情,被鼠精偷吃灯油,罚降下界一昼夜,以了宿缘。复归仙界,算来还有七十馀年,那时贫道再来接引。牢记牢记。”云程道:“据老师说,只有一昼夜,今已二十七年,如何还有七十馀年?”铁嘴道:“仙家一昼夜,人间已百年。”云程道:“原来如此。只是那鼠精偷了灯油,难道倒罢了?”铁嘴道:“如何罢得,现在人间受了多少苦楚,今已死在金刚脚下,押赴酆都去了,少停便见仙师。还有两个炼丹弟子,两个守丹童女,也因起了凡情,罚降人间,配为夫妇,辅佐公爷同归仙界,乃铁、石二将军是也。”云程又问父母,铁嘴道:

  “受朝廷极品荣封,还有四十馀年同谐到老。”有光亦问父母并岳父母,铁嘴道:“尊翁令岳十五年前已经说过,寿元都有八旬上下,只令岳母少些,亦不脱古稀之年。公爷与将军复命要紧,夫人等还有故人在外候他相送,速速起行罢,贫道不敢相留了。”云程道:“老师既是仙师,徒弟因何也降凡间。”铁嘴道:“我乃仙师执拂弟子,已经归班五载矣。如今在仙师左边,执拂的就是。”众人齐齐向上一看,果有一执拂弟子,俨然铁嘴无二,回头铁嘴已不知去向。问和尚,方知铁嘴已于五年前在天竺尸解了。众人大惊,重复下拜,拜完起身来到山门,见了金刚,想起铁嘴之言,将金刚脚下一看,忽见一个女人睡倒,满头鲜血。急唤地方来问,说是一个名妓,名唤爱珠,才貌双全,且嫖多了人,生了一身恶疮,被鸨儿赶出,靠著众花子日日在此讨饭,不知方才为何忽然撞死在此。夫人听说,对石夫人道:“难道是大小姐不成?”石夫人道:“只怕有些像,我进来时听得好像有人叫妹子救我一救,我也不解其意。”

  夫人道:“如此一些不差。怪道我进来时,他爬上一把扯住我,只说是花子求乞,不曾理她。方才仙师又说山门口有故人候我们相送,一定无疑了。”叫丫头上前细认,都说果是大小姐。

  夫人与石夫人听说,只得禀知翁姑父母与丈夫,商议买具棺木,各取衣裳首饰,替她满身换了。亲自看她入殓,扛到野外择地埋葬了,方开船起身。云程又吩咐地方官将鸨儿重处。地方官役知他趁了大银,立刻拿来打了二十枷号。在彼鸨儿只得买上买下,将所趁金银用完,方得释放回家。这也是天理当然。更有爱珠人殓时,土工看见衣服首饰甚是动火,候公爷开船后,夜间盗开棺木尽剥一光,连棺木都不曾盖好,将就掩埋,此亦刻薄人遇著刻薄之报。

  且说云程同有光等进京复命,龙颜大喜,赐坐赐茶,各赐御酒三杯。光禄寺摆宴,命东宫出陪。宴罢,云程又将金守道、李总兵为国为民一片妙算苦心,细细奏知。皇上发典部议,封金玉平定王,妻石氏封平定后,荣封三代,子孙世袭。即命苏州起造王府,赐为宅第。命一年巡视川陕等处,一年巡视浙闽等处。封石有光靖海侯,妻林氏封靖海夫人。封铁纯钢实受镇西侯,妻金氏封镇西夫人。两家三代俱封赠侯爵,子孙世袭。

  金诚斋升福建巡视抚,李绍基升福建提督、全省水师兼辖澎台水师官兵左都提督,俞德赐五品禄,听金玉调用。一一封赐已毕,各各到任受事,海贼外邦尽皆畏惧深服,一路太平无事。

  各生子女,五家互相婚聘。光阴迅速,倏忽已四一馀年,金彦庵、石道全、林员外夫妇六人俱已相继去世,金玉与有光极尽孝道,见儿孙都已婚配,功名尽皆显达,各将王侯之位传与长子,寻收拾一所静室,塑老君、铁嘴仙师圣像,三对夫妇在内修真。又经三十年,一日,忽见铁嘴来迎,那时王侯之位都传与长孙,儿媳安居在家,立刻唤齐,从容话别,霎时飞升,尽见半空中五色祥云,长幡宝盖引接而去。香闻数里,一月而散。

  儿孙等媳辈亦皆悲痛,急唤塑匠,就在老君座前塑就六位神像,至今庙貌犹存,合地传为美谈。尚有能言其事者,无不称颂夫人贤德,痛骂爱珠淫贱。正是,好的流芳百世,坏的遗臭万年。

  今之赖婚改嫁欺贫重富者,看此能不触目惊心,汗流浃背乎!

    何人肯就恶姻缘,系定红丝莫怨天。
    才子每遭嫫母配,巧妻常伴拙夫眠。
    若言贫富轮流转,说到穷途倏变迁。
    试看贫窑骤显达,休轻寒士附腥膻。
    人生何事太匆忙,百岁悠悠梦一场。
    留点仁慈终受福,多行不义定遭殃。
    思趋炎日如驹过,欲靠冰山岂久长。
    张眼红尘多碌碌,何如一枕乐羲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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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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